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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是屎的世界,你凭什么抬头看月亮?

慧超 思维补丁
2024-11-13

这是思维补丁的第695篇文章

非常喜欢的一首歌,推荐听听。

推荐一本小说。

封面图by 电影《薄荷糖》


“如果你抬头看月亮,就要把屎带回家”



(一)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很多人用这句话总结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要我说,在这个主题上毛姆多少还是有点矫情。
这就像一个富二代痛苦地问道:
“是回家继承亿万家产,还是勇敢追逐内心理想,我到底该怎么选?”
毛姆阐述的痛苦事关选择,但世间真正的痛苦往往是没有选择,只有承受。
在李沧东的笔下,就没有如此浪漫的纠结,因为在另一种现实之下,低头并不会有满地的六便士,只有触目皆是的大便。
《鹿川有许多粪》是韩国导演李沧东的短篇小说集,如今这本小小的集子,在豆瓣上拥有着9.0的高分,这是一个比肩文学名著的分数。


一共5个短篇,最精彩的是《鹿川有许多粪》和《天灯》这两篇。
这本书中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相同的时代背景,即韩国的民主化运动。只不过在李沧东笔下,参与运动的人,既没有收获权力和地位,又丧失掉了普通人的平静与轨道。
实际上,在我看来,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李沧东作品叙事都有一个永恒的母题:
时代浪潮的裹挟转折之下,孱弱个体的仓惶命运和卑微生活。
(二)
《鹿川有许多粪》讲述了出生底层家庭的俊植,从杂工一路爬到正式教师的位置,娶妻生子后终于用半生血汗,买下一栋23坪的公寓。生活似乎正越变越好,但同父异母的弟弟玟宇的出现打破了这个脆弱的泡沫。
玟宇因为参与“运动”而被警方通缉,躲在哥哥家中暂避风头,相对于哥哥的怯懦、卑微和平凡,弟弟无疑是闪光的,他是名校大学生,纯真、热烈,满腔理想,甚至连外表都更帅气漂亮一些。
裂痕从作为“坐标轴”的俊植妻子身上开始出现。
弟弟来家里,在最初的不满埋怨之后,俊植突然发现,久不打扮的妻子突然间开始化妆、穿性感漂亮的衣服。
终于,俊植在一次和妻子激烈的性爱之后,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挥之不去的想法:
“说不定,妻子刚才脑子里想的是和玟宇的性事吧?”
在我看来,俊植的妻子未必是想和小叔发展出一段不伦恋。
只是,玟宇身上的光,照亮了原本晦暗肮脏发霉的生活,这使得生活中早已习惯的事物,都变得不可忍受,连同那个卑微怯懦平凡黯淡的丈夫本身。


在和妻子的争吵中,俊植失手打碎了一面镜子。
镜子作为一个再明确不过的隐喻,意味着俊植曾努力维护的平静生活已全面破碎。
玟宇身上的一切,以及他所向往和坚持的事物,对于一个囿于“垃圾堆”的女人,对一个对自己的婚姻从未感到满意的女人,无疑是充满诱惑的。
两情相悦的婚姻,仍难免被日常的鸡零狗碎堆砌出一座“围城”,更何况是一座自己从未向往过的围城,渴望逃离,“活得像个人样儿”,是俊植妻子挣不破的樊笼。
但这样的痛苦,和对彼岸生活难以消解的欲望,却是俊植无法理解的。
他不理解很多事。
他不理解父亲那样的人,每天高谈阔论,“比任何人都深谙世界的运转原理,对社会的结构性矛盾了如指掌,但却连解决一天一顿饭的能力都没有。”需要靠母亲去市场捡烂菜叶维持一家生计。
他不理解弟弟玟宇,明明上了那么好的大学,为什么不按社会规定好的轨道光鲜地走下去,成为一名商务精英或高级公务员,而去参与什么运动,沦为通缉犯,却仍高谈理想,甚至幼稚地在意对和错。
他也不理解妻子,虽然鹿川荒凉又肮脏,但好歹一家人终于买得起23坪的房子,终于不用看房东脸色,自己从杂工升为正式教师,甚至还有进一步升迁的希望,这一切不都很好吗?凭什么妻子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我和你结婚至今,从来没有真正幸福过?”
“已经扛到这里了,只能扛到最后。与母亲一样,对俊植来说,所谓生活,华丽、宏伟、高尚永远遥不可及,卑鄙、肮脏、疲倦却总是持续不断。就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跨栏比赛,自始至终无法逃避。”
这是俊植的内心独白,也是俊植们和玟宇们人生的分野,俊植的世界里没有白月光,只有鹿川满地的粪便,一不小心,就会踩上去。
理想是什么?有了它,在鹿川奔跑便不会踩屎吗?
(三)
“我不懂什么人生,没有梦想也没有理想,活得像只虫子。我只能自甘堕落、卑鄙的活着。不过你怎么能如此道德高尚呢?为什么只有你还这么道德高尚地活着呢?”
这是俊植向玟宇抛出来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之下,既有俊植深深的不理解,也有哥哥对弟弟一直秘而不宣的某种鄙夷,就像他对自己父亲的那种鄙夷。
所以接下来的问题,俊植并不希望得到答案,这实质上是一种讽刺:
只有吃饱饭的人才有心情去欣赏白月光,这幢23坪的寒酸住宅,即便是建立在垃圾堆上的,也是由我卑微的腰杆撑起来的,你们凭什么觉得这一切,是丑陋肮脏黯淡无光的?
哥哥向弟弟吼道:
“你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还在为正直和道义而战?你为什么不像我这样为了养家糊口、职场奋斗而四处看人脸色?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超越一切?”


