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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精神偶像西蒙

李松蔚 李松蔚 2022-05-08
吸引我走上家庭治疗这条道路的精神偶像,是一位德国家庭治疗师,叫做弗里茨·西蒙(Fritz Simon)。家庭治疗学组邀请我写篇文章,介绍他的著作《循环提问》,我在思考从何下笔。然后我想,我应该首先聊聊对西蒙老师的个人情感。
我没见过西蒙老师本人。但我知道的所有见过他的人,对他的第一个评价就是「聪明」,或者比聪明再高一格,叫做「智慧」。不过我读他的书,觉得智慧一词还不够,传达不出那种贼贼的味道。也许可以叫慧黠,智慧并且狡黠。——当然这个词放在一个大胡子老头身上也有点怪就是了。
总之,这是一个智力严重过剩的人。
西蒙老师出身自海德堡学派,师从于史第尔林。这些年离开海德堡去了柏林。他不做家庭治疗了,把同样的手艺用到大型家族企业,给企业的核心管理层做顾问。我猜这是为了用更少的时间赚更多的钱。据说他一年只用服务于几家企业,剩下的多数时间就呆在他漂亮的大宅子里,思考和写作。
他研究各种广泛的学问:战争、国际局势、博弈论、经济学、企业管理……他也买股票,我猜这是他的另一项重要收入来源。谁都不知道他有多富有,但肯定是相当富有了。关于他的另一个轶事就是,为了可以不受限制地出版他那些天马行空且晦涩难懂的著作,他索性买了一个出版社
是的,他有一个自己的出版社……
为什么扯这些看似无关的个人生活呢?
因为我觉得,要读懂西蒙的书,最好先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相信你已经感觉出来了:这是一个智力、财产、精力和好奇心都过剩的宅男。
刘丹老师和我管他叫:「富贵闲人」。
我有时会拿他跟结构派家庭治疗大师米纽秦(Salvador Minuchin)对比。虽然他们并不是一代人,也没有人这样比过。从治疗风格来讲,西蒙和米纽秦站在两极,对比鲜明。米纽秦的打法是直击核心,气贯长虹的。他出身于20世纪早期的阿根廷,自幼贫寒,年轻时上过战场,参加过反抗运动,坐过牢。后来在美国工作,工作对象里仍然包含了大量底层的,动荡不安的家庭:贫困、暴力、吸毒……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用最强烈的方式扰动家庭的旧秩序,建立更好的新秩序。
用金庸小说打比方,米纽秦就是洪七公,结构派家庭治疗就像降龙十八掌,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使用这样的武功,一招一式都有千钧之力。
米纽秦是斗士,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他见过了太多痛苦,他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
但西蒙完全没想过跟谁战斗,(大概)也不想改变什么。这个富贵闲人隐居在自己的花园里,琢磨他的剑招。他的招式有一种独孤九剑的风范,没什么章法,东指一下西指一下,每一招都很玄妙,但是又轻飘飘,不用力。像是在玩一个游戏。
他对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的)责任感,只有好奇心。他饶有兴致地观察人与人互动的规律,在此基础上,他知道如何为客户提供需要的服务。
但这些服务是不是有意义呢?
不重要,也不关心。那是当事人自己的事(也有可能,对世俗认为什么「有意义」,他并没有概念)。西蒙只是观察自己有兴趣的东西。至于它能带来什么价值,倒不如说只是一次观察的副产品。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想举一个跟另一位德国老师合作教学的例子。在课堂上,一位同学提问,说看了那么多不幸的家庭,她担心自己的家庭太幸福了,这会不会也是一个缺憾,让她无法理解那些不幸的人……听到这种半开玩笑的抱怨,按照通常的思路,会怎么回答?「家庭幸福不是一件好事吗!你还想要啥?」大多数人都会这么想吧。
那个德国老师却一本正经地说:
「没问题,如果你想体验一下不幸的家庭,你可以给自己制造一些不幸。这是你的自由。」
大家哄堂大笑,我想很多人都把它听成了一句揶揄。不过,我从里面听到了强烈的「西蒙」的气味,那种「随便你想怎么活着」的轻松。米纽秦恐怕不会有这样的态度,任何一个有志于改变世界,致力于让人们变得更幸福的心理学家,大概都不会这样想。谁会故意让自己变得不幸呢?
