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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2《十月》· 读与被读|《神曲》:神圣的喜剧(刘文飞)

刘文飞 十月杂志 2023-03-14

         〇             刘文飞

     作家,俄国文学翻译家,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燕京学者,俄罗斯东欧中亚学会副会长,美国耶鲁大学富布赖特学者,俄联邦友谊勋章获得者,入选中俄人文交流十大杰出人物,曾获利哈乔夫院士奖、阅读俄罗斯翻译奖、国家图书馆文津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有《普希金诗选》《抒情诗的呼吸》《俄国文化史》《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悲伤与理智》《俄国文学史》《俄国文学的有机构成》《俄国文学演讲录》等著译作60余部。



《神曲》:神圣的喜剧

刘文飞


但丁的《神曲》,意大利原作题为《Divina Commedia》,英文译作《Divine Comedy》,俄文译作《Божественная комедия》,英俄文译法都是“等值翻译”,意即“神的喜剧”或“神圣的喜剧”。中文译成《神曲》,其实也是“神来之笔”,因为中国文学中的“曲”也有轻松、谐谑等体裁属性。不过,但丁当初并未将自己的这部作品命名为《神曲》,而仅称其为《喜剧》。他自称《神曲》为“喜剧”,原因据说主要有两个:一是依据亚里士多德等古希腊哲人的分类,以死亡和不幸为结局的叙事为悲剧,反之则为喜剧,《神曲》的情节发展由起初的悲惨和恐怖逐渐趋向结尾的欢乐和光明,是为喜剧;二则因为,《神曲》系用当时意大利人使用的世俗语言写成,这是当时通用的喜剧写作语言,而悲剧则须用拉丁语来写。在但丁这部作品写成数十年之后,但丁的佛罗伦萨同乡、后与但丁和彼得拉克并称为“意大利文艺复兴三巨头”的薄伽丘,曾在佛罗伦萨大学开设专门讲授《神曲》的课程,并在其《但丁传》中对这部作品推崇备至,故在此书名称前加上“神圣”一词。1555年,威尼斯出版的一个《神曲》版本首次以《神圣的喜剧》为名,这一书名后被普遍采用,沿用至今。薄伽丘添加上去的这个表示推崇和敬意的形容词,却给《神曲》镀上一层神性,一种宗教属性,使得之后一代又一代学者和读者均惯于自神学角度、自基督教角度来阅读和理解这部文学杰作。 《神曲》无疑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作家写作的一部旨在宣扬基督教信仰的文学作品。这部作品的整体叙事框架就建筑在基督教(主要是天主教)学说之上,即人有原罪,人生就是一个赎罪过程,人死后的灵魂将根据其肉身生前的犯罪程度和赎罪效果分别居于地狱、炼狱或天国。《神曲》因此分为三个部分,即《地狱篇》《炼狱篇》和《天国篇》,每篇由三十三章构成,全诗最前面有一章序曲,加上各篇的三十三章,共一百章,亦即“一百歌”,三大篇的体量也基本一致。这一严整的作品结构,就是基督教关于彼世生活三个境界的设置之具象体现。反过来,早在圣经故事中就开始出现的关于地狱和天国的宗教乌托邦想象,也在但丁的《神曲》中首次获得生动、细致的形象描述。

