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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跳槽史,替抗日川军正名的西北军「逃兵」

法之剑 2021-06-17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党人碑的熟人茶馆 Author dangrenbei

这是「昔年人物」系列的第20篇文章


如果一个人名宣武,字崇文,那么他一定是死硬的北京传统地名原教旨主义分子,不堪东西城的“文化压迫”,以此明志,表示死磕到底的决心,四九城老户的可能性极大。


可实际上,这位老先生,1907年出生在河南泌阳(今属驻马店)的一个村子里,距离北京九百多公里,本名张云霖,字云波,宣武和崇文是他从军之后改的名字。


河南有个“泌阳”,还有个“沁阳”,也就多少一撇的差别,却一在豫北,一在豫南,两县相距三百公里,中间还隔着一条黄河和若干县市,别说外省人容易搞错,蒋冯中原大战就闹过乌龙,错把沁阳的集结地搞到了泌阳,搞得冯军大败,多此一撇的参谋也丢了脑袋。


河南地名多难题,直把“泌阳”作“沁阳”


即便今天河南人自己都可能搞错,比如这张图上,鹤壁就有人把隔壁焦作的沁阳,给按到了三百公里外的驻马店。我一位泌阳的朋友来郑州买家具,说好了地址,老板却给发到了沁阳。


顺便说,河南地名简直是天然的地理课考试卷,除了沁阳和泌阳外,还有道进阶题:“陕县”和“郏县”。将来洋人考咱的托福,这几个地名一定要出到试卷上,难死他们!


张宣武从小就是泌阳的神童学霸,12岁就从县里的高小,考上省会开封的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虽然当时这所学校只是一所培养留学预备生的五年制中等专科学校,却是本省新式教育和高等教育之祖,即我的母校河南大学的前身。


不过别看是个中专,可学生的外语专业课,每学期就有1140学时,这还不包括外语的文法、修辞和作文的646学时,还得学第二外语。基础课中除中国历史、国文、算术等少数科目外,其它课程,如物理、化学、世界历史、世界地理、经济学、教育学等均使用外国原版教科书讲授,并把外语学习渗透到每个教学环节之中,学生必须能用所学外文进行日常会话、作文等。该校所开课程偏重,内容偏深,显然远远超出了一般中等学校的要求。


当时这所学校在社会上,被叫做“留美学校”,因为前6期,除德法语各一期外,都是英语专科,毕业后基本都是去美国留学,少部分去欧洲。


我前面写过的张静吾教授,是学德语的,比1919年入学的张宣武早了四年。


张宣武同年入学的法文科同学里,有个大他一岁的,叫韩儒林;还有个英语科前辈同学,1917年入学,大他五岁的,叫侯镜如。


河南大学“留学欧美预备学校”时代的校门,张宣武、侯镜如和韩儒林的母校


如果不出意外,张宣武1922年毕业后的最大可能,不是继续考京沪的大学深造,就是过渡一下留学欧美,从此走上专家教授之路。但这年爆发的第一次直奉战争引起的连锁反应,陕西督军兼北洋11师师长冯玉祥打下河南,进入开封,就任河南督军的五个月,却永远改变了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和张宣武、侯镜如的命运。


冯玉祥采纳梁启超“河南自己当办大学”的建议,支持河南知识分子创建中州大学(河南大学的前身),把查抄前河南督军赵倜的大部家产,作为创校基金,从而使河南省第一次拥有了现代大学,也为河南现代高等教育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同时,冯玉祥军队的种种举措,也让张宣武和他的同学们,还有开封市民耳目一新。在当时的民国,哪见过这样的军队?


冯军在开封周边地区,基本做到了不拉夫、不拉畜生,不轻入民宅,占用民房也不入后院,取借器物有借有还,损坏赔偿,不拿老百姓东西。部队训练间歇,还组织起来参加市政建设的义务劳动。


对比本省老乡的前任赵倜,那真是云泥之别。后面我会单独为张镇芳、张凤台、赵倜、冯玉祥和刘峙,这几任河南主政者,写篇文章,这里就不扯远了。


河南大学和冯玉祥关系深厚,没有冯玉祥就没有河南大学,冯一有空就到学校视察,给大家演讲,讲国内外形势,希望年轻人不要死读书,要关注国家民族的命运,积极抵御帝国主义的侵略,并请学生到军营里参观内务、阅兵和会操。


国保单位“河南大学近代建筑群”,无声诉说着筚路蓝缕的河南高教史


用今天的话说,中国军队有“军营开放日”的概念,最初就是冯玉祥身体力行搞起来的。


这让张宣武这样的青年知识分子非常触动,觉得中国有这样的军队,是真有救了!


