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又一座中亚城市，被比特币冻结

3月下旬，埃基巴斯图兹市（Ekibastuz）的平均气温来到零上，挨冻的居民终于扛过了最冷的时候。

去年11月下旬，这座位于哈萨克斯坦东北部的小城陷入混乱，多个地区在气温零下30度的情况下连续一周多没有供暖。11月底，这个城市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并称供电与供暖被切断的原因，是由于一家火力发电厂发生故障。

居民不得不在院子里生火取暖。供水与排污管道结冰，导致住在高层建筑的人们失去了饮用水，也无法使用厕所。停电一直持续到12月，即使在电力恢复后，至少有17栋公寓楼仍然没有供暖。

电力系统事故在哈萨克斯坦的不同城市时有发生。去年11月初，同样由于火力发电厂发生事故，哈萨克斯坦东部城市里德尔（Ridder）的2万多名居民没有暖气，随后城市进入紧急状态。

●埃基巴斯图兹市热电厂 / 哈萨克斯坦能源部

为什么这些居民要经历这样寒冷的冬天？这还得从看似毫不相干的比特币讲起。

挖矿热潮的转移

比特币矿工利用硬件算力竞争以获得比特币奖励，这个计算过程被称作“挖矿”。为了获得更高算力以增加赢得数字资产的机会，数字矿场通常有数万台高算力设备同时运行，其电力消耗巨大。根据研究数据测算，2020年全球比特币挖矿耗电量为75.4太瓦时/每年，超过了奥地利或者葡萄牙全年的用电量。

数据显示，中国曾常年占据超过六成的全球算力。但在中国2020年9月宣布碳达峰、碳中和目标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2021年2月底，内蒙古发改委官网发文称，为了加快淘汰化解落后和过剩产能，拟全面清理关停虚拟货币挖矿项目，2021年4月底前全部退出。随后的5月，国务院金融稳定发展委员会表示将“打击比特币挖矿和交易行为”。

各地政府迅速开展数字矿场的清退工作，据专家估计，到2021年6月底中国90%的比特币矿场已经下线。从中国撤离的比特币矿工，转向了两个地区：向西，哈萨克斯坦，向东，美国德克萨斯。

据统计，哈萨克斯坦是独联体国家中电费最便宜的国家之一。对数字矿工而言，哈的电价极具吸引力。2022年6月的数据显示，哈国商业电价为每度0.061美元，折合人民币约0.4元。同时哈北方地区的冬季严寒并且漫长，严寒有助于矿机散热，节省运营成本。

2019年3月，执政29年之久的总统纳扎尔巴耶夫辞职，现总统托卡耶夫上台，后者接手的政府面临种种难题，能源、电力、通信、采矿等关键资源被少数精英阶层把控，经济高度依赖能源资源出口。

●一名员工在埃基巴斯图兹市的一家即将拆除的特币矿场收拾设备 / Peter Guest

为促进经济多元化发展、降低资源依赖，托卡耶夫政府选择支持数字挖矿业。在2020年国情咨文中，托卡耶夫敦促在五年内吸引价值12亿美元的加密基础设施投资，以免其他国家抢先一步。

政策与电价各种因素加持下，哈国数字挖矿业迅速发展，从2021年5月到8月，哈萨克斯坦在全球比特币哈希值由上年同期的4.57%升至18.1%，一跃成为全球第二位，仅次于美国。

不堪重负的电力系统

哈萨克斯坦政府将全国分为三大电力区域：北区、南区与西区。根据哈国家电网公司分析，哈萨克斯坦电力系统存在西区与南北区缺乏电力连接，调峰能力不足，中期电力和产能短缺日益严重，部分地区缺乏足够的输电能力等诸多问题。

同时，哈萨克斯坦目前的电网系统可以追溯至苏联时期，大部分电网线路已大大超出正常使用寿命。建于苏联时期的电力基础设施老化，缺乏有效的维护，导致电力事故频发。在哈的37座火电厂中，43%的火电厂已运行60多年，最新的火电联产厂也有33年历史，还有的火电厂将迎来90岁生日。据哈能源部统计，这些火电厂主要设备的平均损耗率达66%，部分甚至达到80-90%。供热网络损耗同样严重，平均损耗率达53%，这意味着这个国家一半以上的供热管道需要更换。而在受灾的埃基巴斯图兹市，88%的供暖系统已经破损。

苏联于1960-70年代建立了中亚电力系统 (Central Asia Power System，下简称CAPS) ，也被称为中亚“电力环”。CAPS连接了哈萨克斯坦南部、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的所有83座发电厂，由位于塔什干的综合调度中心控制着电力供应运营。苏联解体后，中亚各国政府开始追求能源政策与电力系统的独立运营，但仍旧保留各国之间一定量的电力调配。

●中亚电力系统示意图 / 网络

●哈萨克斯坦电力产业示意图 / 网络

面对蜂拥而来的数字矿工，2021年1月至2021年10月，哈萨克斯坦用电量增长了8%，本是能源净出口国的哈萨克斯坦突然面临电力赤字。值得注意的是，许多数字矿工并未在该国正式注册，处于监管灰色地带，所以能源部门很难预测该行业的用电量。

2021年8月，比特币哈希值飙到高峰之时，哈电力公司Samruk Energo（其发电量占该国总发电量的31%）发出警告，预计在寒冷季节无法满足增长的电力需求。哈国家电网公司则在2021年底实施了定期停电，以防止系统在挖矿高峰期间出现过载。

