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癌故事 | 把最坏的日子,过成最好的时光
这一年的年末,他被授予“上海市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在此之前,他成为上海广播电视台、上海文化广播影视集团历史上首位电影华表奖、电视剧飞天奖、电视文艺星光奖的“大满贯”获得者。
然而,谁能想到,就在几年前,他的生活曾被命运的乌云遮蔽,几乎不见一丝光亮。
2011年的12月16日,简评被诊断为胃癌。“从失魂落魄到坦然从容,在人生的风吹雨打中感受温暖,感受力量,感受真诚,感受美好”。坚强的人,把最坏的日子,过成了最好的时光。
2011年12月16日这一天,像一条分割线,把简平的世界一分为二。
在这天之前,简平像一只旋转的陀螺那样工作着,几乎没有一刻停歇。然而就在那一天,陀螺应声倒下。
他住进医院体检,是因为那段时间感到心脏有些不适。在顺便进行的胃镜检查过程中,一位女医生突然失声叫了起来:“哎哟哟……”他一听,知道大事不妙。
一开始,简平还表现得从容镇定,自己联系好了动手术的医院,刻不容缓实施了手术。然而,在他浑身上下插满各种管子,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先前所有的淡定顿时消失了。撕裂般的疼痛伴随着一张胃部恶性肿瘤的病理报告,让他跌入了黑暗的深渊。
简平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白色的日光灯打在白色的墙上,森森的惨白让人恐惧万分。他的精神彻底崩溃,剧痛引发了深度的抑郁,他开始胡思乱想,整日整夜地失眠。
53岁,正当盛年,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有那么多愿望要去实现,可如今,一切都戛然而止。这残酷的现实,让人怎么接受呢?病房里没人的时候,简平就躲在被子里,痛哭不止。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他出院回家了。窗外爆竹声声,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可他却觉得厌烦,他用两根食指堵住耳孔——因为在他看来,人生已经毫无意义。
疾病是折磨人的。切除了2/3的胃后,哪怕多喝一口水,腹部就如同刀割般刺痛;严重失眠,加之进食很少,简平的体重迅速下降,连45公斤都不到了;紧接着,颈椎病和腰椎病复发,整条脊柱疼痛难忍。
同时,严重的抑郁症死死地纠缠住他。
那时的简平觉得,无边的泥沼正一点一点地将他吞噬,任凭他怎么苦苦挣扎,都是徒劳。他开始盘算着以怎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时,对简平来说,自己的生命引擎已经熄火了,要继续前行,太需要一把推他的外力了。
很多亲朋好友来到病床边探望,但最特别的是儿童文学作家秦文君和少年儿童出版社的编辑孙益恒,她们带来了简平的长篇小说《星星湾》和中短篇小说集《尹小亮的流水时光》两份出版合同。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她们让简平在合同上签了字,鼓励他恢复写作,早日将完成的书稿交给她们,尽快出版。
女作家林华得知简平深受抑郁症之苦,主动替他前往位于宛平南路的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看病,将病情转告主治医师,并建议他接受药物治疗。当天晚上,林华给简平发来了一条短信:“你可以随时约我,我会陪伴你直到看见光明!但我俩必须有个约定,在你决定自杀前一定要和我见一面!”简平答应了。终于,在服药近一个月之后,有一天,他感到自己心情豁然开朗,心头的阴雨骤然停歇,重又见到了灿烂的阳光。
而最令简平无法忘怀的,是2013年夏天,阿拉伯诗人阿多尼斯热诚的拥抱所给予他的力量。
简平是阿多尼斯的粉丝,动完手术后不久,他又读了阿多尼斯的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诗中所展现的属于生命与时间的那份苍凉,令简平动容。那天,他接到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编辑陈红杰打来的电话,便同她说起了阿多尼斯,说起了那些美好的诗句。
2012年10月,陈红杰又打来电话,兴高采烈地告诉简平,阿多尼斯从巴黎远道来到中国,出席新书发布会。她对阿多尼斯说,非常喜欢他作品的一位中国作家,现在正躺在病榻上,能否给他签个名,并写上祝福。阿多尼斯听后,立即用阿拉伯语写下祝福,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怕简平看不懂他写的字,还特地在扉页上画了一幅形象的画:一只长有长睫毛的大眼睛海豚,在水中遨游,喷出的水柱直冲云霄。