不等来年毕业,毕业证和全额奖学金都不要了,法国留学也不去了,要从军,要救国,要共赴国难,抵御外辱。可问题是16岁的张宣武,既不满参军年龄,且身高还不足一米六,考上学兵,人家也不要,最后好说歹说,才给了“备补兵”身份。


所谓“备补兵”,简单说就是临时工。冯军的编制,每班有一名备补兵,任务是整理连队的环境卫生和本班的内务、杂务,而不随队出操、打野外,类似一种见习生。在备补兵年满18岁、身高到了一米六的时候,遇有列兵出缺,就可以递补。


就这也要哭着喊着,跟定冯玉祥。可见河南人民有多苦,此前的军队对河南人民的戕害有多大?


跟张宣武一起参军的河南大中学生有一千多人,考上学兵的,还有位奇人,荥阳县(今属郑州)教育局长兼县立小学校长,后来的抗日名将崔贡琛。那年已经26岁,在当时绝对是高龄兵。结过婚,有孩子不说,还是河南最好的师范学校,省立开封第一师范毕业,荥阳又是他老家,妥妥县里一流门阀世家的节奏了。


张宣武的同学韩儒林和侯镜如,没有参军,留下来读书。第二年即1923年,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升格为中州大学,第一次招生,侯考入理科教育系,次年南下广州,成为黄埔军校第一期学员;韩则转入上海的中法国立通惠工商学校,后因参加抗议法方校长实行奴化教育,而被驱逐出校,再考取北京大学哲学系本科。


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学生篮球队,侯镜如的造型,让我想起老同学张信通副教授


张宣武、侯镜如和韩儒林,是经历五四运动熏陶的一代,在校期间都不约而同参加了反帝爱国活动,此后经历各异,却殊途同归,他们这代00后青年是未来革命的领风者,也是国共乘势而起的基石。


当然这场改天换日的中国革命是长跑,有人掉队,有人跟上,有人掉队后又跟上。


跑在革命前列的张宣武,这个大学生兵,在当时的冯军是极少见的文化人,看来他家绝对是个地主,而且是个相当不差钱的地主,每年能给他寄来十块、二十块,补贴军饷之不足,而不是像其他河南兵一样,拿军饷补贴家用。这钱不少被张用来订了报纸杂志,而且一订就同时好几种,比如上海《申报》、《时报》,北京《顺天时报》、《实报》,以及商务印书馆的《东方杂志》、天津大公报社的《国闻周报》等,还经常买书,甚至是大部头的《中山全书》。因此在冯军中很有名气,从连、排长到旅、团长,都找他借阅,特别是他的团长、后来的旅长,直做到军长的张维玺,在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个好学不倦的年轻人。


我们都知道冯军整体文化素养不高,比较排斥军校生,但近代化的军队显然不能靠文盲就能搞定一切,所以张宣武这样上过大学的兵很快就脱颖而出。1924年年满18岁,正式补为列兵,接着被借调到营里搞军需,收支账目明晰,各种单据无缺,管理费用还有盈余,营长立刻要升张委上尉军需长。


但张宣武却说:我要带兵打仗,不想管财务。


年底,张维玺旅成立了直属手枪队,张宣武被前者亲自调过去,当了副班长。冯军的手枪队,又叫大刀队,既是亲军卫队,更是战时突击队。每人除有一支驳壳手枪、手枪弹200发外,还配有一支步骑枪,步枪弹100发,一把大砍刀,战时往往还会加配一支红缨枪。成员由各连队中选拔体格特别强壮、手脚特别麻利的士兵所组成,训练也比一般部队要求得严格。


冯军精锐“大刀队”,其实就是手枪队


我前面写过的魏凤楼,就是冯玉祥的手枪营长出身,能进来就是重点培养的亲信军官,未来必有大用。


到了1926年,张宣武升任班长,和他的手枪队隶属于刘郁芬的暂编第二师,刘被冯玉祥任命为代理甘肃军务督办,留守兰州。此时冯玉祥有两个督办职务:西北边防督办兼任督办甘肃军务善后事宜,他的部队被叫做“西北军”,又叫“国民军”,拥有十五万之众,地盘包括热、察、绥三个特别区和陕甘两省。


