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普京的心腹，到普京的心腹大患

即使用最保守的词句来形容，普里戈津和他的“瓦格纳”集团在6月24日的俄罗斯南部取得的进展也是令人震惊的。

沿着“顿河”M4高速公路，普里戈津在与俄罗斯国防部宣战后的几个小时里，自俄乌临近顿涅茨克段的边境开始，向北推进了将近五百公里，其间几乎没有遭遇任何抵抗，顿河畔罗斯托夫和沃罗涅日两座主要城市已经落入“瓦格纳”的控制。

虽然当雇佣军士兵进入到沃罗涅日，普京也发布了措辞强硬、要求惩罚背叛者的声明，这座长期以来发展陷于停滞的俄罗斯中部小城终于传出了一些发生交火的消息，但如果考虑到同一支雇佣军部队如何在边境另一侧的东乌小城巴赫穆特耗费了超过十个月而进展始终以“米”计算，“瓦格纳”在本国境内调转枪口的效率已经足够载入史册。

普里戈津刚刚发布了他的最新一条声明，针对普京讲话中所要求的“做出唯一正确的选择，停止参与犯罪活动”的呼吁，他回答说“没有任何人会按照总统或者FSB的要求投降，因为我们不想我们的国家继续活在腐败、欺骗和官僚主义当中”。至少在此时此刻，他选择了与老东家普京正式站上对立面。

●瓦格纳军团最新进展示意图，有消息称截至当地时间下午3:30，其部队已经进入利佩茨克 / 网络

还没有人知道这场对抗将以什么样的结果结束，但确定无疑的是，阻止和遏制普里戈津的努力，过去半年里普京已经尝试过多次——而结果并不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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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里戈津的发迹，无疑起自普京的异常眷顾。

这个最初以“普京的厨子”之名走进国际新闻版面的光头男人出道于后来引起轩然大波的俄罗斯水军干预美国大选事件，那时他的主要头衔是“俄罗斯水军工厂的幕后老板”，但他真正因政治影响力而引起外界关注，却开始于2017年前后的叙利亚。当时有消息称，在叙利亚他可以直接代表普京，即使是在叙利亚总统阿萨德面前也是如此。

2018年7月，3名俄罗斯记者在中非共和国的一次有预谋袭击事件中被杀，案件至今未破，但普里戈津和他的“瓦格纳”集团自案发时起就被各界怀疑为幕后真凶：三名记者均出自俄罗斯独立媒体，前往中非共和国的目的就是调查“瓦格纳”集团在当地的活动。他们所搭乘的汽车最终在一处荒野公路上遭遇伏击，三人均当场被杀，而司机毫发无伤，且车上财物未遭任何损失。案发至今五年，俄罗斯政府被多个国际组织认为并不想要查出真凶，而“瓦格纳”的影响力则被后续参与调查的多名记者指为案件调查无法进行下去的主要原因。

但截止到这里，情况仍在常规的可控范围——这些案例所能向外界证明的，只是普里戈津的确拥有过硬的与俄罗斯政府（或者说，普京个人）的密切关系，而非其他。2020年，另一个“瓦格纳”小队的意外被捕成了白俄罗斯持续动荡的序幕，但直到当时，即使它在一切普京所需要的秘密任务中的卷入程度似乎已经暗示了它的政治影响力正在增加，“瓦格纳”的存在对于各方来说，也仍然是普京的延伸和附庸。

事情的性质开始发生变化，是在“特别军事行动”逐渐陷入泥淖以后。

●乌克兰战场上的瓦格纳雇佣兵 / 瓦格纳集团

2022年夏天，随着俄军在乌克兰的攻势冻结趋势日益明显，原本仅是多支参与战斗的俄方武装力量之一的瓦格纳，开始了它在俄罗斯国内的高调征召工作。雇佣兵公司在俄罗斯并非合法组织，在此之前，“瓦格纳”的存在以及它同克里姆林宫之间的关系，甚至长期是各方致力于否认的对象，但在2022年7月，普里戈津开始以令人吃惊的姿态，公开巡视俄罗斯监狱，并向在押人员开出了以六个月服役期换取无期限自由的诱人条件。

正如俄罗斯记者和评论员泽佳尔所说，有权释放任何罪犯，意味着普里戈津在以一己之力，对抗俄罗斯派系林立的整个强力部门：联邦监狱管理局、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内政部、总检察长办公室和调查委员会。在2012-2022年的至少十年里，它们是俄罗斯绝对权力的代名词，也为了争夺更高的权杖而在相互间不断爆发冲突——一系列案件以它们匪夷所思的构成和判决方式，向所有人证明了这种冲突对于强力部门之外的任何东西来说都是毁灭性的。

而只在“传闻中”领导着一个俄罗斯法律意义上的非法组织的普里戈津，在举国注目下公开站到了其中所有人的对立面，也在同时站到了舆论与普通人三观的对立面。在当时被普里戈津释放、甚至被颁发了奖章的犯人里，不乏曾以暴力手段弑亲和多次冲击社会基本秩序的恶棍。

普里戈津施施然地将他这项征兵活动进行到了最后，很难想象这背后没有直接来自普京的许可。

随后的两次轰动事件几乎在同时发生：10月，普里戈津在俄军放弃了东部城市利曼以后公开抨击当时的东部战线指挥官亚历山大·拉平，并进一步将矛头指向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在当时，他的这些表态是与车臣领导人卡德罗夫一起做出的，比两个边缘人物公开抨击军队领导层更令人震惊的是，拉平随后被解职。

