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十月·长篇小说》|霍香结:日 冕(节选)
霍香结
日冕
第一卷
你的祖父,莫家围的最后一代嗣子师祐公莫元良弥留之际,在他母亲的记忆体中又看到小时候他的父亲在神世居的牛圈和马厩旁的科学实验室里跟他们讲解水漂石原理时岣嵝山涧底下的河洞静如一枚银器。千五百年前,莫家围的先人逃难到这里成为化外之地少数族裔中的外来户。他们一直往东逃窜,辗转好几个省,随后又继续南遁,避开险要的关隘和经过异常逼仄的峡谷之后逆着河流一不留神跨出了帝国的边陲。当追捕之声日渐息绝,当越发奇特的丛林与河流展现在他们面前和人们的语言也越发古怪陌生而难以理解时方才收住脚步,他们返身三天三夜才又回到国境以内,前后经过六年零八个月十天。这时,他们发现置身于一条宽阔而充满浓厚原始腐殖气息的河洞当中,河流中移动着冰凉的琉璃和沉重的金属,月光下的它是一条汪洋而不能行走的银色之路。他们循着嘤呜的叫声在河洞中捕捉到出没于传说与谣言的猪婆龙,翻开石块便用脚踩住乌龟迷宫图案的脊背,用绳索套到梅花鹿摇椅般的角枝。所有人饱餐数日,撩开衣襟,敞露肚皮,摊尸于河滩上。“终于结束了。”这个时候他们才清点人数和物品,五个家庭三十六人,一部家训和五部经典。凡是自己认为要活下来的都已经活了下来。河风习习,站在河洞高处紫色乱石上瞭望风和水,以及选脉取地的先人们重新修订了谱牒,新增五十代字辈,原来的姓氏也一并改掉,规划了新姓氏绵延一千五百年的血脉宏图。他们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开始播散新的语言的种子,以人类远古祖先智人般的毅力烧山开荒,带来了有别于吃生番,占山洞和散居在树巢上蛮人的生活景象。大约到了十九世纪中后期,倒数第三代嗣子文机公这一代方才在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的确切位置,被一位贬谪到理苗州署的江苏籍官员程撄宁紫垣氏在修地方志时纳入版图,“它叫神。”当他发现这里无异于像他在海国图志类书籍上看到过的澳洲蚁巢。道路悬挂在峭壁之上,高大的围屋掩藏在竹、梧桐树和有如巨塔般壮硕遒劲的有着凸突如蛇窝般奔涌向上的黑色条状皮肤的枫杨背后。阿鹇儿用树枝在上面搭建了巨巢,猫头鹰以它因年事过高而朽掉的局部为穴。河谷清澈,人畜同饮。夫夷水对面则是一条本地建筑风格的街道,依附着河谷地带绵延数里。就是这样一条静如银器的河洞,在离河流的源头不远的地方他们生存了下来。五代之后,建起了从北方带过来的建筑样式,并且加以发挥变得像不能被侵略的城堡。他们让一座座房屋衔接起来围成一圈,内围或为方形,外围或为圆圜。高大的围墙中以暗道贯通,在进口的地方安上横向栅栏,再安上打着铜钉的便门,最后再装上一道军事化的重若大象的防御门。水井打在围屋里面,家庙和书院也一并建在里面,外面看不到里面,而里面的人却能在二楼以上的地方通过小孔用火枪轰击土匪和入侵者。他们在这里耕读传家,不事科举,对外面的世界漠不关心,却世世代代研究变化哲学,精通先天性命学说,还能根据树枝的摆动与鸟儿的鸣叫辨别吉凶,乃至江水暴涨的时候对河流上浮现的大小怪物和火器也能预言,再艰深的事物先人们也可以在经典中找到依据,世界就是按照经典上所说的那样创造出来的。正因为在河流的源头,一些嗣子认为,照河流的方向往下游去,一定可以到达出海口,他们的却冲进了一个一望无际的湖泊当中。湖泊四周全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种,除了少量的介音相似声母和韵母依稀相通之外,其他没有任何不同,他们退出了中央大陆的腹地。于是,在返回的过程中他们打算避开河流,穿过雨林和山脉,往另一个方向出走,抵达这片大陆的最南端却远在三年开外的路程。他们碰到了岩石一般大小的就在眼前的现实中最大的动物,森林中老虎的吼叫令他们偏移了突围路线,高耸入云的大树缠绕的藤蔓掉下的荚果堪比公牛的睾丸,他们猎取蟒蛇胆汁治疗瘴毒和刮伤,用砍刀劈开满是热带植物臭味的榴莲和菠萝蜜果腹,一年数月之后正在怒吼的大海呈现在他们眼前,以及那条五里长三里宽的大鱼,背脊之上喷射数十丈高的水莲,渐渐下滑远去的海面上行驶着射炮步甲般的船只,他们终于抵达了陆地停止之处,伫立在泡沫和雪堆一样的惊涛面前,海岸线无边无尽向他们的身体两侧延伸而去,眼门前的海面则像球镜的坡一样下滑,刚刚还在的大帆船犁行入海令人绝望地消失了。他们花费两倍的时间原路返回并将这一切告诉嗣子。最终探索者们献给嗣子一个头盔般大小的海螺。
