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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 | 普列姆昌德【印度】:沙伦塔夫人

刘安武 | 译 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 2021-03-09

是怎样的一颗心啊!可以为丈夫而献身的妻子,今天却让丈夫死在自己的手里!曾经由于她的紧紧拥抱而尽情享受过青春欢乐的一颗心,曾经是她全部理想的核心的一颗心,曾经是她骄傲的源泉的一颗心,今天却由她的宝剑刺穿了,有哪个女子的宝剑曾干出这样的事来呢!


沙伦塔夫人

普列姆昌德作  刘安武译

01

在静悄悄的黑夜里,特桑河的河水冲击着悬崖峭壁,发出转动磨盘一样嗡嗡的悦耳的声响。河的右岸是一个山岗,山岗上筑有一座树林围绕着的古老城堡。坐落在山岗东面的,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城堡和村落,都是一位崩德拉族首领的荣誉的象征。几个世纪已经过去,崩德拉地区多少小王朝建立后又覆灭了,穆斯林来了又走了;崩德拉族王公们兴起以后又衰落。几乎没有哪个村落或地方不曾受到这种动乱的破坏,可是,只有这一座城堡上面未曾飘扬过任何敌人胜利的旌旗,只有这一个村落里没有印上任何作乱者的足迹,这是它们的幸运。

阿尼鲁特·辛哈是英雄的拉杰布德人(拉杰布德人是印度历史上骁勇善战的民族,居住在崩德拉地区的崩德拉族是拉杰布德人的一支,属印度教刹帝利种姓)。他所处的时代是尚武和骁勇的时代,一方面穆斯林军队昂然屹立,另一方面一些强大的印度教王公却在伺机扼杀比自己弱小的同族。阿尼鲁特特·辛哈有一支骑兵和步兵组成的精锐的小卫队,他正是依靠这支卫队来维护自己的家族和它的荣誉。他从来没有度过几天清静的日子。三年前,阿尼鲁特和西德拉小姐结了婚,而他婚后的日日夜夜却是在山林里度过的,西德拉则整天为他的安全祈祷。她多次向丈夫请求,又多次跪倒在他的脚边哭诉,求他别远离她,要不就把她带到圣地去。她认为同丈夫一起去隐居也好,而现在这种分居生活却再也不能忍受了。她亲切地说服他,执拗地要他答应,或者恳求他,可是阿尼鲁特·辛哈是崩德拉人,西德拉凭什么也不能说服他。

02

一个漆黑的夜里,万籁俱寂,只有星星在天空里眨着眼睛。西德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她的小姑子沙伦塔坐在地板上用悦耳的声音唱着:

罗摩不在身边,

长夜难以入眠。

西德拉说:“别气人了,难道你也睡不着?”

沙伦塔说:“我在给你唱催眠曲呢!”

西德拉:“我的睡意不知哪儿去啦。”

沙伦塔:“也许是找什么人去了。”

这时门打开了,一个身材匀称的英俊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就是阿尼鲁特·辛哈。他的衣服全湿透了,身上没有任何武器。西德拉从床上起身,在地板上坐下来。

沙伦塔问道:“哥哥,你的衣服怎么湿了?”

阿尼鲁特说:“我是泅水回来的。”

沙伦塔:“那么武器呢?”

阿尼鲁特:“被抢走了。”

沙伦塔:“同你在一起的人呢?”

阿尼鲁特:“都英勇牺牲了。”

西德拉低声地自语,多亏上天保佑他。但是沙伦塔却怒目横眉,脸上勃然变色,激动地说:“哥哥,你丧失了家族的荣誉,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沙伦塔是很爱哥哥的。阿尼鲁特·辛哈听到她的责难,难过和羞愧得无地自容。一度被儿女之情所冲淡的英雄本色再次焕发了光辉。他转身说:“沙伦塔,是你提醒了我,你的话我永志不忘。”于是就走了。

漆黑的夜,星光黯淡。阿尼鲁特走出城堡,不一会儿到了河对岸,消失在黑暗里。西德拉尾随着他,来到城堡的墙边,可是当阿尼鲁特越墙以后,这个满腹离愁的女子却坐在一块岩石上哭泣起来。

这时沙伦塔也已来到这里。西德拉像一条雌蟒般怒气冲冲地说:“荣誉就那么宝贵?”