当时的甘肃省,辖境相当于今甘肃、宁夏的全境、青海省河南蒙古族自治县、贵南县、共和县、海晏县、祁连县及土尔根达坂山一线以东,以及新疆若羌县东南部。


刘郁芬是冯玉祥麾下“五虎将”之一,绩功深得冯信,刘的二师更是冯军主力,下辖第三、四混成旅,“十三太保”中的孙良诚、张维玺分任旅长,手里有4个团和卫队团等直属队,共计12个步兵营和6个特种兵营。


可甘肃的大小土著军阀却有120多个营,本已僧多粥少,当然不欢迎冯军入甘,最终演变为土客两军的战争。


甘肃是冯玉祥眼中的肥肉,更是开基立业的根据地,这里易守难攻,地处陕西、新疆之间,进可东出,退可西进,发展余地很大,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必全力争夺。


刘郁芬以师、旅手枪队和公署卫队团的手枪营为主,配以机关枪,迫击炮、工兵、通信诸连队,合编一个手枪团,作为机动部队,生生是打得各路甘军狼奔豕突。


冯军“五虎将”之一的刘郁芬


张宣武也就在一年时间,连升三级,成了连长,到了中原大战的1930年,刚满23岁,就做了团长。


值得注意的是冯玉祥的“革命”在悄悄变质,一方面是东边的高歌猛进,另一方面却是冯军在甘肃的横征暴敛,在陕西的大开杀戒。


刘郁芬主政甘肃的四年,以增加捐税为主要手段来筹集军饷,各地县政府变本加厉,巧立名目,借机加码,全省捐税项目多达120余种。冯玉祥在河南为教育界争取到了专项教育经费,可在甘肃,挪用教育经费不说,还借口“教育费附捐”名义赡军。教育厅长屡次找刘讨要积欠,后者却大发雷霆,骂其不识相:


现在军费是这样的急需,哪有钱来办教育?不如暂把它搁起来,等到军事结束之后再办,兄弟没有受过多少教育,怎的做了督办?


敲骨吸髓,不光如此,连全省支援省内灾区的救命钱,都直接送到西安,灾民却分文没见,而且某处被水,某处劫匪,某处被害于风、蝗和地震,都以此法到处勒款,每次总不下数百万元,作为冯军东出潼关的军费。


“冻死不入屋”的口号,此时也成了鬼话,冯军所过之处,多强占民宅。即使是沿途兵站有现成的营房,因为食宿的不便,士兵也不愿意去住。住进老白姓的房了总是有利可图的,不但可以强取民食,而且还可以搜刮到零星的财物,但甘肃人民的“营房附捐”一分不少缴。


冯军“十三太保”之一的张维玺


甘肃局势稳定后,张宣武的部队东调,参与同州(今陕西大荔)战役,他的这个旅也扩编为军。冯玉祥限定张维玺,一个月内打下同州,此前的1922年2月年2月至7月的半年间,冯军大将方振武、韩复榘和刘汝明都曾率军来攻,却均未奏效。


同州守将是陕西著名的土匪军阀麻振武,在当地臭名昭著,拷问人质,勒索钱财,都属家常便饭。先调查好谁家有钱、有烟土,夜里就持枪破门,抓人捆绑,把铁器烧红往人身上烫,逼你交出。如若不交,就一直折磨你,直到把人烫死。


当时就流行歌谣说:


“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下银子给郭坚,郭坚手下麻司令,既要银子又要命!


“郭坚带的麻司令,铁锨烧红要你的命。


冯军铲除同州的麻振武和凤翔的党玉琨,既有扫清地方的意图,也客观上为民除害的作用。但这些祸害盘根错节多年,并不容易消灭,张宣武就在是役中,负了重伤,差点把命丢在同州。


同州城墙刚炸开,张宣武就光膀子抡大刀,提着驳壳枪,带着一百手枪兵,作为全军的突击队杀入豁口。巷战两小时,麻振武都被打死了,匪兵们还在负隅顽抗,而且这些货,跟他们相勾结的镇嵩军,都属于土匪武装,枪法准、敢玩命。


突然一发三八式步枪弹打中张宣武,从前胸射到后背,重伤其肺部,引发大出血,七天不省人事,张维玺看到也只能叹息:“这孩子可惜了!”


