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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双月号-5《十月·长篇小说》|姚鄂梅:少年前传(选读)
● 湖北宜都人。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西门坡》《1958·陈情书》《贴地飞行》《衣物语》,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一辣解千愁》《红颜》《老鹰》《两棵花椒树》《家庭故事》《基因的秘密》,儿童文学作品《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中短篇小说多次入选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收获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优秀作品奖,湖北省屈原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文字。
少年前传
姚鄂梅
一净心茶馆四个字弯弯曲曲烫在一块赭色的原木上,门口挂着一只铜风铃,风吹过来,叮叮当当清越好听。店里客人不多,相比之下,三百米之外的星巴克就热闹多了,这是因为星巴克就在顶慧楼下,而顶慧,生意好到四部电梯都不够用,两年前还因为挤电梯发生过学生家长互殴事件,从那以后,电梯门口就多了几名身强力壮的保安,不停地招呼:学生先上!学生先上!被保安伸手拦住的家长们别无选择,只能暂避星巴克。细看就能发现,这些被逼进星巴克的多是小学生家长,一旦进入初中,家长大多只当司机,把孩子送到顶慧门口就掉头回家,个别留下来等孩子一起回家的,因为学习能力捉襟见肘,无力继续坐在教室后面陪同听课,不得不找个地方混点,一杯咖啡可熬不了两个半小时,于是,不远处的净心茶馆便成了这部分家长的最佳选择。从服务台左侧往里走,最里间那个卡座,周六下午专属于三个女人,她们是三个从星巴克“退役”的顶慧妈妈。在顶慧第一次相遇时,三个孩子都还在上二年级(在学校是一年级),孩子们在前面听讲,她们在后面记笔记,同步做题,讲小话,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常常下了课还意犹未尽,必须得找个地方其乐融融地撮一顿,才能心满意足地解散。六年来,她们固守着每周一见的频率,却从没启用过真名,彼此间以昊天妈妈、子涵妈妈、小素妈妈相称,这既是顶慧对她们的称呼,也是自幼儿园以来各级学校对她们的命名,听上去她们似乎成了孩子的派生物,但她们毫无异议,欣然接受。她们三个有个微信群,名叫顶慧仨,为便于书写,把各自的名字瘦了身,变成了昊妈、涵妈、素妈,她们在这里聊天、咨询、分享购物链接和青少年健康食谱,发起各种团购,寒暑假结伴带孩子出游。没有比稳定的妈妈同学更舒服的关系了,它出生时就已经是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无须浇水,无须施肥,无须预防烈日和酷寒,永远苍翠欲滴地在那里等着你。她们是以八折的价格将那个包间定下来的,这是净心茶馆唯一打折的座位,原因是这个座位其实是用一个鱼缸隔出来的异形空间,虽然隔音效果不错,且有游鱼可以观赏,但三个女人凑在一起,就算是国家电网,恐怕也难免会遭到砍价的厄运。进来第一天,她们斜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指着身后的鱼缸,列举出一长串因为鱼缸爆裂而受伤甚至死亡的名单,店里的老板娘让她们换一个座位,她们却不肯,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可是五百只鸭子,会把你的客人都吓跑的。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温柔地、撒着娇地围攻老板娘,没几个回合便谈成了净心茶馆第一例打折包间价。接下来是选茶,她们都表示自己喝茶是外行,主要目的还是坐在一起唠嗑,这意味着她们不会因为包间打折就对老板娘抱有内疚之心,不想让老板娘在茶叶上捞回包间损失。三个人只交换了一次眼神,就固定了某种红茶,理由是红茶养胃,养胃就是养颜,凡是养颜的东西理所当然是女人这辈子的不二选择。三个人要坐满两个半小时,自然不能论杯,要壶泡的才够。最终,三个人开开心心地坐着最便宜的包间,喝着一壶最便宜的红茶,享受着最大次数的续水服务。换成别人,老板娘可能会忍不住翻白眼,偏偏她们却混成了净心最受欢迎的客人,看到她们,老板娘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殷勤周到不说,常常上了茶还不想走,恨不得在三个妈妈这里蹭个一席,不为别的,只因为老板娘也是个妈妈,只不过她的孩子不在顶慧读书,也不在这座城市。这个老板娘一年前才挤走前任,兴奋就位。对于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宫斗戏,或者说是阴谋颠覆,三个妈妈兴奋至极,一坐下来就窃窃声讨很少露面的老板,前老板娘虽然矮一点,胖一点,但红活圆实,有福相,乍一看像刚成名不久的贾玲,他非要换成这个,旺夫不旺夫都不管了。不过,她们很快就发现老板眼力惊人,别看新老板娘长得不像贾玲,性子却更像贾玲,见面就笑,一笑就旋出两个酒窝,旋得人眼花。