“听,大海的呼吸。”
正如经典上一幅古代插图上所描述的,嗣子一边听一边端详着手中的海螺说道,任何大陆都是海螺一样的岛屿,我们仅仅是生活在其中一枚海螺之上而已。他们终于意识到注定只能一辈子做山里人的时候绝望从心底化作一股黑泉汩汩流出。经过几个世纪,嗣子又派出探险队,得到的结论并无二致,谁说不是呢,我们就生活在这枚海螺一样的球上。然后做了新的推论,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中心。直到晚近,他们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代嗣子临终时留下遗言,告诉他们昨夜的梦,所有死去的嗣子告诫他一个惊人的预示,世界已经变了。
从父亲过世的悲痛中醒来之后的新嗣子才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一些未曾见过的事物正在源源不断地涌进神。一位胡子像烧锅的印度人拄着拐杖裸露着一只肩膀和胳膊出现在神的街道上,向卖鲞干的主人和洞丁传播心灵寂静的哲学,令他们抛妻弃子,跑到山里吃松花野果,手指头一个一个烧掉,不再回家。来自遥远北方的带着马、猴子、老虎和皮肤皙白风一吹就破与牲口般气息的金发女人以及巨大帐篷出现在河滩上的俄罗斯人敲敲打打招引大家前去观望,而洞丁们带着黄鼬皮、鸭毛、大米、一捆子蔬菜就能撩开帐篷入口的花布一饱眼福。神洞的猎户则带着枪将要猎杀那只老虎用骨头来泡酒。从交趾高棉暹罗真腊安南以及苏门答腊那边登陆的马来波斯人从更遥远的大洋上带着烟土、火器,以及墨西哥银圆来交换香料。不管是扬帆而来的佛郎机人,还是卡斯蒂利亚人、意大利人、摩尔人、或者不列颠人、法兰西人、匈牙利人,他们出现在国境以南的这块土地,说着这片土地上的智者也难以听懂的话。岭西省城的官员们在礼簿上稀稀拉拉地记下他们带来的各种神奇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作为礼物的植物、动物、书籍、地图和仪器。
最后来的是一位蓝眼睛传教士,教士向嗣子莫温宪大恒公阐述上帝如何创造天地和人,他们的远祖父叫亚当,远祖母叫夏娃,以及先人们劈开大海到达上帝应许之地所经历的苦难,最后讲到新的救赎来临,但他年纪轻轻却被钉死在两根横竖交叉的木头上。莫大恒无动于衷,在故事的重要节点换了两三回金丝烟锅,在聆听中对比了自己祖先的哲学,他们的神灵使他们在古罗马时期告别了巫术,走上了对上帝的信仰,而我们的祖先在他们之前摆脱了对一切巫术的干扰走上了经典的道路。对一枚柿子是否要进入天堂或堕入地狱这样的问题嗣子根本不感兴趣。我的女人们听完讲述后对被钉死的男子充满怜悯之情,一个不被家乡所容和对世界满怀爱意的英雄死得如此惨烈,她们不无愤慨地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痛哭流涕诅咒施刑者,“那些人太坏了。”
不过,从此嗣子喜欢上了教士身上其余的部分——算术和几何,并加以演算,同为人类这是我们之间唯一可以沟通的语言。世界就是由这些图形和数字组成的,这与自己祖先的观点不谋而合,而教士要嗣子理解这些图形背后那更加神秘而且具有决定意义的力量。嗣子说,那样,我们又没有区别了。于是,第二天清早,江面上的雾露尚未完全散去,教士便上船离开了河洞。他的黑色背影渐渐融化为江面上白色雾气中的洞窟,久久没有散去。不久之后,教士的哲学便变为一种武器,在山脉的另一侧一个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的村子里起义,首领振臂一呼带领烧炭的、种地的、放牛的去建立上帝应许的国,在他们要建立的人间天堂里没有压迫,没有租佃,没有庄园主和土豪劣绅,人人都有自己的土地可以耕种。这场贩卖天堂经验的运动在这块大陆上的四大河流之中的两大河流的居民都响应了他们的号召。