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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止女性写作的主词,是「男人」吗?

望一望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3-03-23

二零二一年七月十一日,由有为图书馆主办,南京大学出版社与三辉图书联合传播的《如何抑止女性写作》图书共读活动(是不是女性写作,这话谁说了算?)顺利完成。本期活动邀请到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美学博士在读生(研究方向:20世纪西方女性文学、女性主义理论)张雁南与上海大学哲学系研究生王元胤为大家分享了关于本书的阅读经验,以下是嘉宾王元胤的活动讲稿,张雁南部分将于之后发布。



大家好,谢谢各位伙伴抽时间参加今天的线上活动,也谢谢有为图书馆,以及南大社,三辉图书。我是今天的讲者之一王元胤,今天的内容主要有三部分,我会从《如何抑止女性写作》这本书开始,介绍一下这本书的背景和主旨,讲30分钟的样子;另一位讲者张雁南,会和大家聊聊女性写作的问题,40至50分钟,然后我们和大家会有互动。

《如何抑止女性写作》这书一拿到手,就能感觉到基调非常讽刺,这是一本「宝典」,翻开目录,有十一条:


单刀直入,掌握了这十一条就掌握了抑止人创作的方法。但我们也很知道作者的用意,因为压迫者、占主导地位的人,绝对不会傻乎乎地出版这样一本秘籍,戳破自己局限的视角和权力的荒谬。

这本书的作者叫乔安娜·拉斯(Joanna Russ),1937年出生,中文世界这是她的第一本翻译过来的书。其实大家看介绍会了解到,她在美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重要的科幻小说作者,她最著名的小说叫《雌性男人》(The Female Man),作为女权主义者,拉斯的小说的题材是受到当时妇女解放运动的影响。这个书没有中译大家可能不太了解,但是另一位女性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大家可能知道,她的很多书已经被翻译过来了,最有名的是她写了《黑暗的左手》,讲有个外星球「冬星」上的人,他们的性别和地球人不一样,是雌雄同体的。这个书1969年出版以后拿了星云奖和雨果奖,但拉斯是批评这本书的(在《如何抑止》的第三章和尾声部分有提到),她对勒古恩处理小说里的性别和勒古恩面对女性写作者有身份的态度不满,那么1970年她写了《雌性男人》,1975年出版。

《如何抑止》翻开来的作者序,好像是一个科幻故事的开头,但这本显然不是虚构作品啊,而是考察了19世纪前后一直到作者那个年代的女性写作的历史,是非常扎实和浩大的工程。因为60年代末开始,拉斯也写文学评论,同样受到当时思潮的影响,而且我们知道,当代的科幻小说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兴起,一直是男性主导的文学类型,所以拉斯一边写科幻小说、一边专攻女性科幻小说的批评,也有介绍说,相当于拉斯当时一手建立起了女性主义科幻作品研究这个领域。


请大家注意,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作为一种方法,不是局限于针对某一类型的小说,而是带着一些新的视角去读所有的作品。拉斯是沿着这个路走的,比如《如何抑止》这书再版导读里,提到她1975年发表的一篇文章,叫《有人要杀我,我认为是我丈夫:现代哥特小说》(Somebody’s Trying to Kill Me and I Think It’s My Husband: The Modern Gothic),这个标题我们看,和《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一样很刺激,这是她的风格,嘴很毒的。这篇文章里,她通过分析当时畅销的哥特题材幻想小说和他们的女性读者,得出这么个结论,就是说中产阶级白人女性爱读哥特小说,其实就是因为这些作品完全反映着中产女性/家庭妇女的生活处境,这种阅读非常轻松,它不会戳破所谓的「女性奥秘」来制造她们的道德焦虑。每次读完,女性读者的结论就是:让我再去读下一本哥特小说。——非常反讽。

从这里能看到,拉斯是怎么来批判哥特小说的——算是女性主义批评一种基本策略。哥特小说,里面有荒野大house,大庄园,有强大的男主人,甚至是吸血鬼,看起来奇情、邪典、非主流,在女性读者代入女性角色的时候,她们在阅读经验里获得哪种愉悦?或者作品迎合了她们的什么点?这背后有什么意味?那么对于女权主义者来说,什么是好作品?猎奇、非主流,就一定是违背主流、既定秩序的吗?我们的审美体验,会不会巩固性别刻板印象,还是引发反思?作品要不要负责这个事呢,或者说巩固性别秩序的能不能评判为坏作品,反之则是好的?

