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评审会，贾专家偶遇甄股长

（一）

贾老师最近兴致甚高。

虽然他师弟写的那篇《当年跟我一起写报告的贾师兄当专家了》在网络流传甚广，但对他没什么实际的负面影响。

网络与现实之间还是有藩篱的，看官们在网络上可以讥诮贾专家，但现实中遇到他，照样要毕恭毕敬地奉为上宾。

他颇有点骄傲。不到四十岁的年龄，就是省级专家、金牌组长，觉得自己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唯一的不爽就是精力有限，有时候评审会档期太满，稍感疲惫。

但是，当奋斗在一个又一个的评审会、复核会的现场，老贾瞬间又斗志昂扬、满血复活。

不过，最近发生的这件小事，贾老师终究还是有点内疚的。以省厅报告书的质量要求，否定掉了一个应急预案，而且还是自己小师弟做的，似乎有点不近人情。

但是转念一想，他还是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如果一次就通过了，与自己平素风格不同，别人若知道了自己和师弟的关系，肯定会说自己徇私，照顾师弟，于名声有损。

所以那天评审会，他极力装作不认识编制单位，而且故意很激动，发表刁难意见。他当时十分害怕师弟和自己套近乎。好在师弟也不是初入江湖，察言观色的基本能力还是有的。

其实贾老师也有苦衷。自己多年塑造的了一个无形的专家品牌：评审会一次通过率不能高于50%。上次小师弟的报告，当月一次通过的名额已经超了一半了，实属无奈啊。他也怪小师弟咎由自取，平时也不联络也就罢了，这次应急预案评审，明明知道自己是知名专家，会前也不打个招呼，又不是外人。

贾老师知道自己不会再参加那个应急预案的复核会了。即使接到邀请，他也不会再去的。

 （二）

但贾专家是不会被人忘记的。这天，他又接到一个省厅报告书的评审会通知。

不参加省厅评审会有一段时间了，这个他得怪自己。省厅评审会一般要两天，工作又累强度又大，专家费还不是很多。哪有区县级的好，项目又不复杂，而且有时候一天参加4个，自己一般又是组长，也不用发表太多意见，两点也行，三点也行，多爽！但是总这样不露脸也不行，再不参加，省级专家的名头恐怕就保不住了。

所以贾老师这次无论如何也得去了。

明天是个印染厂增产不增污的扩建项目，从环境影响程度来说，不增加新的污染物项目都不会很复杂。但贾老师还是认认真真地审起了报告书。毕竟省级专家都不是水货，且印染行业是严控行业，自己不能在众多专家同行面前丢脸的。

贾老师做专家，刚开始也不很厉害，理论多、实践少。好在他醒目得很，现学现卖的能力强，常常可以从资深专家那里学到不少知识。这一点他很得意，经常第一天刚学会，第二天就在会上得意地发表刚学会的意见，而且很有成就感，发表完都会心一笑。贾老师就是样迅速地成长起来的。

老贾毕竟是环科院研究员，又混迹江湖这么久，很快他就找到了这个报告书的很多“硬伤”，诸如“核实水平衡、核实现状调查，完善现有工程分析、事故应急池、地下水评价不满足导则要求”等等。

审核了一个多小时，贾老师觉得提的意见够明天评审会用了，就轻轻地合上了报告书，抽了一支软中华香烟。

按照岭南省评估中心的要求，贾老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意见，大大小小一共15条，反馈给了评估中心，由评估中心立即交给环评单位。环评单位必须连夜修改，第二天回应专家意见。

 （三）

评审会开始了，一切都有套路，按部就班地来。

建设单位简单地汇报了项目概况，核心意思是企业通过技改，虽然产能扩建了，但是总排水总量是减少的；且企业环保手续完善，也很重视环保管理，配套的污水处理厂、自备热电厂都按要求进行了提标改造。

贾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根据评估中心的要求，环评单位要先汇报报告书的技术内容，然后再回应昨天所有专家的预审意见，最后专家提问、发表意见。

环评单位先开始了报告书内容的汇报，也是照本宣科。专家基本不会认真听，老贾昏昏欲睡，正想溜出去抽支烟提神的时候，一个宏亮的质疑声音响了起来：等一下，往前翻一个ppt。

贾老师愣了一下，心想是哪个人比自己还牛，敢这么生气地打断别人的汇报？抬头一看，原来是评估中心的乔丽。

“你的现有产能到底是多少？怎么前后不一致？报告书前面说是xx万码，和后面企业历次批复情况对应不上？”

建设单位解释道：企业历次批复产能，有的按月计，有的按年计，全部折合成年是一样的。

这个解释差强人意，专家也没人刨根究底。

（四）

汇报完报告内容，环评单位开始回应专家意见了。

这会老贾打起了精神。一方面看环评单位怎么解释自己提的那15条的意见，好选择时机和火候发飙；另一方面，也可以借别的专家提的意见发飙。

其中一个专家先问：定型废气为什么用非甲烷总烃，而不用TVOC来评价？

环评单位负责人并不是菜鸟，他们显然有备而来，从容又不失谦逊地回应道：“纺织染整没有行业大气污染物排放标准，根据省大气综排标准，我们就选了非甲烷总烃来评价，如果专家有疑问，我们后面可以改。”

