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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洞独家报道 | 亲爱的,在这个繁华世界里,我只是有些社交不擅长

2017-06-24 破壁小组 数洞社媒

「 许多事情越想努力做好效果就越差,

比如爱情、入睡和举止自然。 


作者 | 破壁小组

编辑 | 秋心

排版 | 廖皮  

爷爷的葬礼上,邱杉被裹在人群里有点张皇:她知道这个时候她应该哭,但她哭不出来。

入夜,人群渐渐散去,邱杉一个人留在灵堂里。所有大张旗鼓的响动都平息了,她怔怔望着爷爷的遗像,突然鼻子就酸了。眼泪是凭空爆发出来的,如干涸的河道上翻腾而下的洪水。她放弃了挣扎,任凭悲伤摆布,哭成了一滩烂泥。

邱杉明白自己并不是不爱爷爷、并不是没有感情——而只是,恐惧人群。人是奇妙的生物,被塑造成了千千万万种形态,而邱杉用漫长的时光来适应和接受自己的“分裂”——虽然跟特别契合的朋友在一起甚至可以耍毒舌、抖段子,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她惧怕与人相处。不管是面对长辈、同学还是同事,邱杉常会感到无形的拘束、压迫和紧张。当她站在披麻戴孝的人群之中时,这拘束感甚至盖过了她的情感,使得悲伤无法降落。


 

邱杉热爱写作,加入了一个高校写作小组。第一次见面之前,大家只在语音会议里认识彼此。对于邱杉,大家的印象是:性格沉稳、思维缜密、有种超出年龄的睿智,连说话的音调都比别人低一个key,不过好像反应也总比别人慢半拍——就像一面实心的鼓,敲一下,要好久才能听见一闷声。

小组开讨论会时,邱杉每次她发言之前总是有四五秒钟的沉默——最初大家常以为她掉线了,还七嘴八舌地喊她,后来就渐渐习以为常,直到仿佛能听出她是在用这段时间筹措勇气,去打破一个包裹着她的厚壳,好让声音能传出来。

每次说完话,邱杉都得缩回她的壳。再开口,就得再打破一次。邱杉的那个壳,可以叫做“轻微恐惧”或“轻度尴尬”,用英文表达或许更贴切——reluctance。

杜熹深深理解带壳生存的感觉——那是一股把人往回拽的力量,一种头皮硬得像锅底的感觉。每次要去老板的办公室谈工作,杜熹就会有这种感觉。虽然老板是出了名的温和慈善之人,但杜熹跨不过自己这道坎。

常常是从进门时,杜熹就开始紧张了:该如何跟老板打招呼呢?然后该说什么?汇报完工作冷场了怎么办?要聊一下老板上幼儿园的儿子吗?而最恐怖的是离开这一刻:杜熹从老板对面的椅子上站起来道别,还要转身走到门口——她已经说了“拜拜”,但人还没有离开屋子,还要走这么一段,在这几秒钟之内,她感到老板饱含笑意地目送她,那两道目光简直在她背上剜了两个洞。她不知道如何回应,也不能回头,出去反身带上门的时候,她还要再次迎上老板的目光,还要再说一次再见,一身薄汗还没干透,又冒出了新的。

所以杜熹每次去老板办公室,都会找同事跟自己一起,这样掉落的话头有同事去捡,她就能安心缩回自己的壳里了。非但如此,杜熹的工作有时会需要她去找客户做访谈或者开会,她都会尽力央求同事一起,以免尴尬当场。


 

桃花源

杜熹养了只猫,公的,但她给起了名叫“杜香香”。只有跟杜香香相处时杜熹是无比放松的。她经常豪放地双手撸猫,从头撸到尾,杜香香的背毛因此常年油光发亮;她也会突然把香香一整只举起来,精准娴熟地往肩膀上一扔,然后驮着猫屁股走来走去;有时她还会贱兮兮地“撩猫”:用一种油腻的强调,一遍遍喊杜香香的名字。而杜香香也很有出息地学会了应答——杜熹喊一声它喵一下,一人一猫乐此不疲。而要是换了别人喊,香香根本爱搭不理。

香香

猫就像杜熹的桃花源。每个带壳生存的人可能都有自己的桃花源,只有在这里,他们是放下戒备的,性情是完全舒展的。对于邱杉,写作及与特别信任的朋友一起吃饭是舒服的;而大学生苏子萌则需要从做手工中找到安宁。