嗣子感叹,世间哲学的魅惑无外乎如此,能建立国家的学说才是真正的学说。嗣子回屋检验自己的祖宗多个世纪以来所研究和阐释的著作,发现其中的道理也是如此,这些尚未发掘出来的著作的思想流淌在他们子孙的每一个人身上。从此之后,他开始整理这些著作并开办私塾义学,将这些著作的精义发挥出来。让莫氏家族中有天赋的子弟抄录,将卷帙浩繁的手稿整理成册。十三经句解一遍,又提要,演以大义一过方才罢手。其间只是将著作中建立国家的企图稍加隐匿改换成性命之说以免招来杀身之祸。凡是参学莫氏学说的弟子们都以神学派自居,因传闻而理解了神学派学理的学子则说私淑渐下学派。莫家学派的出现是对即时各种公羊学说的反叛,也是对二百多年来天朝学术的挑战,对于建立新国家哲学的观点各执一端,而莫氏嗣子根本不听他们说什么,他心里很清楚,关键在于行动。
“你们没有觑见过海,”嗣子说,“不晓得在浩瀚的大海上如何征服。”
于是,他以莫家围全部家产作为保障请来荷兰语老师,以及西班牙语,德意志语,大不列颠语老师,请他们教授格物之学,如何使用尺规和图纸制造蒸汽机,如何将石头变成铁,然后再将它们变成战船。他目睹了蒸汽机的神奇,末了他想将蒸汽机安装在一个以南部大陆一种坚硬似铁的木头为骨骼的架子上让它像鸟一样腾空而起翱翔蓝天时他的妻子王氏提出为了岳父大人的寿辰要捐修一座嘉礼庄园以给姊妹们出嫁做陪嫁,而莫家的财产也几乎全部搭进去用以购买土地。但他并不是一个轻易气馁的人。嗣子号召大家先修习大不列颠、德意志、意大利诸国方言、再学习算术、物理、天文、海洋、机械、无线电和船体制造的学说。说实话,我有些许懊丧自己当初轻浮地打发了传教士,其实他可以帮自己了解更多大陆以外的事情。他迷醉在欧几里得学说的旖旎之中,凡有所得一律补注到神学派的著作当中去,他几乎发现了一个新世界。没过多久,这些著作就被他推翻了一遍又重新结集在一起,好像鸟儿霎时间换上了新的羽毛。他哀叹自己的先人一直陷在狂妄之中不知悔改,一直只用直觉探索宇宙的奥秘,结果连一台浅显易懂的蒸汽机也发明不了。他和孩子们在河唇头削水片,石子像一吊麻钱扑棱扑棱往前扑去,最后像灯焰熄灭一样落入水中。他说假如我们的力气足够大会怎么样,我们在大海上打水漂会怎么样,孩子说假如我们的力气足够大,这枚石子就会飞出大海,飞向天空,射向宇宙深处。
“不对,”嗣子抚摸着孩子的头皮说,“假如我们的力气足够大,这枚石子就会像月亮一样围绕我们旋转。”
因为无法证实,孩子们打死不相信他的话。嗣子开始引用复杂的公式证明自己的想法,最后谁也搞不明白。他只好双手一摊说:“好吧,事实就是这样。”于是他在地上画了两个同心圆,一条弧线从内圆的表面飞到外圆上,就好像我们抛出的石子总会落在前方的某一个地方,因此,地球是有一股向心力在作怪,而且作用于地球表面的任何一物,假如没有这股向心力,我们的石子就会飞出去,而只有它的存在,我们才没有因为奔跑而飞出地球。神学派的学说因为水漂石运动轨迹的阐释从此得以发展到前所未有的新水准。神洞的人们仍然莫名其妙,而嗣子探索的步伐并未停止,阐释的意愿也从未止步。由水漂石原理进一步拓展的全宇宙星系的运转在他看来是那么的显而易见,月亮虽然离我们十分遥远,但仍然是受着地球的那股神秘力量的约束才不厌其烦地围绕着我们东升西落,西落东升。由此可证,太阳也一样,也就是说假使力气再大一点就会飞出更大的旋转轨道,宇宙中的其他天体也一样。一幅由繁多的星体旋转的宇宙图景在他的脑海中拓展开来,小到一粒尘土,一朵浪花,每一次潮汐、心跳、念头,大到太白金星、火星、木星、土星,乃至天王星海王星彗星都在他的阐释范畴。他的内心携带着这幅宇宙景象与人对话或喃喃自语,在平常话语当中掺杂着高深的水漂石宇宙学说。他就像一只经常漏水的水桶,将多余的水滴常常溅到无辜者身上。他苦于没有知音而异常懊恼,甚至垂头丧气。
一日清晨,衣襟尚带雾露的蓝眼睛传教士约翰·托马斯先生穿过黑夜而来,重新出现在嗣子面前。在那场举世震惊的运动失败之后约翰·托马斯神甫又来到了神,嗣子向他阐释了自己的新学说。您和牛顿爵士的研究达到了惊人的一致,教士带着南部大陆调值极为复杂的口音补充道,不过,我认为那都是上帝的意志。嗣子庆幸自己远在地球的另一端竟然还有同道者,听完约翰·托马斯的讲述之后他说,我们也有不同之处,我们的学说认为一切都是运动的,彼此消息,这是我们祖先的智慧。当他们的谈话切换到各自祖先的智慧领域,谈话也就戛然而止,为了打破这种尴尬,托马斯先生只好问他是怎么发现这足以改变人们对宇宙的认识从而变成风暴的学说的。