《神曲》的叙事开始于1300年4月8日,这一天是耶稣受难日。《神曲》是这样开头的:“在人生的中途,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人生的中途”指35岁,是但丁在1300年的岁数;“幽暗的森林”则既指但丁在心爱的女性贝雅特丽齐死后所陷入的迷惘,也影射当时基督教世界和意大利社会的混乱和腐败。在一座小山脚下,有三只猛兽拦住去路,分别为象征肉欲的豹子、象征骄傲的狮子和象征贪婪的母狼,但丁向一个人影呼救,来人原为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维吉尔受贝雅特丽齐之请,带但丁游历地狱和炼狱。维吉尔出生在耶稣之前,因此不可能受洗信奉基督教,因此像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荷马等人一样,只能待在地狱的第一圈“林勃”中。但维吉尔通过贝雅特丽齐获得上帝旨意,得以带领但丁走遍地狱和炼狱,而天国的向导只能由贝雅特丽齐亲自担任了。地狱、炼狱和天国这三个境界的构造均十分复杂。地狱是一个上宽下窄的漏斗状空间,入口处位于耶路撒冷,地狱共分九层,从上到下逐渐缩小,越向下,所关押的灵魂之罪孽就越深重,除第一层“林勃”为未受洗智者们的居所外,第二至九层分别惩罚不同等级的犯罪者灵魂,依次为贪色者、贪食者、吝啬者、易怒者、异教徒、施暴者、欺诈者和背叛者,其中最后三层又划分为不同的环,施暴者层分为对他人施暴、对自己施暴和对自然施暴等三类,欺诈者层依据不同的欺诈类型划分为十环,而背叛者层也细分为背叛亲属、背叛国家、背叛宾客、背叛恩人等四环。但丁把圣经故事中的魔鬼和罪人归入地狱和炼狱,同时也把他在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中的敌人悉数打入地狱。穿过地狱,维吉尔带领但丁来到炼狱,炼狱与地狱相对,处于地球南半球的中心,状若一座山,它同样分为九层:山脚四周为炼狱外围;炼狱自身分为七层,分别为傲慢者、嫉妒者、暴怒者、懒惰者、贪婪者、暴食者、贪色者的修炼之地;最高一层为地上乐园,即伊甸园。炼狱中除“外围”和“乐园”之外的七层设置,所依据的正是基督教中的七宗罪,即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炼狱中的灵魂所犯罪行与地狱中的灵魂大同小异,区别仅在于他们生前是否皈依了基督教,临终前是否做了忏悔。炼狱中既有但丁的朋友,也有他的敌人。具象的炼狱其实是但丁的文学虚构,之前的基督教学说中并无关于这一处所的具体描述,东正教和新教神学中至今也没有炼狱的概念。在《神曲》中,描写炼狱的篇章似乎更为精彩,因为炼狱更接近人间社会,更有烟火气,因为这里的灵魂还有愿望,仍存追求,不像地狱的人早已彻底绝望,天国的人早已心满意足。炼狱充满变化和起伏,善恶在这里相互纠缠,人物也性格各异,这里是最接近人类社会现实的场景,自然也是但丁最能大展身手的时空体。在炼狱顶层的地上乐园,贝雅特丽齐取代维吉尔成为但丁的向导,引他升上天国。天国同样分九层,即月天、水星天、金星天、日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恒星天和水晶天,最后才是上帝的居所净火天。居住在天国的灵魂分别为行善者、建功者、多情的灵魂、智慧的灵魂、殉教者、正直的君主、修道者、基督、众天使和上帝。比起在地狱和炼狱的见闻,但丁在天国的经历要平淡得多,无非是那些信仰坚定程度不一的灵魂们在无忧无虑地飘荡,在微笑,由圣徒和天使构成的两队大军翱翔歌唱,焕发光芒。当然,但丁沿途也不断地得到贝雅特丽齐的指点和教导,并与各类升天的灵魂交谈问答,释疑解惑。就在但丁得以窥见三位一体的上帝时,《神曲》的叙事戛然而止。《神曲》的字里行间,自始至终都渗透着一位基督徒的宗教信仰激情。