苏子萌的“壳”,某种意义上不是自己的天性使然——她觉得是自己从小被人排挤的结果。从小学到大学的十多年中,她总是反复遭遇同样的事情——突然间,自己就变成了所有人排挤的对象,没有朋友,没人说话,像空气一样透明。

苏子萌回忆,大学里的一天早晨,她在睡梦中感到有人拿东西捅她,不耐烦地翻个身,却听到屋内传来“咯咯”的笑声。她立刻坐起来,诡异的是,室友们明明都窝在自己的床上做事情,没人正眼瞧她一下。

苏子萌有种不祥的预感,划开手机,某个室友刚发的一条朋友圈让她全身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有的人真是睡觉都不老实。”

下面紧跟同班同学的评论:“又打呼噜了?!”

一夜之间,她就成了全班人的笑柄。

 “为什么总是我?”苏子萌懊恼地自言自语。小学二年级时,她无缘无故被四个女生围堵在墙角踢打,老师知道后却说:“不能哭,哭了你就输了。”她强忍住了眼泪。初中时,班上“大姐大”因事排挤她,在人人网上发了很长一段骂人的话并艾特了她,在全校同学圈子里被转发了50多次,下面还有同校同学们统一队形的评论。高中时因为不擅长玩拉帮结派的游戏,苏子萌开始缩进自己的壳中独来独往。

到了大学,面对舍友们的冷眼,苏子萌也不再挣扎了。她加入了学校的一个手工社团,开始学做发簪、项链、耳环这些小饰品。近来她最常做的事情,是捏着指甲盖大的布片冥思项链在锁骨的位置能缀几朵桃花,或者凝神屏息地往檀木首饰盒盖上的方寸空间里铺排水莲与天鹅,在桌子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做得多了,“脑洞”也多了起来,苏子萌就把想法画在稿纸上,再用布料、琉璃、水钻、珍珠这些东西去实现。每完成一个想法,苏子萌就兴高采烈地发条朋友圈——在她的朋友圈里,世界是没有丝毫敌意的,只有美的喧闹。


 

险境

同样是带壳生存,大学生林然然的桃花源是书——她喜欢王小波和加西亚·马尔克斯,最想成为堂吉诃德。但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数时候林然然都尽力避免步入别人的视线。走在路上遇见认识的人说一声“嗨”,对她而言都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情,因为她从很远的地方就得开始琢磨话术,排练表情。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她干脆会装作没看见别人、径直走过,尤其避免眼神接触。渐渐地,她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变得怪异、孤僻起来,可林然然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只是,人毕竟是社会动物,不能一直缩在桃花源里,偶尔还是免不了要被推进凶险的情境。

林然然大一的时候,一次上思修课,老师让同学们就“中国人是否有信仰”这个问题分小组讨论,每组选出一人去台上做展示,林然然所在的小组成员不知为什么,一致投票让她上台。

“那时我跟他们不熟,他们以为我挺爱说话的,我当时(感觉)完蛋了。就算他们怎么给我一些句子提示,我都没法把它组成完整的段落表达出来,这种情况当我站在台上的时候更糟糕了,我当时完全忘词那种,尴尬,顿了好长时间,我觉得老师快不耐烦了。”

林然然自称是“每次做演讲都是窒息着下来的人”。在上大学之前,她也有过几次必须要上台的时刻,但她都会提前写好讲稿,并在上台头几天把几千字强行背下来——这仍然无法避免她站在众人面前满脸胀红、呼吸不畅、浑身发颤,其中一个原因是她觉得“听见自己的声音特别奇怪”。

所以那天的思修课的冷场中,林然然在脑海里给自己奏起了宏大的音乐——这是她应对尴尬场合的方式,就像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唱的——“没人能在我的BGM里战胜我!”