首先,我们很清楚,作品里如果有这种刻板,或说厌女症,它来自我们的生活,来自一种主导的话语。1983年出版的《如何抑止》一方面要处理的是,女性写作的历史所伴随的女性被抑制写作的历史。另一方面,大家可以在书末的「作者按」那一节找到,拉斯其实也是对60年代末兴起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不满,请注意本书的标题和内容,她并不是讲男人「如何抑止女性写作」,恰恰相反,拉斯在书里提出了女性及女权主义者同样抑止女性写作的例证——包括从伍尔夫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作家、学者,这背后一个大问题是:随着第二波妇女解放运动的兴起,作为一名女权主义者,是不是应该先动起来,重新思考该如何去读和写?


在这个点上,我们可以结合当下和历史来看啊,为什么今天有人矢口否认女权主义?说「男女已经很平等了」、甚至说「男人已经低于女人了」。这话什么意思呢?你看我们的法律,从54年就写了「妇女在各方面享有同男子平等的权利」,所以男女是很平等了咯?那每天大家看到的事件、讨论就很荒诞了哦,这么多歧视、这么多压迫,每天都还在发生的。当一个人说「男女已经很平等了」,各位觉得是一种「自欺」吗?——虽然文化上有些差异,但欧美的女权运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展的。我们会说19世纪到20世纪初是第一波女权运动,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兴起的是第二波,90年代到00年代兴起的是第三波等等。怎么会有这样的发展?我们知道第一波主要的诉求是女性争取选举权,经过妇女参政论者的抗争,基本上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欧美很多国家,女性争取到了选举权,那么追随启蒙理性,补完了自然的天赋人权,公民权利和义务的平等,两性就很平等了吗?很快大家就发现不是,抽象的人权补全了,但具体的教育、从政、职场、生育、母职、家务劳动、亲密关系、文学艺术……各种针对女性的歧视没有消失,年轻一代的女权主义者必定会继续思考,为什么选举权、财产权、继承权都有了,却没有实现两性的平等。


这里我们可以单独看一下法国,很有意思,你看法国在这几个西方大国里是最晚实现女性选举权的,一直要到两次世界大战之后。我们现在总是想象法国人自由、浪漫,两性关系很开放,不存在的,法国是有很长的天主教传统的,而且在二战中投降德国的维希政府是非常打压女性自主的,恰恰是因为这种处境,天主教会和法国左翼都反对性解放和堕胎,女人没有丈夫的允许不能出门工作,所以1946年波伏瓦才开始写《第二性》,1949年出版。《第二性》很关键,但是它的影响是很慢的,比如在法国,它出版以后销量蛮高,但是遭到的骂声也很多。在美国这书的遭遇不一样,53年就有了删节版英译本,传到美国,10年之后,贝蒂·弗里丹出版了《女性的奥秘》(1963),读了《第二性》的新一代女性受到的启发是什么?厚厚的第二卷,波伏瓦揭示、分析了各种女性的处境:少女、孕妇、母亲、妻子、情人、信徒、交际花。曾经的启蒙逻辑对「人是什么」有一套抽象的说辞,当波伏瓦问自由女人如何可能的时候,意味着「人是什么」这个问题必须在性别经验的差异性之中得到回应并接受挑战(——张念,《性别之伤与存在之痛》)。弗里丹的「女性奥秘」就是按照这种处境分析的思路来写,她仅主要分析战后美国的家庭主妇——她们也是女儿、情人、妻子、孕妇、母亲,就炸开了美国妇女解放的锅。

波伏瓦开出的药方,一个很实际的,争取经济和社会上独立,摆脱从属地位;另一个,共同对女性处境做分析和反思,从而挑战这些处境。这很关键,意味着,在启蒙逻辑的生而自由平等之外,差异的维度出现了,这是第二波女权主义思潮的一个转折。从性别差异出发,从这些处境出发,女人和女人联结起来,来想到底什么是女人和男人的问题。第二波女权主义的议程当然继续要求平等公民权的落实,包括堕胎权、同工同酬等,但还提出一些此前不被提及的问题,就是我们可曾有过父权制社会许诺的那种天赋的自由平等?他们还按老路实现吗?那么新的路在哪?女性有传承下来独特的精神财富吗?我们怎么去强调这种财富?平等就是男性有的权利女性也都拥有吗?这样的平等会不会抹平差异?还是说面对已经存在的差异,启用新的原则?差异化地实现平等?