作为全诗的第一人称叙事者,但丁借助独白以及与各色人等的睿智对话,借助对《圣经》和古代哲人文献的广博援引和深刻阐释,论证了基督教信仰对于人和人类的巨大精神作用,认为信仰基督教就是人走向至真、至善、至美的必由之路。正是由于《神曲》这一显明的基督教内涵,这部作品在数百年间也一直被视为“基督教神学的教科书”,在基督教的发展史中发挥过巨大作用。所谓“但丁学”自形成以来,也始终把研究重点放在对《神曲》以及但丁其他作品的基督教神学阐释上。《神曲》与基督教神学阐释,从此成为一种相互抱合的互文性存在。 然而,但丁之写《神曲》,除了显在的宗教动机之外,还存在着其他一些驱动因素,首先,便是他的政治动机。但丁动笔写作《神曲》这部“中世纪意大利现实生活的百科全书”,其实有着十分功利的现实目的,《神曲》因此也带着强烈的政治立场和讽喻指向。在但丁生活的时代,即十三世纪后半期和十四世纪初,意大利处于分裂状态,皇权和神权明争暗斗。在但丁的故乡、当时意大利最繁荣的手工业中心佛罗伦萨,拥护教皇、代表新兴市民阶级利益的贵尔弗党与拥护皇帝、代表封建贵族阶级利益的吉伯林党,一直在进行激烈争斗。年轻的但丁怀有政治抱负,曾作为骑兵先锋参加保卫佛罗伦萨的战斗,后成为市议会成员,并在1300年当选该城六名执政官之一。执政佛罗伦萨的贵尔弗党后发生内斗,分裂为黑党和白党,但丁接近白党,在黑党得势后受到迫害。1302年,在但丁滞留罗马期间,佛罗伦萨政权以贪污公款、反对教皇的罪名缺席判处但丁有罪,但丁被永久流放,从此未能再返回故乡佛罗伦萨。从三十七岁到五十六岁,但丁一生的最后二十年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他在《神曲》中关于自己流亡生活的一句感慨让人动容,后成为名句:“别人家的面包味道多么咸,走上走下别人家的楼梯,路多么艰难。”(《天国篇》第十七章)流亡期间,但丁始终关注佛罗伦萨,关注意大利,并写下《致穷凶极恶的佛罗伦萨人》(1311)、《帝制论》(1310—1312)等政治文字,继续他关于社会正义的思考和理论表述,《神曲》的写作,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他政治抱负的延续,他试图在艺术中实现他在现实中未能实现的社会理想。但丁自己也说过,他写作《神曲》的目的就是“为了对万恶的社会有所裨益”,为此,他在作品中揭露当时意大利的政治黑暗和社会问题,表达他对佛罗伦萨和意大利的现实和未来的担忧。在《天国篇》第九章,但丁借普罗旺斯行吟诗人浮尔科之口对佛罗伦萨发出了愤怒的指责: 你的城市是第一个背叛他的造物主者的产物,他的忌妒曾使人类如此痛哭流涕,这个城市铸造、流转那万恶的弗洛林,它使绵羊和羔羊离开了正路,因为它把牧羊人变成了狼。为贪财把福音书和伟大的教会圣师们的著作抛开,只醉心于《教会法令汇编》的研究,以致从书本的页边空白处看得出来。教皇和枢机主教们都醉心于发财;他们的心思不转向加百利展翅致敬的地方——拿撒勒。但是,梵蒂冈以及罗马那些原是追随彼得的战士们的墓地的其他神圣地方,不久必将从这种非法买卖的亵渎下得到解放。(田德望译文,下同) 但丁在《神曲》中继续他在佛罗伦萨担任过的执政官角色,对众多历史人物和同时代人的功过做出评判,他也像地狱入口处的判官米诺斯,忙得不亦乐乎,审判每一位来到地狱门前的灵魂,根据他们罪孽的轻重判定他们在地狱中所处的位置。他把他认为应该对佛罗伦萨和整个意大利的黑暗现实负有罪责的行政和教会人士都打入地狱。比如,他把教皇尼古拉三世的灵魂置于第八层,让他倒栽葱式地插入深穴,两脚燃烧,接受永久的火刑。但丁甚至借尼古拉三世之死,预言了当时还健在的另一位教皇卜尼法斯八世的死期,说他也将在尼古拉三世的灵魂旁边占据一个位置(《地狱篇》第十九章)。