林然然看过很多动漫,记住了很多热血的旋律来解救一片空白的大脑。在众人目光的焦点处,如芒刺在背的她会轻轻安慰自己说:“再过一会儿就结束了。”

人群——是有壳的人们必须出入的险境,靠得太近不行,离得太远也不行。

杜熹最大的嗜好是“在家里床上躺着,什么也不干”,但平均躺七天不见生人,她又觉得恐慌。每当到达一座新的城市,她还会一反常态主动去泡酒吧,或者非常功利地去约人吃饭、再在饭桌上认识朋友的朋友,认识到一定数量了,她又接着安心地回去躺着。

杜熹的随身酒壶,里面装着威士忌。杜熹喜欢喝酒,醉后往往“性情大变”——从羞赧内向变成“缠人的话唠”。

邱杉大学选了新闻传播专业,这迫使她必须练习和人打交道,于是她也常有功利性的焦虑。后来她打了耳洞,每到要去见人的时候,她必须戴上款式张扬的耳环、化明艳的妆来与她的忐忑“对冲”。写作小组成员第一次开线下会的时候,邱杉举止得体,反应敏捷——但她穿了桃红色的外衣,涂了桃红色的口红,中途不经意间撩起头发,露出一只镶钻的水滴状大耳环,在灯光下晃起来璀璨夺目。

林然然试过参加社团——国学社——这是唯一一个不用面试就能加入的社团。然而她在这个社团呆了不到一个学期,就发现自己忍受不了频繁的集体活动。就在她准备默默退出之时,社团很有默契地将她除名了。林然然还试过组织远足活动,曾经在朋友圈发过一个招募伙伴的帖子,但第一个人报名之后,她又迅速把这条帖子删掉——最终还是没能鼓足出壳的勇气。

苏子萌是情况最好的一个:她通过手工社认识了志同道合的朋友,还相约一起去漫展卖手工艺品。最近她刚报名了一个歌唱兴趣班,老师说她唱歌很有天赋,虽然她觉得不一定是真话,有可能只是哄她交钱,但她也愿意去尝试一下新鲜事物,让自己变得更好。“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有趣的人。”她说。现在不再受困于世界的恶意的她,似乎恢复了社交的能力,奔着目标飞奔而去。


 

小酒馆

在对人的恐惧深处,埋伏着真正的病症——社交恐惧症。美国一项跨越48个地区的8000名个体调查表明,社交恐惧症的发病率为7.9%,终生患病率为13.3%,发病因素包括生物学、生理学、社会环境等因素,同时还受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

社交恐惧症诊断的ICD-10标准

都市生活中,人们多多少少会在某方面感到与人交往的障碍。根据《社交恐怖症的森田疗法》一书介绍,当患者在社交场合下出现明显的紧张、焦虑或回避行为时便可诊断。但大多数对社交感到焦虑的人,只要不严重到影响正常的生活和学习,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调节。

2016年12月的一个傍晚,北京市东城区鼓楼东大街的一个只有20平方米的小酒馆里,一下子涌进十多个人,沙发上的猫儿都被挤到了地上。这些人都是来参加数洞社媒的“社交不擅长选手”约酒聊天活动的。他们像戒酒互助会的人那样面对面坐着,开始讲自己的故事。杜熹、林然然、苏子萌因此认识了彼此。

活动主办方知道,真正的社交恐惧症患者是连这种活动都没办法参加的——他们也没有治愈别人的野心,而只是想在更多人步入对人群的恐惧之前拉他们一把,让他们知道身边还有很多跟自己相似的人,怀着跟自己相似的感受。

邱杉、杜熹、林然然、苏子萌如今都已坦然接受了自己的“社交不擅长”。世界那么大,总会给各种人都留一点生存的孔隙。但偶尔她们中的一些人还是会感到孤独和与周遭世界的格格不入。

12月的晚上去过小酒馆的人中,有一些回家后意犹未尽,给主办方发来信息表达自己的激动,比如苏子萌;也有人不好意思发信息,发了条兴高采烈的朋友圈——比如林然然。不过,在活动散场的时候,林然然却提前迅速地溜掉了,后来她解释说:“又没有人等我。”

林然然说她看过的动漫里,自己特别喜欢的是《夏目友人帐》里的夏目贵志和《银魂》里的坂田银时:

“夏目有一种能力,从小能看到妖怪,他因为这一点被所有人排斥,但他没有因此异化扭曲,对妖怪也很温柔。坂田是外表一点也不可靠,但是是一个不会说,但会去做的一个人,我觉得他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可说到自己时——到底是自己想要避开人群,还是人群抛弃了自己,林然然还没想清楚。她表示以后不想结婚,“要一个人去遥远的大西北开一家独立书店。”

为什么是大西北呢?可能是因为,那里离繁华世界不太近,也不太远吧。

写作:陈秋心、刘成硕、冯琛琦、陈磊

采访:冯琛琦、刘成硕、何思瑶、陈秋心、陈阳、岳瑾雯、陈磊

△封图来源:picsbox.bi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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