每次她们来,老板娘都在标准套餐之外免费送她们一只小果盘。小果盘可真小,一只梨切成六瓣,三个人一人两瓣。话说回来,前任老板娘连这么小的果盘都没送过,所以长得福相是没有用的,得福在性情上,福在心里。这天,三个妈妈是同时进来的,这种情况不多,平时总是有前有后。她们带来一只小蛋糕,哧哧笑着直奔包间。老板娘跟在后面奔过去:今天有人过生日吗?需要我去关灯让你们吹蜡烛吗?你别管,我们闹着玩呢,今天是我们仨相识六周年。涵妈迫不及待地拆起了包装盒,瘦削的手指又快又准,眨眼间,小巧的LeTAO芝士蛋糕像只刚出生的小鸡,颤巍巍、毛茸茸裸露在三个人面前。三个人望着蛋糕,一起噤声了几秒,似乎赫然出现在她们面前的并不是个蛋糕,而是裸体维纳斯。素妈开始拍照,她是顶慧仨里默认的摄影师,每次聚会过后,她都会尽职尽责地将照片发到群里来。她们都喜欢她拍的照片,因为她的照片总是把她们拍得既瘦且白。碰上有道具的,她会拿出拍广告的架势,尽力拍出自己认为最美的照片,比如今天这个蛋糕,她扬言一定要拍出芝士那种湿湿的绒毛感。她常说总有一天她要放下一切,专门去琢磨摄影,但现阶段不行,现阶段的主要任务是赚钱。这两个妈妈唯一让她羡慕的地方,就是不用操心赚钱,别看她们聊来聊去从来不聊自己的男人,那是因为她们的男人像天空一样罩着她们,庇佑着她们,她的头顶却是没有那片天的。当然,她从没告诉过她们,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她离婚了,这是她的私事,再说也从来没有人问起她这方面的事。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全都变得矜持起来了,从不过问身边人的私生活。从这个角度说,她甚至有点羡慕母亲那个年代的生活,那时候人们总是对别人家的事情津津乐道,飞短流长的同时,多少也流露出一些关切。有一次她下定决心对自己说,如果以后有人问起孩子爸爸,她就老老实实告诉对方,她早在孩子三岁那年就离婚了。但这个人一直没有出现,连每周在一起至少待两个半小时的妈妈同学都没有问起过。她听到昊妈在感叹:终于可以避开他吃口独食了,赶紧习惯性地把镜头移了过去。这是几年前在报社养成的习惯,那时她还在一家小报社,经常被通知去开会,会上就是这样,谁发言,就对着谁咔咔拍两张。给昊妈拍照要特别小心,她五官虽然不错,但脸有点宽,镜头要抬高一点,对准她的额头和鼻尖,且不能正面全脸,得四十五度从斜上方拍。昊妈每次收到给她拍的照片,都会大言不惭地夸一句:只有你才能拍出我的美!涵妈接话了,赶紧又把镜头移到涵妈脸上。吃独食算什么!自从有了子涵,我就没有出过当天不能赶回来的差,一次也没有,天知道我丢掉了多少好机会!涵妈大概是她们中收入最高的,但她们有种古怪的默契,从不问她在哪里工作,做什么,她们是根据一条信息做出这种判断的,有个冬天的傍晚,她们刚在顶慧大厦前碰头,一个化着浓妆、绿色露肩礼服外搭着一块黑亮貂皮的女人从路边车里钻出来,她们正奇怪这个妈妈堆里怎么会跑来一只大孔雀,发现子涵也跟在她后面从车里爬出来了,漂亮的孔雀大声冲她们喊:把子涵给我带进去吧!呆若木鸡的两个人才醒悟过来,原来是涵妈。素妈问:你打扮成这样是要去干吗?涵妈不耐烦地说:烦死了!公司开年会,不准请假,马上就到点了,只好穿成这样来送孩子。她走了以后,昊妈感叹:同样是女人,我一次也没穿过那种裙子,我们公司的年会,就是个茶话会,跷着二郎腿嗑瓜子,这两年连茶话会都取消了。素妈安慰她:我连茶话会都没有呢,涵妈的年会也就那几个小时而已,时间一到,就像灰姑娘听到钟声,必须马上把漂亮衣服脱下来,打回原形。那天晚上她们破例没去净心茶馆,她们临时决定去了一家照相馆,经过一番打扮,她们各自拍了一组民国风味的写真。四天后,她们相约一起去拿写真集,昊妈看着自己的照片感动不已:没想到他们能把我拍得这么好看!素妈说:看到了吗?不比涵妈的年会装差!昊妈依稀嗅到了一丝丝别样的情绪,赶紧说:不能跟她比,她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又说:也不能跟你比,你的气质太好了,你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把优衣库穿出了高级感的人。拍照结束,素妈坐下来,端起她们为摄影师切好的蛋糕,插进她们的话题。你们都别跟我争,我为了小素,连工作都辞了。我以前可是很风光的记者,采访了多少名流。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到这个话题,她提一次,涵妈就骂一次:你脑子有毛病!换成是我,赖也要赖在那里,又不是私人老板,是国家在给你发工资,谁不是公私兼顾来着?素妈就势做出一脸软弱的笑:没办法,脸皮太薄了。涵妈还是骂:真是的!谁也不会给辞职带娃的人发个道德奖。好了好了,我们自己奖励自己。六周年快乐!昊妈举起茶杯。真快啊!一晃六年就过去了。三个人聊到初相遇的那一年,孩子们第一次被牵进顶慧的数学课堂,进教室前还活蹦乱跳,下课后个个两眼发直。听得懂吗?小脑袋点了,表情却是蒙的。有一天,课上到一半,老师说要期中测试,把家长们请出教室,每个孩子面前发一张试卷,按捺不住的急性子家长,蹑手蹑脚跑到窗边张望,回来一脸窃喜:个个奋笔疾书,很有点大考的样子呢。考试结束,只有三个小朋友走出来,多数小朋友原地坐着不动。子涵是三个走出来的孩子之一,昊天和小素都在里面木头木脑地坐着,过去一问,孩子突然哭了起来,昊天一个男孩子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妈妈,太难了!