“坐在秋千上。”
他简捷而清逸地告诉约翰·托马斯传教士。他在秋千树下由小到大用石灰挹了很多圈圈,他的秋千就在这些圈圈中慢慢地趋于停止状态。就在那一刻上天砸中了他的灵感,让他顿时领悟到宇宙和万物的奥妙,哪怕是一条河流,也是一边高一边低,沿着秋千摆动的样子前行或者倒退的。嗣子并非那种热衷于空说和故弄玄虚的人,他开始在围屋的炮楼上架设望远镜观测夏日夜空的流星、彗星和天体运行。在老围的牛圈和马厩旁边开辟几处杂物间作为实验室。他开始绘制火炮和飞行器的图纸,改进四大发明,他认为是时候了,金木水火土这五样东西到了即将统一的关键时刻。庭院中悠闲散步的孔雀也向他徐徐展开羽毛,孩子们骑着笤帚从眼门前飞驰而过。就在他的实验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寸步难行的时候传教士给神洞带来了一样东西——电话。面对如此神奇之物,嗣子第一时间说,物质的灵性无所不在。他矢志寻觅的东西在有生之年终于得见。它将改变一切,蒸汽机之后掀起另一场革命。于是嗣子在他的学说中又加进了关于物质与听觉艺术改进的方式,并对视觉,触觉,嗅觉方面做了进一步的发挥。他不无感慨,先人们没有亲这等神奇之物的福气,更别说两个相距遥远的人彼此问候如在眼前,有如冥冥中的幽会,甚至不敢肯定那一头说话的就一定是一个活物。照相术跟着进入神洞,人们因此开始变得思维混乱。大家生活在电流哄哄声的迷宫之中找不到笔直却变得弯曲的回家的小路,只能互赠照片,记住对方,而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混在一起都在照片上一起活着。对于莫家围的嗣子而言,宇宙在他的心中却是如此井井有条,不容其有丝毫的紊乱。他拒绝将宇宙当作混沌旋涡,拒绝一切关于神话色彩的解释,他甚至将黄老学说和炼丹术也一一加以勘验,是否符合自己的新学说。
随后不久,嗣子又投入光学和解剖学的研究。前者同样是一种常见却令人难以理解的事物。它的最小部分是什么,是否可以切割成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的原子大小。我们伸手挡住一条光线的去路,而它并没有像水一样淤积,当我们松开手,它还继续通过去。没有光,我们看不见东西,而我们能够看见遥远的星辰,是它们引导我们看见也即它们给我们投来了光,地球本身和我们并不能发光照射到它们,而相距如此遥远的距离,可以想见,它们是多么炙热地燃烧然后才能照射到我们,而在照射到我们之前,它们在宇宙中走了很远的路,具体有多远,谁也不知道,如果是超乎寻常的遥远,那么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伤害。因为,一万年前对我们星球上的任何事物都极具攻击性和毁灭性的打击。研究光的另一个目的显然是利用光既不增加也不减少以及遥远照射的特性制造更加优秀的望远镜,或者放大和缩小观看事物的光学仪器。所有这一切都令他着迷。关于后者即解剖学的观察来自于猎户们用箭毒射伤动物使它们丧失奔跑能力的原因尚不明朗,是因为箭毒阻碍神经系统还是麻痹肌肉他有些搞不清楚,而且更加搞不清楚动物内在结构与人类基本相同它们运行的规律却一直是个谜。尽管如此,最后他还是将先人的性命学说进一步发挥到一种流派学术所需要的简洁陈述,宇宙是一个伟大的建筑者的作品,它的秩序来自宇宙本身的神性,我们自身之外的存在是大宇宙,而人是宇宙的复制品,是一个个小宇宙,因此我们才能理解宇宙本身的意志,我们身上持续苏醒的宇宙性最终会使我们与宇宙合为一体,并在我们内在建立起宇宙一般的意志。我们与宇宙沟通、互动,并且服从,从那里得到我们所需要的一切来建立自我的圣殿,这就是慎独。《学》《庸》的奥秘全部在此。如果没有先知的学说,人类早就被虚无击中和被孤独撕得粉碎而死掉了,因为我们只看到了我们的渺小。约翰·托马斯十分惊恐嗣子的学说,而嗣子说这是老祖宗的东西,无须大惊小怪。他只不过用神洞的话再说了一遍。你们的上帝进入你们的身体和灵魂,难道不也是因为这个吗?