虽然俊植从一名籍籍无名的杂工,一步一步爬到正式教师的位置,但在妻子和他人的眼中,他显然并不是一个“强者”,他小心迎合,处处巴结,连和校长一起如厕的勇气都没有,正像妻子在盛怒之下讽刺的那句话:
“一辈子也没有大喊过一次。你有梦想吗?有理想吗?”
对于哥哥而言,弟弟突然闯入而带来的失落感和冲击感,是全方位的。弟弟实际上带来了三个问题:
人可以拒绝怎样活。人还可以怎么活?人应该去怎么活?
俊植有着和母亲一样粗粝却坚韧的神经。
在儿时,为了养活兄弟俩,为了更多地补贴家用,母亲和俊植一起配合,偷雇主家售卖的面包;母子俩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瞒报年龄逃票;为了能够多卖一些紫菜包饭,为了能够尽可能的少上厕所,母亲任由大便排泄在自己的裤子里……
这一切,在俊植心中,都是天经地义的,是这个世界本来的逻辑。
在生存面前,所谓体面和自尊,是一文不值的。
可是,如此生活三十年,突然冒出来一个混小子,站出来以一副天真的面孔对他说:
生活不该如此,穷人凭什么不能拥有体面和尊严?
这样的声音,俊植们是听不懂的,不仅听不懂,而且还相当刺耳。
你凭什么站出来说,这一切都是错的!你有什么资格,否定这一切?
在故事的最后,哥哥最终选择向警察告密,导致弟弟被抓。
没有了弟弟,俊植的生活并不会更好过,他仍需要谄媚地巴结校长,小心地对待同事,每天走过遍地屎溺的荒芜工地。但至少,晦暗肮脏之上的“那盏灯”消失了。
我们更熟悉的,是鲁迅笔下的那个假设:
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铁屋子里,出现了一个试图叫醒沉睡人们的呐喊者,倘若他的喊声真的将沉睡者惊醒,那么,迎接呐喊者的一定是沉睡者们的感谢吗?
并不一定。
或许是不满、愤恨,甚至拳脚和屠戮——我的梦里有琼楼玉宇,仙女在怀,你为什么偏偏要把我叫醒呢?


只不过,李沧东的笔下没有讽刺,没有批判,也没有歌颂,只有不被理解的孤独人生中,一重又一重的困境。
(四)
对于俊植们而言,月亮是遥不可及的所在,他们从未奢望有朝一日能够接近“那种生活”,仅仅是小心地避开回家路上的粪便,便已经耗费掉了所有精力。
鹿川也有很好的月光,但现实在每一个深夜挤完城铁回家的路上,都会提醒他,自己的新居是建在垃圾堆之上的。
鹿川有许多粪,如果你抬头看月亮,那注定就要把屎带回家。
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
每天像沙丁鱼一样把自己塞进那节被称为城铁的罐头里,走过屎尿遍地荒芜的工地,走向那幢建在垃圾堆之上的23坪新居。
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过往的狼狈不堪,再将卑微的梦想气球捏瘪、压实,自欺欺人地藏在角落里,幻想着有朝一日它可以自己突然膨胀,膨胀到无限大,膨胀到可以带着这幢23坪的房子,一起脱离粪堆和垃圾,轻盈地升到天空中,升到自己不敢仰望的伊甸园之中。