回到《如何抑止》这个书的,其实女性主义理论和女性主义批评,也经历了这样一种转变和发展,而且可以说相当程度上是受到女权运动的影响,她的爆发和绽出,比民权运动、反越战、反文化那一波社会运动,要慢,但是意味或者影响,要更深远。

比如我们从1968年玛丽·埃尔曼(Mary Ellmann)《思考女性》(Thinking About Women)这个书开始,她就是去分析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和女作家笔下的女人。你看,拉斯这个书不是她一个人在写哦,比如《思考女性》这个书的第三章,归类了文学作品里对女性的刻板印象:


很巧,也是十一条。或者你也可以说,在女性主义批评的写作中,也有一条传承下来的脉络,作者们开始有这样一种意识了,女性要建立自己传统和军火库。

接着,1969年米利特的《性政治》,她第三部分就是挑战D.H.劳伦斯,阿瑟·米勒这些文学成就已经被认可的作家,扒里面的厌女症。我们仍以伍尔夫为例,在当时的女性主义批评里大概有这样一条脉络,起初,伍尔夫不是很被在乎,虽然她是公开支持当时的妇女参政论者的,但是她的小说里,好像净写些和女性变革这些没关系的事情。《性政治》里就说,伍尔夫在《达洛维太太》和《海浪》里赞美了两位家庭主妇,而且《海浪》人物写得没什么说服力,比较失败。

但是我们说,我们找到作家笔下的歧视和刻板印象就够了吗?我们有一个平等的女性形象就够了吗?我们要怎么样的女性形象?她的差异在哪里?她是不是要举起女性解放的大旗?

那么大家逐渐深入妇女解放了,伍尔夫的作品其实是受到责难的,女性主义批评家肖沃瓦特(Elaine Showalter)1977年就写了一篇论文,其中批评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谈「雌雄同体」,是对女性问题的逃避,所以她的文字不是很解放的,也不是女权的。大家翻一下拉斯这本书的第十章,她当时对伍尔夫的观点基本上也差不多。


但是问题又来了。这个时候有一本很重要的书,1979年出版的《阁楼上的疯女人》,这个书带大家重读了19世纪的英语女作家,两位作者分析出的一个结论是什么?女作家们有意或无意地开发了一种迂回地说出真相的文学技术。就是在写作中出现了旁逸斜出的疯女人形象,这些由女作家自己创作出来的疯女人,在文学经验中通常作为天使女主人公的对手,或作为干预或阻挠天使女人的次要形象出现。疯女人和正统天使型女人是一体两面,疯女人是天使女人的黑暗重影。另外,疯女人形象也可以被理解为是女作家的二重身,是女作家受到父权社会文化而产生的焦虑、不满、愤怒、反叛而创造出来的女性形象。在疯女人身上凝结着女作家内心深处真实欲望,借助重复性的监禁和逃跑意象、身体精神疾病的隐喻,从父权诗学中突围。这个给人很大启发,它打通了写作者和作品的一种深层的联系,作者和她写的人物、意象有什么关系,它不是在文本表层的。


也就是说,不是说女作家在书里面没凸显女性反抗的想法、经验、意识,她就不是反抗的,反过来也一样,大家可以想一想。不然的话,我们重新发掘女性写作的历史,是很有局限的,比如,在有女性主义这个词之前,我们是不是就没有女性写作的历史了?在没有文字记录的女性写作之前,我们是不是就发挖掘女性写作了?《阁楼上的疯女人》告诉我们,不是这样的。反抗的种子,差异性的凸显,是在作品内部的和外部的关系中显现出来的,那么,循着这个新方法,1985年托利·莫伊(Tori Moi)就写论文反对肖沃瓦特这种说法,她说伍尔夫不是不拒绝男性的象征秩序,而是说伍尔夫是在符号体系内部,她的写法,是在概念领域,对二元论发起挑战,包括她的小说,形式和内容,是非常解构的,打消了一切本质化的东西,怎么做到的?这个下一部分我们会着重讲,简而言之,还是和差异性脱不开干系。