起义被镇压,叛军首领全部剿灭,而托马斯跑掉了,他说他只不过是一个传播福音的教士。他依然想试探教士再次来到神的真实目的。嗣子说,我们的哲学是为国家圣殿服务的。可是,托马斯神甫说,东方的这座神圣殿堂已经染上了别的成色。哦?嗣子用一只眼睛看着他,一只眼睛继续追问,你的学说会导致我的人起义吗?如果可以,托马斯毫不负责任地说,那不正好是这种学说的魅力吗?那样的话,嗣子两只眼睛聚到一起放射光芒说,我就会被灭九族。他仿佛又看到了先人们的逃亡,史书中的博物学家因好奇或流放到岭表的著述者将这片土地上的人一律称作蛮子。然而,嗣子还是许以约翰·托马斯食物,让他住进老围二楼一套宽敞的屋邸,并允许他讲述他的学说。
秋天的一个午后,年轻的神知洞高孝荣带着一随从骑着马出现在桥上。此刻,他正从历史深处走来,在离朝门很远的地方一跃下马,步行到莫家围。这时的我尚未来到这个世界,你也不晓儿他会在时间的裂变中成为血脉迷宫构成谱系中的最有效部分之一即你的外曾祖父。此刻,你的曾祖父莫大恒只怕也没有意识到,他是那么的高傲。莫家围的知宾通知嗣子。嗣子来到会客厅,高知洞唱揖行礼完了说,宪公,我听说莫家围来了一位神甫。嗣子说知洞大人明鉴,本围只有各种洋人教书先生,不信知洞大人可以一一去看。高知洞温和而谦卑地微笑着说,我也是奉命巡察。嗣子顺了他,那就请随便看吧。然后用他那亮闪闪的黄铜烟枪击打着地砖,将残余的烟灰敲出来。这声音的余响和动机是那么的明显,高知洞心里阵阵发紧。这里是莫家围啊。高知洞自然不敢发势去查验。就在这个秋日的午后他走出会客房,站在一只孔雀身边了孔雀背部的羽毛,对羽毛上编织成整齐的鬼眼多打了几眼,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莫家围,难免对这个城堡式的建筑多看几眼,目光所及,这是一个圆形建筑,目光扫一遍下来都会回到己身,好像回旋镖。他最后决意去嗣子的实验室探个究竟。一束通过窗户上的玻璃发出黏糊而多彩的阳光折射到屋子中央的工作台上,使这间马厩一般的实验室充满神奇色彩。屋子里痨气熏人,一个蓝眼睛外国人正在解剖兔子。高知洞在鼻孔前扇手,问,杀兔子作莫子?嗣子说,我的美利坚国科学助理想搞清楚为什么吃肉野兔的尿液和猪马牛羊的尿液一样是清的,以及血管运动神经对血液供应的调控作用。高知洞一时不知如何搭话,嗣子进一步把话说透,因为兔子胰腺分泌的消化液能把脂肪分解成脂肪酸和甘油。高知洞从那间充满彩虹光芒的屋子里退了出来连连作揖告辞而去。嗣子很满意,就在由语言构成的知识的墙面前,知洞大人知难而退了。这哪里是知识,明明是一种心智。一种理解和解释新事物的命名方式。我们将不曾觉察到的部分重新命名了,从而构成一个新的知识体系。就在嗣子于解剖学领域沦陷多年之后,妻子王孺人去世前的一句话才使他猛然警醒。
“你就是个废物。”
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八十岁了。耽于科学实验的他一度疏远亲人,荒废家族事务。他的妻子王孺人怀着悲痛和绝望至死不肯原谅他,乃至妻子像气体一样蒸发了他一点都不记得她的样子。只有那句话深深地让他意识到语言是毒药的一种。他决心重整家族血脉,并将自己从宇宙中获得的能量一一灌输到女人身上,让她们开花结果。孺人王氏过世后的第二年开春在他八十岁来临之际,他决定再娶一房继室。我还没有子嗣。这使他倍感惆怅。教士问他那老种子还能发不能发,嗣子说老鱼子儿千年不发一发不可收拾。他清退了说着各种方言的洋人教师和格物致知的伟大工程师,那些地球上的漂亮语种和智慧也随着他们的离去从孩子们的脑海中一一退潮。莫家围又恢复到以前的生活节奏,务实而绝不虚掷光阴。他打发监事去河那边将媒人请来。媒人以为是嗣子想为莫家围子女说媒,一上来开腔就说,马肠响的朗火家有一个崽,门当户对,我心里早有算盘。嗣子脸上微微泛红使他乌律律的发须下的脸面显得愈加窘迫。是我要纳一房继室。媒婆的眼睛子翻白当场掉了出来,牙脱臼久久没能合上。嗣子把桌上覆盖一盘银锞子的红绸揭开,媒婆才反应过来,将手掌托住下巴迅疾往上一托一顶变形的笑容立即荡漾开来。
“十八岁以内,奶大圆。”
嗣子说完就走了。莫家围后来七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就是十六岁的身材魁梧奶大圆的逄白生下的。她长得像一座塔,在塔一般的身躯之下隐藏着一颗羞涩而灵敏的心,侧看也不失姽婳,嗣子欢喜至极。没过多久儿女们像瓜儿一样令人瞠目结舌地一个个从逄氏的胯下滚出来。
“我娶了一头牛婆回来。”
在繁忙而璀璨的记忆长河中永不褪色的是莫家围的长房莫元良将继承嗣子之嗣,老二莫旦良,老三莫佐良,老四莫佑良,老五莫镛良,老六莫幼良和老七莫羽良年纪还小,跟嗣子以及老大莫元良住在老围,而其余四子将住进经过重新规划的区域。老二为青龙房,老三为白虎房,老四为朱雀房,老五为玄武房,一切井井有条。莫家围有八九百间房,住着数不清的人。有谁去统计过蚁巢的蚂蚁数量呢?约翰·托马斯先生一直好奇,白天的围子像一个巨大的蜂巢,里面闪耀着流动的玻璃一样透明的嗡嗡声就像几只刚刚蜕化的蝴蝶飞过。规模如此巨大的一个家它是凭藉什么维持正常运转的呢?