从河南调入北京的冯军,当年的张宣武就在其中


战争年代,枪炮无眼,生死有命。即便是部队里很优秀的基层军官,眼看没救了,也只能任其自生自灭。可谁也没想到,张宣武一个星期后醒过来,半年竟然痊愈了,到底是年轻,身子骨结实,命就硬!


陕军守城,看来相当有一套,不光大名鼎鼎的杨虎城,麻振武和党玉琨也是如此,最后张维玺上了坑道爆破,才炸塌城墙进去了。后来解放战争中,缺乏炮火支援的解放军也经常这么干。


到了中原大战,张维玺的13军也东调河南,最后在新郑被蒋军层层包围。蒋介石的银弹攻势之下,参谋长俞方皋和副军长兼16师师长倪玉声,都力主投降。16师47旅干脆直接过去,接受改编。


可最能打的17师,还是嗷嗷叫,从师长、旅长到下面的团长、营长们,都希望拼最后一口气打出去,过黄河找主力。


张宣武此时在17师50旅99团当团长,力主死战,请命先锋。


但张维玺觉得硬拼没啥意义了,前不久的许昌之战,部队损失惨重,一天就有两个旅长、两个团长和四个营长负伤,四个营长阵亡,连长以下军官和士兵死伤三千多人。张宣武的营,四个连长,三个受伤,一个阵亡,他自己也被敌机炸伤左腕。所以别打了,民国几十年,军阀混战不断,老百姓水深火热,国家积贫积弱,冯老总跟蒋蛮子,其实一丘之貉,别再给他们当炮灰,丢了命,不值当!


为保全军将士,张维玺把张宣武这些主战派,都给关了禁闭了,同时跟蒋军谈判,要求给资听便,各谋出路,不能虐待、杀害。


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胖的盟兄弟,随后就在中原大地血拼肉搏


张维玺的这个军战斗力很强,别说蒋军中的杂牌,就是胡宗南的天下第一师也吃过大亏,日后山城堡战役侥幸脱逃的丁德隆,作为团长,是役差点没把命丢在张宣武手里。


两方谈妥,13军数万人放下武器,大家各奔东西。 


此时已成为职业军人的张宣武,并不甘心职业生涯就此结束,像其他战友一样另谋差事,毕竟他是放弃了高级知识分子的金光大道,于是开始了第一次跳槽,加盟杨虎城的西北军。


此“西北军”非彼“西北军”,杨虎城虽曾隶属于冯玉祥的西北军,但中原大战却叛冯投蒋,从河南打回陕西,出任西安绥靖公署主任、陕西省主席兼17路军总指挥,他的部队叫“陕军”更合适。


当时,张维玺的11军在陕西汉中,还留有一个暂编师作为留守部队,旅长王志远兼任汉中警备司令。中原大战后,只得向杨虎城输诚,希望看在昔日香火情上,给予保全。


杨虎城是个厚道人,即便我是河南人,也得这么说,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历史,虽然他有局限性,但在那个时代,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存在了。王志远的临时牌照,杨虎城认了,毕竟冯老总不好伺候,蒋蛮子也不是好东西,大家都是后娘养的,你这只小油瓶,总也能给我加点油。


这才有了张宣武受河南老乡王志远邀请,来此出任团长。


但好景不长,汉中作为陕西的南大门,杨虎城当然不放心一支客军和若干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当年冯玉祥怎么敉平陕西,消灭各路土著军阀,如今杨虎城就如何照方抓药。


1934年的杨虎城,此时张宣武他们已经跳槽到了川军


杨虎城的爱将赵寿山,带51旅进驻汉中,替代王志远做汉中警备司令,5个团的暂1师被缩编为三团制的警卫旅,然后先被拆出一个团,接着两个团缩编一个团合到51旅,王志远也被降到赵的麾下,当了副旅长。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当年我们老长官缩编你们陕军,也没把你们拆散啊,于是这支冯军余孽,上下思变,与其被你们陕军欺负,不如找当年被我们打惨了的中央军胡宗南想办法。毕竟此一时彼一时,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何况胡此前就递过话:


“如果遭受杨虎城、孙蔚如的压迫,在陕南不能相处时,可到碧口想办法。”


这时候鄂豫皖的红四方面军转进川陕,胡宗南的第1师参加“川陕会剿”,正在乘机进军西北、渗透西北。打红军其实并不重要,跟在红军后面收拾地方势力,才是蒋介石的最终目标。具体到陕西,要撵走杨虎城,化陕军的陕西为老蒋的陕西。于是家各取所需,当年的敌人伸过来橄榄枝,坚决反蒋的如今投怀送抱,抱团取暖的分道扬镳,真是形势逼人,造化弄人。