沙伦塔:“当然。”

西德拉:“如果是你的丈夫,就简直会把他藏在自己心窝里。”

沙伦塔:“不,要用宝剑刺进他的心窝里。”

西德拉固执地说:“会把他藏在衣服里兜着的,好好记住我的话!”

沙伦塔:“有朝一日出现了这样的事,也让你看看我如何履行我的诺言。”

三个月以后,阿尼鲁特战胜了马哈劳尼凯旋归来。又过了一年光景,沙伦塔和阿尔卡的王公金伯德拉伊结了婚,可那天姑嫂间的对话始终像针一样刺痛着各自的心。

03

金伯德拉伊王公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人,整个崩德拉族都爱戴他,承认他的首领地位。他一即位就停止了向莫卧儿王朝的皇帝进贡,而且开始靠自己的军力来扩充疆域。莫卧儿王朝的穆斯林部队一再向他进攻,但每每大败而归。

正在这时,阿尼鲁特把沙伦塔嫁给金伯德拉伊。沙伦塔实现了她的宿愿,她要嫁给一个崩德拉族的英雄的理想实现了。虽然王公的后宫里有五位夫人,可是金伯德拉伊很快发现,从心底里崇拜他的却是沙伦塔。

但是,接连发生的事件使金伯德拉伊不得不投靠莫卧儿王朝的皇帝,他把属下的小土邦委托给自己的弟弟巴哈尔·辛哈后就到德里去了。这时正值沙加汗统治后期,达拉西戈赫太子执政。太子心地善良,宽宏大量,他早就听说金伯德拉伊的英勇事迹,所以很尊敬他,并把加尔比地方每年收入达九十万卢比的宝贵领地分封给他。对金伯德拉伊来说,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摆脱了连年不断的战争的困扰,享受安乐的生活。白天黑夜,人们都谈论着寻欢作乐的话题。王公沉湎于享受,夫人们醉心于珠宝首饰。这些日子里,沙伦塔却显得局促不安,怏怏不乐。她远远避开各种嬉戏游乐,她对歌舞场像对荒野一样不感兴趣。

一天,金伯德拉伊对沙伦塔说:“沙伦塔,你为什么闷闷不乐?我没见你笑过,难道是生我的气吗?”

沙伦塔眼里含着泪水,说:“主公,你怎么这么想呢?你高兴我也会高兴的。”

金伯德拉伊说:“自从我来到这里,我从没看到你的脸上有过迷人的笑容,你从没有亲手喂过我槟榔包吃,从没给我整理过头巾或给我身上佩戴过武器,莫不是爱情的花朵开始凋谢了?”

沙伦塔:“我的主公,你向我提的问题,我怎好回答啊!说实在的,这些日子我的心情有些沉闷;我多么希望我能高高兴兴,可是心头却像有块大石头压着。”

金伯德拉伊自己贪图安逸,所以在他看来,沙伦塔生活得不如意是说不过去的。他眉头紧皱地说:“我看不出你怏怏不乐地过日子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在阿尔卡有什么样的幸福是这儿所没有的呢?”

沙伦塔涨红了脸,说:“我说出来你不会生气吧!”

金伯德拉伊:“不会,你放心地说吧。”

沙伦塔说:“在阿尔卡我是王公的夫人,可在这里我是一个领主的奴仆。在阿尔卡我好似阿逾陀的乔萨里雅(乔萨里雅是史诗《罗摩衍那》中十车王的大王后,即罗摩的母亲),在这里我却不过是皇帝的臣子的妻子。你今天所低头朝拜的皇帝,正是昨天听到你的名字就要发抖的人。从夫人变成奴仆,又怎么能让我打起精神高兴呢。你如今的地位和享受的生活,它们的代价太大了。”

好像一道障眼的帷幕从金伯德拉伊的眼前拉开了。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沙伦塔的精神如此崇高。如同无父无母的孤儿听人谈起母亲就要落泪一样,金伯德拉伊想到阿尔卡,两眼立刻湿润了。他怀着敬佩的心情把沙伦塔拥抱在怀里。

