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 | 生活不是一个不断取胜的过程
威廉·福克纳
(William Faulkner,1897—1962)
20世纪伟大的天才小说家,意识流文学在美国的代表人物,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福克纳堪称20世纪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其真实人生却充满失败。
无英雄感的参军生涯,亲兄弟的飞机失事,令人失望的好莱坞编剧工作,甚至酗酒带来的毁灭打击,等等,应对个人与事业上的种种挑战时,福克纳感到力不从心,这种感觉纠缠了他一生。
“至关重要”
菲利普·韦恩斯坦
“无关紧要”在福克纳对生活的理解中是根本的,从来没被否认过。在本书一开始我从《押沙龙》中引用的那段文字又再次引用在这里了,“至关紧要”的惆怅在于夹在“无关紧要”和“无所谓”之间,而且一直保持着不能变更。世界各地墙上刻下的“基尔罗伊到此一游”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军虚构的美国兵名字,所到之处都留下了“基尔罗伊到此一游”字样。
改变不了人类只是与“邪恶诸神”“装配起织布机的那些位”对立的渺小的生灵的事实。生活不是一个不断取胜的过程,福克纳也从未忘记过这点。可他还是固执地坚持写他的书,就好像它们“至关紧要”。同样地,这个踉踉跄跄的男人终其一生也一直(明知故犯地)坚持如此,就好像它也至关紧要一样。
写作为他从社会需求的社交行为中消失提供了合理借口
尽管有这么多的缺陷,福克纳却在一件事情上特别成功,给自己一辈子找了个圣殿:他那坚定不移地写小说的决心。这一活动也在变形。那是因为写作起到了——酒精中毒和婚外情起不到的——远离社交、持久缺席的庇护作用。写作为他从社会需求的社交行为中消失提供了合理借口,而这些本是大多数人生活中成熟的标志。它给了福克纳长期的缺席,不仅要离开,甚至是不需要请求就离开。考利在对福克纳为《袖珍本福克纳选集》所绘制的他的虚拟王国地图的角色思考时,认出了“智力孤独”是“他写作的先决条件。只有在孤独的情况下他才能进入内心王国——‘威廉·福克纳,唯一的所有人和业主’——他的天才就是创造角色和耕耘文化”。福克纳只有默默地沉浸在这个由他自己的词汇产生的世界里才能听到那些恳求他的声音。
尽管很需要词汇提供的这个圣殿,他从一开始就认识到它的不清白。写作横亘在所做的事情中间。在南方,正经人是不写作的。就像《我弥留之际》里艾迪·本德伦说的,“词汇……仅仅是填补空白的一个影子”。福克纳在他整个二十多岁期间就学会了悄悄地用故事来替代真实。加拿大皇家空军的制服就虚构了一场他从未参加过的战争。他用谎言——脑子里的弹片,膝盖里还有一个——来让别人相信他从未受过的伤。福克纳很早就掌握了小说比谎言更夸张的概念。他的大作从未在传统背后虚构和现实之间的情感困惑上屈服。要不是真心相信真相跟它的虚拟是不一样的,那是什么驱动着他不知疲倦追求事情的真相的呢?这可是标志着他伟大作品的驱动。一个人在永远只能召唤经过推测的模拟的情况下尤其如此。
如果写作是因为这些原因变形的话,它也是福克纳后来知道的最为英雄和有形的圣殿。醉酒是一个人想通过麻痹内心来战胜里面的恶魔的绝望手段。可是写作是一个人寻求逃离生活中的喧闹,以便跟自己头脑中相互冲突的声音的混乱对抗的成功策略。这样他就可以抓住它们都占据着他的内心的事实。这些声音占据他的内心作为各种可能冒了出来,它们被——他狂暴的“嗜血的”想象力——发动起来,不是作为应当纠正的错误,而是作为不负责任的身份特色。