碧口,就是如今陇南文县东南的碧口镇,扼守陕西、甘肃和四川三省交界处的水旱交通,张宣武当年的手下败将,胡部的丁德隆旅在此驻守,距离西边的汉中也就二百多公里,急行军最多两天的路程。


王志远、张宣武跟其他“余孽”一商量,大家一致认为,老陕这是要对咱们这些冯系残余赶尽杀绝,我们不能俯首听命,任其宰割,而应另谋出路。


这就有了张宣武的第二次跳槽。


蒋介石(左)和胡宗南(右)


1933年6月,王志远带着被陕军欺负苦的两个团,离开汉中,开到川陕交界处的宁强(今属山西),正准备到碧口会合丁德隆的时候,陕军的孙蔚如追过来了。


杨虎城也给蒋介石打电报,说王旅叛变,请饬胡宗南截击。


微操大师蒋介石的小算盘打得哗啦响,川陕这地方的各方势力,都得顾及到。杨虎城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不好再让胡宗南收留王旅,毕竟从隶属关系上,这是陕军的家务事,而且要跟红四方面军死磕,还必须大力仰仗陕军,实在得罪不起,起码现在撕破脸,还不合适。


这时候,红四方面军正在川北痛打田颂尧,这货绰号“田冬瓜”,打仗完全是荒腔走板,欺负老百姓却是一把好手中的好手,能一年征收14年的军粮,最后干脆提前征收到1971年,遇上蒋介石的学生徐向前,那不是分分钟打烂的节奏?


你说这找谁说理去?能打的,怎么都投了CP呢?陈赓我是看着变“坏”的,这个当年叫“徐象谦”的老西儿,我怎么没有啥印象呢?


其实徐向前也在国民军里待过,跟张宣武颇有相似之处,张毕业于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徐毕业于山西国民师范学校,两所学校都是各自省里的家生崽,重点培养对象,可这两位却都楚才晋用了。


徐向前痛打田颂尧,蒋介石一看再不助拳,川陕易色就成定局,于是做了个顺水人情,给田打电话,说我把王志远的一个旅给你如何,别看人家是两个团,却是冯玉祥的旧部,能打得很!你要吗?


田颂尧一听,有便宜不占,这不就是王八蛋吗?怎么也比我的双枪兵强得多啊,当然要了!何况细一打听,这帮冯军余孽,当年连蒋军都揍得屁滚尿流。


黄埔时代的徐向前,他们曾同在国民军体系


于是在蒋介石的亲自操盘下,这两个团的西北军,掉头向南,从宁强开到广元(今属四川),投入了田颂尧的国民革命军第29军,从冯玉祥的西北军变成杨虎城的西北军,然后又变成了川军。


张宣武第三次跳槽。


我实在不愿打内战了,我们放下屠刀好了!


张宣武说这是老长官张维玺在中原大战后,解散部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造化弄人,王志远的这个旅,归了田颂尧的29军,最恨蒋介石的这支冯军余脉,最后还是得硬着头皮,求蒋介石想办法。才从昔日西北军袍泽的手下逃脱,就又得为王前驱,光膀子抡大刀,参加内战,跟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红四方面军,打生打死几年,成了田部的王牌拳头部队。


田冬瓜知道自己的双枪兵不能打,而王旅无论是纪律、训练还是战斗力,都在一般川军以上,所以把这个两团制的旅重新扩编为三团制的教导旅,准备作为整顿部队的模范。


抗战前,王旅的番号为41军122师364旅,田颂尧也被蒋介石褫夺军权,原副军长孙震递补军长,29军改编为41军,师长就是大名鼎鼎的王铭章。


1937年9月,川军出川抗战,364旅这样战斗力强的外来杂牌,自然是先锋中的先锋,谁让你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呢?