从这天开始,他又挂念起那荒芜的小城,这由于名利诱惑而使他一度离开的地方。

04

游子的归来,使母亲感到宽慰,金伯德拉伊的返回,使崩德拉地区的人们心满意足。幸福降临阿尔卡,人们额手称庆,而沙伦塔的莲花瓣一般的眼睛里又开始闪耀出民族自豪的光芒。

慢慢地过了几个月,这期间沙加汗皇帝生病了。先前,王子们彼此之间嫉妒之心就不小,听到皇上患病,这种猜忌就更加炽烈,一个个剑拔弩张。王子穆拉德和穆赫乌丁率领装备齐全的亲兵从南方出发了。这时正值雨季来临,富饶的土地把自己装扮得色彩缤纷,分外好看。

穆拉德和穆赫乌丁得意地不断向前挺进,直抵套勒城附近的金白尔河边,可是在这里遇到了等着迎战的皇家军队。

两位王子惊惶失措了。眼前的河水波涛汹涌,就像一个瑜珈修行者看破红尘一般深邃。他们不得已给金伯德拉伊捎去了信,请他看在真主的面上来搭救他们的沉船。

王公走进后宫问沙伦塔:“该怎样答复呢?”

沙伦塔说:“必须帮助他们。”

金伯德拉伊说:“那就得和达拉西戈赫结仇了。”

沙伦塔说:“当然啦。不过,给伸手乞求的人以帮助,这种传统的荣誉是应该维护的。”

金伯德拉伊说:“亲爱的,你的回答没有经过仔细考虑。”

沙伦塔说:“我的主公,我深知这条路是艰苦的;可眼下我们不得不让我们战士的血像水一样流淌,我们必须流血,要用自己的血染红金白尔河的波涛。请你相信,只要河水还在奔流不息,它就一直会为我们的英雄歌唱。只要崩德拉人还能留下一个子孙,这些血就会成为他头上的颗颗明珠而光芒四射。”

天空中黑云密布,从阿尔卡城堡里也卷起崩德拉军队的一片黑云,这片黑云迅速地飘向金白尔河。士兵们个个陶醉于英雄主义的气氛之中。沙伦塔紧紧地拥抱了自己的两位公子,又把槟榔包奉献给王公,说:“崩德拉人的荣誉现在就掌握在你的手里。”

今天,她完全沉浸在欢乐之中,感到格外兴奋。两位王子看到崩德拉军队喜出望外。金伯德拉伊对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很熟悉。他让崩德拉人都埋伏下来,自己却整装带着王子们的部队沿河向西挺进。达拉西戈赫误认为对方要从另外的渡口过河,于是从这里的渡口撤走了军队。埋伏在附近的崩德拉人正等待着他们转移,这时立刻跑出来骑马渡河。金伯德拉伊趁机调转了军队,并让他们尾随崩德拉军队渡河。这场鏖战延续了七个小时。金伯德拉伊赶到前面一看,只见七百个崩德拉人已倒在战场上。

看到金伯德拉伊,崩德拉人又增长了勇气。两位王子的部队也喊着“真主伟大”发起攻击。皇家的军队里出现了混乱,阵势开始瓦解。双方展开了肉搏战,战斗一直进行到傍晚,鲜血染红了战场。天色逐渐暗下来,激烈的战斗还在继续。皇家的军队眼见就要压倒王子们的军队,这时从西方突然出现了崩德拉族的一支人马,飞速地冲击皇家军队的后卫,使他们措手不及,失掉了即将获得的胜利。人们都很诧异,这是哪里来的神兵呢?天真的人都以为是天兵下凡来援助王子们,而当金伯德拉伊走近时,只见一女子跳下马来拜倒在他的脚边。金伯德拉伊喜出望外,原来是沙伦塔。

这时战场上一派凄凉景象。不久前,那里还是装束整齐的勇士们的队伍,而现在却是一些木然不动的尸体。人类为了自私的目的,从来就是残杀自己的同类的。

现在,胜利了的队伍忙于夺取战利品。前不久还是人和人之间的搏斗,那还是一幕勇气和力量较量的场景,而现在却是一幅卑鄙龌龊、令人沮丧的画面。那时人成了动物,而现在人连动物也不如了。