但丁当年的那些政界敌人,也大多被他分别置于地狱的不同层级,其中某些人,比如14世纪初卢卡民众党首领达提,也像卜尼法斯八世一样,活着就被诗人打入了地狱(《地狱篇》第二十一章)。《神曲》的作者在书中立场鲜明,嬉笑怒骂,将其在官场上的不得志一吐为快。在政治上的失败之后,但丁在流亡生活中精心打造这部意在讽喻现实生活的文学作品,《神曲》因此可谓一部地道的“批评现实主义”之作。在书中,身在天国的但丁高祖卡恰圭达曾对但丁做出这样的夸赞:“你这呼声将如同风一样,对最高的山峰打击最为猛烈;这将成为你获得荣誉不小的理由。”(《天国篇》第十七章)这位祖先的赞誉无意中也泄露了但丁本人的一个心机,即通过直面生活、针砭现实的文章实现自己的政治和社会抱负,进而赢得不朽的荣誉。 作为一部诞生在文艺复兴初期的文学作品,《神曲》也鲜明地体现着当时典型的时代精神,即科学的求索和人的意识。但丁出生于城市小贵族家庭,自幼接受到很好的教育,很早就掌握了拉丁语、逻辑学和修辞学等方面的知识,后曾在波伦亚大学学习,从而成为他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精英知识分子”。从《神曲》中大量的援引和问答不难看出,但丁精通哲学、神学和文学,对亚里士多德、托马斯·阿奎那、维吉尔、贺拉斯、奥维德等人的著作如数家珍,其逻辑思辨能力和人文修养均达到极高水准。流亡期间,但丁曾试图借助学术和写作赢得荣誉,以引起佛罗伦萨当政者的关注和赏识,从而实现告老还乡的目的。为此,他相继写出《论俗语》(1305)和《筵席》(1307)等著作。他在《筵席》中写道:“人的生活就是对理性的运用”,“没有理性,人就不再成其为人,而只是感觉的生物,即畜生”。他在《论俗语》中预言,当时被作为俗语的意大利语,最终将取代拉丁语成为意大利的文学语言,他后来也果然通过《神曲》的写作实现了他自己发出的这一预言。这些“学术著作”最终未能使他赢得衣锦还乡的资格,却为《神曲》这样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诗作”(法国学者拉莫奈语)的写作奠定了坚实的知识基础。《神曲》是一部文学作品,也是一部知识巨著,折射着作者强烈的理性精神和科学精神。作者在跟随维吉尔和贝雅特丽齐的旅途中,时时处处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他一次又一次向两位导师提问,也不断地与形形色色的灵魂攀谈,内容涉及天文地理,哲学神学,人性和神性,信仰和真理,无所不包。但丁多次把他的求知欲喻作“饥渴”,是“永远解不了的那种自然的渴”(《炼狱篇》第二十一章);写到与高祖卡恰圭达灵魂的交谈时,但丁用了一个美妙的比喻:“那位圣洁的灵魂沉默了,表明他已完成了把纬线织进我捧到他面前的那块布的经线中去的工作。”(《天国篇》第十七章)提问是经线,回答是纬线,这两者共同织就了《神曲》的文本,也决定了这部文学作品的“百科全书”属性。求知的力量和信仰的力量,这两者之间的张力纵贯全书。《神曲》主人公上天入地的旅程,也是一次认知之旅,思想之旅。关于但丁,恩格斯说过这样一句很有名的话:“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现代资本主义纪元的开端,是以一位大人物为标志的,这位人物就是意大利人但丁,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文艺复兴时代就总体而言,是一个推崇理性、弘扬人的意识的时代,这样的时代精神也在《神曲》中留下了深刻烙印。