逆着当年中原大战的旧路,迎着陕西人民洋溢的热情,看着老陕们挤牙缝,拿出来的热粥、馒头、咸菜、饼干,罐头、毛巾、袜子、烟、酒、茶、糖、药品、绷带包、慰劳袋……


王志远和张宣武哭了,他们出潼关,过黄河,到了山西战场,此时军师长都没赶到,364旅就被二战区给派到娘子关附近堵漏。



国民党,不管是军队,还是党务、政府,不管是哪个山头,都有个至今犹在的顽疾,你懂的。


10月25日凌晨,364旅在平定县东回村首次接敌,这里距离昨日他们下火车的岩会,只有23.3公里。可问题是作战区域的军用地图,自始至终都没发下来过,对面日军的番号和兵力部署情况,也没人通报,反正就是各种稀里糊涂。


抗战前各路国军派系林立,军服装备各异,当然语言差异也大,所以到北方作战的南方军队,难免出状况。著名记者范长江就写过川军到山西,完全一抹黑!


连中央军和鬼子的服装都弄不清楚,某次遇敌人骑探,见骑大马,服黄呢外套,足穿大皮靴,佩长刀,疑为友军(中央军)长官,不见射击,殆其已近,哨兵被敌所杀,始知为敌骑。若干受伤士兵,见敌人坦克车冲过,误为我军汽车,频呼其停车,自报军队番号,要求搭车到后方,结果可想而知。


更要命的是364旅的装备也很差,张宣武说:


“步枪都是四川土造,射程很近,准确性极差,还极易发生故障,连续打个十来枪,就会拉不开枪机,或者退不出弹壳,而且大多没有刺刀。我们全旅只有两挺轻机枪,就这还是胡宗南为了拉拢、分化而以“私情”相赠的。全旅全师乃至全军,都没有一门山炮、野炮,更没有坦克、飞机,也没有反坦克和防空的高射兵器。”



唯一靠谱的,就是冯军祖传绝技——大刀片。


这里有个细节,成都著名的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雕塑是背着大刀的,但张宣武却回忆说:


川军一般没有大刀,而我们这个364旅原是西北军的旧部,西北军的士兵每人都有一把大刀。


不过后面滕县保卫战的时候,124师370旅740团关键时刻,也是挥大刀片了,这也是41军的部队,和364旅同属田颂尧、孙震系统,也许是学的曾为本军教导旅的西北军做派?


娘子关之战,川军损失惨重,仅这个西北军的364旅,就打得没有一个完整的建制单位,只能整编合并为一个战斗团和一个空额团。战斗团继续作战,空额团赴后方接补新兵。张宣武的727团,就是硕果仅存的战斗团。


可想而知,北方籍贯的老兵和基层军官,几乎是损折损半数。川军在山西作战,自己的后勤跟不上,晋军的组织能力又极差,几乎就是无后方作战了,既没有地方补充粮秣弹药,也没有卫生部队接运过伤亡人员和进行救护医疗,重伤员大多数留置于当地百姓家中,甚至不得不遗弃于道路之上,任其自生自灭。


下面就是滕县保卫战了,从第二战区的山西调到第五战区的山东,关于这段历史,今人可能会觉得哭笑不得。


川军既然到山西抗战,山西理应做好后勤补给工作,可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却是个“九毛九”,心眼儿比蒋介石还小,觉得你们来是占我的便宜,搞不好替老蒋当枪使,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所以我得防着你们,不能给你们任何补给,越早把你们撵走越好。


滕县保卫战敌我态势图


蒋介石作为“中央”也食言而肥,说好军委会补给川军的武器、装备与冬季被服,一拖再拖,再无下文。武器不说了,已到秋冬,川军的被服,每人仅有粗布单衣两套,绑腿一条,既窄且短的单被一床,小竹席一张,雨鞋两双,斗笠一顶。


武器难以杀敌,衣被难以御寒。没办法,寒透心的川军,被迫“自我补给”,说难听点就是明抢了!


这可气坏了阎锡山和蒋介石,老阎骂川军是“土匪”,下了逐客令。老蒋想把川军“支援”程潜的一战区,结果老程吓坏了,连忙表示,这样的“烂部队”千万别硬塞给我。老蒋不自己找原因,却痛骂娘希匹:


把他们给我调回四川去,让他们回四川继续称王称帝,这些误国误民的军阀!


倘如此,不但川军蒙羞,冯军拖油瓶过来的王志远、张宣武,都觉得难以在冯老总面前抬头了,看人家佟麟阁、赵登禹。


幸好五战区的李宗仁正无兵可用,川军再糟糕,也总比纸扎的稻草人强吧?我要了!


听到这话,蒋介石颇有醋意,早知道不便宜你了,小酸话脱口而出:


“你还能指挥地方部队?”


