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3《十月》·散文|松庐:何处青山是越中——孟浩然越中行记
● 原名梁海刚,1974年出生于浙江温岭,毕业于杭州大学法律系,现在丽水松阳工作。性喜古典音乐,深研地方历史文化,近年发表相关文章若干篇。
何处青山是越中
——孟浩然越中行记
松庐
开元十八年的夏秋之际,孟浩然开始了生命中的一次重要旅行,目的地是他神往已久的越中山水。
此前一年,孟浩然刚经历了从满怀憧憬到落魄失意的巨大落差。是年春天,年已四十的孟浩然离开隐居多年的鹿门山,赴长安应进士。“鸿渐看无数,莺歌听欲频。何当遂荣擢,归及柳条新。”(《长安早春》)。此时的孟浩然,“太学赋诗,名动公卿,一座倾服,为之搁笔”,可谓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结果却如冷水浇头,科举失利,献赋亦无果。“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岁暮归南山》)。到了年底,诗人已然意兴阑珊,去意彷徨。
关于这首著名的牢骚诗作,历史上有很多的逸事佳话。《新唐书·文艺列传》载:“(王)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到了宋代计有功的《唐诗纪事》中,此事则变成了当朝名相张说荐孟见玄宗。后人考证,当皆为好事人伪托,俱不足信。但王维与孟浩然的情谊无疑是真挚的。王维不仅有诗《送孟六归襄阳》《哭孟浩然》流传,还以画来表达对孟的钦迟。同据《新唐书·文艺列传》载:“初王维过郢州,画浩然像于刺史亭,因曰浩然亭。”亲睹此画的玄宗皇帝驸马、张说次子张洎曾云:“观右丞笔迹,究极神妙。襄阳之状,欣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而生。”(《韵语阳秋》引张洎题识)。一位风神散朗的孟夫子呼之欲出。
写下《留别王维》:“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孟浩然即驱车东还,拂衣去京。“十上耻还家,徘徊守归路。”回到襄阳老家后,孟夫人难遣孤愤,决定离乡游历。
去往哪儿呢?“我行适诸越,梦寐怀所欢”!
说走就走,便下襄阳向洛阳。唐时“自洛之越”多循汴水、邗沟、江南河,经汴州、宿州入淮水,东行至楚州转邗沟达扬州,于瓜洲古渡过长江,至京口入江南河。邗沟、江南河为京杭大运河其中一段,顺河经润州、苏州、太湖达杭州。
一踏上征程,孟浩然便在《自洛之越》中直抒胸臆:“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蒙受京师之后,孟浩然一心向往江海、向往山林、向往心中的吴越明净之地。将入淮水时,孟浩然作《问舟子》:“向夕问舟子,前程复几多?湾头正堪泊,淮里足风波。”仿佛诗人从此将寄余生于江湖之远,再不关心庙堂之事。但一生的梦想岂能说放就放,即便如孟夫子,也概莫如是,这也可从他接下来写下的“日夕望京口,烟波愁我心”“江风白浪起,愁杀渡头人”等充满孤愁的诗句中显而易见。待船到长江渡中,感觉离目的地不远了,孟浩然这才彻底放下烦恼,对江南山水的期盼之意变得愈加强烈:“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渡浙江问舟中人》)
中秋时节,孟浩然幸运地赶上了一年中最为壮观的钱塘江潮。“百里雷声震,鸣弦暂辍弹。府中连骑出,江上待潮观。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宽。惊涛来似雪,一座凛生寒。”这首《与颜钱塘登樟亭望潮作》,实地印证了枚乘《七发》中“潮水昼夜再上,奔腾冲激,声撼地轴,郡人以八月十五日倾城观潮为乐”的壮景。
“八月观潮罢,三江越海浔。”领略了雄奇的浙江潮后,孟浩然从江口溯流而上。下一站的目标已经非常明确,他在《将适天台留别临安李主簿》中说:“羽人在丹丘,吾亦从此逝。”《楚辞·远游》:“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东晋孙绰《游天台山赋》:“睹灵验而遂徂,忽乎吾之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寻不死之福庭。”“丹丘”就是他一直以来魂牵梦萦的神山天台,而“羽人”则语出天台山历代众多的得道升仙传说,其中汉时刘晨、阮肇遇仙记流传甚广。早在客居长安时,孟浩然就在《题终南翠微寺空上人房》中写道:“瞑还高窗眠,时见远山烧。缅怀赤城标,更忆临海峤。”“赤城标”出《游天台山赋》:“赤城霞而建标。”“临海峤”则是出自谢灵运《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诗题。前人诗赋中屡屡提及的越地名山,实在让孟浩然“久负独往愿”而期待早日登临。
先是溯江一路向西,不日便至富春江。《吴郡记》载“富春东三十里,有渔浦。”相传“梁元帝时见富春青泉南有美女踏石而歌曰:‘风凄凄兮露溶溶,水潺潺兮不息,山苍苍兮万重。’歌已,忽失所在,剖石得紫玉,长尺许,今亦不存。”孟浩然《早发渔浦谭》“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两句诗援引了这个美丽的传说。
接下来《经七里滩》:“忽闻严陵濑,乃在此川路”“钓矶平可坐,苔蹬滑难步”。舟行过严子陵垂钓处,孟浩然自然要登台凭吊一番。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这是孟夫子夜宿桐庐江时写下的诗句。再过一个晚上,就是千古名篇《宿建德江》了。“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带着报效朝廷满腔热情和希望奔入长安,到头来却只落得一肚子被抛弃的失落南寻吴越,孤独地漂泊在广袤而宁静的天地间,只有江水和孤月才和自己有如许相惜,瞬间之后,四顾大野茫茫、江水悠悠、明月孤舟,千愁万绪又纷至沓来。可以说,短短二十字,写尽了秋日旅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
作别建德,往南折入兰溪经婺州,再向东溯东阳江,孟浩然途中又作《舟中晓望》:“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舳舻争利涉,来往任风潮。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晓,疑是赤城标。”天台山已经在望!