专家见他谦逊有礼，也给留了点面子，补充说了一句“非甲烷总烃也是TVOC，现在国家用的都是TVOC”。

就在这时，老贾对面一个女同志突然发话：“用非甲烷总烃评价定型废气是合适的，因为纺织染整行业排污许可证申请与核发技术规范，定型废气都是用非甲烷总烃表征的。再说，即便有机废气用VOC表征，也应该是VOCs而不是TVOC。”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是一个三十四五的女子，她略施粉黛，肤白貌美，体态丰腴，脸上表情坚毅自信，一头短发显得十分干练。

老贾见她坐在对面席，以为是受审方。心里窃喜，想自己虽是环境工程博士，但评审过这么多相关项目，有机化学多少都懂点，你却敢班门弄斧，要自讨无趣。

他冷笑一声，摘下厚厚的黑框眼镜，揉了揉眼，得意地说：“概念要清楚。非甲烷总烃是烃类物质，是只含碳氢的有机化合物，而定型废气含有烃的衍生物。”

女同志解释道：“从环保管理来说，非甲烷总烃也包括烃的衍生物。固定源废气非甲烷总烃监测标准和编制说明有介绍。”

老贾虎躯一震，面露羞赧之色。他总听别的专家说，非甲烷总烃不包括衍生物，而且有机化学中烃的定义也是这样的，没想到监测分析标准还搞了这么一出。他平时根本就不会看这些监测分析标准，更不用说编制说明了。

老贾被这样一呛很想发飙，但还是忍住了，毕竟自己也有点糊涂了。他突然感觉哪里有点不对。

自己纵横江湖也有些年头了，还没有遇到环评单位敢这样在会上辩驳的，就算是想解释，也是会后“请教”，哪会这么不懂规矩地当场申辩、质疑专家。

老贾心想，一定要记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同志，逮个机会让她灰头土脸。虽然这个环评单位还没有在自己的地盘写过什么报告，但是总有一天会遇到的。

（五）

回应继续。这时，各位专家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不觉，环评单位已回复了四个专家的预审意见。老贾都没有认真听，只是擦了几次厚厚的眼镜片，沉浸在刚才非甲烷总烃的回忆中。

 “按08版导则，大气三级评价，现状监测资料有效性不足，点位超过了评价范围”，又一个专家质疑道。

老贾突然两眼发光，好像逮着什么千载难逢的机遇。自己把08版大气导则都快全部背下来了，不在评价范围肯定不行。

发飙的机会终于又来了。

“符合导则，是最基本的要求”。老贾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道。

刚才女同志又说话了：“从大气环境影响评价的本质和意义出发，不在评价范围也是可以代表的。这两个点位都是自动监测点位，代表性更好。且环境空气质量监测点位布设技术规范也说了，一个点位可以代表几十公里范围。我们就是用几个点位来代表一个城市的空气质量的。再说，三级评价本身占标率就低，现状值只说明现状环境质量，不做进一步预测。新版大气导则现状资料都没有‘评价范围内’这个要求了。”

老贾爱憎分明不忘本行，立场坚定斗志刚强。他补充道：“08导则就是说评价范围内的才行，遵守导则是最基本的。你的报告又没有按照新版大气导则编写。”顿了一顿，声音提高了八度，续道：“再说，谁说估算模式不用叠加，你们认真学习过导则吗”？

女同志并不示弱，她坚定地说：“三级评价本身占标率低，叠加也无意义。”

老贾火了，同时又有点诧异。江湖经验告诉他，环评单位除非不想混了，否则怎么敢这样顶撞专家。他还是想有点把握再发火，于是问了问旁边的乔丽：“环评单位这个女同志是谁？”

乔丽说：“我也没留意，先看看签到表。哦，这个是县环保局甄股长，不是环评单位的。”

老贾崩溃了。他心里嘀咕，今天开会为什么不摆牌子？介绍参会人员的时候没有认真听，原来此人是审批部门代表。在基层环保局，可从未遇到过技术水平这么高的女人。

好在自己虽然有点小激动，但还没达到发飙的标准，尚未失态。这个甄股长所言，似乎还是有一点道理。都怪自己平时只学习别的专家的意见，没有进一步研究吃透导则。

环评单位很快回应完了老贾的意见。因为他的意见大多是核实、细化、完善、进一步……他只听了个大概，环评单位都回应了，他就嗯呀阿的说了几句，意思是就按照他的意见去进一步核实、细化、完善就行了。

老贾面有不悦。自己昨天虽然想到了七十二般发飙方式和机会，但是此刻也不想说什么了。他要找一个万无一失的发飙机会。

 （六）

最后一位是水环境方面的专家。环评单位回应完，这位专家反诘说：“地表水布点断面才4个，数量不够，代表性不足；且引用的监测资料超过三年有效期两天。这些都不符合导则要求。”

甄股长又说：“文教授，我和您探讨一下。这个项目是增产减污的，排放废水不增加，地表水调查基本符合要求，再结合导则……”