结果是:昊天三十分,小素二十分,子涵五十分。那场考试还是能说明些问题的,三个孩子中,子涵到底成绩好一点,小升初的时候进了长尾中学,昊天和小素都只能摇号进入家附近的学校。那时她们还不知道,一旦进入顶慧,从此再也走不出来了。最近涵妈带来一个消息,说一直读完高中,恐怕还不能离开顶慧,因为有人刚一考完高考,转身就趁暑假在顶慧报了英语四六级的班,去大学报到前,一定要把这些容易考的先考出来,因为大学还有其他更重要的考试。昊妈心灰意冷地总结道:等于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们的孩子就同时上了两所学校。有人还不止呢,子涵他们班有个人在外面上两个数学课,一个顶慧,一个是自己在外面团的小课。一般来说,涵妈的消息总是最新鲜最劲爆,也最打击人,她们既怕她的消息,又盼她的消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可是对方太高级的话,也容易令她们丧气。有时替孩子们想想,真的很没意思,一天到晚就是作业作业,考试考试,大人上班还能上个网喝个水聊个天,他们被老师看管着,一点都不能走神,回到家又是家长又是机构,亏他们也能坚持下来。现在读个书怎么这么吃力,比我当年吃力多了,我当年读书父母从来不管,也不知课外班为何物。也不知道这么拼是为了什么,将来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普普通通的人,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也许是为了自由吧,成绩越好,自由度越大,中考考得好,可以自由选择好的高中,高考考得好,可以自由选择好的大学,然后选择好的工作,然后选择好的伴侣,考得不好的话,就没得选,落到你头上是什么就是什么。好吧好吧,为自由而战。不管怎么说,今天只吃蛋糕,不谈他们的学习好不好?就一次不谈,天塌不下来。昊妈找来包装盒,拍上面的购买事项,说她家昊天喜欢吃甜食,等他生日的时候给他买个同样的。素妈说:是十三岁生日吧?我们家小素也快了,这以后,再也不能把他们当小孩子了。涵妈也拍下了蛋糕店地址。下周学校春游,给她带这个去,肯定受欢迎。昊妈睁大了眼睛:这也太高级了吧?我们每次都只带薯片和巧克力,我们也是下周春游,这次准备把巧克力换成可乐,听说可乐更受欢迎。素妈也表示子涵的学校不可思议。我就准备给她一盒寿司,所以还是子涵的学校高级呀,这个蛋糕可以买几十盒寿司了。蛋糕算什么,上次春游还有人带歌帝梵呢,每人一颗,上车就发。子涵带的果汁软糖原封不动带回来了,说是有了歌帝梵,她的果汁软糖拿不出手。昊妈嚷嚷起来:我记得小学的时候,你还让子涵带过烤花生。昊妈转脸望着素妈:子涵不愿意带,嫌烤花生土气,她就哄子涵花生好呀!你看,三粒装的天然独立小包装,便于分享。哈哈哈,天然独立小包装!亏你想得出来。不过,这也证明那句话没错,长尾的学生,都不是一般家庭的孩子。那我就是唯一一个误入歧途的一般家长。你哪里一般了?去参加个年会,打扮得像明星。这年头,以貌取人早就不灵了,再说那天那身行头也不是我自己的,是我花一百多块租来的,谁没事买那种衣服放在家里呀。这话一说,两个妈妈立刻高兴起来,问她在哪里租的,除了衣服,还能租到什么别的东西。什么都有!连结婚戒指都可以租到。真的!骗你们干吗?是什么人会去租结婚戒指呀!昊妈费力地猜想。重点不是让你去猜谁租了它,而是提醒你,到底有多少东西是假的,至少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一种东西是真的,我的孩子是真的,我生下他,一口一口喂大了他。所以我们才会坐在这里大把大把浪费光阴啊,除了孩子,还有谁值得我们这样?二
昊天提前睡了,比平时提前了二十分钟。昊妈在收拾扔了一地的湿纸团,那上面全是昊天的眼泪和鼻涕。她带着它们来到厨房,扔进垃圾桶里,洗手的时候,她感到掌心里还留有孩子颧骨的触感,比小时候硬了好多!这硬度让她心生恐惧,感觉她碰到的不是骨头,而是无言的顶撞,是瞪着眼睛的警告,孩子大了,真的打不得了,可不打行吗?惹的事太大了呀,都惹到校外去了,好好的春游,变成了春祸,她再不打,就是她这个妈妈的失职。因为天性羞怯,笑起来喜欢抬手掩嘴,昊妈很早便得了文静这顶高帽。但她知道自己骨子里不是那种人,小时候,她可是他们家的打蟑螂小能手,手电筒一开,那小爬虫就愣住了,她上去就是一脚,再往死里一蹍,蟑螂就粉碎了。她打蚊子也特别在行,屏住气,盯牢蚊子,猛地出手,快比蛇芯,啪的一下,掌心里,一只蚊子泡在自己的鲜血里。后来她发现被人错误地冠上文静这一特质其实也不错,在男人眼里,文静就等于文弱,就需要保护和照顾,于是将计就计用文弱给自己赢得了一个高大魁梧的丈夫,后来又继续发挥文弱的优势,离开了风风火火“不适合性格文静者”的销售工作,进入机关做了办公室文员。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要相信,她真的是个文弱之人了,直到她生下了儿子,长期以来被强行隐藏的另一个我不声不响地探出了头:她打孩子!她竟然是个打孩子的妈妈!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大家都不相信:她怎么可能打人?她应该连吼都不会吧?她自己似乎也惊呆了,刚才到底是谁拾起她的手,狠狠地朝孩子的脸甩了过去?其实他们家是有打人的传统的,吊大的葫芦打大的娃,尤其是男孩,不打不成材。