但丁在《神曲》中宣扬基督教神学,但他也把走近上帝理解为一种自由意志;《神曲》是一部信仰之书,但是但丁也在书中不断地强调理性的意义,强调人的意志。但丁似乎在《神曲》中对神学进行哲学思辨,对信仰进行理性论证。他在书中抨击中世纪教会的蒙昧主义策略,论证文化和知识对于人和人类发展的积极意义,认为现世生活有其自身的价值,人的自由意志是“上帝最伟大的主张”,是上帝给予人类的“最伟大的赠品”,人要通过自己的创造赢得不朽,这些无疑都已闪现出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想的曙光。维吉尔曾对但丁说道:“你跟着我走,让人们说去吧!你要像坚塔一样屹立着,任凭风怎样吹,塔顶都永不动摇。”(《炼狱篇》第五章)这句名言应该就是但丁为自己制定的座右铭,这也是文艺复兴之初欧洲知识分子探索精神的最好表达。 
《神曲》是但丁献给心爱的女性贝雅特丽齐的庄严颂歌。贝雅特丽齐(Beatrice)是一位佛罗伦萨少女,比但丁小一岁,是但丁的邻居,但丁很早就爱上了她,但丁的第一首情诗就是献给她的。但是,贝雅特丽齐却在二十岁时嫁给一个名叫巴尔迪的男人,这让但丁心碎,让他更加悲伤的是,贝雅特丽齐竟在1290年死于瘟疫,年仅二十五岁。对于贝雅特丽齐的爱是但丁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情感,这种爱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带有某种神秘色彩。在贝雅特丽齐去世后不久,但丁就写成思念她的第一部作品《新生》(1292—1293),七八年过后,难忘旧情的但丁又为贝雅特丽齐献上《神曲》这部史诗般的巨作。赞美和圣化心爱的女性,应该是但丁创作《神曲》的最直接目的。在《新生》的结尾,但丁曾写道:“我决定不再讲述这位享有天国之福的人,直到自己更配讲她的时候”,到那个时候,“我要讲出人们关于任何一位女性都从未讲出的话”。在这里,但丁已将贝雅特丽齐称为“享有天国之福的人”,并立下了将来继续写她的创作宏愿,而“更配讲她的时候”,无疑就是他动笔写作《神曲》的日子,但丁也果然在《神曲》中“讲出了人们关于任何一位女性都从未讲出的话”。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神曲》全书就建立在但丁对于贝雅特丽齐的一往情深之上,就是但丁对于贝雅特丽齐的爱情的艺术结晶。一部充满基督教信仰教谕的长诗,实为一部抒发个人爱情的颂歌!在《神曲》的开头,维吉尔就告诉但丁,他只能带领但丁游历地狱和炼狱,而天国之路则将由一位比他“更配去那里的灵魂”做向导。在游历地狱和炼狱时,维吉尔也多次提到贝雅特丽齐,称她为“圣女”,并表示他就是受贝雅特丽齐的托付来指引但丁的。贝雅特丽齐似乎成了向导的向导,一个更高意义上的引路人。在《炼狱篇》第六章,维吉尔这样激励但丁:“但是,你不要把心神放在这样高深的疑难问题上,除非她告诉你这样做,她对于你将是真理和心智之间的光。我不知道你明白了没有:我说的就是贝雅特丽齐;你将在山上,在这座山的顶上看到她微笑,洋溢着天国之福。”从此,贝雅特丽齐就成了但丁攀登前行的动力,是真理之光的象征。但是,直到《炼狱篇》结尾处的第三十章,这部作品的女主人公才姗姗来迟地出场,她威风凛凛地站在对岸一辆由狮子和鹰合体的怪兽格利丰牵引的大车上: 从前我曾看到,清晨时分,东方的天空完全是玫瑰色,天空其余的部分呈现一片明丽的蔚蓝色;太阳面上蒙着一层薄雾升起,光芒变得柔和,眼睛得以凝望它许久,同样,天使们手里向上散的花纷纷落到车里和车外,形成了一片彩云,彩云中一位圣女出现在我面前,戴着橄榄叶花冠,蒙着白面纱,披着绿斗篷,里面穿着烈火般的红色的长袍。