莫元良、莫旦良已经到了发蒙年纪。他们和莫家围其他年届入学的孩子在鞭炮声中一起跪在供奉着系有红绸的猪头和其他祭品的祖先牌位前正告先祖,领取经书和笔墨纸砚。本围家塾先生将给他们的人生予以启蒙,正式步入读圣贤书的行列。仪式庄严、肃穆,尽管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种严肃的气氛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已经渗透到他们的意识当中,还在祖宗的牌位面前许下了类似诺言的东西。莫元良和莫旦良被圈进围子里的学堂,他们怀着崇敬的心情终于可以一探究竟这个被同龄人视为神圣的地方。老通掌作为主持带着启蒙入学胸配红绸花的学童跟在十位家塾先生身后走到一个空旷的房间,正北悬挂着圣人像,有对联一副: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行礼跪拜之后一位先生喊了一声入登宫。楼上天花板起开,一个一米见方的洞漏下来诵读声。学管随即推来梯脚带轮的硬木梯子与洞口对接。莫元良和莫旦良跟着家塾先生几乎垂直攀缘登梯上去进入教室,其他人都留在了下面。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嗣子站在圣像前,不一会儿便听到那些漏下来的声流中汇入了自己子嗣的声音。此刻的他没有任何由头地冒出想饱餐一顿的想法,随即听到楼板被放下关闭。
往后,进入学堂的莫元良莫旦良兄弟须日日背诵经文以及拿着掏空的纸板蒙在大字格子上挨个记字。他们白天不准下楼,午饭有人用箩筐吊上来,放学后才能回家。家属家塾先生戴着一副玳瑁花镜,坐在屋子前面的方桌背后看书,以余光扫视着每一个人,桌子上摆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日课背诵不通者和在课堂上捣乱的,家塾先生的目光越过眼镜上方,就会用这根长长的像钓鱼竿一样的竹竿敲击他们的头腔。家塾先生种了一园子瓜果蔬菜,成熟期各不相同,有的将将开蒙,有的对经文业已熟透进入开笔阶段,还有的已经可以开讲了。家塾先生们都给予分别调教,制定学业进程,那些启蒙过后的莫家子弟开始对这个世界发表自己的看法并在这个庞大的组织里面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而对于这种教学方式嗣子早有自己坚定而成熟的想法。
“第一口奶决定着他们的将来。”
他操持着自己人生经验的总结,下手上的科学实验和著述工作将两个孩子乃至可以行走和坐稳的其他几个孩子拉进自己的实验室,给他们讲授天体物理、生物、电磁、数学,以及广博的历史地理知识。他让这一切像一粒整体的种子播撒在这片希望的土地上。至于他们是否听得懂他全然不顾,他知道,懂与不懂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播下去的种子在这些幼小的心灵当中什么时候生根发芽,使他们对未知领域产生好奇和想象,最后像一棵树一样自己成长。尽管要等到树木结出果实还遥遥无期,但他已经将自身檗裂与好奇和想象结晶为那个称之为意志的东西,就好比他以水漂石原理厘清了所有知识上的障碍,他不是要教给他们知识,而是要他们自己去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唯一的水漂石。他们年轻的母亲逄孺人也坐在里面,一边奶着刚刚出身的小儿子,一边听讲这些她闻所未闻的见识,终究因为过于陌生而感到坚硬无比,因为坚硬无比而困倦不已。那些小崽子们也东倒西歪瞌睡连天。他还是坚持了十二个月,最后情况并没有得到好转,他只得接二连三地将他们送回家塾先生的课堂里去。
现在只剩下我了,逄孺人含情脉脉地对丈夫说,你继续讲下去吧。嗣子对妻子表现出来的好奇心异常惊讶,这正是他想要的。然而,她已经长大了,不需要这些了,重要的是孩子们。他看着妻子日渐敦厚而宽广的胯骨和骨盆,因奶水肿胀而湿透的胸脯而感到欣慰,也有前所未有的落寞袭来。散了吧,到房邑去。逄孺人却说,肚子里的宝宝要听。
