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1982年,有一段相声叫《看排球》
文 | 云也退
我第一次听姜昆、李文华的《看排球》的时候,却是在排球热淡去,国内男足联赛方兴未艾的1996年。
那是一盘盒带,收了包括《看排球》在内的四段姜、李相声,而1996年李文华早已告别舞台,姜的搭档换成了戴志诚,他们在那年春晚演出《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两个人说话都使足了丹田之气。姜吼着问:“95甲A冠军是谁?”戴吼着回答:“上海申花队!”风光无限的范志毅坐前排,镜头一再对准了他和他新婚燕尔的夫人。
再听磁带里,姜昆是这么说话的:“我看今天来的观众,脸上都放射出一种光芒,有点原因,因为我们女排再次获得了世界冠军。”不用吼,说话慢半拍,身边站着个慈眉善目的李文华,现场很有可能是在首体、工体这种地方,只可惜没留下视频。
那是1982年事。那年中国女排卫冕成功,赢得了第九届女排世锦赛冠军,“蝉联”、“卫冕”之类的词,一般人听着还新鲜,而电视机也属于绝对的奢侈品。决赛赢的是东道主秘鲁队,头两局居然只让对手拿了6分(15分制),第三局也是轻松的15-11,要搁今天,准会激出一些类似“再这么打下去谁还跟中国玩”的怪话,可在当时,冠军饥渴、存在感饥渴的中国百姓奔走相告,高兴都来不及。
还有笑的饥渴。似乎是天津名家王佩元讲过,七十年代末那会儿,上台说一声“各位好”,台底下都一片笑。人憋得太久了,十年文革就出了一段相声《友谊颂》,简直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想找第二段都找不出来,乃至文革一结束,人们争分夺秒、如发泄一般地笑,一看相声演员登台,那更是如见久违的亲人,甭管说什么都报以热烈的回响。
姜昆、李文华明白自己赶上了怎样的机遇,幸福感在他们的每一个作品里冒出来,这种幸福跟收入无关(30岁不到就成名的姜昆直到不惑之年才有了稳定的住所),跟大众的疯狂拥戴有。不像某相声大咖,如日中天的时候还惦记要踩几脚欺负过他的“著名艺术家”,姜、李那些年是一心回报人民的厚爱,坚持自己写自己演,那绝对是打上防伪标记的正版“不辜负这个时代”。
▲ 资料图:姜昆(左)和李文华
他们写出了最符合相声规律的作品。《看排球》沿用了舍大取小的原则,不去正面描写排球队的表现,而是让一个几乎不懂体育、只是跟着别人一道看电视的老太太当主角,这是相声的擅长。老太太说话就像孩子,兼有“无知”和“直率”的两重特性,她缺少体育比赛的相关常识,说打篮球“投一个漏一个那是个破网兜”,把女排队员在比赛间歇时喝水看成抽水烟袋。不同的是,老太太的无知被一种人同此心所包容:爱,把场上和场边的十二队员当作自己的孩子和亲人。
最近同相声剧团的朋友聊天,他们都说“现在的观众不好琢磨”,不知道他们会为什么而笑。他们坐在那里,刚刚还前仰后合呢,一低头就去看手机,手机屏幕的亮光把脸上的各种器官映得清清楚楚。在台上,你永远别指望能像八十年代那样,提一个“李谷一”就让所有人兴奋,现在你想要取悦全场,顶多只能踩明星新闻的步调,趁他们当红或当黑,蹭杨幂的胸,林志玲的腿。
再想当初,姜昆学着老太太坐小板凳,两手撑膝,瞪大眼珠,乐呵呵的傻萌模样,多少人一看就乐出声了,因为他们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当生活中尚且匮乏“物质”的时候,人们真的是彼此过于相似,太容易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相似的感动,相似的恐惧,相似的焦虑。姜昆说:“我看女排比赛,我心里老害怕,倒不是怕输,我怕‘线路中断没有图样请等候’那字样……”掌声响起,于是你知道了,就连看完一场整全的比赛都得烧高香,那时的人怎能不是情怀党。
▲ 资料图: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女排
我看的不是女排,是情怀——这种话,只有在情怀凋零,“情怀党”三个字缩减为一枚符号的时候才会出现。八十年代初,没有多少选择,你的失落是集体的失落,你的骄傲是集体的骄傲,你笑也得是跟别人一起笑。每个人手里的牌就这么几张,全摊桌上了。女排和男足,也是一个有趣的对比:一方是学霸,一方是学渣,一方是正能量,另一方是“负分滚粗”,一方是民族凝聚,另一方是地域分化,一方挥国旗,另一方吹小喇叭。只不过,在姜昆背着一肚子小喇叭上春晚的1996年,炽热的甲A,让人印象深刻的新科冠军,似乎让人嗅到了一点凝聚的幻象。
然后,起码在2002年世界杯之后,国家男足终于被确定为一个人见人揭的伤疤,刚好用来平衡“女排精神”,就好比阳光和阴影的相反相成。就算没有男足,也要制造出一个男足,一个让人既咬牙切齿又觉得不可或缺的“国家丑闻”。男足像一个发泄偶人,吸收了中国人理论上的各种劣根——懒惰,粗鲁,爱财,小富则安,得志猖狂,腐败。在女排巴西夺冠的时刻,你举目所见,许多幕后新闻,关于什么魔鬼训练,简陋的场地,清贫,一身伤病,时不时还被拖欠工资等等,似乎都是说给男足,以及那些总喜欢拿男足说事的人听的。
今天的新闻头条里还在说:女排精神正在激励国人,但你总不能还把国人当“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吧?那个社会话语被四化、劳模、新长征突击手所占据而全院的人围着一台黑白电视的年代,因为选择太少,惟有一种新生的集体情怀能寄放无着落的个体精神,而它终究遭到了背叛。有时候,谈论男足的感觉就像是一群遭了背叛却活下来的人在自嘲:看看我们这些没出息的人,各自好自为之吧。
▲ 资料图: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郎平
三十多年来女排没变,男足也没变:一个仍可用于感动,另一个照旧用来发泄。你不可能只学习前者而唾弃后者,把男足看作一种不正常的东西。他们都是最真实不过的中国人,我们身上同时活着这两个面向。变化了的是相声,它丧失了《看排球》的那种惬意、含蓄,那种在全民同庆的风口还能慢悠悠地逗人乐子的矜持,因为观众们的心里再也没有什么共同的情怀可以击中。
【作者简介】
云也退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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