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去年最好的日本电影
三宅唱导演的《惠子，凝视》在今年2月斩获第96届电影旬报评选中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四项大奖，在2022年度十佳日本电影中排名第一，也是今年平遥国际电影展首映单元中的最受欢迎影片。
《惠子、凝视》主创获日本电影旬报大奖的报道
三宅唱再次向世人证明，非类型化的电影不一定观赏性不强，在娓娓道来中，不着痕迹的生活碎片也可连接起脉络清晰而自然抵达的人物成长。
更重要的是，《惠子，凝视》对体育题材和听障人士故事的独到理解，以一种温柔的方式消除了他者凝视的壁垒。比起热血或悲悯，我们可以用更平等的目光看待这个关于特殊群体的故事。
一段从弱鸡升级到冠军的个人英雄成长史，或者特意与之背离的反英雄叙事，都不是三宅唱的关注点。这部影片足以打动人心，在于对困境中主角的反应有着真实而细腻的描绘。我们跟随惠子凝视周遭的世界，也在凝视惠子作出的各种反应之时，代入自己在充满变动和不公的命运中曾经或者即将会经历的不安、迷茫与追寻。
三宅唱是一位在IP改编中手法沉稳而又能不断给观众带来惊喜的导演。两年前他在电视剧《咒怨：诅咒之家》中巧妙地运用空间调度营造凶宅的氛围，以其个人风格解构咒怨经典IP。在2018年执导的剧情片《你的鸟儿会唱歌》中，他借一段三角恋让观众回味人与人之间那份暗中蛰伏而难以被传递的情愫，把侧重台词和心理描写的原著小说中的意蕴用极简的对白传递。
无论驾驭什么题材的故事，三宅唱坚持着用不花哨而精到的调度细腻描绘人物的情绪状态。《惠子》这部主人公无法用对白直接传达心意的影片，更是向我们展现出人物水到渠成的自洽，以及影像本身的魅力。
《惠子、凝视》官网介绍
提示大家下文涉及对影片重要情节的讨论，不想被剧透的朋友们可先收藏本文，等观看影片后再阅读。不过对于《惠子、凝视》这部影片而言，即使得知故事的走向，也不太折损其观感，生动的肢体演绎和光影造型以及女主岸井雪乃的多层次表演都值得人们再次细品。
对情绪流动的敏锐捕捉
本片延续三宅唱导演重情绪弱情节的影像风格，改编自日本聋哑女拳击手小笠原惠子的自传，把原著中“不服输”的主题演变为惠子对于是否应该放弃职业生涯的内心博弈。
电影在一片安静的居家环境中开始，奠定本片叙事徐缓不急、需要人们沉下心观察的基调。
《惠子、凝视》（日语：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这个标题曾让译者把日文的使动词在中文里翻译得信达雅而为难（“目を澄ませて”指让人睁开眼好好留意，仿佛教练对惠子“ケイコ”说话的口吻，而中文的动词没有变形或加后缀来提示执行动作的主语），中间的一个顿号相隔也容易让观众对凝视这个动作和主语惠子之间的关系而不解。
而这却巧妙地正好对应了观众和本片主人公惠子的双重关系：影片中有听障的惠子需要依靠敏锐的视觉进行判断，常常处于凝视世界的状态，而银幕外的我们也正在凝视着惠子的反应，通过诸多面部特写镜头，细致地观察和感受着惠子内心的情绪流动。
在赛后照相时，惠子接收不到摄像师的口头指令，平静地等着赶紧拍完，从没有察觉，到意识到自己被指点，不明所以地调了调站姿和嘴角，怎么动都别扭。镜头停留在惠子的脸上，随着微情绪的变化，幽默地点出听障人士和世界的隔阂。
即使最初影片尚未揭示惠子赢了比赛却陷入消沉的动机，观众也忍不住跟随镜头观察惠子。她的神态和动作在一片寂静之中独具吸引力。演员岸井雪乃在多种情绪之间的转化十分迷人。
惠子和教练练习打拳的长镜头也非常耐看。生命力的增减，被直观地反映在惠子挥拳的节奏中。
惠子的动摇从母亲的质疑开始已埋下种子，却没马上显露出来。在日常的动作延续中，我们才一点点看到惠子逐渐越来越麻木、无力。不久后出场的是对惠子热情赞美的酒店同事，与母亲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而惠子听着却没多少喜悦之情，温和的语气配合着聊天，却等别人一转身就要赶去洗手间，而当时同事们忙前忙后，无人察觉。
惠子的危机慢慢发酵，伴随着情绪的一点点积累，引出行动的微妙变化。在看到惠子拿着告别信站在会馆之前，观众已充分地感受到她难以为继的状态。