我的心已经这么久没在她面前敬畏得发抖,不能支持了,现在眼睛没认清楚她的容颜,通过来自她的神秘力量,就感觉到旧时爱情的强大作用。 正如一位海军上将站在船头和船尾,视察在别的船上履行职责的人们,鼓励他们做好工作;同样,当我听见直呼我在此处必须记载的自己名字的声音,转身去看时,只见那位在天使们散花形成的彩云遮蔽下初次出现在我面前的圣女站在车上靠左的一边,把眼光投向河这边的我身上。虽然从那戴着弥涅耳瓦树叶花冠的头上垂下的面纱不容看清楚她的容貌,她态度仍然像女王一般高傲,如同演说家把最激烈的话留到后面讲似的,继续说:“你向这里看!我就是,我就是贝雅特丽齐。你怎么认为你配来到这山上?你不知道人在这里是幸福的吗?”我把眼睛低垂到清澈的小河里,但我一瞥我的影子在水中,就把眼睛转移到草上,莫大的羞愧之情沉重地压在我头上,我觉得她对我无情,就如同儿子觉得母亲对他严厉一样,因为声色俱厉表现的慈爱是有苦味的。 贝雅特丽齐的亮相是辉煌的,但与之前的铺垫给读者带来的预感不同,她似乎并未让人觉得可亲可爱。她立即开始了对但丁的呵斥,指责但丁在她死去后曾“倾心于别人”,“把脚步转到不正确的路上,追求福的种种假象”,“他堕落得那样深,一切拯救他的办法都已不足,除非让他去看万劫不复的人群,为此我去访问死者之门,哭着向引导他攀登到这里的那位提出我的请求,假若让他不付出流泪忏悔的代价就渡过勒特河,尝到这样的饮料,那就破坏了上帝的崇高的谕旨”。这样的描写,其实更体现出了但丁对于贝雅特丽齐的心悦诚服,他对贝雅特丽齐的崇拜,他把爱的对象举上天国,让心中的恋人成为拯救者,成为神圣的存在。当然,到了《天国篇》,贝雅特丽齐对但丁的态度就渐渐变得和蔼、亲切起来,她也显得越来越美,“我看到她变得更美了”(《天国篇》第八章),“上得越高,她的美就点燃得越旺”(《天国篇》第二十一章),“如今她超过旧时自身的美比她在世时超过其他女子的美还多”(《天国篇》第三十章)。最后,力不从心的但丁决定放弃描写贝雅特丽齐的美,因为,“我所看到的美不仅超越了我们人的心智所能理解的限度,而且我确信,只有创造这种美者能完全欣赏它”(《天国篇》第三十章)。就这样,但丁把自己心目中的爱人塑造成了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对象,一位上帝的侍女。一般认为,在但丁的两位向导中,维吉尔象征哲学和理性,贝雅特丽齐象征神学和信仰,他俩的交接,象征理性最终为信仰所取代,其实,我们也可以反过来理解,在《神曲》中,但丁用爱取代了理性,贝雅特丽齐与其说是神学和信仰的象征,不如说是爱和美的化身。 但丁呕心沥血地写作《神曲》,说到底还是为了赢得他作为一位诗人的不朽。据说但丁18岁开始写诗,并积极参与佛罗伦萨“温柔的新体”诗派的活动,通过与该派诗人的交往,通过他那些抒发对贝雅特丽齐深刻爱情的诗作,他迅速成长为当时意大利最重要的抒情诗人之一。在《神曲》中,作为抒情主人公的诗人形象跃然纸上,他坚定自信,英姿勃发。在全书开端的《地狱篇》第二章,但丁就写道: 白昼渐渐消逝,昏黄的天色使大地上的众生都解除劳役,唯独我一个人正准备经受这场克服征途之苦和怜悯之情的战斗,我的真确无误的记忆将追述这些经历。啊,缪斯啊!啊,崇高的才华呀!现在帮助我吧!啊,记载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的记忆呀!这里将显示出你的高贵。 但丁在这里吁求的是缪斯,是自己“崇高的才华”,而不是上帝。《神曲》的中译者田德望先生因此在注释中感慨道:“但丁依照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的范例,在叙述诗中的情节之前,先祈求诗神缪斯的帮助,也就是求助于灵感、艺术和学问。