她几乎是听着弟弟的哭声长大的,弟弟不算调皮,但不知为什么,平均两个月就要挨一次打,每打必仰天大哭,以致后来,只要听到哭声,她就皮肉发紧,棍棒虽落在弟弟身体上,恐惧却烙在了她的心里。她在弟弟的哭声中愈发乖觉。本以为有了这层恐惧垫底,她怎么都不会打自己的孩子,没想到恰恰相反,留在大脑皮层上的弟弟的哭声,一直在暗暗地诱惑她。都说父母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他爸爸块大声壮,如果把打孩子的事交给他,随便动动手,都可能把孩子打出毛病来,加上他本来就不愿管家里那些芝麻小事,他下班晚,工作之外又跟人合伙弄了个有机猪肉店,身兼两任,忙得根本找不到人。如果她这个当妈的不出面建立威信,如何管得住一个见风长的男孩,男孩要是管不住,后果该有多可怕。她得让他知道,妈妈虽然声音不高,力气也不大,打起人来还是蛮疼的。她给自己定了个打人标准:凡是孩子的错,导致他人受伤、受损,或遭人投诉的,必须使用武力,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唯有武力可以立竿见影。第一次打孩子,还是在幼儿园,他不肯好好睡午觉,还扯旁边女同学的头发,害得人家哭着告状。老师立即把他的行为归了类,上升为骚扰异性。昊天妈妈,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骚扰女生了!她不得不给他点教训,打了他三下屁股,他哭得死去活来,毕竟是人生第一次。后来,挨打次数越来越多,他反而不哭了。今天晚上这一顿她打得格外结实,不是拿衣架打屁股,也不是揪耳朵、踢小腿,而是一巴掌扇在脸上,典型的成人式对决。他的反应也出乎她的意料,以往都是默默忍受,这次却像只被侵犯的猎狗,回过身来冲她龇牙狂吠:你就知道打打打!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你干脆把我打死算了。夜深人静,天上一轮金色圆月。她站在窗前,把窗帘扒开一条缝,好久都没空看看天了,原来月亮还在天上,还是那么亮,那么美,原来眼前筷子筒一般的楼群并没有遮挡住月亮的光辉。这样静谧的月夜,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心痛欲裂?真想把孩子也叫起来,一年难得看到几次这样的月亮。她再次来到孩子床前,闭上眼睛睡觉的孩子,跟白天大不一样,她喜欢在这种时刻偷偷过来打量他,又长又翘的睫毛漂亮得像是假的,挺直的小鼻梁,清晰的唇峰,日子过得真快呀,她还清清楚楚记得他的婴儿时期,肉团团,粉嘟嘟,身上永远干净柔软,散发着迷人的奶香,她一进门,他就张开双臂摇摇晃晃扑上来,温柔依赖的眼睛永远在寻找她的瞳仁,找着找着,就不管不顾地扑上来,亲她的脸。他小时候特别喜欢亲她,有时她禁不住会怀疑,他前世是不是真的跟她有些过节,因为有人说,人小时候多少会带一点前世的记忆。变化来得太快了,不是一点一点地匀速变化,而是一蹿一蹿地更新,他脸上肉少了,初露的骨相显出不屈的轮廓,只有睡熟了,那股子硬铮铮的倔劲儿才勉强缩回去一些,露出孩子的本相来。她想摸摸他的脸,又怕把他弄醒,就在地板上坐下来,靠着床沿痴痴地看着他。半明半暗中,她隐约看到了今晚那一巴掌留下的痕迹,但愿只是光影效果,万一明天真的带着伤痕到学校,同学们嘲笑他可怎么办?他因此而讨厌她,甚至萌生离家出走的念头怎么办?早知道就不去春游了,跟老师请个假,自己带他出去踏青,起码不会弄出这种糟心事来。每个打过孩子的夜晚,她都会失眠,但这次格外不同,这次还有额外的恐惧。怎么能在春游时骂那个女保洁员呢?保洁员,又是女的,眼下正在大搞垃圾分类,保洁员格外受到重视,喉咙都粗了不少,是碰都碰不得的人物,偏偏他不知轻重,竟然当面骂了她。那个女保洁员也不是一般人,精得很,又是拍照,又是当场找老师告状,还说要告到教委去,要把这事发到网上去,一个学生,竟然骂一个为公众服务的保洁员垃圾、贱货,这是什么家教?你是哪个学校的?你不说也没关系,有了你的校服,我会查出来是哪个学校的。听听!多有战斗经验的吵架婆。老师打通她电话的时候,她吓得太阳穴嗡嗡作响,这可是品德问题啊,搞不好会受处分甚至影响升学的。几乎是光速赶到学校,一迭的对不起,给老师添乱了,同时解释:他不是个喜欢骂人的人,我从来没有接到过关于他骂人的投诉。老师一脸鄙夷:你是来替他辩护的吗?你眼里的昊天,跟外人眼里的昊天,根本不是一个人,你知道吗?她瞬间失去控制,当着老师的面啪地赏了他一个大耳刮子。这才只是风暴的开始,回到家里,她气冲山河,捋起袖子拷问:你什么时候学会骂人了?谁教你的?还是你从哪个地方学来的?他梗着脖子:谁不知道?还用教吗?她一遍遍质问他为什么要骂人家。他像在学校里一样,嘴唇紧闭,坚强不屈,她又是搡又是捶,逼急了,他终于吼出三个字:她该骂!昊妈也顾不得姿势了,甩开两只胳膊,风车一般朝他身上抡去,他突然反抗起来,一把推开她,瞪着她喊:我不过是丢垃圾没投准而已,她就骂我是有娘养、无娘教的狗东西,她那是骂我吗?她是在骂你!她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啊!她心里一颤,收住打人的手,哑声问他:为什么在学校里不说明情况?为什么不当着老师的面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是没长嘴还是哑巴啦?我如果重复一遍,就等于让我来骂你一遍!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骂过我妈!