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政治痼疾,让一个五岁孩子掉进了网暴漩涡
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大区的语言,在这个12月再次变成了一个问题。
事情开始于加泰一对普通父母关于孩子教育的诉求:他们希望自己五岁孩子小学课程至少四分之一能够使用西班牙语(卡斯蒂利亚语)教授。诉求得到了加泰最高法院支持,然而比法庭判决来得更早的,是一夜之间铺天盖地而来的网络暴力:某加泰民族主义者的Whatsapp群通过人肉手段确定了这家人的真实身份和住址;推特上的情形更为严峻,巴塞罗那自治大学前教授 Jaume Fàbrega表示要向这家人的房子扔石头,一位著名加泰民族主义者、推特活跃用户在转发新闻时则提议其他在校生团结起来孤立这个五岁的孩子。
迫于形势,这家人在几天后向警方申请了人身保护令,但这不过是更大的冲突刚刚开了个头:加泰大区政府很快站了出来,激烈抨击加泰最高法院的判决决定,并向全境中小学发出公开信,呼吁各校校长无视法庭的这一判决,加泰教育部长甚至在到访当事学校时公开表示,最高法院的判决是“不可容忍的攻击”。
远在马德里的中央政府随即作出反应,宣布将不会容忍任何“对于共存的威胁”,西班牙最高法院也驳回了加泰政府就加泰法院判决提出的上诉请求。
事件发生后,本来就极为敏感的西班牙右翼认定加泰罗尼亚正在压制和迫害西班牙语使用者,进而反对西班牙。极右翼政党Vox迅速在巴塞罗那国会大楼附近组织了抗议游行,要捍卫人们使用和学习西班牙语的权利,五年前,正是加泰罗尼亚愈演愈烈的独立浪潮,以及与马德里中央政府之间渐趋紧张的冲突态势,给了新成立政党Vox赢得国会入场券的机会。
出于保护当事人、避免更多纷争的考虑,西班牙媒体并未披露文初孩子父母的具体民族归属,而如今它们也已经不再重要:此案不仅在加泰罗尼亚,而且在巴斯克地区、加利西亚和巴利阿里群岛都引发了一场关于语言和身份政治的激烈争执,在当前少数派中央政府仍需争取地方支持,而加泰罗尼亚政府又完全由支持独立的左翼政党控制的情况下,因语言而起的战火已经烧到了国家政治的大门口。
语言沉浸项目
西班牙共有四种官方语言:又名西班牙语的卡斯蒂利亚语,加泰罗尼亚语,巴斯克语和加利西亚语。尽管在法律上,四种语言拥有平等地位,但在现实中,一方面是卡斯蒂利亚语(西班牙语)因殖民扩张和历史因素而成为全球使用人口第二多的语言,另一方面另外三种民族语言都经历过佛朗哥时代长达四十余年的激烈压制,在当时,学校和其他公众场合使用非卡斯蒂利亚语属于违法。
对于加泰罗尼亚人来说,民族语言遭到禁用不仅是佛朗哥时代持续屈辱和愤怒感的来源,也是联结本民族几代人的共同集体记忆。佛朗哥时代终结以后,各自治大区重新赢得了政治自主地位和谈判权利,加泰罗尼亚在1983年迅速推出了与此前佛朗哥政令相应的加泰罗尼亚语版本:在加泰大区境内,学校和公众场合被要求使用加泰罗尼亚语,这一被称为“语言沉浸项目”的尝试被视为重建加泰民族团结和地位的核心要素之一,尽管此后也曾有过多起法庭判决与该项目出现冲突,但加泰罗尼亚境内对于这种教育模式的强劲支持,让它一直维系到今天。
● 当事家庭生活的小镇Canet de Mar近日发生的支持语言沉浸项目的集会 / 网络
这也正是那对五岁孩子的父母招致大量辱骂和攻击的原因:民族主义者认为他们的行为威胁到了本民族语言和文化。那位在推特上号召其他孩子孤立小当事人、在西班牙语课堂进行时集体离开教室的用户@albertdmcat 就声称,这是二选一的选择题:“要么我们作出反应,要么我们的语言被人杀死。”
加泰罗尼亚四十年来实行的“语言沉浸项目”在另外两个民族自治区巴斯克与加利西亚被视为突出的成功案例,得到广泛效仿,然而过程并不容易。特别是巴斯克语与周边其他语言,无论卡斯蒂利亚语还是加泰罗尼亚语都无任何亲缘关系,在巴斯克境内学校强行推广这一古老的孤立语,势必使得本地学生要付出更多时间精力用于学习和适应不同语言。但无论如何,加泰罗尼亚的做法鼓舞了巴斯克与加利西亚,让它们分别开始为本民族语言寻求在地区内的垄断地位。
西班牙国家教育法(Lomloe)规定了各民族地区有采用民族语言教授大部分课程的权利,但这些地区仍然生活着为数不少的西语人口,也就是说,仍有一部分孩子以西语为母语,他们的诉求与各“语言沉浸”项目截然相反,一些家长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至少部分地接受母语授课。在加泰罗尼亚的这起案件引发轩然大波之前,过去几年巴斯克和加利西亚都发生过类似的诉讼,局部冲突和争议从未远离,地方法院也都以各种折衷形式支持了家长的相关诉求,只是此前它们引起的情绪和注意力远不及这一次庞大。
● 2018年,巴塞罗那反对语言沉浸教育的集会 / 网络