正在这时,他仿佛听到了隆隆的炮声。他感到一股酸意涌到了眼眶。这令他离现实又近了一步,他明显感觉到子嗣作为一种力量倒灌入身与他连接为一体,跟更遥远的一切连接为一体。莫家围青龙房的莫旦良后来回想起在涧底下度过的那些清晨和下午,其余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唯有在拥挤不堪散发着各种蛙鸣般的异味以及母亲乳香的科学实验室里他们一家听父亲讲课的场景忘不了抹不去。弟弟们横七竖八,有的坐在地上啃脚趾头,有的在抠地缝里的杂物放进嘴里咀嚼,还有的抱着板凳瞌睡过去,却皮实得一个个像水獭。母亲像一只看护着雏子的白羽鸡一边沙浴一边目不转睛地高耸在他们中间。他憧憬着父亲所描述的世界,一张世界地图在眼前展开,中央大陆清晰无比地印在脑海,非洲和拉丁美洲像母亲的两只奶袋尖尖而下垂的乳峰,澳洲是一只漂移的螃蟹,而日本和大不列颠两个岛国则像整个欧亚大陆的宫外孕。
“啊,”他们的父亲说,“蓝色的海沿着河床灌注到了中央大陆,而不是奔向海洋。那些坠落下去的地方就是湖泊。”
随后他将地图倒悬,他们脑海中的世界随之颠倒。那些河流有如八爪鱼的软足总是逆着流淌,太平洋和大西洋加起来也不会比莫家围更大。他让他们理解并知晓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像他们一样的国家,在冰岛和塞浦路斯生活着像他们一样的同类,在西边的拿破仑侵略过地处北方荒寒之境的叶卡捷琳娜大帝的领地,而地中海的希腊半岛上生活着一群热爱智慧宁肯不要命的生物,毗邻他们不远的丛林里终年住着许多不吃不喝阿育王时期的苦修士。神甫所说的圣子仍在地图的某个穷凶极恶的老林子里流亡,与各类史诗中的王子的命运差不多。地图之外的宇宙星辰,它们像兄弟血脉或一家人那样息息相连。他们被这些错乱的信息击昏过后,父亲就带他们去院子里看井,这与世界上其他地方连接的通道,而他们的父亲遵照的不过是莫家围的祖训,即嗣子传位时将一幅绢本观井图传给下一任嗣子。图画上有一口井,一棵树,一个人,观井之人腰身上系着捆在树上的长绳趋井俯瞰。它有什么含义呢?每一任嗣子都要思考这个问题,而且观井图悬挂在内室,时常静坐默观。莫元良和莫旦良兄弟一个人在井边玩耍看井的时候没有丝毫感觉,而大家一起俯身看井时却产生了神奇而通电的奇妙感受,他们的父亲却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只是让他们看了又看,他们兄弟当中就此有人落下了观井后遗症,而井带给他们的想象却无边无际。最后,井变成了咒语,变成了他们的人生导师。嗣子才彻底从具体的教学任务中解脱,他将自己的期许告诉了约翰·托马斯神甫。
“那将是未来的水漂石。”
托马斯教士向他建议,将孩子们送到省城去读书,他看着河滩上那些远未完成的蒸汽机和毁于雨水侵蚀的铁疙瘩跟嗣子说,毕竟,在这里一切事物都还只停留在萌芽状态,所有伟大构想都无法实现。嗣子当即采纳了他的建议。他开始筹划,并叫来副手。在莫家围佐治委员会成员的眼里,这位嗣子五十年来没有管过正事儿,他四次参加乡试均落榜,在他人生的低谷时期他不得不将家族里的大小事务一并交给莫温述大康处理,后来转为学习新事物。他对自己的连续落榜归咎于神圣帝国的堕落,而要出售族产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不得不跟温述商议,以及考虑在家庙早堂上宣布此事的时机。他感到为难的同时也感到必须这样做,这关系到莫氏家族未来的命运。莫大康反对他这么做,但又必须服从嗣子的决定。
“明天你也这么说,”嗣子说,“站出来反对,只有这样,我的决定才会更加真实而有说服力。”
清晨,天麻麻亮,嗣子来到家庙祖堂,走到中间的位置,二十四声击鼓唱迓过后正告先世神主,诵读族规完毕,各人分坐左右。满满一屋人向他投来清澈而奇异的目光。嗣子也觉得新鲜,各长房和任事族人都来了。嗣子多年不主事,新面孔盖不认识,莫大康让通掌介绍本围在任司职成员,通掌莫正泽让介绍到的人站起来跟嗣子相认。记录家族事务做出计划安排并造册的典事;监督执行的监视和家庙负责劝惩的执事;宣讲族规接济乡曲里党掌管推仁簿的监政;掌管钥匙和出纳的主记以及会计财息;掌管钱财佃租的新管和冠昏丧祭的旧管,总租簿、畸零簿、税赋簿三簿均属于他们管;管理养蚕、纺织和男女夏服冬服的羞服长;负责开店和收侉子钱经商的营运掌;迎送和招待客人的知宾;承担婚嫁礼的嘉礼庄,以及畜牧艺圃诸位负责人;管理厨房的掌膳、家族财务、学田、药房、家塾、团练、家长。全部介绍一遍,拢总六十二人。
嗣子一时间要卖掉两千晌地,在省府安置产业,这事从来没有过,但他想好了,这就是老嗣子临终时嘱托的正确解释,世界变了,莫氏宗族也要跟着时代而变,而且这个变局是一千五百年来从来没有过的。这个提议像一个晴天霹雳在他们头顶炸开。