也从来没有别人当着我的面骂过我妈!她差点号出声来,赶紧捂住嘴巴,这事从头至尾,她打了他多少下啊,她手都打麻了,真希望那些打出去的巴掌拳头,可以轰隆一下全都弹回到自己身上来。她哭着去抱孩子,孩子躲开了。她躲到一边去打电话向老师解释,老师也很意外,但还是说:我们应该趁机教他怎么化解这种愤怒,硬碰硬的话,吃亏的总是孩子,你知道的,大家总是认为,保洁员是弱势群体,肯定是我们孩子的错,是熊孩子的问题。可是,应该怎么化解呢?讨论来讨论去,只能是克制,忍气吞声,但他只是个十三岁的男孩子,骨头刚刚长硬,雄性正在蓬勃萌出,有人张口就骂他妈妈,他怎么受得了,当然就爆发了。她心如刀割,她对不起他,她要弥补,她给他煎牛排,做他喜欢的油煎茄子,手撕包菜,奶油南瓜汤。孩子脸上带着挨打的印痕,垂着眼皮勉强吃了,推开碗,什么也不说,就去写作业,写完作业还要写检查,明天一早要交给教导主任。老师说:万幸还没给出正式的处分,一旦把处分变成文件,就要进档案,对孩子肯定有影响。老师以为是侥幸,老师不知道妈妈打过孩子后立即去了教务处,先下手为强,一进门就抽了自己两个耳光,主任吓得差点带翻椅子。怪我!怪我这个妈妈没教好孩子!主任也是个女人,拉住她,眼睛都湿润了:你放心,我们都是妈妈,我不会太为难孩子,但我们一定、一定要吸取教训,引以为戒。如果她不及时抽自己两耳光,她相信那个主任说不定就宣布下文了。下文很简单,现成的模板,写上百来个字,打印,盖章,就铁板钉钉了,好好的孩子就不完整了。洗碗的时候,她又哭了,自己的孩子,还不了解他吗?他根本不是熊孩子,他只是雄性特征明显,加上顽皮劲儿还没褪尽,看上去像个熊孩子而已。孩子赤手空拳懵懵懂懂跑到世界上,别看他欢天喜地,内心却是恐惧而孤单的,妈妈不跟他站在一起,还有谁会跟他站在一起呢?为什么道理都懂,一事当前,就是管不住自己呢?人家一批评她的孩子,她就不由自主站到别人一边去了,就想要先“赏他一顿”。也许是小时候被洗脑多了,父亲老在大家面前念一句话:当面教子,背后教妻。但她到底跟父亲不一样,她“教”过了以后会后悔,悔得睡不着觉,父亲不会,父亲打完孩子会有成就感,觉得自己是个知情在理、会治家的人。反正睡不着,她检查孩子的书包,书包重得要死,她把书包拎到体重秤上,不多不少,一十九斤。她看到孩子写的检查,夹在明天要交的作业本里。我不该骂人,不该不尊重保护环境净化我们城市的人,没有她,我们将生活在垃圾堆里,生活在肮脏和疾病里,通过这件事,我得出了一个可悲的结论,我不适合参加集体出游活动,不适合太高兴,不适合心情太好,因为每当这时,我就会很兴奋,而我一兴奋,就会得意忘形,就会犯错误,我向大家保证,今后我将不再参加春游秋游,以及任何一种集体活动,以防止我再次失控,做出有损集体荣誉的事情。以后的日子里,请允许我保持适度的孤独……她很震惊,这检查能过关吗?通篇都像气话,如果不能过关,会不会要他重写?如果他一直都被写检查这件事困扰,会不会厌学?她想替他重写一份,又怕被他发现她在偷看他书包,去年为这种事他俩爆发过一次大仗,她从他书包里发现了一张字条,内容有点可疑,关乎他与另一个同学的小阴谋。他解释,她不相信。他说,你从头至尾就没相信过我,既然不相信我,为什么还要生我?这话就很重了,她被顶得喘不过气来,内心深受打击,又不想表露,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尤其当他梗着脖子冲她嚷的时候,她眼前总是会飘过他下雨天哭着闹着要去骑车的情景,那时他还小,小自行车两边还挂着两只辅轮。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四点多钟,终于睡了过去,很快又被手机唤醒,是涵妈发来的消息:早上好!今天下午去净心吗?可以把鞋带到那里去吗?她看看时间,六点过三分,涵妈真够早的,她的闹钟六点二十才会响。眼睛一睁开,马上又跌回昨晚的心情里,给涵妈回消息都没心思了。她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闭着眼睛躺了两分钟,才摸出来,给涵妈回道:当然去。带鞋过去。帮涵妈买鞋,是她再三请求才得到的差使,作为交换,她可以从涵妈那里拿到子涵学校里的卷子,昊天的学校差,需要给他“喂点夜草”。 早餐是培根煎鸡蛋、包子、牛奶,天还不够亮,橘黄的灯影下,她把灶火开到最小,缓慢凝固的鸡蛋变成了昊天昨晚写的检查,他们会让他当众念出来吗?她上学的时候,见过有同学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朗读自己写的检查,有人念着念着,就哭了出来,还不能停,得哭着念完,念完了再把检查交给老师,然后,那份检查可能就直接递到了管理档案的老师手里。她心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不要让他交检查!不要交任何白纸黑字的东西!她知道单位那套行事方法,任何交上去的文字材料,最终都要归入个人档案,学校肯定也是如此,虽然教务主任说了不会放大此事,但如果他已经交了,学校应该不会主动替他销毁。她仿佛看到有一只手,正在把昊天的检查插进一只档案盒里,那里面有他逐年考试成绩,以及其他荣誉档案。不行!宁肯多几次口头批评,也不要任何与此事有关的文字材料进入档案。她放下锅铲,关掉灶火,匆匆出来,打开昊天已经整理好的书包,将昨晚写好的检查抽出来。想了想,又把检查放进了自己的包里。万一学校真的跟他过不去,她就准备直接从单位杀到学校。这个动作让她有了种即将投入战斗的感觉。昊天的闹钟响了,他闭着眼睛把它按停,但没有马上起床。