但是,为什么不能呢?假如这是他想要的。
这背后是有哲学观作为基础的。不过,与其说是哲学,倒不如说这就是一帮富贵闲人看待世界的态度: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每个人都有权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谁想往哪里改变,谁就改变,跟我无关。当然,如果有人批评他们:「你们为什么不多做一点呢!全世界还有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我猜他们也会老老实实地认怂:「是是,他们希望我做什么,那我就做什么……」
反正是少了那么一点匡济天下的志气。
对这一点,比西蒙更早一辈的家庭治疗师惠特克(Karl Whitaker)说得更直接:「精神疾病的本质是丧失了幽默和放松的能力,家庭需要重新学会让生活变得好玩。」玩就是了。什么事都要分一个好坏对错,那可太没劲了。惠特克也是一个从不循规蹈矩的老顽童。我觉得,西蒙在精神气质上和他是一脉相承的。对他们来说,治疗室并非改造旧世界的打擂台,而是实践新想法的游乐场。
这就是家庭治疗领域里一直存在的两种态度:改变世界的斗士,和游戏人间的闲人。
现在我们来说说《循环提问》这本书。

这是一本系统式家庭治疗的案例教程,以对话实录为主,记录了他和海德堡的同事做家庭治疗的过程,穿插着他(以及他那位从事儿童精神分析的夫人)对过程的评论。这是我心目中的神书,我读过不下20遍,有些段落几乎能背下来。跟我学系统治疗的学生,我也建议他们从这本书里学习。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本书。
我后来也认为它不适合作为学习家庭治疗的入口。它有太多怪异的趣味了,有人说:「书上的每个字都懂,连到一起,就不知道他在干嘛」。
真的,从「他在干嘛」的角度看,太古怪了。
西蒙:(像这样下去)不离婚……?怎么会的?……我认为,离婚也是可能的,比如说,通过一个人死亡的方式。会有人下决心去死吗?他的意思是“宁可这样!”女儿:噢,不!
《循环提问》80页
你看,这像是人话吗?——他们有可能离婚,就算不能通过正常方式离婚,也可以去死啊。
?????
问肝硬化的来访者,如何提高喝酒的兴趣:
西蒙:我们假设一下,您根本就没有喝酒的兴趣,如果您想提高喝酒的兴趣,您就必须进入那个房间,去想一想您从前的女朋友?(为失恋而借酒浇愁的)来访者:不,这是无稽之谈!顺序错了,顺序完全错了!西蒙:我相信您。我是故意这么说的!这不是个偶然。我感兴趣的是,您是怎么来对此施加影响的?您这样做就行了吗?来访者:不,我必须要做得更多……
《循环提问》56页
问反复入院的精神病人,怎么保持精神病:
西蒙:是不是对您来说有其他的什么好处,促使您决定宁可一直当个精神病院的病人?病人:这本来就不是一份职业,这是一种……这就是一种状态。
西蒙:嗯,还是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曾经是精神病院的病人,他们突然自己都忘了这回事儿了,其他人也忘了。我觉得您讲得有道理:这不是一份职业,但是这也不是一种状态。这什么都不是,这不能填进护照里,作为一个一成不变的标签。这就是说,必须得不断地提醒其他人,自己是个精神病院的病人。否则大家就会忘记。
《循环提问》176页
面对一个因为赌博成瘾来寻求帮助的丈夫,西蒙的猜测是,赔钱总比找外遇好一点点……
西蒙(问太太):我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假设一下,没有赌博机,而是有另外的一个女人,您会做哪些不一样的事情?……您说“我再也不想了”的危险,比它往赌博机里扔钱的时候大了呢?还是小了?太太:嗯,我觉得,危险要更大!
西蒙:更大!这就是说,如果他不想冒险,往赌博机里扔钱要比为自己找个女朋友更好!