但是求助于自己的才华,似无先例。《神曲》中有不少诗句表明但丁意识到自己有很高的天才。”(《神曲·地狱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4页)在《地狱篇》第四章,但丁颇为自负地把自己与荷马、贺拉斯、奥维德、卢卡努斯和自己的导师维吉尔并列,称自己为“第六位”: 话音一落,并且沉静下来后,我就看见四位伟大的灵魂向我们走来:他们的神情既不悲哀,也不喜悦。善良的老师开始说:“你看手里拿着那把宝剑、像君主似的走在三个人前面的那一位:那就是诗人之王荷马;跟在他后面走来的是讽刺诗人贺拉斯;第三位是奥维德,最后一位是卢卡努斯。因为他们都和我一样有那一个声音说出来的称号,他们就都向我表示敬意,他们这样做,做得好。”我就这样看到那位创作最崇高的诗歌的诗人之王的美好的流派集合在这里,他那种诗歌像鹰一般高翔于其他种诗歌之上。他们在一起谈了一下之后,就转过身来向我表示敬意,对此,我的老师微微一笑;此外,他们还给了我更多的荣誉,因为他们把我列入他们的行列,结果,我就是这样赫赫有名的智者中的第六位。 在《地狱篇》第二十五章中描绘出人、蛇相互变形的恐怖场景之后,但丁更加自信地写道:“让奥维德不要讲卡德摩斯和阿瑞图萨的故事,因为,如果说他在诗中使前者变成了蛇,后者变成了泉,我并不忌妒他;因为他从来没有描写过两种自然物面对面这样变形,使双方的灵魂都肯互换形体。”到了炼狱,由于与但丁相遇的灵魂都有救赎的可能,他们便迫切想了解人间的情况,也迫切希望更多的人为他们祈祷,帮助他们早日解脱,作为一位传达者、肩负沟通使命的诗人,在这里接受了更多的托付。在《炼狱篇》第五章,但丁对那些灵魂说:“但是,生来有福的灵魂们,如果你们要我为你们做些我能做的事,你们就说吧,我愿以那种平安的名义发誓去做,这种平安使我跟随这样一位向导的脚步从一个世界到一个世界去追求它。”做两个世界之间的使者和沟通者,这其实也是关于诗人身份的一种隐喻。但丁选择一位诗人,而且是基督教出现之前的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以及后来加入进来的古罗马诗人斯塔提乌斯作为向导,与自己钟爱的女性贝雅特丽齐并列,这本身就构成一个关于诗人崇高使命的象征。但丁信仰上帝,也信仰诗。《神曲》中的人文精神和超越时代、超越宗教的感染力,在很大程度上就源自书中高度个性化的诗人形象,这个形象是但丁的自我塑造,是他的自画像,同时作为叙事主人公和抒情主人公的诗人但丁,成为唯一能上天入地的人,成为三个境界间的沟通者,成为堪比上帝的人。这位诗人跳出现实生活,俯瞰人类及其历史和命运。但丁是一个被选中的人,或者说是他自己选中了他自己,作为人类的代言人和向导,一如作为诗人的维吉尔做他的向导。但丁是最后的诗人,也是首先的诗人,他用一部鼓吹人的基督教信仰的长诗,却把人从神那里解救了出来,把文学从神学那里解救了出来。《神曲》是其作者的自我之歌,是人的自由意志的颂歌,它是但丁献给神的礼赞,也是他个人赢得不朽的手段。他在作品中毫不隐瞒地表达了他试图借助这部作品而荣归故里的愿望:“如果有朝一日这部天和地一同对它插手的、使得我为创作它已经消瘦了多年的圣诗,会战胜把我关在那美好的羊圈门外的残忍之情——我曾作为一只羔羊睡在那里,被那群对它宣战的狼视为仇敌;那时我将带着另一种声音,另一种毛发,作为一位诗人回去,在我领礼的洗礼盆边戴上桂冠;因为我在那里进入了那使人为上帝所知的信仰之门,后来彼得又为这种信仰的缘故那样在我的额前转圈子。”