台儿庄战役中的李宗仁


1938年3月14日,滕县保卫战开始。


山东有个滕县,广西也有个藤县,有些朋友会弄混。


当时守滕县的川军,虽然番号看起来有三个师和一个旅,其实每个师,旅部只有一个警卫连、一个通信连(排)和一个卫生队,此外没有任何战斗部队。122师师长王铭章调兵遣将,也只凑了十个步兵连和一个迫击炮连。


饶是如此,王铭章仍掷地有声:


“以川军薄弱的兵力和窳劣的武器,担当津浦线上保卫徐州第一线的重大任务,力量不够是不言而喻的。我们身为军人,牺牲原为天职,现在只有牺牲一切以完成任务。虽不剩一兵一卒,亦无怨尤。不如此,则无以对国家,更不足以赎川军二十年内战之罪过!


可唯一靠谱的守城武器,就是汤恩伯支援的手榴弹,能做到城防守兵每人屁股底下都有一箱50颗,还有就是大刀片了。


四天半108小时的血战下来,川军付出的代价,张宣武说死伤五千多人,突围出来五百到七百人之间。王铭章和他的参谋长赵渭滨,在突围出西城门外壕附近时牺牲。


打完此战,王铭章烈士殉国,负责滕县守备的364旅旅长王志远,递补122师师长。身负重伤,差点没把性命交代在这里的张宣武,被背下火线,突出重围,养伤一年归队后,晋升364旅旅长。


王铭章烈士


国民革命军122师,这支西北军出身的川军部队,抗战期间娘子关打响川军抗日第一枪,又在滕县保卫战一战扬名,靠着大刀片和手榴弹,打出了中国人的骨气。其后历经随枣、大洪山、襄樊、谷城和老河口诸役,最终由湖北开往河南漯河受降,1945年10月24日,奉刘峙命令向西平、泌阳一带人民地方武装开展“扫荡”,算是最早投入内战的国民党部队。


泌阳是张宣武的老家,这一片也是当年中原大战,这支西北军部队的作战区域,不知已经晋升师长的张宣武,是否还会想起15年前,老长官张维玺的谆谆教诲?


当年他们最痛恨蒋介石,可如今却成了蒋介石打内战的急先锋。


顺便说说张宣武的晋升,张是我们河大的老学长,也是冯军中,甚至算是国军中比较少见的大学生,抗战期间非常能打,所以带职到陆军大学首期将官班进修一年,迅速在各种考试中脱颖而出。张的军事教育基础,只有半年的西北军兰州军官军士教导团,而其他人,多数都是保定、黄埔和各省讲武堂毕业的,甚至还有30多人是国外军官学校或陆海军大学学习过的。


可以说在134名学员中,张宣武的军事教育底子最差。


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学历最低,第一学历还是个非全日制的职教生。人家黄埔前几期,虽然也不咋样,其实大家都是军士短训班,但人家好歹是正规军校,文凭杠杠的。最终毕业考试成绩,张名列第三。该班前五名,由蒋介石亲授奖状和中正剑,从此戴上“绿帽子(又叫绿头巾)”,虽无“黄(埔)马褂”,也是天子门生,准嫡系待遇了。于是一毕业,就被任命为122师参谋长,两个月后升任师长,挤走了老长官王志远。


当上天子门生的张宣武,对蒋校长是很卖力的,122师一直是后娘养的,人数少、装备差,但上了内战战场,却拼血本不含糊。


中年张宣武


1946年1月10日,国共签署停战协定,规定双方军队自1月13日午夜起,在各自位置上停止军事行动。可郑州绥靖公署主任刘峙,却在12日晚7点电令122师:


“在停战令生故之前,排除万难,抢占所有名城要点。查河南全省只有一个光山县城尚在共军手中,该师务于停战令生效前,夺取光山县城。如因距离较远、时间条件有困准,即使延至停战令生效后,亦必须达成任务而后止。


刘峙当年在中原大战中,正是张宣武对面之敌的总指挥,可如今张宣武二话不说,在停战令生效后8小时的14日上午,占领光山县城,胜利完成任务,得到蒋介石的嘉奖。


但是好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上了淮海战场,张宣武的顶头上司就是大名鼎鼎的孙飞将元良公,这样一个烂货全凭着关系上去,做了16兵团司令官,拖着122师一起覆灭在青龙集、陈官庄。


史料上说,张宣武没讲,风雪交加,一晚上他的师,就能冻死饿死三百余人。好在张宣武和孙元良都逃出来了,可这支历经冯军—陕军—川军—中央化的“小强部队”,是彻底完了!