《循环提问》232页
你看出来了吧?他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有放在帮助来访者回归正常的,传统的生活秩序上。他沉浸在思维实验的乐趣里,探索各种奇奇怪怪的可能。
他并不关心一个家庭应该有什么样子。
有一个家庭,妻子有抑郁症,对婚姻感到绝望,又为了孩子不想离婚。咨询之后,夫妻俩决定对外保持婚姻,同时家里各玩各的,各自找情人,一个住一楼,一个住二楼。——这种开放式的关系,即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也相当前卫了。它是一种「正常」的,被赞许的家庭模式吗?当然不是。但那又怎么样?至少妻子的病好了,再也没住过院。
带着一板一眼的态度学习《循环提问》,读到的全是这样的困惑。「他在干嘛?」这个疑问背后的假设是:这位大师,一定是出于某种正确的,别有深意的目的,才会做这样的工作。并出于同等程度的责任感,才会把这些做法记录到这本书里。学习者努力捕捉这些对话背后暗示了什么方向(确实能读出很多暗示),想要把一些东西借鉴到自己的咨询中。——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我真正的想法:
「你们会不会,把西蒙做的事想复杂了?」
他做这些,可能真的只是为了好玩……
不过,这也是我一个人的胡说八道。毕竟,要相信一个权威居然用这么游戏人间的态度开展工作,是很难的(特别是对中国的读者)。但我总觉得,不把它当成一本郑重其事的工作指南,而是看成某一个天外来客出于好奇,一时兴起所做的「地球观察报告」,反倒可以从中吸收到更多的趣味。如果太纠结其中的意义,说不定读到脑袋疼:「他一直在问问问问问,到底是想问出什么来?!」
当然,这不是读者的问题,只代表着他们无法欣赏这样一种世界观而已。不如去读米纽秦的案例,在那里会有更多有力量有方向的技术。
好玩和力量,都是世界需要的东西。
每个人有自己的偏好。说回我自己,米纽秦也是我的偶像之一,我仰慕他向旧秩序开炮的雄姿,从他身上也获得了不少启示和勇气。但私心来说,我知道自己没有像他一样的力量。真正让我发自内心感到亲切的,还是西蒙这种闲人,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对世界只是有着发乎天然的玩心。
这里有一部分是人格层面的认同,因为我多少觉得自己对世界也有这么一点冷淡的态度。
但是《循环提问》这本书证明了这样一件事:用这种态度「玩」出来的工作,也是对人有帮助的。毋宁说,正是这样的玩,反倒对人有一种独特的益处。入世的治疗师让人放心,觉得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牵引着,保护着;而好玩的治疗师让人感到自由,感到解脱,天地之大,充满了无穷的可能。
所以什么都可以试试,无可无不可。
在这本书里,家庭们各自找到了让他们舒服(至少是可接受)的方式,生机勃勃地活着。即使再遇到问题,也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我相信对西蒙来说,这只是工作的副产品。他没有刻意想达到什么结果。这本书叫「循环提问」而不是「循环干预」,他只是一个观察者,提问,各种提问。
他的实践给我巨大的舞,让我知道有人真的可以这样活着:比起关心世界,他更在乎自己有没有玩得尽兴。他玩好了,别人也会跟着好。
任性地活着,同时就解放了一些人。解放了我。
(当然他并不在乎有没有人得到解放)
他让那些玩心有余而志气不足的人,可以理直气壮地活出自己的样子,也会对世界有点用。
《循环提问》这本书,就像他的为人。大概是全世界最任性,最不循规蹈矩的教材了吧。没有体系,没有步骤,没有手把手从零教起的诚意,全篇充斥着作者汪洋恣肆的趣味,把他千奇百怪的剑招随手挥洒一遍。至于读者能不能掌握,理解了多少,他并不考虑,更不会苦口婆心地划重点……
它注定不会成为一本合格的教材,更不会畅销。但毕竟世界上有这样一本书,就会有一些人去读,也会有像我一样的人受到鼓舞和启发,积累了一些好评。最后,也卖成了一本小小的爆款。
而这些,我猜想作者并不是很关心。
毕竟他有自己的出版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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