所以,如果你无法理解俊植,那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他曾经历的挣扎与凄惶,是因为你未曾目睹过母亲在苦难下所承受的窘迫和耻辱。
人们向往的生活是彩色的,但大部分的人生都是灰色的。
(五)
《天灯》则讲述了另一种格格不入的人生。
女大学生信恵因为无意识下卷入一场“运动”,而被学校无限期休学。作为母亲人生的全部希望,信惠不希望伤害妈妈,而要保留自己的学籍,她就需要继续缴纳高昂的学费。
于是,这个年轻的女孩,只身来到一个挤满矿工的小镇,成为了一名茶房女侍,大概等同于三陪女,只不过信惠一直坚持不卖身。
女大学生来到如此肮脏混乱的小镇,成为一名茶房女侍,本身就已格格不入,而这名三陪女竟然还不卖身,阴差阳错之下,信惠被人举报,警方怀疑她是一名试图靠身体蛊惑劳工的“运动分子”。
一场噩梦由此展开,她经历了恐怖的拷问、殴打和侮辱。无论信惠怎样坦白,解释,警方都不相信她只是个单纯的女学生——女大学生怎么会来茶房卖淫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脱裤子”。“张开腿”。“张大一点。”“我要检查一下你是不是处女。”
南刑警最后对信惠实施了半强奸式的性侮辱,作为维护正义和法治的执法者,这名刑警为了逼问“真相”,甚至脱掉自己的裤子,露出生殖器,怼在脱光的女犯人的眼前,“他现在很享受这一切。”


这是一段令人窒息的阅读体验,因为你很容易将自己带入信惠那恐惧、无助、孱弱的角色。
信惠所面对的,是一种个体无法逃脱,更无法与之抗争的系统性的恶。
普通人一旦被这个严密的系统盯上,除了跪下来接受它的审判和侮辱,几乎没有第二种选择。
为了更严密地运转,系统必须清除“杂质”。
而讽刺的是,无论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一旦被系统视为需要清除的杂质,那么,即便自身“纯洁如处女”,也会被视为“婊子”而给予鞭笞惩戒。
作为系统里的一个螺丝钉,千刑警和南刑警,绝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信惠后来再一次看到曾折磨过她的千刑警,“这个男人看起来非常友好而淳朴”。

系统之外,他完全可能是个好人,好儿子、好丈夫、好爸爸,一旦他嵌入到那个系统之内,便可以面不改色、轻车熟路地凌辱一个未被定罪的年轻女孩,让她当众尿失禁。
这两个角色,都是他。
《天灯》呈现了一种更深层次的讽刺,即迷惘的内心和混乱不清的现实,可以带给人一场怎样荒诞的灾难。
信惠一直在经历对身份的迷惘、怀疑和自我否定的痛苦。
她从不是理想坚定的“运动者”,却被警方当做视死如归的斗士而严刑拷问。
她从真正爱过苦难下的母亲,却从小扮作乖乖女,以报答母亲的痛苦和牺牲。
她成为茶房女侍,却坚持不卖身,可连自己都恍惚于这样的坚持有何意义,“贞洁如此重要吗”?
所以信惠痛苦地问道:
“我想成为什么?不,现在的我是什么,我是谁?所有人强迫我成为’我’之外的另一个’我’”。
(六)
李沧东拍过一部非常棒的电影《薄荷糖》,这部电影可以作为理解李沧东叙事的影像化核心。


电影《薄荷糖》里反复出现的铁轨,是一个精巧的隐喻:
原本平行的两条轨道,在人生路上任意一个分叉,却可能驶向完全不同的目的地。
有的人一路顺风,风光旖旎。有的人山高水险,荆棘密布。
命运的残酷之处在于,它的选择很可能是完全随机的,后者可能比前者更努力,更勤奋,更善良,更高尚,但那又怎样,命运就是命运,休论公道。


很多年后,两人再见,顺风的人望着负重跋涉者那狼狈的身影,还会悄悄低下头告诫自己的孩子:
“要听话、要努力哟,看到那个人了吗?爸爸儿时的好朋友,就是因为不努力/不听话/瞎折腾,沦落到现在这副样子。”
他不知道,也不会相信,仅仅是因为命运,把他推向了一条更顺遂的轨道,仅此而已。
(七)
李沧东的写作,好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与窒息感。
《鹿川有许多粪》的腰封上印着一句话:
“东亚叙事是一场宏大的集体记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觉得李沧东的作品,是如此熟悉,如此贴近现实本身。
之于现实,它有着近乎镜像一般的折射,你会相信那样一个个挣扎着扭曲着的人生,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在相似的低气压之下,每一个孱弱卑微的个体,都拥有着相同的“窒息感”。
这里是思维补丁,谢谢你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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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慧超,前媒体人、资深品牌公关顾问

作家,已出版《这个世界不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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