“公堂产业子孙永守,”嗣子副手提出异议,“这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变的,只能增加而不能减少。”
通掌莫正泽附议,支持莫大康,导致其余人等附和副手和通掌的意见。嗣子说,大康和通掌说的并非不在理,祖宗基业是要永守,我们说的是守,如何守才是今晡的问题,而不是家产的增加和减少的问题。本质在守,以及如何守。嘉礼庄做陪嫁用的千五百晌田庄,学田部分抽减五百,合两千晌,是为了在省城建立莫氏试寓,为我子弟进城进学提供途径,这才是守。我们的时代已经变了,世界也变大了,我们要用新的方式来守,旧的方式只怕守不住了,我们的老围能不能守住都难说啊。嗣子的一番话得到了部分人的响应,但仍然不是全部。这个时候嗣子副手莫大康不失时机地站出来说,学田减少的部分实际上并没有减少,因为自家子弟进城后的开销仍然由家族财息支付,等于是一种转移。嗣子说,大康说得有理。至于嘉礼庄,从此以后陪嫁从简,婚娶也要从简。娶贤不娶色,嫁心不嫁财。
通掌莫正泽仍然反对,但嗣子的提议已经得到大多数人认可。于是,起出莫氏家族的砧基簿,打开封条,勾出那两千晌地,再重新封藏。在场者对嗣子的决定不得再有任何质疑。莫家围在岭西省城东西巷置下一幢宅院,挂上“莫氏试寓”的匾额。他从两名家族监事中挑选了曾经中过举人的莫孝廉去打理,又重新补了一位新监事。在省城的院子,只有莫家在学并且参加科举的子弟可以住进去,其他人想要打尖什么的,一律得经过嗣子本人授意。莫孝廉带着妻子周氏和尚年幼的崽莫锡良以及一笼雪白的鸽子举家前往看守新宅子去了。除了莫家围嗣子家的四个孩子,还有本围家塾先生调教的别的孩子一并前去。在离水车不远的大枫杨树下,看着离去的船只,逄孺人无法忍受离别的痛苦,肆无忌惮地嗷嗷大哭起来。莫幼良在怀里,莫镛良一只手捏着肚皮臌胀且在射尿的青蛙,一只手死死搒到母亲的大腿,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攫住跟着嗷嗷大哭起来,还在肚子里的莫羽良展开拳脚乱踢。大人们停止哭泣,他们也跟着停下来,好像他们天生就懂得哭泣为何物。沉默与大声喧哗都是一种骤烈的燃烧,在这一刻都发生了。嗣子站在高大的妻子面前显得更加形销骨立,春寒料峭,他丰腴的肉身已被思考所腐蚀。他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先父突然仙逝,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出洞落榜归来继承嗣子之位,从此再没有离开过神半步。
那是一个天气转暖的时节,水浪一冲再返回去卷积沙土激起一阵白浊,啪的一声变成莴苣菜叶一般的浪花,动荡着退回河床,船只随即在河唇头插上来停住。一群翼甲闪动着鸭绿的黑色水禽随着船只的到来赶到吃水线激起的浑水处啄食虾米和小白鲦。他从船上下来尚带着微微的斜颤,迎接他的家丁早已在码头,女眷和其他家属则在莫家围朝门前列队等候。“神世居”四个大字镶嵌在朝门之上。圆形的围龙屋和门楣看上去有些扭曲变形。老爷请。他往后猛然撩起披风坐进肩舆,四人吆喝一声站起来。肩舆弯曲下沉,肩舆上的人便像沙袋陷进座椅。肩舆在家丁的肩头上颠了一下挪到一个准确的受力点,随即开步走过平地往斜磡上走去。四人组成一个菱形四边形,他们不断变换着位置以走过平地、斜坡、台阶、泥泞、坑坑洼洼的地形,而肩舆上的人则感觉不出来地面复杂的变化。一条白龙犬等在门口,尾巴箭杆一般直挺,面目凶狠,对着肩舆啸叫。肩舆独自进了朝门,它也转身跟着进去。列队在门口欢迎的队伍头部跟上肩舆,以两条半包围的弧线跟着,当肩舆消逝在大门下迎候的队伍也拉成了直线进入围屋。尾随的长长的队伍是船上下来的武装侍卫。围观的孩子们在他们进去后一哄而散。在肩舆上的嗣子打量了一眼眼前的所谓的故土,进入了神洞最大的单体建筑,其他几家围屋在远处像一个个倒扣的坛坛罐罐,农民低矮的木楼瓦房散建在围屋之间地带,淹隐在竹凤尾后面,芭蕉树依偎着它们的墙根,周围是明亮的黑色水稻田和黄土红畲。远处的岣嵝山脉在暮色中呈藏青色,再远一些的山变成淡蓝,直到故土的脸庞消隐在黄白而温暖的橘子一样的薄暮中,从而泛起一些绕过水藻的鱼眼般的泡泡,而那份沉重却从未消逝。
“时间总是在沸腾。”嗣子说。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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