她同意他在闹钟响了以后再睡一两分钟,给他的神经一个慢慢苏醒的机会,然后她才去拍打他的脸,摩挲他的头。要起来咯!再不起来就要迟到咯!因为昨晚打过他,现在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她的声音里注入了过多的疼爱。昊天刷牙的时候,她凑到他身边,小声说:你今天先不要交检查,等他们来催你,你就说忘在家里了,然后你马上给我打电话,我去学校帮你处理。总之,这事交给我好了。为什么?我的儿子在学校里只能交作业、交卷子,不能交检查,这是我的原则。真的可以吗?你只管专注学习,其他的事都交给妈妈好了。其实我后来也想通了,是我有错在先,如果我没犯错,她也不会骂得那么难听。儿子,我告诉你,不要轻易改变立场,是她无礼在先,是她冒犯了你的妈妈,你只不过没有投准而已,又不是故意随手乱丢垃圾,自我批评不要过度,那只会助长她那种人的仇视情绪。我听见有人说,我的行为是歧视低端劳动者。什么低端高端,真正的低端他们根本没见过,别听他们的,她那么受尊重,那么有地位,连一个孩子都碰她不得,怎么会是低端劳动者?再说了,你又不是没写检查,只不过忘在家里了,平时还有忘记带作业的时候呢。听我的,他们要是找你,你就说你忘在家里了,这不犯法。然后你立刻电话通知我。儿子来到桌边,热腾腾的早餐让他暂时忘掉了检查带来的困扰。妈妈做得真好吃!这句话几乎成了餐桌边的程式之一。多么有家教的儿子,这么好的儿子,不能让他去干当众做检查的事,自尊心不是随便好打击的,打击多了,会变得没有自尊心。吃过早饭,他有五分钟早读,这是她给他布置的家庭作业,英语也好,语文也好,其他别的科目都好,都有要读的部分,要背的部分,早读应该成为读书人的标配。这么听话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不尊重保洁员的熊孩子,他不仅不是熊孩子,还是一个愿为母亲而战的孝顺孩子。老公这时也起床了,拿着她扔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你叫昊妈?她一看,是涵妈的回复。一大串表情,再加一句:谢谢昊妈!你不知道?我从他一年级起,就没用过自己的名字了。她瞪了老公一眼。在顶慧仨里,她叫昊妈,在其他地方,她叫昊天妈妈。她费了很大劲才习惯这个称呼。她去学校给孩子送落在家里的东西,按规定她不能进校园,只能把东西放在门房,让门房代她送进去。她认认真真签下自己的名字,门房拿过去一看,扔了回来。谁知道这人是谁呀!直接写某某妈妈得了。从此她开始了漫长的妈妈版签名,直到有一次,她去单位领端午节发的粽子,在表格上签名时,随手写了个昊天妈妈,害得人家财务人员后来追上来要她重新填写真名,还奚落她:昊天妈妈!亏你想得出来,昊天妈妈是谁呀?她这才知道自己有点矫枉过正了。
三顶慧的晚课是六点,六点十分,三个妈妈准时相聚在净心茶馆。昊妈是最后一个到达的,还没进包间,涵妈就笑嘻嘻站了起来,她看到了昊妈手上的鞋盒。新款阿迪达斯跑鞋,红白两色,两边有护脚板,涵妈替女儿试穿。不错,刚刚好,很抱脚,穿上它,有种想要跑步的冲动呢。到底是门店里出来的,比我在网上买的质量好得多。素妈对新鞋子无动于衷。我就奇怪了,为什么小素就是不喜欢这种鞋呢?我看他们班上也是,八成同学都在穿这种鞋,就她,一年四季都是回力,夏天浅口,冬天高帮,除了白色就是蓝色。说明她有个性呀。再说了,回力便宜好多,给你省钱还不好?省什么钱呀,一双回力最多一个多月,鞋底就踩偏了,就得换,还得不停地洗,最多穿两次就要洗,又不能丢洗衣机里洗,不但不省钱,还费力气。涵妈抚摸着新鞋说:我倒觉得你应该感到骄傲,这说明她的乐器没白学,把她的艺术感觉培养出来了,她开始有自己的审美体系了。话是这么说,要是回力鞋能做得结实点、耐脏点就好了。我看过一个著名导演的访谈,他提到一个艺术家,说他不管穿多么高级多么昂贵的衣服,总是要配一双又脏又破的球鞋,所以,你不用给她洗那么干净。小素也跟我说过,说脏一点没关系,还说脏一点反而好看,但我就是见不得她穿一双脏脏的鞋,而且回力鞋太脏的话,肯定臭,那怎么行?小素从幼儿园大班开始学小提琴,直到现在每天练琴从无间断。两个妈妈问:小素是准备将来去考专业院校吗?素妈连连摇头:她吃不了那个苦,走那条路的话,每天至少需要五六个小时的练琴时间,我对她也没有太高的要求,就像现在这样在乐团里打打酱油就好了。这个酱油打得可不便宜。可不是吗?那么贵的学费,再加上买乐器的钱,都可以买辆好车了。昊妈到底有点心不在焉,隔一会儿就看手机。早上交代得好好的,但昊天并没有因为检查未交的事打电话给她,放学后问他,说是学校根本没找他要。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事就这么过关了?再一盘问,她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昊天的班主任今天请假,开会去了,所以她一直在等老师的消息,老师开会结束了,肯定会想起这件事来的。素妈最先发现她不对劲,问她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出发之前,她还提醒自己,悄悄咽下这件事,在哪里都不要提,没想到素妈一问,她马上溃了堤,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她按照事实顺序,讲兴冲冲地春游,讲老师的电话,讲昊天的“犯罪事实”,讲她当着老师的面用巴掌表明自己的立场,讲当天晚上的回家重审,直到孩子终于说出心里话——为了维护妈妈的尊严,不惜骂了人,把自己骂成了“坏学生”“熊孩子”。