如果要建立女性主义自己的历史、自己的谱系,在数量上没有优势,要发扬光大大,做出改变,依凭什么为据点呢?这个差异性的脉络变得很关键,而且受到70年代法国的女性主义理论家的影响,一个是埃莱娜·西苏,首先我们补充一下,在结构主义到后结构主义的理论转变中有一个基本点,即不仅仅说我们社会的制度、体系是父权制的,而且,我们的符号系统,我们的语言也是菲勒斯中心的、阳具中心主义的,他痴迷于把东西固定下来,去名命,去分类。比如说,歇斯底里(hysteria),这个词就是指女人的子宫(hystera),现在我们说一个神经兮兮,疯疯癫癫,那是歇斯底里。其实不是,20世纪之前歇斯底里它归纳了一系列女人的生理的、心理的失调,因为当时的人无法解释,无法言说这一堆情况,就冠上这么一个名字。


两性,也是如此被名命和分类的,那么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里面,反对传统话语里双性的、中性的,说这是抹除差异的行为。当我们在传统语境里说双性,其实预设了对「完整」的幻想。她提倡新的「双性」,是每个人从自身中找到两性的存在,更重要的是,她认为古往今来,是女人更多地进行这种「双性」的探索,女人讲话男人听不懂,这就对了,阴性/女性书写的破坏力就在这里,反过来,她提倡的阴性/女性书写,推崇巴西女作家李斯佩可朵,但是她说阴性/女性书写就是凸显差异的书写,就通过增加差异来对现行象征秩序的反抗,和作者的生理性别就没关系了。你看,在理论层面,差异、甚至女性、阴性,它不是指先指生理的实存了,而是代表了对原先的象征秩序的一种挑战和颠覆。

茱莉亚·克里斯蒂娃也是类似的意思,她挪用再造了柏拉图的一个概念,叫切诺(chora),是一种流动的空间,它还有子宫里的空间的意思。人在想象界的时候,还有没分清自己和他人的时候,不会说话和写字,就是在切诺里。但人成熟了熟练地运用语言了,进入象征界了,这时候就被切诺排出了,因为基本上,言说被要求是得清楚明白的,它拒绝那种说不清楚,不能定义,模模糊糊的东西。那么女人在什么位置,是不全存在,不完全进入象征界,所谓的女性意识就和切诺一样,她是黏连的、无法剥离的,对于象征界也就是我们稳定的符号系统来说,这个有颠覆意义。

还有,露西·伊利格瑞,她最有名的《他者女人窥镜》从柏拉图的洞穴,到拉康的精神分析,上下几千年,提供了很多概念,在伊利格瑞看来整个西方思想史就是寻求「同一」的重复性过程。所谓的思辨,就是镜化,照镜子,思辨/照来思辨/照去,看到的还是你自己;所以我们应该穿越镜子,让我们彼此触抚,让我们的双唇一起说话;作为流体,女性这个性别,此性非一、而是二、是多,等等。但是她接受采访的时候就会说,你们不要觉得看了我的书,看了这些概念,好像就找到一劳永逸的办法了,你一松懈,菲勒斯中心的秩序就会攫住你。怎么办?要一直迂回地、拟仿地来言说。


这里大家就或许可以理解,为什么拉斯特别介意,女性创作者对女性身份的否认?就像现在很多人也说,我不是女作家,不是女艺术家,不是女导演,导演就是导演,作家就是作家,加一个「女」反而是性别歧视或者冒犯。那么从拉斯这些人的视角看,首先性别差异实存,我们每个人都是性化的,我们的语言、你的作品也会被戴上这些标签,那么在原则上,我们统称作家嘛,在外语里把阴性阳性的词中性化,这样立刻就很平等了咯?这个问题其实上面已经回答过了,现在我们看拉斯她们的一个基本原则,直面自己的性别身份,拥抱差异,而且不要忘记,这背后串联起的是庞大的被记录流传下来、或者被重新发现、或者没有被书写没有被看见的女性经验。什么是女性意识?忽视这一点,那女人为什么而战,和谁作战,又用什么去作战呢?在这个原则的基础上,强调「女」,女作家,女导演,一个很简单意思是说,在社会层面,希望原来男性主导的各个岗位各个阶层,女性都有50%乃至以上,否则谈平等是很虚的;另外,我认为在这种策略的强调下我们对女性创作者的要求,最终绝对不是你是女作者那你就是好的,而是要求会更高,你求同求异,你巩固还是撼动,解放和颠覆的价值,这些在作品中会越辩越明。