10月8日，原南部军团指挥官谢尔盖·苏罗维金被任命为“特别军事行动”总指挥，这一任命被解读为普里戈津的直接影响：苏罗维金是俄罗斯正规军序列当中，与“瓦格纳”走得最近的高级将领。一天后，隶属于瓦格纳公司的一个社交媒体账号再次发声，这一次讨论的是该如何撤换国防部长绍伊古。

11月，普里戈津一个人站到了聚光灯下，这一次是因为他的瓦格纳士兵以令人震惊的残忍手段虐杀了一名所谓的“逃兵”并将全过程视频发到了网上。这段在气质上与曾经的“伊斯兰国”杀人画面极为相似的视频公布以后，全网哗然，但普里戈津不仅公开支持了所谓的“处决”行动，此后他和瓦格纳集团也没有遭遇任何来自俄罗斯司法部门的诘问。

事情发展至此，普里戈津在俄罗斯政治中的特殊地位已经是不容忽略的事实，在当时，这种特殊地位看起来直接来自对战场形势的衡量：瓦格纳所负责的巴赫穆特方向攻势，自2022年夏天开始逐渐成了俄军长达1300公里的阵线上唯一一个仍然活跃的攻击点，来自乌军和西方国家军事情报部门的消息验证了这一点，普里戈津本人在公众舆论场中的发言也因此愈发不加掩饰：瓦格纳的征兵广告公开发到了俄罗斯几乎每一个大小城市的街头巷尾，在谈及“我们才是战场主力”并抨击国防部不顾前线士兵死活的时候，普里戈津的底气也越来越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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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断言普京或其他有话语权的俄罗斯精英人物对普里戈津的提防起自何时，外界所能看见的是，当时间进入2023年，普里戈津从莫斯科获得的不再只有赞美。

2023年1月11日，俄罗斯国防部再次宣布换将，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开始亲自担任“特别军事行动”总指挥，原本这一岗位上的苏罗维金则降为副职。这一调动的两重背景，是1月1日俄军在马季耶夫卡的一次轰炸中因自身失误而蒙受巨大伤亡，而1月9日瓦格纳军团对巴赫穆特周边小镇索莱达尔发动了最后的总攻。两次事件之间，普里戈津回答了一次社交媒体上的读者提问，面对“为什么正规军总是遇袭，而瓦格纳军团从未成为乌军袭击目标”的问题，他回复称“我不能说”。

也在1月11日，瓦格纳集团宣布攻占索莱达尔，对于俄罗斯，这是长达七个月的时间里“特别军事行动”取得的唯一一个战果，在此时宣布的换将决定不免充满了“摘桃子”意味。

●已成焦土的索莱达尔 / 网络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次换将没有给俄军带来期望中的新的战果，但它肉眼可见地进一步恶化了普里戈津与国防部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

曾经能够居中调停两方的中间人克里姆林宫，或主动或被动地离开了这个位置。

自12月底开始，瓦格纳集团即通过多个社交媒体账号发布了数段前线士兵大骂国防部的视频，问题集中在据称没有及时到位的后援补给和弹药等方面。换将之后，出现在镜头前大骂国防部的人变成了普里戈津自己。

2月，普里戈津公开做出让步，宣布已不再吸纳任何囚犯入伍。

此后的四个月，他的发言越来越激烈，尸体在他上传的小视频中所占的画面比例越来越高。5月5日，普里戈津在自己的账号上发布了长达三页的《普里戈津、瓦格纳指挥部和瓦格纳战士致总参谋长、国防部长、最高统帅和俄罗斯人民书》，怒斥“人为制造的弹药短缺”将他的士兵推入死地。

●普里戈津5月4日发出的控诉视频画面 / 视频截图

无论他的指控是否属实，普里戈津本人正在试图绝地反击，则是无疑的——将矛盾公开化并非俄罗斯政治中的有利斗争手法，事实上，它往往是局中人所能采取的最后一招。

但尽管如此，普里戈津和瓦格纳集团依然没有真正成为弃子。5月21日，俄罗斯迎来了一年里第二份关于战果的喜报，（对国防部来说）不幸的是它仍然来自瓦格纳：普里戈津在这一天宣布已夺取了对巴赫穆特的完全控制，并将立即实践自己此前的最后通牒，带领瓦格纳士兵撤离前线，将阵地移交给俄罗斯正规军。

巧合的是，乌克兰方面的反攻攻势也在同时开始，尽管其推进速度仍然有限，而迄今为止获取的战果局限于较小的居民点，对于俄军来说，等待着他们的仍然是一系列损失。

普里戈津则唱衰得更加肆无忌惮，一切迹象似乎都在证明他此前的论点：离开了瓦格纳军团，俄军什么也不是。

而他依然享有发表爆炸性言论的“特权”，无论正式还是非正式的规则，都无法适用于他。

长达半年的公开“开炮”看上去没有帮助普里戈津重新赢回来自最高层的支持，但它们为他争取到了足够的舆论注意力：他在社交媒体上的个人频道订阅数已经超过了88万，每一条消息都有成千上万的点赞，在以沉默和神秘为基础保护色的俄罗斯政界，过去半年里普里戈津成了最“可见”的人物，其曝光度甚至足以碾压普京，当他将自己打造为身先士卒的“真正的爱国者”的时候，他的假想敌、国防部长绍伊古，留给公众的是站在普京身边而横遭冷落的尴尬侧影。

当时间进入六月，普里戈津与国防部之间的矛盾发展到了两军公开交火的地步，国防部明发最后通牒，准备收编瓦格纳部队，而普京延续了自己半年以来的暧昧态度：他无疑在双方的冲突中选择了支持国防部，但与此同时，他也并不想要对普里戈津和瓦格纳集团采取什么强硬措施。

直到6月23日深夜，看上去情绪日益激动的普里戈津发出了对国防部的“宣战”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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