去好好读一读孟浩然《寻天台山作》《宿天台桐柏观》《越中逢天台太一子》等几首写天台山的诗作吧,从诗句中不难推测,孟浩然在登天台前,曾先赴近海泛舟。离天台山最便利的海路当数宁海海游(今三门县城)。此地岛屿星罗棋布,后文天祥诗称“海山仙子国”,据传东晋敦煌高僧昙猷浮海即在此登陆。清《广润寺重兴记》载:“兴宁间,有昙猷禅师少苦行习禅观,尝乘枫槎游溟渤,从南海游入正屿,西望石城山顶,瑞云凝盖。抵岸,弃槎于山之麓,即今枫槎岭也。复觅瑞云之巅,辄卓锡其下,今海游之称,因师海游而得名焉。”孟浩然在回乡途中又记起这段海游经历:“远游经海峤,返棹归山阿。”(《归至郢中作》)。无独有偶,年龄小孟浩然一轮的挚友李白乘兴游台越时,也有诗云:“挂席历海峤,回瞻赤城霞。”(《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太平县志》《黄岩县志》均称“海峤”为台温两州交界的温峤岭(温州与台州温岭皆以此得名),但考当时李孟行迹,从陆路由台入温的可能性不大。“海峤”当为“临海峤”的简称,出自前引谢灵运诗题。元末明初刘履《选诗补注》注释该诗:“临海,晋宋时郡名,即今台州也。山锐而高曰峤。史言,灵运由侍中自解东归,尝着木屐登山陟岭,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此诗盖初登南山时作。”《宋书·谢灵运列传》对此事记载更详:“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
《寻天台山作》诗句中所言及的“恶溪”,历来认为是丽水缙云的恶溪。这条自古被视为畏途的溪流名声实在太大,李白从永嘉至金华游经此处时,也曾惊叹:“却思恶溪去,宁惧恶溪恶。咆哮七十滩,水石相喷薄。”(同前引诗)。然缙云距离天台山甚远,孟浩然此行不应涉足。其实,天台山附近也有条“恶溪”。宋陈耆卿嘉定《赤城志》载:“百步溪,在(临海)县西北六十里。前后二滩,石险湍激,俗号大小恶,舟者病之。”缙云的“恶溪”,后来改名为“好溪”,而临海的这条“恶溪”,也改称“大善滩”。孟浩然从临海水路至天台时,正要经过此处。孟诗中的“恶溪”,要么是写实,要么就是借用,但不管旅途如何艰险,都阻挡不了诗人对求仙问道的笃诚向往。
孟浩然上天台山,要找的是老友太一子(又作太乙子),宿的是桐柏观(又名桐柏宫)。唐景云二年睿宗召天台道士司马承祯,问以阴阳数术,后承祯固请还山,遣之(见《旧唐书·隐逸列传》)。桐柏观即为司马承祯还山当年所建。孟浩然游天台时,司马承祯当在世,但已被玄宗和玉真公主留在王屋山“自选形胜,置坛室以居”。司马承祯自号“白云子”,世称“正一先生”,孟所访的太一子当是其师兄弟。从诗文分析,孟浩然上天台应该是“寻隐者不遇”。“海上求仙客,三山望几时。焚香宿华顶,裛露采灵芝。屡蹑莓苔滑,将寻汗漫期。倘因松子去,长与世人辞。”这首《寄天台道士》,当是孟浩然住在天台华顶上苦等无期时所作。孟浩然一路跋涉,兴冲冲地赶至天台山,却无缘得见本尊,内心的失望可想而知。然而,上天跟他开了个玩笑,就在他放弃念想,从天台山顺着剡溪离台赴越途中,太一子赫然现身。“永愿从之游,何当济所届。”此刻无意中得偿夙愿,停舟请益问道,孟浩然该是何等的欣慰!