醉酒——通过把意识中的其他东西全赶走——起到了脑力融合的作用(模仿婴儿的纯洁无瑕,也是死亡这个最终圣殿的前身)。相反,写作是他创新性“戒酒”和全面利用他的私人及社会人格的方式。它提供了无价的媒介,通过这个媒介,他能获取有关他自己经历最为广阔的含义。当他在自己的想象区域内再次遇见他人时,他在这里看见了谁遇见了谁,他们见面之后又会做什么,之后他们会去哪儿,会有什么后果。这样的安排给出了他内部声音说出来和没说出来的反响,把它们插入它们最麻烦、最具反射性的相互关系中。这些想象性的重演这么做与其说是绕开判断,不如说是对超越判断的人性表演的掌握。
“他写了一些书然后就死了”
写作——这段思考、创作然后修改的时间,费力,苦恼而又让人活跃——是福克纳对付生活中他身上发生的事情的方式。也是他把自己多重身份和灾难性的错误当作戏剧来体验的方式——这么做,他也了解了自己是谁。他的创作,只要是伟大的,必然拒绝启蒙;他对道德说教毫无兴趣。相反,他正是通过写作来以自己的方式想象“五六个人都想在同一部织机上织一块地毯”,相互冲撞,随着时间展开会是什么样子。
福克纳对这一生产性活动的价值是如此警惕,以至他从未停止保护它。当他清楚地表示他不喜欢谈论自己或者自己的作品时,他并非在隐瞒别人有权知道的任何信息。实际上,任何关于他的事情之所以重要都是因为他写了出来。“他写了一些书然后就死了”——这是福克纳想象的自己的简短墓志铭。那些用词汇组成的漂亮骨灰盒既是他私下自我奋斗的经历,也是他用一生写给这个世界的长信。如果你想要领会他奉献的美好的话,你必须不辞辛苦地去他活生生居住的每一个地方——他的所有作品里。没有一本传记,包括这本在内,能够取代那种相识。
认识福克纳的人,不管时间长短,大多数都会注意到他近乎沉默无言的礼貌和自我克制。关于这一特色,我们还应当加上他审慎的自尊(福克纳从不卑躬屈膝)和他对他人的尊重,同时伴随的就是他要求别人也尊重他。他一直惊讶于这一要求竟然常常被那些一心只想利用他的人所践踏。最终这就是福克纳一辈子的固执——发展到了近乎冷酷的程度:他最喜欢的动物是骡子可不是没来由的。他也许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只要自己认定是对的就绝不退缩的坚韧。对于这种近乎冷酷的固执的另一种说法就是忍耐:福克纳忍了一辈子。正如爱德华·格里桑(Edouard Glissant)注释这个动词的法语起源一样,他就等同于他一辈子的持久的艰难。
他一直带着不放的是他自己无可救药的化身
忍耐把“无关紧要”和“至关紧要”连接在了一起,把我们深深带进了他情绪和概念的系统中。他对黑人最为尊重的似乎就是他们踏踏实实的忍耐力——接受白人强加给他们最糟糕的命运,却并不丧失他们的优雅和人性。相应地,他自己也过得宁折不弯,甚至是自我戕害。并不是说他感情用事,非得靠这个顽固的坚持来表明他是谁。它也是一种持久的内心评判来源。不过他的确就是他自己——个子不高,长得也不帅,在生活中一点也不精明。他几乎从不错过因自己犯错产生的内心无言的合唱。他不是个稳当的人,常常失去平衡,是在当前时刻和受胁迫的人——一个默默忍受(尽管偶尔会花言巧语)但很少占上风的人。
当然有人会说他在一个领域是成功的:艺术领域。在他四十年职业生涯的前二十年中,他不知疲倦地坚持制造和推广自己的作品。这就意味着他要面对数以百计的退稿信(正如他有一次告诉一位作家同行的,你得收过上百封退稿信才能从零开始)。所以,最终我们认识到的他一直带着不放的是他自己无可救药的化身。巴亚德·萨多里斯、昆丁、班吉和杰生·康普生(是的,也包括杰生),本德伦一家的男男女女,乔·克里斯默斯、路卡斯·波查普、拉巴夫和豪斯顿还有明克,夏洛特·里腾梅耶,甚至那个高个子囚犯:这些都是屡教不改的家伙,跟他自己会一头栽进另一个他本人曾练习过的痛苦一样栽进灾难中的人。“我不明白,”痛苦不堪却不肯认输的豪斯顿会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这么跟自己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可是你不可能战胜我,我跟你一样强大。你不能战胜我。”这种冷酷的不屈不挠也充满了杰伊·帕里尼对他的主人公的描述。他在传记最后对福克纳咬紧牙关的坚持评论道:
福克纳像头牛一样穿过泥泞,后面拖着整个世界……在福克纳作品一部部产生的过程中有着某种原生的东西,常常匆忙而出,就像是未经思考,可其实故事和角色都已经在他的脑海深处深藏多年。当他们出现时,往往带着可怕的力量。福克纳就像驯服野马一样控制着他们,把他们带入书本中。
在这些“原生的”人物之外而且跟他们相对的是《村子》的拉特利夫——那个童男信使,那个让这个共同体成为可能的声音。拉特利夫受地方智慧供养长大,是福克纳最重要的平衡人物。他释放了福克纳身上的很多幽默——忍耐的幽默——这是一种几乎从不假装改变事物,只是挖苦地认识到它们的组成。拉特利夫就是福克纳本来可以成为的人物,要是他乐于跟别人混在一起的话。拉特利夫是福克纳给共同体制作的一件礼物,用来替代自己。除了临危不乱、不可思议的沉着外,拉特利夫就是他的创造者的道德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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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福克纳的虚构世界是以伦理判断为中心的话可能还会成为他的主要角色。可是它不是。往最好里说,它不是关于正确决定的, 也不是关于孩子们战胜父母和压抑的长辈,甚至一群对路卡斯·波查普施以私刑的人的。往最好里说,这项工程不是疯狂——照托马斯·沃尔夫说的——寻求把整个人心不可能的历史放进一句话里,就像福克纳在《坟墓的闯入者》《修女安魂曲》和《寓言》的冗余部分企图做到的。往好里说,这些小说几乎很难让人想起那个能代表国务院的慈祥的家伙,那个在弗吉尼亚大学做讲座的家伙(还会很有礼貌地回答学生的问题)——这个穿着优雅猎狐制服跟夏洛特贵族一起骑马,让摄影师给自己拍摄光鲜照片的人。
相反,福克纳的作品——还有生活——激励我写这本书。他是伊芙琳·斯科特在第一次读到《喧哗与骚动》时感到震惊的作家。“这是从完美现实中蹦出来的美,而在一个更受道德限制的世界里它会被描绘为丑陋,”她写道,“这是被剥去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所要求的道德的人性,而这景象因为没有以往的糖衣包着的戏剧性而让人感动。”这正是不平衡、东倒西歪的场景——是我们在经历我们的落下,朝地面冲去的各阶段被人看到、尊重和怜悯的景象。
无关紧要和至关紧要:福克纳把人性内部冲突的戏剧看得太认真,不能安慰,也不能假装解决了。自我在自由落下——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也没努力逃跑。它在后来可能会搞清楚点。后来,就是当风暴趋于平静,困惑让位给清醒的认识之后。那种后视性认识的故事可能是我们讲过的最棒的——那种叙事方法被创造出来要讲的故事——福克纳后期有些作品参与了。不过说起来最为感人的是,他展现了生活在时间持续流逝的时候一定会有磕磕碰碰。被风暴冲击是要了解“无关紧要”的现实。而忍受它——而且继续寻求不可能的描述风暴的词汇——就是坚持“至关紧要”。
本文节选自
《成为福克纳:威廉·福克纳的艺术与生活》
原文有删改
编辑:金少帅 戚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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