所以回到拉斯,谁在抑止女性写作?从来没有说是男性,相反,男人的荒诞读了这个反而觉得不重要,太常见了,本来就没指望什么。而是说,面对这个海洋一般的、不断流动的东西,我们希望那个「女」最终是什么,我们要打捞什么出来,我们怎么生成差异,怎么面对那些母亲和姐妹,怎么做好她们文学的女儿。

最后我想提一提,女权老大姐波伏瓦的写作经历,非常有意思。可能对不少女权主义者来说,波伏瓦是yyds般的存在吧,但是她写作被抑止的遭遇,也是没有办法更多了。比如说,第一条,凡波伏瓦出现就必然出现萨特,这是我们国内一个出版社11年出的《第二性》哈,作者介绍页面,大家看一下,反正我是挺不爽的:


不过这个情况从波伏瓦青年事情就是这样了,包括有人说,波伏瓦的书都是受萨特的影响,或者说她压根没有写,全是萨特代笔,好,这个叫「剥夺作者身份」哈。

波伏瓦一生曾遭到不少人质疑,质疑她的学术能力和原创性。其中有人猜测,波伏瓦的书都是萨特帮她写的。更有甚者,指控说波伏瓦的长篇巨著《第二性》不过是拙劣地照搬了萨特《存在与虚无》中的两个假设,然后借此发挥出来的;也有人谴责她盲目地把萨特的作品奉为圭臬。虽然后来波伏瓦在她的一些作品里明确地反击了这些不实的指控,但这种怀疑和指控在她生前死后从未消停过。波伏瓦去世时,有一篇讣告说她只不过是萨特思想的普及者,另一篇更是贬低她「完全没有能力做哲学性的原创思考」。

接下来,「诋毁作者」,「内容的双重标准」:

波伏瓦的写作「简直达到了下贱的极限」。「在一个正经讨论严肃哲学和文学地方,西蒙娜·德·波伏瓦女士讨论这种话题真的合适吗?」


——小说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

195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波伏瓦「让法国男人看起来很可笑」。


——阿尔贝·加缪

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最神奇的是,1953年,《第二性》的英译本译者动物学家:帕什利(Howard Parshley),他在译序里这样说「波伏瓦小姐的书毕竟是关于女人的,而不是关于哲学的」。「为了简洁,他稍稍做了一些删减」,他在翻译过程中缩减了篇幅,把972页法语原版删掉了145页(占15%),他觉得波伏瓦的哲学思想并没有那么严谨,一个动物学家,却那么自信!(1927年6月,波伏瓦又拿下了一个高等教育资格证——哲学概论。在这门考试中,她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西蒙娜·薇依。)所以英语世界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一直到2009年之前无删节的新译本出来,他们一直读的是这部75%的《第二性》。

波伏瓦在欧美学术界,中文学术界我就不谈了,很长时间以来都不被当作哲学家或者思想家,一直到80年代前后,大家才去挖掘她的哲学作品:包括《皮洛士和齐纳斯》、《模糊性的道德》等等。甚至后来有一些例证,说萨特的写作是受到波伏瓦的影响。但是「错误的归类」:人们总是说她写了,但是她不是真正的哲学家。还有「异常化」哈,这个波伏瓦的八卦太多了,首先说她和萨特乱搞,然后她还和女生乱搞,再有和她乱搞过的女生又去和萨特乱搞,被污蔑成拉皮条的。这方面的例子,非常推荐大家去看一下《成为波伏瓦》,一本新的译著,我这里的引文大多来自这本。「榜样的缺失」,这个我们往下看波伏瓦的在美国的影响好了,比如米利特的《性政治》里的分析,其实很明显受到《第二性》的影响,但是早年米利特很少提波伏瓦的名字,当然后来她们相互结识了的。反过来对波伏瓦来说,她在回忆录、日记里都有写她读了那些人的书,在巴黎评论的访谈里面,她特别提了青年时期读伍尔夫,而且她会强调读的是英语原版。


