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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上帝,鸟头侏儒是怎么回事?
——读安妮·迪拉德《现世》
安妮·迪拉德(Annie Dillard),美国作家、诗人、博物学者、语言大师。著有《听客溪的朝圣》《现世》 《教顽石说话》 《神圣的坚实》等作品,不少评论家将她视为梭罗的传人。
安妮·迪拉德一直在寻找上帝。
作家们往往在50岁后拿出了自己最出色的作品,早年成名的,中年以后则继续稳定地输出,徐图扩大个人的声望。安妮却是个反例,她在24岁时以《听客溪的朝圣》获得普利策奖,之后出了近十本书,50岁后却停下了笔。新世纪以来,安妮只出过一本小说,结了一册散文集,它们与《听客溪的朝圣》相比实在无足轻重。
《听客溪的朝圣》,关于独居、写作、宗教,以及对所见到的动植物群的科学观察的思考。评论家常把此书与《瓦尔登湖》做对比,但安妮·迪拉德将此书描述为“神学书”。1975年赢得普利策奖后,此书两个月内售出超过37,000本,头两年印刷了8次。
她曾经那么雄心勃勃,《听客溪的朝圣》要挑战以《瓦尔登湖》为代表的自然写作,后来读过这本书的人也承认她做到了:听客溪是她家乡弗吉尼亚州的一条小溪,她日日淹留于此,六感奔放,想象力充盈,文字能把所描述事物的质感和盘托出。从一条小溪中窥见上帝的方向,悟到“一花一世界”的奥秘,书名中的“朝圣”毫无夸大之意,让人信服。
可她一直在问:上帝在哪里?
忠实读者一定相信她是个自然神论者,她应该是随和的,洒脱的,比其他一神教信徒更少纠结。但是,在后来出版的自传《美国童年》中,安妮说到自己16岁时的困惑:当时她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的基督教长老会,读着读着就退学了,因为她想不通,造物主既然全能,为何能容忍世上有这么多的苦难?
《美国童年》英文版封面
这当然不是她独有的困扰。很多神学家尝试解答,但也有很多人不作回答,只是在给提问收集支持性论据。安妮亦然。50岁之前,她出版的最后一本书,一部思辨断片集,题为《现世》,起笔就写到了俗名“鸟头侏儒”的畸形儿——世上最直观的苦难之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大脑都有着先天缺陷,只有十一对肋骨,无法伸直双腿,无法集中注意力。他们的身体特别小,即使有幸活到老年,他们的身躯依然不超过一米。
面对这般造物,宗教依然指示信徒赞美主:“在《塔木德》中,所有祷告词都是这样起始的:‘主啊,赞美您,我们的上帝,那……的宇宙之王……’。当人们见到驼子、侏儒或其他先天残障者时,祷告词是这样起始的:‘主啊,赞美您,我们的上帝,那改变了造物秩序的宇宙之王。’”
《旧约》里的亚伯拉罕跟上帝之间有过一场争论,两人就“所多玛最少得有几个义人,这座堕落之城才不能被毁灭”讨价还价了一番。可不可以类推地说,世界上的先天畸儿最多不能超过多少几个,才不至于毁坏上帝的慈悲之名?
依安妮·迪拉德所见,一个都不能有。在加利利海边,她看到一个人在抡铁锤伐木,“仿佛在用羸弱的身躯敲击着苍穹”。她感慨道,“我也想像您那样将天空敲开……然后高声呼唤那怜悯世人的上帝,那慈悲为怀的上帝,问问他:鸟头侏儒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有人先天残障,为什么好人不得好报,为什么灾难落在无辜者身上,为什么……太多的“为什么”都来自人的自我认知的改变。一千多年前的人不会这么问。“神爱世人”,即使是一个残缺的、濒死的、痛苦的人,依然相信上帝照拂着大地上的每一个生命。牧师给临终之人做祷告,内容无非是把眼前孤苦无依的事实诠释成上帝最体贴的安排——最悠久的乡愿之一。
但我们是如此在乎自己的境遇,又知道如此多的其他人的痛苦。吊诡的是,这些知识凝结为一个个巨大但缺少体温的数字,似乎违背了人本主义的初衷。《现世》中的断片文字归入七个循环出现的小标题之下,其中的一个小标是“数”(Number):每时每刻,世界上有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出生,死亡的人里,有多少个死于疾病,多少个死于谋杀,多少个死于意外事故……冷冰冰的数字就是这些生命的归宿。新生儿里有多少个畸形——那些不为人知的鸟头侏儒,你又怎能相信上帝是爱他们的呢?