第二年8月,阿多尼斯来到上海举办“阿多尼斯朗读交流会”。这一次,简平终于见到了自己心仪的诗人。在主办方的热心安排下,简平在朗读交流会开始前,单独与阿多尼斯见了面。他对阿多尼斯说:我感谢您,同时也感谢诗歌,感谢生命。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已经走出了冬季,在这个夏天活着见到了您!当阿多尼斯听完这段话后,这位83岁的老人笑容可掬地向简平张开了双臂,他们相拥在一起,彼此感受着生命的呼吸和律动。
也许,在简平的心中,对生命仍然有着些许的忧伤,但是在这些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所给予的温暖中,他对于生命的信念变得更加执着。
因为生病的缘故,简平的身边多了一群病友。
第一位与他同病相怜的病友,是他的文学导师、作家程乃珊。
2011年12月16日被确诊为胃癌后,简平被转入华山医院动手术。转院前一天的晚上,他给程乃珊打电话告别,不料电话那头,程乃珊用嘶哑的声音说,她也住在华山医院,天天发高烧,正在检查中。很快,程乃珊被确诊患了白血病。
不久,两人相继出院。程乃珊在电话里对简平说,她已开始重新写作,这给了简平很大的信心。就在2012年3月,两人几乎同时在《新民晚报》上发表了病后的第一篇文章。
2013年2月12日,大年初三那天,简平收到了程乃珊的祝福短信:“蛇年健康,我们互相激励。”新年伊始,程乃珊便开始在《上海文学》上推出专栏《天鹅阁》,那些文字都是在她化疗期间写下的。这也给简平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创作和生活的动力。
步剑秋则是简平在加入上海市癌症康复俱乐部后结识的病友。
他比简平大两岁,是一家医院普通的人事干部。他患的是肺癌,由于已经转移,所以不能动手术了,只能化疗,但效果并不明显。他俩第一次认识时,才发现彼此住得很近,算是邻居。于是,他们经常在一起散步、练功,海阔天空地聊天,成了心心相印的朋友。
一个初秋的黄昏,树叶随风飞旋在他们的脚边。简平和步剑秋忽然聊起了生与死,这真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他们说到身患大病的人总会有一些放不下的东西,步剑秋说,不会是根本带不走的权利和钱财吧?他们对视了一眼,然后大笑起来。接着,步剑秋突然看着简平认真地说:其实我自己真的什么都能放下,唯一放不下的是女儿,她今年才读初一,尚还年幼啊!他向简平提出能否指导一下他女儿的写作,简平不忍拒绝。
没隔几天,步剑秋送来了女儿写的一篇习作,题目是《我眼中的秋天》。简平只修改了几个字词,便向报纸投了稿。很快,习作发表了。那天傍晚,他们满大街地找书报亭购买报纸,心里快乐极了。步剑秋说,这给了孩子很大的鼓励;而简平心里清楚,这还了却了一位父亲最后的心愿。
2013年3月19日,步剑秋突然去世了。步剑秋的妻子告诉简平,他临走前的几个小时,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他本来请求医生给他上呼吸机,可想起自己一个月前办理了遗体捐赠手续,他怕交付不出一副完整的遗体,所以最后拒绝了所有的救治……简平听后,潸然泪下。
就在这一年的4月22日,程乃珊也永远地离开了。
简平说,这几年,他经历了和病友的数次告别。虽然每一次都对他打击甚大,但这些病友也给他留下了宝贵的遗产——乐观、善良、豁达、坚持,使他的生命因为他们而丰盈踏实。
简平说,如果没有母亲的支撑,他也许永远走不出这场大病的阴霾。
由于早年丧父,母亲以一己之力把简平和两个妹妹拉扯长大。但因为简平工作非常忙碌,母亲又一人独居他处,母子俩聚少离多。
简平患病的消息,一直是瞒着母亲的。然而,2011年12月31日,当简平出院回自己家时,推开家门的那一刻,他一眼看见了母亲。母亲既没问他的病情,也没问他需要些什么,只是忙着把简平安顿在床上。
不一会儿,母亲站起身来,从书房里拿来一个日历芯,当着简平的面,把它装上了大理石日历架,然后掀开鲜红的第一页:2012年1月1日。她用平静的声音对简平说: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但再苦也要走过去,而且总是走得过去的。
母亲还承诺,每个星期三都会来,陪他聊天,给他熬药,帮他煮粥。于是,每到星期三上午,简平就巴巴地等在门口,望着母亲拎着两只沉沉的袋子走进来,袋子里装满了蔬菜、瓜果,还有报纸和书籍。
在母亲和家人的温暖呵护下,简平渐渐康复起来。
转眼,又到年末。没想到,简平的母亲因为不舒服去医院检查,竟被确诊为肝癌晚期,而且已发现转移,无法进行手术。医生说,存活期可能只有6个月至1年。得知消息后,简平心里的天,真的塌下来了。
母亲却表现得十分镇定,看不出一丝忧伤和绝望。她对儿女们说:不要慌乱,看看能不能动手术,如果能动手术就最好了,不能动也没关系,我已经活得不算短了,而且还活得很好。