涵妈把鞋子往鞋盒里一扔:你这是辜负了自己的儿子呀!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打了又难过,依我看,你这种妈妈才最该打。素妈也是一脸激愤:我要是你,我明天直接杀到学校去,这是什么老师,也不调查清楚,就处罚自己的学生,跟保洁员发生冲突就一定是保洁员对?什么逻辑?你也别给她煽风点火了,谁骂了我妈,我就跟谁过不去,学校怎么会认同你这种逻辑呢?在学校看来,你这个妈妈算得了什么?学校的荣誉和脸面才是大事,学校不被点名、不被曝光才是大事,千万别去学校里闹,我告诉你,实在觉得委屈,可以跟个别老师私下沟通,还不能跟孩子说,你做得对,你就应该用这种方式维护你妈妈,千万不能跟孩子这么说。我当然不会跟他这样说。昊妈提高了音量:不过,维护母亲的尊严,这不是一个人的本能吗?难道要让他把这点本能也舍弃?那也要看时机,现在到处都在搞垃圾分类,你不觉得保洁员都格外有精神了吗?所以你那个母亲的尊严问题先让让位吧,那个保洁员也是个人精,她知道只要她捅出来,舆论肯定对她有利。涵妈突然压低声音:不管用什么办法,先把这事压下来再说。怎么压下来呢?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一个大人物也不认识。不需要认识大人物,这种小事,找大人物反而不管用,你就自己去找那个教务处主任,只要不进档案,怎么处理都可以,你不是说她也是女的吗?应该也是个妈妈,是妈妈就会有共鸣。她又不是钢铁做的,动点脑筋,直接一点,诚恳一点,应该可以拿下来的。是谁说过,为了生存,为了孩子,做什么都不为过?三个人突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昊妈幽幽地说:真的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吗?我儿没有错,他真的没有错,一个人维护他的妈妈,放大了说,就是爱家,就是爱国,这种爱,有错吗?在你这里当然没有错。三个人的手机依次响起,话题被迫中断,是顶慧发来的随堂测成绩。这次三个孩子中,只有子涵是满分,小素八十五,昊天七十。昊妈顿时红了脸,眼泪都快出来了。完蛋了!都是这事闹的,他一分心,成绩就下降,这样下去,岂不是把孩子毁了。两个妈妈一起安慰她,一个小小的随堂测,不要上升,不要夸大,回去补做几道题,过了关就行。似乎是为了转移话题,涵妈突然说:你们不觉得这是顶慧的营销手段吗?故意降低难度,让我们以为孩子进步了,以为它们的教学质量提高了,哄骗我们乖乖地向它们交学费,一年一年持续不断地交下去。那没办法,总是要找个地方交学费的,不交你能放心?现在就没有不在外面报班的学生,连我家小素都说,现在不给我们报几个班似乎就不能证明你们是亲妈似的。大笑中,素妈继续汇报自己的女儿:她现在可毒舌了,还开始爱上了咖啡,说什么喝了咖啡我就精神了,我精神了,我妈就快乐了。昊昊倒不喝咖啡,就是离不了可乐,说可乐特别提神。中间,素妈起身去接电话,涵妈突然对昊妈一笑:她家小素真是太有个性了,小学讨论自杀,初一喝咖啡,不管怎么说,我是不赞成让孩子去冒这个险的,平庸一点都无所谓,要给我安安全全过一生。昊妈想说,就怕平庸也不安全,像我家昊天,人家春游欢天喜地,就他惹了个大麻烦回来。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到底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孩子是平庸的,尤其在时时处处碾压他的子涵面前,有素妈在,她还可以自嘲一番,素妈一走她就不敢了,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一语成谶。我怎么感觉小素可能会早恋呢?涵妈继续说。就因为她讨论生死、喝咖啡?不一定哦,会咬人的狗不叫。这是什么比方?两人哈哈一笑,正要深入下去,素妈过来了,满面春风,告诉两个妈妈,小素之前参加一个弦乐比赛获奖了,虽然只是个二等奖。两个妈妈一起向她祝贺,素妈也不谦虚:来得正是时候,好久都没有好消息了。可惜了,琴拉得这么好,又不搞专业。素妈放下刚刚端起的茶杯:这话可不要让小素听见,我曾经提过一次,她直接罢工三天不练琴。她说她恨小提琴。恨还能拉得这么好,要是喜欢,那还得了? 孩子们在上数学课。数学老师是哈工大毕业的,数学老师说他的爸爸也是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有一张沮丧的脸。我很同情你们,其实中考不会考得这么难,你们之所以跟着我学,是为了把别人甩在后面,甩得越远越好。有个道理不知道你们明白不明白,你把别人甩得越远,其实离别人越近,因为世界是圆的。举个例子,我当年也是数学相当厉害的学生,就因为数学好,我去学了数学专业,然后又在这里教你们数学。前几天我碰上了我的初中同学,她在顶慧做清洁工,我们激动地相认以后,她就把她的正在顶慧上数学课的儿子托付给我了,说实话我很不愿意教他,因为我发现把数学学得那么好一点意义都没有,就说我这个同学,她只读了个初中,但她却跟我这个读了哈工大的人做了同事。这就是我刚才给你们讲的那个理论,你把别人甩得越远,其实离别人越近。当然,我并不是说你们不要学数学了,我的意思是,没必要跟数学死磕,也不要轻率地做出学数学的决定,如果在三十岁以前还不能有所建树,学数学的人基本上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去当数学老师。