安妮·迪拉德不愿用一句“人各有命”、“老天自有安排”之类的话来打发这些困扰。但是,演化学说将上帝信仰连根掘起,告诉人们相信,世间存在的万千现象都是演化过程的一部分,人的完整与残缺、强壮与衰弱并非上帝有意的、以不同程度显示其“慈悲”的安排,而纯粹是演化的偶然结果——这样的理论同样不能让她满意。
这是两种截然对立的认知,曾有一位贤人将它们集于一身:德日进,既是考古学家和探险家,又是天主教徒,北京猿人的头盖骨就是他最先发现的。有一段时间,安妮·迪拉德把他的回忆录读了一遍又一遍,想知道一个接受神创说的人,如何忍受眼前的古人类化石和心中的上帝之间的冲突。“就算我们用上全部的信仰之力,命运也未必会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而是朝着它必须的方向。”德日进的这句话绝无取消一神信仰的意思,但已足够让天主教会高层听了不爽。
德日进,法国哲学家,神学家,古生物学家,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
无数人都是先预设了上帝的存在,然后去推敲他到底做了什么,他的用意如何,我们怎样做,如何想,才能让这个不可见、不可闻、不能以理性论证的造物主在我们的生活中发挥积极的、正向的作用。《现世》这本书里引了很多别人的话,也许太多了些,从德日进,到犹太哈西德教派的创始人巴尔·申·托夫,到基督教神学家、护教者西蒙娜·韦伊、迪特里希·朋霍费尔,再到开口即玄的禅宗法师,迪拉德对他们的引用往往跳脱于上下文,且引完便戛然而止,不明说赞成,也不去驳斥,只作若有所思状。
对上帝,存而不论是容易的,也是最聪明的做法。我们知道得太多,心事浩茫,再也不能只装一个天主,像当初的沙漠传教士一样,找一个洞穴钻进去,日日夜夜祷告。在一则题为“此刻”的断片中,安妮写道:“此刻,在北半球的某处,一名妇女正提着篮子,篮里坐着她那神情高傲的孩子,一个鸟头侏儒。”这是一种“世间的每一桩苦难不公都与我相关”的态度,它必然通往这样的信念:苦难真实存在,而上帝竟不能对此负责。
《现世》把她可说的话都给说尽了,她寻找上帝、理解上帝的努力也许并未中止,只是她不再轻易发表。她,这个能把文章写到极致的美国人,在压倒一切的终极困惑面前放下了笔与舌。只要你正视这种困惑,你就会沉默;正像一个孩子,只要他开始明白人都会死,他就要开始思考意义。
在林中木屋里工作的安妮·迪拉德
她一直被视为梭罗、爱默生的当代传人,一位“超验主义者”,即便她宣称看不上梭罗的写作。梭罗是康科德人,他的自然写作里固有一个写作者的位置,就连在湖边日日散步的花销都记入了《瓦尔登湖》里,而安妮·迪拉德却是隐身的,像一个真正的灵。在《现世》中,和在《听客溪的朝圣》中一样,仅有寥寥几处写到了她自己:让读者知道她抽烟,她有孩子,有一次曾从她女儿“堆满作业的书桌往窗外望”——但我们完全看不出她常住在哪里,只知道她到过以色列、厄瓜多尔,还来过中国,看过秦始皇陵兵马俑。
这兵马俑,这北京猿人的头骨,以及书中循环出现的沙子,云,旅途中偶见的人与事,每每勾起她的天问。其实在《听客溪的朝圣》中,天问已见端倪:为什么世上存在着丰饶的万物,我们在这世上又所为何来?蜻蜓、小龙虾、铜头蝮蛇、芦苇、星、月以及可以欣赏所有这些的人,造物主在创造所有这些的时候,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的困惑冲破了“朝圣”一词的光环,而像鸟头侏儒这样的造物则将这困惑转化为举锤叩苍天的冲动。
安妮·迪拉德与她的黑猫
哪怕演化理论对万物起源的解释符合事实,创世传说也不可能被替代。德日进就是这么认为的,不只是因为他出生在天主教的环境里。缺少了一个人格化的上帝,我们连日常的语言都组织不起来,除非我们放弃对所有经验、所有现实的解释。可是,人生来就是要去解释的,而死则引起了叩问意义的需要。只有God,能让追寻意义本身具有意义,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下面这几句话,才情满满不减当年,但我断言,她写的时候并无半分得意。这些话没有超越,只是延续了《听客溪的朝圣》的路数,她无法再迈前一步,只能继续穷尽一切感受与修辞,就仿佛一个制棺者,相信她异常精美、异常虔诚的雕工可以唤醒沉睡的棺中人:
“上帝行走时,有时是声势浩大的,发出犹如球状闪电飞窜的巨响。有时是低调隐微的,只把自己的一小片身影显现给那些正在寻找他的灵魂,这些灵魂在窥见了上帝之后倍受震撼,仰头便能看到漫天的喧闹,弯腰便能发现绿叶之中的细胞是如何繁衍增多。不像我们的平凡世界,上帝永远不会崩溃瓦解。他在黑暗中为你领路,或者给你当头棒喝。当他靠近你,你会感受到他心灵的边际。他会触摸你的心灵,伴随着巨响。……”
2015年9月11日,奥巴马为安妮·迪拉德颁发美国国家人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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