危机和转折

为了解决短期的调峰需求，与俄罗斯相连的电力线路成了救命稻草。俄罗斯长期为哈国调峰需求提供电力输送。但由于电力使用量超过了两国约定的最大值，俄罗斯发现了赚钱机会。2022年10月下旬，俄国有控股公司Inter RAO宣布，计划以更高的商业价格向哈萨克斯坦供应电力。俄能源部长Nikolay Shulginov则表示，以更高价销售是出于电力供应商对计划外的能源消耗毫无准备，可能对本国电网系统构成威胁。

不过，增加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可能并不符合托卡耶夫政府的长期目标。

转折点接踵而来。2021年10月13日，哈萨克斯坦提出在2060年实现碳中和的愿景，包括一系列减少排放和经济脱碳的关键措施，例如放弃新的燃煤发电项目和逐步淘汰燃煤（2021-2025），可再生能源在发电中的份额翻番（2030 年）等目标。

多项政策被推出以管控数字挖矿行业的能源消耗，以及其对电力系统的冲击，例如宣布将按照配额向取得牌照的现有比特币矿场供应电力，以防止出现更多的电力不足和停电，打击未注册的“灰色”矿工，以及从2022年开始对数字挖矿用电征税额外税款。

2022年1月1日以来，由于能源价格上涨与对政府不满等因素，哈萨克斯坦多地连续爆发抗议活动，并升级为冲突与骚乱事件。2022年1月5日，托卡耶夫总统接受政府辞职，并签署总统令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间歇性关闭了全国的互联网。

断网对于数字矿工来说是致命的。据数字货币公司Foundry分析，这次网络关闭导致全球约15%的比特币矿工下线，比特币价格也自2021年9月以来首次跌破43000美元，跌幅一度超过8%。

骚乱过后，针对非法数字挖矿的打击持续。

哈国家电网公司从2022年1月24日起切断了数字挖矿设施的电力供应超过两周，以“在统一能源系统中维持电力和容量平衡的紧张局势”。2月，能源部突击查获了13个非法数字矿场。

●数字矿工一直在给哈萨克斯坦的电网造成压力 / 阿拉木图市政府

俄乌战争爆发后，托卡耶夫政府运用外交手段周旋于俄罗斯与欧洲之间，希望扩大与西方在能源等领域的合作，哈国境内的灰色挖矿产业也遭遇了更大的监管压力。

2022年3月15日的一份政府声明显示，经国家金融监管机构和其他国家机构调查，已有55家非法数字矿场自愿关闭，51家被迫关闭。声明称，这51家矿场涉嫌逃税以及未经许可在经济特区放置挖矿设备。金融监管机构总共立案 25 起刑事案件，没收了67000台价值1000亿哈萨克斯坦坚戈（1.93亿美元）的挖矿设备。

2023年2月，托卡耶夫总统签署了限制国内数字矿工使用能源的法律。新法律允许矿工仅在有盈余时才可使用国家电网的电力，盈余将分配给有执照的运营商供矿工竞标。而那些使用可再生能源或进口电力的矿工将不受此限制。

热潮退去，未来在哪里？

比特币热潮在这片中亚土地上迅速退去。据估计，2023年1月哈萨克斯坦最多占全球比特币哈希率的6.4%。

但挖矿的造富梦没有破灭。就像当初从中国转移那样，数字矿工将设备打包，继续寻找下一个电力充足、电价便宜的目的地。

去年5月，乌兹别克斯坦颁布总统令，将允许公司使用太阳能开采加密货币，并免除国内外公司的所有加密业务所得税。最近俄罗斯批准了在远东地区的布里亚特建立一个大型的、有补贴的数字挖矿中心。它将在2023年上半年开放，容纳 30000 台矿机，雇用 100 名员工，并从电网中获取100兆瓦电力——足以为数万户家庭供电。而据彭博社报道，美国大型比特币矿工也寻求在斯堪的纳维亚、中东以及其他地区扩张的机会。

从一个地区转移到另一个地区，从消耗这里的资源改为消耗那里的资源，比特币产业成了全球游牧的“电老虎”。

有没有办法彻底解决比特币能耗问题？有，改变比特币的代码，从工作量证明（PoW）机制迁移到权益证明（PoS），以降低绝大部分能源消耗。与工作量证明的运算基于物理设备不同，权益证明建立在虚拟空间中，不需要任何额外的能量消耗来证明可信度，所以它更加节能。

以太坊就做到了。2022年9月15日，以太坊区块链从工作量证明（PoW）迁移到权益证明（PoS）共识机制，随之而来的是网络的总能耗立即急剧下降。在升级之前，以太坊的能源消耗在每年 46.31太瓦时 (TWh) 到每年 93.98 TWh 之间。升级后以太坊的能耗下降了99.9%以上。

●以太坊能耗示意图 / 以太坊官网

与此同时，绿色和平美国办公室联合环境机构发起了一场运动，推动比特币修改代码以使用更少的能源。改变代码，而不是全球气候。

但无论如何，对于哈萨克斯坦人来说，“加密货币冬天”不再指代价格下跌，它将永远与在零下30摄氏度的天气中遭受的停电困境联系在一起。

（本文作者供职于绿色和平，王乐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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