简平心里满是内疚,他知道肝病一般都源于积郁太深,母亲的病一定是为他忧虑重重造成的。母亲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依然平静地对他说:“你不要为我担心,如果你因此倒下了,那我这一年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她走进书房,像去年一样,掀开日历鲜红的第一张:2013年1月1日。母亲看着他说:“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们的,我们要共同努力,好好地走过这一年。”
从那一天开始,简平在心底里发誓,他要让母亲看到他的灿烂笑容,他要让母亲剩下的每一天,都过得开心快乐。
尽管母亲开始了痛苦的介入治疗,但简平与她商定,他们要一起相扶相持,行走天下,去看母亲最喜欢的云彩。母子俩先后去了中国香港和台湾地区,去了韩国、日本,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倾心交谈。他们都觉得这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法,完全没有痛苦,只有快乐和幸福。
不知不觉间,两年过去了,想起医生当初所下的“死亡宣判书”,不禁莞尔。有一天,母亲凑在简平的耳边说:我知道,明年我肯定不在了,但我想告诉你,你一点也不要难过,因为我真的心满意足,我有过了一段最好的时光,到时你要开开心心送我走。
2015年4月15日,母亲离简平而去了。
在送走了母亲之后,简平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恐惧死亡。因为就像他母亲说的那样,“我真的心满意足,我有过了一段最好的时光”。
当初,为了治疗简平因为癌症而引发的深度抑郁症,上海市癌症康复俱乐部的会长袁正平给他开出了“工作疗法”的处方。
袁正平认为,适当的工作也是一种有效的治疗方法。大多数癌症病人在患病后就放弃了工作,先前从工作中得到的乐趣荡然无存,因此也会在心里投下阴影,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对此,简平非常认同。
病后不久,简平就重新恢复了写作,很快完成了新的长篇小说《星星湾》。病愈仅仅4个月后,他重又拾起因病间断的电视剧《大波》的筹备工作,正式进入了总制片人的角色。
然而,仍有一个问题萦绕着他,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一个古往今来全世界的哲人们都始终纠结的问题:快乐源于何处?
那一天,当简平踏进上海市癌症康复俱乐部,看到墙上写着的一句话时,他突然觉得茅塞顿开,这个世界性难题已然被破解——“人活着要让自己有用”。即便重疴在身,自己也不是一个废物,不是一个无用之人,照样可以去关怀和帮助他人,并且从中获得生命的尊严和意义,这便是最高境界的快乐。
有一位名叫田兆阳的大二学生,从博客上得知简平的电子邮箱,给他写来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自己也患了胃癌,并做了全胃切除术。手术后开始化疗,每次化疗都让他感到无比痛苦,最近一次差点就受不了了,他想选择放弃。
简平立即给田兆阳回复了邮件,希望能陪伴他做每一次化疗。他们约定,每一次疗程期间,简平天天给田兆阳打长途电话,问候他,鼓励他,让他尽量放松下来,给他一点精神上的安抚。
终于,田兆阳完成了全部12次的化疗,顽强地熬了过来。他给简平打来电话,声音里充满了欣喜。他说,我的胜利就是你的胜利!
对简平来说,他也着实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种种的磨难,让简平相信,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燃一根蜡烛,去照亮别人。
2012年11月16日,简平来到上海师范大学第一附属小学做了一次演讲,这是他病后第一次重返讲台,没想到就此拉开了他的公益讲座的序幕。到2015年年底,他已经在上海大中小学、图书馆、企事业单位、读书组织、病患关爱和康复机构、互联网上举办了120多场公益讲座,推广文学阅读和影视欣赏,同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向人们传达热爱生活和生命的态度,传递爱心与温暖。
在患病至今的4年多时间里,简平经历了无数的悲与喜、痛与乐、绝望与坚持、失去与得到,正如他后来在书里写的那样,“从失魂落魄到坦然从容,在人生的风吹雨打中感受温暖,感受力量,感受真诚,感受美好”。
无论如何,这是一段最坏的日子,也是一段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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