事实上,三十岁之前在数学上有所建树的人,其概率小到我们几乎无法读取。老师,可以进入正题了。一个严肃的女声响起。昊天知道这个声音是谁发出来的,他往右边侧过头去,正好子涵也朝他这边看过来。他们懂得彼此的眼神,昊天并非在谴责子涵对老师的抗议,相反,他是在赞许她的勇气。很多人不知不觉就中了沮丧老师的毒,变得无精打采起来,只有子涵是清醒的,她不想被老师带进沮丧之河。在他们三个从小学二年级就开始在一起度周末的好朋友中,小素自始至终是个灵活有力的配角,常常因为一句漂亮的台词,把子涵和昊天乐得东倒西歪。比如此时,她突然朗声说:老师,还是不一样的,哈工大毕业生的工资,比清洁工的工资要高很多吧。全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笑得小素莫名其妙:我只不过说了句实话,你们为什么笑成这样?笑声渐渐零落下来的时候,老师苦着脸对小素说:多谢你居然还能想到工资这回事,其实,我的工资并没有比她高出太多。子涵再次提出抗议:老师,你今天还上课吗?当然!老师转过身去板书,边写边说:多年以后,你们会回想起今天的数学课堂,会认识到,遇到一个动不动就说点题外话的数学老师,其实是人生一大幸事。下课了,他们三个照例聚到一起,子涵说:要不是看在他课还讲得不错的分上,我就去顶慧举报他。关你屁事!言论自由。那是我们的上课时间。讲点题外话是为了提神,那是他的上课技巧。再说,他也没耽误教学进度。子涵我看你还是别卖弄你长尾中学的优越感,你看看谁在周末还穿校服?就你,整天穿个黄皮,像一坨屎,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长尾中学的。长尾中学的运动外套是亮丽的明黄色,子涵穿着这样的外套坐在教室里,的确很扎眼。子涵骄傲地晃晃身体:我知道你在为你的学校感到自卑。放屁!我很喜欢我的学校。昊天说这话时,语气有点虚,因为他马上想到了春游事件,在这件事上,他的学校没有站在他这一边,这伤了他的心。小素伸手摸了摸子涵的校服:质地还是不错的,是全棉,不像我们的校服,化纤成分很多,太阳底下会发光,会烫皮肤。子涵得到声援,得意地冲昊天哼了一声。似乎是为了平衡,小素马上离开子涵,抓起昊天的书包。今天带了什么吃的,赶紧贡献出来。昊天的书包里总是有吃的,小素很快就搜出一包山楂饼,三个人你一片我一片地吃起来。下课后你们想自己回家吗?昊天问。两个女生莫名其妙。其实我们完全可以自己来回,完全不用大人接送。你想让她们失业?还是把这个机会继续留给她们吧,不然她们会很失落的。经过多年的斗争,我总结出一条经验,你越示弱,对你的管束就越少。小素对着子涵瞪大眼睛:你有吗?我才是被管束得最厉害的那一个,我的作息表都是按小时排的。你知道吗?小时候,为了让时间过得快一点,特别是练琴的时候,我悄悄拨快过闹钟,我妈一次也没发现过。那你妈真是太糊涂了,我妈都是在自己的手机上控制我的。我妈就是个典型的马大哈,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不许说出去哦,她跟我爸离婚了,却骗我说,是为了精简家务,才跟我爸分开来住。我也不想揭穿她,反正他们离不离婚,我都无所谓。子涵说:真羡慕你,放学回家只有一个人盯着你,我可是被全家人盯着的,我妈要是出门,就会对外婆说,妈你帮我盯着她点。昊天也说:其实我跟小素差不多,平时我也只有我妈盯着我,我爸不管的,不过我爸要是管起来就不得了,那多半是在我妈完全搞不定的情况下,不得已把矛盾上交,那情景真是,风雨交加,雷霆万钧。你们肯定没见过。我妈从来不打我,她的办法就是装可怜、装难过、装尴尬,弄得我反过来要安慰她,要为了她而做出改变,你们不知道她这招有多狠,昊天你那顶多就是一点皮肉之苦,我妈这招直接诛心。昊天拍了拍小素的肩:放心,以后她再诛你的心你就告诉我,我来对付她!哦!哦!子涵阴阳怪气地叫起来。看我闻到了什么味儿啊?昊天瞪了子涵一眼:你叫什么呀叫什么呀?我对你的关照还少吗?上次你挤不进电梯是不是我把那个家长请出去换你进来的?子涵白了他一眼,不吭声了。说真的,今天下课后我们三个人偷偷跑吧,凭什么呀?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地上课,她们在那里喝着茶聊着天,下了课还要向她们展示又聪明又勤奋又听话的乖孩子形象?说得有点道理对不对?两个女孩对望一眼,兴奋地笑起来。就这么说定了,一下课我们就往地铁站冲,抢在她们截住我们之前,我会把你们一个一个先送到家,我最后一个回去。碰上坏人也不要紧,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我笔袋里有美工刀,一家伙下去,颈动脉就断了,两分钟之内人就完事了。两个女生张大嘴巴:啊?你要杀人呀?我们还是跟她们一起回去吧。我是说,如果碰上坏人的话。很快,小素反应过来。得了吧,坏人都很厉害,哪能被你杀死?你能杀死的人,估计不是老弱病残就是老弱病残,如果你连这样的人都敢杀,那你就是欺负弱者的人渣。上课啦上课啦!一脸沮丧的数学老师端着水杯走了进来,同学们纷纷回归座位。昊天想抢着把话说完,他捡起桌上的食物碎屑,对小素说:人渣跟饼干渣的成因可能是一样的,都是边角废料,都是被遗弃的,被抛弃的。沮丧脸数学老师鼓了两下掌:不错!精辟!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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