对于惠子生命中有活力的一部分，影片也是主要用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刻画。影片有时给手语配字幕，而到了惠子和同为听障人士的朋友在餐厅吃饭的场景时，注解性文字选择性退场。
即使观众完全不懂她们在聊什么，也可以看得津津有味。不断比划着手势的两个朋友讨论得十分带劲儿，在她们二人面前惠子的目光不再游离躲闪，偶尔加入讨论，或者放松地在一旁看着她们。
这让笔者想到之前有一次在汉堡王吃饭，转头发现后桌有七八个中学生正在打手语聊天，热烈而温馨，一点不会打扰到周围就餐的其他人。调侃、打断、不服气、好奇，都用身体形象地表达着，跨越语言间的沟壑，让我这个外地人马上领会到他们之间的亲密和快乐。
具体的聊天内容其实无所谓，人与人之间的氛围才是最有趣的。三宅唱导演深谙氛围感的营造，敏锐地捕捉角色们在本能之下的身体动作，与各地观众达成情绪的共鸣。毕竟比起擅长铺陈解释的文字，电影更应该发挥的是其图像的魅力。
三宅唱还用肢体动作反映角色们在互动时的化学反应，完成了影片中惠子所有的人际关系的勾勒。
拳击馆会长是一直以来给惠子归属感的存在。惠子和会长首次同框时，首先是被吓一跳和毕恭毕敬地鞠躬，但二人之间亲近随后被验证，惠子跟随着会长做准备动作（与后面惠子不得不离开会长呼应），休息时会长给她倒的保温杯里的水喝，如同自家爷爷一般，而惠子自然地接过，仿佛已经习惯。
闪回中，惠子和会长就戴帽子的前后戴法而展开互动也格外生动。象征着会长的大红色，就这样长久地被铭刻在清冷冬日的记忆中。
当惠子放下退出的念头而走向会长时，他们也不需要用谈心来缓解逐渐变得尴尬的关系。站在同一面镜子前，二人一起挥拳就是给彼此最好的回应。泪目的惠子久违地展露笑容，她不仅找回和会长的沟通方式，也找回和自己的联结。
惠子的失语，没有让影片因台词的有限而削弱表意，而是借助这份安静的气质，放大身体行动传递的微妙情绪，更好地发挥出影像自身的魅力。
作为一部用生活化镜头语言拍摄的体育题材影片，《惠子、凝视》没有遵循好莱坞经典类型片的节奏排布情节点，在观看中人们甚至有一阵子还会在琐碎的日常生活片段中找不到主线推进的线索，但奇妙的是这部影片依旧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平淡。
本片中人物面临的矛盾被呈现得隐而自然，没有被特意渲染，也没有被弱化。冲突通常在对立元素的并置组合中得到彰显，无需矫饰。
比如关于惠子与身边人的隔阂，在惠子下班回家的场景中，弟弟玩吉他的出场方式自然地将他和惠子的生活划分得泾渭分明。惠子的孤独在这间属于她的房子里变得更加明晰，即使姐弟二人对视一下就各干各的，看起来相安无事。
对于惠子融入正常世界的困难，影片通过惠子不方便应对便利店店员的提问等生活细节交代清楚。
另外失意的惠子在桥下遇到两个前来查看情况的警察，一个冷漠，一个语气温柔，而最可怕的是后者的热心，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于自我满足的善意，给惠子带来更大的伤害。在得知惠子的听力情况后，热心仔依旧不摘下口罩尝试唇语或比手势，坚持用自己的方式一次次发出问候。
对此惠子没有打断或在他走后表示不满，更多是麻木。这份习得性无力，正揭示出惠子想要追求热爱职业的障碍。疫情如何给失聪者的生活难上加难，也在此被一笔点到。
影片的第二重矛盾在于惠子要失去那个作为她唯一归宿的老拳击会馆。她拒绝加入新馆，并抗拒面对会长身体衰弱的局面。
归属地这个意像的刻画，在对比感强烈的灯光和道具设计中被明确。老馆是一片昏黄的色调，光影层次丰富，而新馆是一片闪亮均匀的LED照明。惠子和原教练沟通时常用的手写板，被新教练替换成自动语音转文字的pad，惠子在这里无所适从。
会长公布闭馆的消息后，惠子先是看着爱哭的教练笑了。拒绝新馆时，惠子也十分坚定，比教练的情绪更加稳定。
直到观众看完惠子走完沮丧到重拾信心继续练拳的转变时，才进一步得知她更多的心路历程。到最后惠子在医院陪护会长时，我们才读到她日记里的那句“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时过进迁的视角让这个表态显得格外有冲击力。日记的独白配合着惠子和会长的温馨回忆和惠子不断奔跑的画面，惠子的不舍和心痛之情达到顶峰，一波三折。