孟浩然进入越州时,已入寒冬。他在《腊月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拜》说:“石壁开金像,香山倚铁围。”据嘉泰《会稽志》载:“南明山,在(新昌)县南五里,一名石城,一名隐岳。初晋僧昙光栖迹于此,自号隐岩。支道林昔葬于此山下。梁天监中建安王始造弥勒石像佛,刘勰撰碑,其文存焉。”新昌县,五代置,唐属剡县,故孟诗作“剡县石城寺”。
来到山水秀美、人文荟萃的越州,孟浩然忙着遨游山水、凭吊览胜,真的是流连忘返。“台岭践磴石,耶溪溯林湍。舍舟入香界,登阁憩旃檀。晴山秦望近,春水镜湖宽。”(《题云门山》)。在孟浩然的眼中,越中风光端的是钟灵毓秀、不同凡响。“还仙梅福市,访旧若耶溪”“将探夏禹穴,稍背越王城。”在越州,孟浩然还有无数的古迹可寻。他在《久滞越中赠谢南池会稽贺少府》中说:“未能忘魏阙,空此滞秦稽。两见夏云起,再闻春鸟啼。”不知不觉,入越已是第三个年头了。“结交指松柏,问法寻兰若。”此地让孟浩然再三逗留的,不仅仅是风物之美,更有众多志同道合的新识知交,日后最有名的当数时任山阴尉的诗人崔国辅。“余意在耕稼,因君问土宜。”孟浩然实在是太喜欢这里了,甚至还动了买田归隐之意。
然而,此时前路还有一位故人在等着他,孟浩然平生交情最深的同窗密友张子容正迁贬乐城尉。初至乐城,张子容即写下:“窜谪边穷海,川原近恶谿。有时闻虎啸,无夜不猿啼。”(《贬乐城尉日作》)在海隅偏地居住日久,张子容更是哀叹“未应悲晚发,炎瘴苦华年”。(《永嘉作》)得闻好友信息后,孟浩然断然渡海做永嘉之行。永嘉时属括州,上元二年置温州,治于此县,而孟氏当日入海之处,也要再过六年,才从越州析出县设为明州(今宁波)。
“仲尼既已没,余亦浮于海。昏见斗柄回,方知岁星改。虚舟任所适,垂钓非有待。为问乘槎人,沧洲复何在?”(《岁暮海上作》)。这首诗作于海行途中,用了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典故。“卧闻海潮至,起视江月斜。借问同舟客,何时到永嘉?”(《宿永嘉江》)。已是由海入江,永嘉就要到了,张子容已在等着他了。
据《唐才子传》载:“(孟张)同隐鹿门山,为生死交,诗篇倡答颇多。”两人相别经年,却在他乡重逢,孟浩然写下《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逆旅相逢处,江村日暮时。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廨宇邻蛟室,人烟接岛夷。乡园万余里,失路一相悲。”上浦馆因此传名,《明一统志》有记唐孟浩然逢张子容赋诗处。诗中的“孤屿”,即今江心屿,屿上建有浩然楼,亦因此诗而名。今日登临此楼,眺目四望,翠微、郭公、海坛诸山青黛依旧,而昔日荒凉萧瑟的海滨江畔,如今则是康衢烟月,繁华满城。
到了乐城(今乐清),已是除夕。在张宅度岁,两人饮宴席、叙旧谊、叹无常,孟浩然一口气写下了《除夜乐城张少府宅》《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张子容也以《除夜乐城逢孟浩然》作答。“妙曲逢卢女,高才得孟嘉。”“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席间一曲《梅花落》,增添了两位至交的兴会,也唱出了诗人内心的高洁清雅之意。新年好友相伴,少不了游玩览胜,城西的半山亭,因王羲之、谢灵运、孟浩然曾游,改名三高亭流传至今。
然而,好景不长,多年漂泊在外的孟浩然此际病倒了:“异县天隅僻,孤帆海畔过。往来乡信断,留滞客情多。腊月闻雷震,东风感岁和。蛰虫惊户穴,巢鹊眄庭柯。徒对芳尊酒,其如伏枕何。归屿理舟楫,江海正无波。”(《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病中诗人思归心切,连近在咫尺的海上名山雁荡都不游了,就束装北返。
正月未过,孟浩然便作《永嘉别张子容》:“旧国余归楚,新年子北征。挂帆愁海路,分手恋朋情”,与挚友道别。分手时刻,张子容作《送孟八浩然归襄阳二首》,其一:“东越相逢地,西亭送别津。风潮看解缆,云海去愁人。”随着船缆的缓缓解下,孟浩然默然踏上了回乡路,往后的岁月里,他再也没有重回过越中。
有唐一代少有的布衣诗人孟浩然,生前留下了太多的神奇诗篇,而他的辞世也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据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记载:“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时浩然疾疹发背,且愈;相得欢甚,浪情宴谑,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年五十有二。”在他不算太长的生命旅程中,此次越中行足足占了近四年光阴。览胜、修道、会友,给了孟浩然莫大的慰藉,而他在此间写下的诗作,也为这条五彩斑斓的诗路添上了一抹瑰丽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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