(《天国篇》第二十五章)但丁相信,他终将因为他呕心沥血写就的《神曲》而荣归故里,在乡音已改、白发苍苍的时候,在他当年受洗的教堂被戴上诗人的桂冠。但丁的愿望实现了,但却不是、或不完全是因为他的信仰,而是因为、或主要是因为他的诗。写诗,说到底就是一种自我加冕的、自我圣化的行为。 《神曲》写成之后,但丁把它献给维罗纳亲王斯卡拉,因为但丁在写作此书期间曾在斯卡拉宫廷受到礼遇和厚待,他还在所附的《致斯卡拉大亲王书》中谈及《神曲》的四层意义:“必须知道,我这部作品的意义不是简单的,反之可以说是‘多义的’。就是说,含有多种意义,第一种意义是照文字上的意义;第二种意义是照文字所表示的事物的意义。第一种可以称为自己的意义,第二种可以称为讽喻的或神秘的意义。为了更清楚地阐明这种论法,可以把它运用到如下诗句:‘以色列出了埃及,雅各宾离开了说异言之民,那时犹大是主的圣所,以色列是他的领土’。如果只看字义,这句诗对我们说的是摩西时代以色列的儿女离开埃及;如果看它的讽喻意义,它说的是基督为我们赎罪;如果看它的道德意义,它说的是灵魂从罪恶的哀伤悲惨中转入蒙恩状态;如果看它的神秘意义,它说的是神圣的灵魂摆脱尘躯的奴役而享受永光的自由。”但丁在这里说明,他的《神曲》同时蕴含着字面意义、讽喻意义、道德意义和神秘意义等四种意义。同样,我们在前文也分别探讨了《神曲》作者除宗教动机之外还存在的政治动机、知识动机、爱情动机和艺术动机。《神曲》的多种意义和《神曲》作者多重写作动机的并存,既是作者本人思想的复杂性和深刻性之体现,同时也使这部作品获得了丰富的阐释可能性。阅读《神曲》,不难体会到但丁世界观的种种矛盾之处,甚至悖论,比如:他宣扬基督教信仰的绝对价值,却又弘扬人的自由意志;他热忱歌颂现实生活的欢乐和美,又把这一切仅视为彼岸世界的准备;他意识到理性对于人类的重要作用,却又让人被动地接受上帝的审判;他信仰基督教,却在书中公然就信仰的本质、灵魂与肉体的关系、天使如何被造出来的等提出“冒犯性”的疑问;作为一位信徒,他却常从世俗社会立场出发对教会和教皇发出指责和抨击;他在坚定信仰上帝的同时,却也在坚守诗人的认知使命和情感权利,佐证诗歌所具有的某种可以等同于上帝的臻于真善美的能力等。这些悖论的存在,不仅丝毫无损于这部作品的整体立意和结构,反而增强了这部作品的阅读乐趣,扩大了其阐释空间。或许,这些思想矛盾会对作为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的但丁构成妨碍,却可以使他在文学中变得更为深刻,其结果,便构成了这一最大悖论,即一则弘扬基督教信仰的寓言最终却演变成世界文学史最杰出的文学作品之一。当时的读者和诠释者大多对《神曲》中的故事和场景信以为真,只有但丁自己以及我们今天的读者才能充分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文学的虚构。《神曲》不等于《圣经》,文学也不是宗教。文学应该具有某种宗教感,不涉及道德、信仰、救赎和不朽等题材的文学,可能就不是深刻的文学;反之,宗教意味过于强烈的文学,也就是那些过分热衷注经、释经,甚或自身希望成为经书的作品,又往往会让读者敬而远之。最好的经书可能具有文学性,但最好的文学作品却很少是经书。《神曲》是一部“神圣的喜剧”,其书名中的“神圣”和“喜剧”二字构成一个矛盾修饰,形成一种相互对冲或相互解构,庄严和戏谑,崇高和世俗,乃至经书和诗,宗教和文学,这些因素之间的广阔间性和巨大张力,或许就是可供文学耕耘者们辛勤劳作的肥沃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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