由于历史上地方民族语言曾遭受政治压制,语言政治在西班牙一直以来就是政治交锋的核心议题,但这一次,许多人相信西班牙最高法院的判决意味着加泰罗尼亚语言沉浸项目的终结。显而易见,真正的问题不是学校应当按照怎样的比例用何种语言授课,而是应当由谁来做出决定。
“沉默螺旋”
12月12日,那对引起争议的孩子父母在网上公布了写给教育部的公开信,执笔的孩子父亲感谢了同校其他孩子父母对他们的支持,同时表示尽管这一时刻对他们来说十分艰难,但仍然希望此举可以打破几十年来的“沉默螺旋”,让大家可以由此勇敢主张自己的合法权利。
这封信,和此后因该案引发的效仿行为,将争议双方的冲突推上了另一个高潮:根据两个相关机构的说法,截止到12月16日,已有50多个家庭递交了类似的申请,要求在各自的学校保持25%的西班牙语课程,还有另外13个家庭向法院递交了类似主题的诉状。过去二十余年,在加泰罗尼亚提出过类似诉求的案件总数不过一百余起,这意味着12月的短短几天之内,提出类似要求的家长就已经超过了此前二十年积累的总和。
12月18日,支持语言沉浸项目、反对“25%西语课程”的抗议集会在巴塞罗那爆发,超过35000人参与了集会。本地媒体的现场采访显示,参与抗议的许多人的确将这起事件作为可能决定加泰罗尼亚语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来看待,现场有老年人对媒体表示,作为从未有机会在学校学习加泰语的一代,他愿意不惜一切地捍卫目前现状,而不是坐视加泰语逐渐在边缘化中成为一门死语言。
● 12月18日在巴塞罗那爆发的抗议集会 / 网络
当事学校也有家长组织参加了这场游行,在接受本地媒体采访时,一位名叫努莉亚的母亲表示尽管她的家庭并非加泰罗尼亚人,但她支持加泰语言沉浸项目,并认为因为少数人的诉求改变全班课程设置并不合理。她的女儿与提起诉讼的那家孩子同校同级,由于法庭判决,孩子们已经开始使用包含25%的西班牙语课程的课表。
针对当事人的阴谋论随之而来:在12月中旬出现在巴塞罗那多所中小学校园里的传单宣称,那位引起争议的孩子父亲实际上是加泰罗尼亚公民党(Cs)党员,或至少与公民党联系紧密,他的行为是一种带有政治意图的刻意表演。公民党目前是加泰国会中的第一大党,以反对加泰独立立场著称。
没有人能够确认类似的传闻是真是假,而直到目前,争议不但没有平息,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撬动政治杠杆
在语言问题变成争议中心之际,今天的加泰罗尼亚与马德里的关系也正走到一个颇为微妙的时刻。
12月初,西班牙国会通过了政府2022年预算案,其中提及,政府将每年支付1690万欧元,用以支持Netflix、HBO和其他流媒体平台能够保质保量地生产出总量达到15%的非卡斯蒂利亚语节目。这是马德里中央政府向加泰和巴斯克地方政府做出妥协的直接结果,若非如此,这份预算案就无法通过国会。
● 12月当事学校外墙上出现的支持语言沉浸项目的标语 / 网络
当前加泰地方政府由两个倾向独立派的左翼政党结盟组阁,这是今年2月举行议会选举后,各政党经过长期僵持的组阁谈判后暂时达成的结果。加泰大区前领导人托拉在去年9月被法院禁止竞选公共政治职位,现任大区主席佩雷·阿拉贡内斯来自加泰罗尼亚共和左翼党,其组阁伙伴则是相对而言更为强硬的“团结为了加泰”(Junts)。在此前漫长的关于语言的争议当中,加泰倾向独立的左派阵营一直是语言沉浸项目的有力支持者,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什么本届加泰政府会选择第一时间使用最直接的公众动员手段公开对抗法庭判决。
而与之同时,马德里的中央政府内则是另一番情形:频繁的选举和漫长的组阁谈判反复发生,已经耗尽了选民的耐心,如今来自社会党的桑切斯虽然得以连任首相,却失去了议会多数地位,成了处境尴尬的少数派首相,而看似天然与他立场相悖的加泰独立派议员,却在过去两年里充当了桑切斯在国会的潜在盟友:2020年1月,正是加泰独派的弃权票帮助了桑切斯的连任任命通过国会,此后的2020年12月,也是来自加泰独派的赞成票帮助桑切斯通过了政府预算,改善了过去几年来始终困扰着他的政治僵局。
同样的情形在2021年12月再次上演,直至目前,加泰和巴斯克地区代表仍然是桑切斯在国会所能指望的主要力量。
这一切都决定了今天的马德里已经不可能如2017年一样,强硬对待加泰罗尼亚的独立浪潮,但也正是这一点,让其他反对党看到了机会。尽管左派媒体声嘶力竭,称加泰认为加泰语面临生死存亡的观点纯属歇斯底里,但在西班牙全境,从主要反对党人民党(PP),到反对加泰独立的公民党(Cs)、再到极右翼Vox,这起从教育语言争议蔓延到网络暴力、又再升级成为政治抗议的事件,的确正在为它们争取更多的注意力。(责编 / 张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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