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的导演之路，她从消失的社会主义国家到北京
《东德时尚往事》剧照
深焦：如果现在的你可以对20多岁时的你说一段话，你会对她说什么？
Aelrun Goette：别担心那么多，亲爱的，勇敢地多去表达自己，未来永远和你站在一边，生活终归会是美好的。
当我回望我青春年少的那段时光，我会非常感激那时的我自己，因为我真正地活过了。不论是20岁时的我还是今天57岁的我，都在全心全意地、带着对生命的全部热情用力生活着。活在当下很重要，当下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过57岁，对我来说生活仍然是一场冒险，一切体验都是新的，都和我曾经预想中的不一样。我以为我对人生很了解，但越活越觉得这个世界还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我的心态越来越轻松，即便有人不喜欢我的电影，也不会那么困扰我，我觉得都是可以接受的。
《东德时尚往事》剧照
深焦：选择和试镜女主角Marlene Burow的过程是什么样的？她身上的什么特质最触动你？
Aelrun Goette：选角经纪公司那边可能有三到四百个女演员参加初选，我自己见过其中六七十人。大部分人在摄影机开始转动、被镜头对准的一瞬间表现就变了，变得很不自然。只有Marlene，不论有没有摄影机在拍，她的言行举止都很自然，镜头内外不存在反差，在她身上有一种纯粹、浑然天成、不造作的美感。我也很感谢剧组的化妆师，能通过妆容将Marlene身上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呈现出来。Marlene和扮演她妹妹的小女孩都是那种摄影机一打开就知道该怎么做的演员，我只需要不时引导他们进入角色当下的情感状态，给她们一些情绪上的助力。我觉得每个人，加上一点天赋，都可以是天生的演员。
深焦：你和她有性格特质上的共同点吗？
Aelrun Goette：当然。我觉得我和片中的每个演员都有很多共同点，我自身的各个面向、各种特质是创造这些角色的源头。作为导演，我在用我的精神、能量、气场环绕着每一个人，导演的职责之一是给演员支撑，我写出的角色是演员的一层外衣和保护罩。有一种关于表演的说法我很喜欢：不要演，要成为人物本身，然后只要存在于那里就可以了。但是如何“成为”呢？其实就是一股能量，导演的过程也是一个能量交换的过程，我相信能量是不断流动和交互的。
《东德时尚往事》剧照
深焦：电影中的情节有多少是完全真实的，哪些有虚构的成分？
Aelrun Goette：每个角色，甚至是每句台词，都有现实来源。比如电影中他们要去巴黎走秀的情节，情节本身和人物的台词都是曾经真实发生的，电影中秀场里的大幅照片也都是当时报纸上刊登过的，甚至是耳环、连裤袜之类的配饰，也是完全还原那个年代的实物。情节上当然会有一些处理得比实际情况更戏剧化，因为你需要引诱观众看下去，在关于寻找自由的艰难过程这样严肃的主题中体验到观影的愉悦感，没有这种愉悦感和故事性，你想表达的思想就无法真正引起观众共鸣。
片中除了Suzie的原型是我之外，那个穿着婚纱在T台压轴出场的男同性恋角色——Rudy，也是真实存在的。这部电影在德国放映的时候他还跟我一起去做过映后谈。我非常尊重和钦佩他，不论是那个年代还是现在，他都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他被追捕过、被逮捕过、被打过，但他还是会再次穿上他的丝袜和红色高跟鞋，活得强大又自尊。
《东德时尚往事》剧照
深焦：剧组是如何还原80年代的场景和服饰的？
Aelrun Goette：要感谢服装和道具设计师，他们真的很厉害，收集了各种80年代服饰的文字和影像资料，还原出那个年代的风格。剧组里还有一位工作人员，她负责检查每一件衣服、首饰乃至每个演员的妆容，看它们是否符合那个时代。我自己也有很多当时留下来的时尚杂志，我会把它们拿给工作人员作为参考。这个过程就像在不断挖宝一样，我们的团队合作感很强，特别有意思。看着大家讨论什么色彩搭起来最合适，互相分享想法、一起合作，创造性在人与人的碰撞中不断迸发，我很享受这个过程，这就是为什么我热爱导演这个职业。
《东德时尚往事》剧照
深焦：电影中的父亲并没有对女主“离经叛道”的追求自由之路造成太多阻碍，也没有重点着墨于父女之间的矛盾或和解。你设计父亲这个角色时，是怎样构想的？
Aelrun Goette：他是一个丧妻、独自抚养两个女儿、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男人，生活在一个传统的、典型的东德社区中——人人互帮互助，邻里之间关系较紧密。影片中有一个场景，大女儿Suzie送给妹妹一件她自己做的星星裙，妹妹在照镜子时，Suzie和父亲对望了一眼。这是一个不太显眼的镜头，正好用来表达父亲复杂而微妙的情感：为女儿的独立感到骄傲，也为她即将成人、离家感到失落，既有悲伤，又饱含着爱。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情感，所以在影片中也只用了一个镜头、一个对望细微地呈现。影片结尾Suzie参加大秀时，父亲和妹妹也去了，这也预示着这对父女的关系在未来将会再次亲密起来。我想表达的是，即便这个父亲面对着生活的重重压力，但他最终是爱他的孩子的，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一个17岁、处于青春期的女儿相处，但他想要处理好这份关系。