老贾还是没忍住，因为这次他不会失误了。没等文教授回话，他抢先哂笑道：“结合导则的话，那就是不符合导则要求啰。”他这次没有发飙，决定借机讥讽一下甄股长。老贾继续道：“你们主管部门熟悉政策多点，对导则规范不熟也正常，管理部门嘛。”

甄股长说：“虽然数据有效性超期两天，但是本项目不新增废水排放，按照现行导则评价等级低于三级，不必进行环境影响评价……”

老贾感觉甄股长说的是外行话，更得意了。笑道：“评价等级最低都是三级，哪有低于三级的？”

没办法了。甄股长拿出手机，打开环评云助手app，找到刚刚查完的地表水导则，读起了中4.3的规定。

低于第三级地面水环境影响评价条件的建设项目，不必进行地面水环境影响评价，只需按照环境影响报告表的有关规定，简要说明所排放的污染物类型和数量、给排水状况、排水去向等，并进行一些简单的环境影响分析。

老贾心想，自己做专家这么久，从未听过低于三级评价这个说法。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更怀疑自己的眼睛。他问道：“你在哪里查的，是不是不准？”

甄股长说：“环评云助手，是专业的app，这个您不用质疑。”

老贾默默地用手机登陆了生态环境部官网，查到了地表水导则，也认真读了几遍导则4.3条款，这才发现事实的确如此。

他决定现在就下载环评云助手，有机会荐给自己周围的人。

甄股长又解释道：“本项目排水量减少，废水本身依托企业现有污水厂，地表水评价应该从简。污水厂的环评已进行过了详细的预测评价。至于资料过期两天，会后补也说得过去。应该重点分析本次增产减污的可行性。”

此言一出，老贾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这个稍显肥胖的甄股长，一介女流，怎么会对技术这么熟悉？特别是对导则、规范，比自己这个省级专家还熟悉。自己提的意见都是按照导则要求，而导则竟然还挖了这么个坑，评价等级竟然可以低于三级，自己居然这么多年没发现。

这个烂导则。

（七）

老贾毕竟是金牌组长，圆个场还是可以的。他说：“这个项目是纺织染整行业，项目敏感且属于严控行业。我们前几天评的一个项目也是减污的，都是按三级评价。这是业内共识。”

老贾表面平静，内心激荡。这个项目属地环保局一个小小的甄股长，怎么老出来争辩。作为一个环保局代表，如此醉心于环评技术，也是凤毛麟角。

他可不知，有些人耿直，像甄股长这样的，从不因对方是权威而屈服，只愿意站在真理那边说话。

老贾心想，要不是看这妇女是管理部门领导，管她有理没理，先挤兑、羞臊一番再说。实在不行就求和，说句“我没否定你，只让你核实细化，连这点都不愿意做？”

可是面对这位甄股长，却不能用这招。专家只能怼环评单位，挑软的柿子捏。

老贾并不气馁，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杀手锏，可以挽回面子，维护专家的尊严和权威。

讨论专家意见开始。老贾出去抽烟。软中华抽了十多支，又上了两趟厕所，时间差不多到总结论了，他才进去坐下，准备放出杀手锏。

“这个项目还是有很多地方没说清楚，报告需要进一步修改完善，要求复核”。说完，老贾借口先遁了。

他有点莫名的压抑，那感觉就像一个江湖成名已久的老拳师，却在擂台上被一个新拳手，击中了胸口。他已不关心最终专家组意见是通过还是不通过。至于专家意见签名，明天让环评单位送给自己签就行了。

（八）

终于开完了这个评审会。他决定以后不参加省厅评审会了。至于省级专家的头衔，曾经拥有就可以了。

六大专家一起评审，居然被一个女股长挑战了权威，颇像《倚天屠龙记》中六大门派围攻光明，被无名小子曾阿牛搅了局。他想起了《乌合之众》一书作者古斯塔夫勒庞在书中的话：一群科学家或艺术家聚集在一起，对一般性问题作出判断时，仅仅因为聚在一起的事实，就与一群泥瓦匠或杂货商的判断，几乎没有什么差异。

知耻而后勇，专家也不能停止学习和知识更新。老贾下定决心，要多研究导则、规范的来龙去脉，而不是仅仅把条文背熟。

回程的路上，建设单位安排的专车，在高速公路上狂飙，司机不敢言语，老贾一个人坐在后座，思考起今天评审会上的各种声音。

增产减污的报告为什么搞这么复杂，新建一个这样的项目又该如何评价，专家对这两种情况的要求好像没什么差别。

他也想到自己的成长历程。从事环保工作，一路走来，初心还在不在，这初心又是什么？想想当年为了挣老婆本疯狂接环评项目，那时是尽量让项目通过，而今天以专家的身份评审，又是尽量地挑毛病。

项目没变，环评也没变，变的是从事环评工作的人。岁月流逝，物是人非，谁又能坚守初衷，保持真我本色。可这环评的初衷，又是什么呢？

他点开了刚下载的环评云助手APP，翻到新版环评法，反复地看……

END

依然，本故事纯属虚构。经作者同意，汤贤乱对本文进行了轻微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