那么波伏瓦如何面对别人对她的责难呢?或者面对女性身份的呢?打开第二性《第二性》,第三句话就说:关于女性主义的争论,已经费过不少笔墨,当下争论已经偃旗息鼓……,接着她还说,当时美国女人啊女权主义者啊尤其觉得,女人已经不存在了,男人女人大家都是人了。波伏瓦不否认自己女性的身份,但是在《第二性》那个时候,她是很明确想和女权这个名字来开距离的,那是40年代末。这里有一个过程,一直到60年代都是这样的,她从不自称女权主义者的。这是波伏瓦作为女人写作的一条路径,但是到了70年代法国妇女运动爆发的时候,波伏瓦是积极介入的,她很明确地反思20年前自己的想法并改变立场并自称「女权主义者」。包括在这段时间里,1967年她有一个小说集,对法国女性也有很大影响,叫《筋疲力尽的女人》或者《被摧毁的女人》(这里顺便吐个槽,国内这个译本叫《独白》啊,不知道为什么改成这么个没有亮点的名字)。

所以我觉得拉斯这个书其实非常解放大家,就是不管怎么样抑止女性写作,有了这本书就可以终结这个话题了,我们应该把时间和经历腾出来,争论更复杂的问题,谈拉斯这本书最核心但没深入的问题。就是女性写作。

什么是女性写作呢?这个问题好像很大,很有争议。比如我们看去年新出版《巴黎评论·女性作家访谈》的中译本,收入了埃莱娜·费兰特谈女性写作的访谈。她是这样说的:

巴黎评论:因此你觉得女性写作根基比较弱吗?


费兰特:不是,完全不是。我说的是我青少年时期的想法。后来,我的观点发生了巨大变化。……二十世纪,女性的处境发生了根本变化。女性主义思想和女性主义实践释放了很多能量,推动了更深入、更彻底的转变,产生了很多深刻的变化。假如没有这些女性的斗争、女性主义文章,还有女性文学,我都无法认识自己,这些作品让我变成了一个成熟女性。我写小说的经验,无论是没出版的还是那些已经出版的,都是在二十岁之后成形的,我尝试通过写作,讲出符合我的性别,体现女性不同之处的故事。但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我们应该去打造女性自己的传统,我们永远都不要放弃前辈留下的技艺。作为女性,我们要建立一个强大、丰富和广阔的文学世界,和男性作家的文学世界一样丰富,甚至更加丰富。因此,我们要更好地武装起来,我们必须深入挖掘我们的不同,要运用先进的工具去挖掘。尤其是,我们不能放弃自由。每一个女作家,就像在其他领域,目标不应该只是成为女作家中最好的,而应该成为所有作家中最好的,无论男女,都要尽可能发挥自己的文学才能。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不能受到任何意识形态的束缚,要摆脱所有主流、正确路线和思想指导。一个写作的女性,她唯一应该考虑的事情是把自己所了解的、体会的东西讲述出来,无论美丑,无论有没有矛盾,不用去遵照任何准则,甚至不用遵从同一个阵线的女性。写作需要极大的野心,需要摆脱各种偏见,也需要一个有计划的反抗。


——《巴黎评论·女性作家访谈》

2015与费兰特的访谈



读过《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人再看她谈女性写作会很有体会的。但是,出现在同一本书里面,是法国作家娜塔利·萨洛特1990年的一篇访谈,当时她已经90岁了,关于女性写作,她是这样说的:

《巴黎评论》:你的女权主义理念是什么样的?


萨洛特:我曾经为一九三五年的女性投票进行动员。我要女性的平等权利,在这一点上我一直都是个女权主义者。但是「女性写作」这种说法让我震惊,我觉得在艺术上我们都是雌雄同体。我们的大脑没有不同……


——《巴黎评论·女性作家访谈》

1990与萨罗特的访谈



她好像没有比1928年伍尔夫的「雌雄同体」说得更多,那么马上问题就来了,萨洛特20世纪初叶参与的女权运动,和她所处的90年代人们所谈的女性写作,是一回事吗?萨洛特否定的女性写作,和费兰特肯定的女性写作,是同一个东西吗?


所以,女性写作的历史已经不断被作者和读者编织起来了,——《西方正典》的作者布鲁姆写过一本小书,叫《如何读,为什么读》。借他这个题目,我们想说,作为今日的女人或者女权主义者,如何去读写,为什么我们要不停地去读写。那么接下来请我们另一位讲者张雁南谈一谈这方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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