《东德时尚往事》剧照
深焦：主角Suzie经常处于被凝视的状态，被来自于工厂里那些年长的、更有经验的女工审视，被时尚杂志社的上司评判和打量，作为模特被年长的男性挑选和凝视……这些也来自于你的亲身经历吗？
Aelrun Goette：是的，那种被审视的感觉并不好，所以后来我就没有做模特了（笑）。柏林墙倒塌之前，我更多是在做一些地下的走秀、时尚活动，刚开始也有一些不适应，但随着拍摄经验增多，我越来越习惯镜头，和摄影师、其他模特们也都变得很熟悉，也就没有太多不适感。但在柏林墙倒塌之后，因为要继续我的大学生涯，我想通过做模特赚一些钱，从那时开始我才真正进入西德的模特行业，很快我就意识到那不适合我。电影里有一些年长的男性对Suzie进行评价和挑选的场景，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实际情况，会有男性上司摸着你的大腿挑逗性地跟你说话。虽然这样的情况在今天依然存在，但起码现在人们会认为这不对，但在那时候如果你拒绝，对方会问你：你是不是有毛病？
Aelrun Goette在北京德国使馆学校的映后谈
电影中有一个Suzie走进房间的场景，坐着的男导演调整了坐姿，把腿分开了一些，对她说：“坐下。”影片中我剪到这里就点到为止了，但在我的原始剪辑中他是要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我把这部分剪掉了，因为我想大家都知道他的“坐下”是什么意思。时代在变化，女性在不断为自己的权益抗争，这很好，但80年代离我们其实并不遥远。有时我觉得这些变化来得很缓慢，对女性来说还不够；有时我又想，要多看看我们已经争取到的部分、在平权道路上已经取得的成绩。我们几位女性今天能坐在这里聊这些，就是一种进步。继续斗争很重要，在这个过程中女性同侪的互相帮助尤为重要。曾经有一些电影行业中的年轻女性告诉我，她们没有感受到来自行业中女性前辈的帮助，还是男性给她们的支持更多。在这个行业里只有26％的导演是女性，这是不够的，为女性创作者赢得更多空间需要我们所有人的共同努力。
《东德时尚往事》剧照
深焦：剧中有一段台词让人印象深刻，“如果你的心是自由的，在哪里你都会感受到自由，如果内在不自由，去了西德也帮不了你”。
Aelrun Goette：这就是我在这部电影中想表达的核心。作为一个女性，我对自由的理解是，它是一个流动变化的动态过程。自由不是一旦你获得了就能永远拥有的东西，有时你感到自由，有时它又会被剥夺，于是你再去争取，又一次获得它，生活就是这样不断变化的。如今我已经是有两个女儿的妈妈，当母亲带来的自由体验和我青春时代体验的那种自由又是很不一样的，当我有力量支持着我的孩子们去探索这个世界，这也会让我体验到一种新的层面的自由。
电影中还有一段话也是我的心声：没有人有权利决定你是谁。在今天的德国，作为一名女性导演，保持这种信念对我来说仍然很重要——不论其他人怎么看，只有我才能我定义我自己，这是关于我的旅程。在20多岁的年纪你可能会遭遇各种困顿，但那并不意味着你就是不自由的，自由在当下就能获得。你的生活、你对自由的体验和理解，都是会不断变化的。社会处在不断的变革中，外在环境会发生变化，但社会的动荡并不是一定会困住你。生活中可能会有客观上的卡顿和困境，但个人仍然可以在其中成长。从一个女性的个人成长的角度去看，生活真的是站在你这边的。
《东德时尚往事》剧照
深焦：过去你的纪录片和剧情片多以犯罪、社会少数群体的生存状况等作为主题，这一类的话题为什么特别吸引你？
Aelrun Goette：在我还是一个年轻的电影创作者时，我的内在充满了很多愤怒。那时我觉得生活是艰难困苦的，我讨厌皆大欢喜的大团圆式结局，我想要拍那些反抗的、与暴力息息相关的女性故事，以及暗黑的结局。我想要告诉这个世界，对于年轻女性来说生活是多么难。随着年纪渐长，我看待世界的角度变了，现在在进行创作时，我会在作品中加入更多幽默、玩笑、美感的部分，我的叙事方式和角度随着我的认知在不断改变。对于创作者，这种转变是有风险的，当你做出和以往风格不同的新尝试时，你可能会失去过去喜欢你的那部分观众，但你仍然要忠于自己，让你的成长和心态变化体现在新作品中。
《东德时尚往事》剧照
深焦：接下来有什么新的拍摄计划？
Aelrun Goette：我自己有一个小的电影制作公司，目前正在跟一位年轻的女性编剧合作，在写一个女舞者的故事，也有其他的一些拍摄邀请。今年冬天主要在参加一些电影节，明年再看看哪个项目会先推进。
Aelrun Goette在北京798
在采访过程中，Aelrun Goette始终热情、健谈、充满活力。这是她第一次来北京，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或许是出自一个导演的本能，她总想尽力抓取关于北京的印象、敏锐地捕捉街景和建筑的细节。观众观看放映期间，她还站在人群的最后饶有兴致地拿起手机拍摄观众们的反应。这个发生在柏林墙倒塌之前的东德故事，在30多年后的今天，对于另一些国家的人来说，可能是当下面临的现实。
采写：李楷然
人类幼崽研究员
文章转载自“深焦DeepFocus”微信公众号
剧照 © ZIEGLER FILM，TOBIS Film，Peter Hartwig
现场图 © 2023德国电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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