接着就没啥悬念了,孙震也觉得这个侄子是废物点心,非拉着张宣武给孙家军站台,重建部队后,升其为副军长,等于替孙震主持工作。


1949年12月,孙震从成都逃往台湾,临行提拔张宣武当了中将军长,张也不废话,宣布起义了。


秦汉(孙仲汉)与其父孙元良


张宣武说:


“重建的十六兵团的干部,都是从淮海战场死里逃生的人,他们对于解放军的战斗力都是领教过的,都不愿也不敢再同解放军交锋了,而我本人也不愿再与人民为敌,准备起义。”


这是实话,被解放军打怕了,打服了,才不愿在与人民为敌,但二十八画生同志在四年前,总结得更好,更有预见性:


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今天这话,结合当前的形势,更具现实意义。


尾     声


张宣武的起义部队,由四川调到华东军区整编,并入我第九兵团,随后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在零下30度的寒冬里,爬冰卧雪,在长津湖之战中,以惨烈代价打垮了美军王牌陆战一师。


晚年张宣武


我的老学长张宣武,建国后定居济南,历任山东省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和省政协委员、省民革主委等职,1984年病逝。


王志远被挤走后,心灰意冷,随即退役,回河南老家做纸张、布匹生意,解放后定居开封,参加民革工作,1980年病逝。


老学长韩儒林


韩儒林考上北大后,又去欧洲留学,师从法国著名汉学家伯希和,回国后毕生从事蒙元史和边疆史研究。1949年,拒绝“中研院史语所”的赴台邀请,迎接解放,1958年入党。历任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中国蒙古史学会副理事长、中国元史研究会会长,中国史学会常务理事等职,1983年去世。


老学长侯镜如


侯镜如先入党,后脱党,在国民党军中官至兵团司令、“绥靖”公署主任。解放战争后期,利用自己的威望和职务促成了多次起义,建国后加入民革,历任政协副主席、黄埔同学会会长,1994年去世。母校河南大学,至今仍有“侯镜如奖学金”,来自他的捐赠。


顺便吐槽下这位老学长,侯镜如和张宣武同为本县考出来的学霸,又是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的前后期同学,侯在校学习时间更长,还是本校“中州大学”时代的第一批大学生,但作为英语科的看家本领如何呢?


改开之后,社会流行学外语,侯家的孩子问老爹,您那时候在河大,貌似是专业学英语的吧?水平如何,现在还记得多少?广播里学外语的节目,您能听懂吗?


老侯笑曰:都还给河大和老师了,唯一记得就是一段英语绕口令,是是yes,不是no,来是come,去是go!


张维玺在中原大战后,毅然下野隐居。抗战期间,受国民政府军委会指派,策反孙良诚,不料事与愿违,遂忧愤成疾,抑郁而终。抗战之初,他的五弟参加了八路军,这就是威震鲁西北的张维翰。


跟从彭总指挥西北战事的赵寿山(最左)


田颂尧和孙蔚如、李宗仁,后来都成为我党的好朋友,赵寿山则秘密入党,率部起义,成为第一野战军副司令员,为解放西北做出贡献。


刘郁芬和孙良诚,则是反复小人,沦落为可耻汉奸,下场都不怎么样。


又:今天是抗战胜利纪念日,写张宣武的三八枪弹伤的时候,就想到我的岳祖父,他是1945年打蒙阴下来的营连干部,鬼子三八步枪弹的胸肺部贯穿伤,很巧他也姓张。


八路的条件比当年的冯军条件还差得多,缺医少药,一看这么重的伤,部队又要连续作战,就给老乡一些钱,把伤员留下来。能看出基本是不抱任何希望了。结果老乡愣是给救活了,可老部队去东北了,没办法就近交到冀鲁豫军区,调河防指挥部,最后去黄委会了。今年老爷子九十九了,也没有老部队来找过他。


夏天带儿子去看他老人家,能看到鬼子留在他身上的伤痕,我就跟儿子说:记住太姥爷这个伤口,你太爷爷腿上也有一个,这是日本鬼子,给咱家的“记号”!


此外,还得道个歉,不好意思,上周带孩子去胶东旅游,空窗了一期,这期写长点,一万多字,以飨诸君。


注:所有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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