而关于惠子想要放弃职业生涯的叙事线，在正式展开之前影片就有几处闲笔做好铺垫。开场时一位教练给名册划上一条红线，代表有一位学员中止训练。有一位练拳击的小哥时不时走神地看向惠子，而意图未知。当时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并不与惠子的生活产生直接的交集。
直到学员们一个个离去，萦绕着老会馆的失落感一直被累积着，因而惠子在更衣间掏出信纸时，她这个决定的分量变得更重。
那个暗中观察惠子的小哥说出的离开理由，正好和惠子心信中的简短的一句话呼应，让人细思极痛。小哥认为教练们都把精力放在惠子身上，让别的学员得不到公平的关照。赢了重要比赛的惠子依旧认为自己的缺陷给大家拖了后腿。惠子的自我指责在生活中被一些人认为是应该的，这比来一个人直接当面来嫌弃惠子更加沉重。
即使惠子一直给大家呈现坚强的一面，不曾表现出自卑软弱的样子，但是这份自我否定，足以侵蚀掉她宝贵的向上心。克服这样的心理之难，为惠子留出了丰裕的成长空间。
在惠子身上，被剥夺的表达、被限制的信息来源方式，是健全人所难以体会的经历，而与此同时，每个人在世上多多少少会体会到被动和不公，这让《惠子、凝视》中的矛盾有着更深的普世价值。
难得的是在惠子曾被霸凌过，并出现过校园暴力行为这样的背景下，本片也没有放大悲情。诸多日常场景里不乏诙谐感的对照，把点出人物所经历的困境巧妙点出，让大家心领神会。惠子也没有顺着惯性一味的丧下去，而是一直在迷茫中诚实地摸索着，富有生命的力量感。
对人物转变的真诚理解
虽然从观影开始就可以预期的是，这位失意的主人公总有一天会找到人生的慰藉。观众对于这类故事的向往和抗拒，都在于人走出困境往往不能一蹴而就。
《惠子、凝视》在治愈的走向中依旧没有失去人物弧光的可信度。惠子前行的脚步，如同本片的英文标题“缓慢、微小，而沉稳”（slow,small but steady）。
其实直到故事最后，惠子还是没有赢得比赛，也没有找到新拳击馆作为归宿。至于今后如何解决这两大困难，影片也没有交代。没有答案的生活，依旧给人一种释然感。
尤其结尾的一幕意蕴悠长。惠子意外地得到来自赛场上误害的对手的肯定，心情微妙，最后跑上长坡，继续训练，成为夕阳下人群中的一个剪影。
人物关系的前后对照，铺垫着惠子状态的变化。弟弟女友和她打招呼方式，从背后一声笨拙的招呼，变成面对面的手语；忘性大的酒店的同事，刚开始和惠子说话老不摘口罩，到后来跟着惠子学叠被子。在这些细节的映照下，惠子身上逐渐有了更多的对生活的掌控感。
虽然有可能惠子在下一次比赛中遇到不公待遇时，还是会怒吼到难以平息，可能某天又会找不到挥拳的意义，不过在她在夕阳中前行，生命得到自然舒展的那刻，我们感受到这些悬而未决都不要紧。未完待续之感，让我们看到电影更加贴近生活的模样。
生活没有完成体的胜利，但也总有些时刻可以让人感受到手中的力量，然后用更坦然的心情，带着不确定和没有排解的烦恼，继续前行。
即使跌倒了迷路了也没关系，不需要一件比赛的胜利佐证惠子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她在一段经历中对自身力量的发掘。生生不息的延续更为浸润人心。
日本影视似乎很擅长拍生活图景中的治愈和致郁之事。三宅唱对人生起伏的理解，让人联想到日本电视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中女主晶（新垣结衣饰）。晶反复在工作和爱情中内耗，即使很多次下定决心，做出勇敢的改变，也会兜兜转转回到迷茫的境地。剧情没什么爽点，有的尽是对人类力量有限的自觉。
晶甩掉渣男后也不能马上改掉自己不健康的依恋模式，惠子打倒一个对手也不能从此克服失聪对她职业道路的阻碍。晶得到提点后有所感悟，又似乎没完全开窍，还要花很长一段时间琢磨自己拥有的力量到底是什么。类似地，惠子在未来还要继续磨合自己和拳击的关系，通过拳击肯定自己的力量，同时也要学习处理拳击带给她的困扰。
惠子的成长之旅，不是完成人物必有弧光的任务，或者讨好观众才写的光明式结尾。生活中没有能轻易达成的救赎，如惠子对弟弟说的“只能一个人去面对”。我们欣赏这份直视生活的诚实，以及珍视每场邂逅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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