在这场掠夺中,人们发现了皇家军队的统帅瓦利·巴哈杜尔·汗躺在那里,他的战马正在他身旁甩着尾巴驱赶蝇群。王公非常喜欢马,见到这马就爱上了它。这是一匹伊拉克种骏马,它的每一部分都像用模型铸出来的:狮子一样的胸脯,老虎一般的腰。人们看到它对主人的忠心和眷恋都感到十分惊异。王公下令,不准用武器伤害这匹可爱的马,要把它活捉来,为他的马厩增加光彩。谁能把这马捉到,他将给以重赏。

战士们从四面八方围拢来,但是谁也不敢走近它。有的在亲切地呼唤,有的忙着用绳索套,但都是枉费心机。那里慢慢地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战士。

沙伦塔走出帐篷,从容不迫地走到马的跟前。她的眼睛里没有诱骗的神色,而是闪耀着爱的光辉。马低下了头。夫人把手放在马的颈项上,抚摩着它的脊背。马把脸藏在她的衣角里。夫人拉起缰绳走向帐篷,马不声不响地跟着她走,好像它本来就是她的坐骑。

如果这匹马对待沙伦塔也毫无情义,那倒也好了,因为对王室说来,正是这匹骏马后来成了金鹿(史诗《罗摩衍那》中十首妖王利用小妖化成金鹿,引开罗摩兄弟而劫走了悉达,这里指祸根之意)。

05

世界是一片战场,在这战场上只有当机立断的统帅才能取得胜利。他能抓住有利时机热情饱满地冲锋陷阵,在危急的时刻,他也会情绪镇定地撤退。这样的英雄是国家的缔造者,而历史也将称颂他的英名。

但是在战场上有时也会有这样一种勇士:他只知利用时机冲锋,但不知在危急关头退却。这样的英雄为了道义而断送胜利,他们可以使自己全军覆没,但是一旦前进到了某一地方,则决不后退一步。这种人在世界上能获胜的很少,但是他们的失败往往比胜利更加光荣。如果说老练的统帅是国家的奠基者,那么,临危不惧、为荣誉而献身的勇士却使民族的大厦显得更加崇高,同时还在自己民族的心里打上道义的光荣印记。他即使没有获胜,可是只要有人说起他,在集会上提到他的名字,听众就会异口同声地称颂他的荣誉和光荣。沙伦塔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王子穆赫乌丁沿着金白尔河向阿格拉进发时,幸运正等待着他。当他到达阿格拉时,胜利之神已为他安排了宝座。

穆赫乌丁是个善于用人的人,他即位后赦免了皇家军队的将领,并恢复了他们的官职。为了酬谢金伯德拉伊王公宝贵的援助,封给他统帅一万二千军队的官职。从阿尔卡到贝拿勒斯,从贝拿勒斯到叶木拉河的一大片土地成了他的封地。崩德拉王公又成了皇帝的臣子,他又一次享受荣华富贵,而沙伦塔也再一次陷入寄人篱下的悲哀。

瓦利·巴哈杜尔·汗是能说会道的人(作者没有写他是如何从金伯尔河边的战场上死里逃生的情节),他的花言巧语很快使他成了新皇帝的宠信,在朝廷里人人都很尊敬他。

由于丢失了马,瓦利·巴哈杜尔·汗感到很伤心。一天,沙伦塔的公子切德尔沙尔骑着那匹马出去游玩,经过他的府邸。巴哈杜尔·汗正等待着时机,他马上示意随从动手。公子一人无可奈何,徒步回家,把这事告诉了沙伦塔。夫人涨红了脸,说:“丢了马我并不感到难过。难过的是你为什么还活着回来?难道你的身体里就没有崩德拉人的血?马夺不回来倒也罢了,但是你总应该让人知道:从一个崩德拉孩子手里抢走马,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说完,她下令二十五名战士作好准备,自己佩戴了武器和战士们一起来到瓦利·巴哈杜尔·汗居住的地方。瓦利·巴哈杜尔·汗正好骑了那匹马到朝房去了。沙伦塔一行像一股激流一般涌向朝房,不一会儿冲到了皇帝的朝房前面。朝房里骚动起来,文武官员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皇帝也驾到。人们握紧自己的剑把,闹成一片。多少只眼睛曾在这朝房里看见过阿木尔·辛哈(莫卧儿王朝后期,仍不断有印度教的王公贵族起来反抗,阿木尔·辛哈就是其中之一)的宝剑的闪光,人们又一次回想起当年的情景。

沙伦塔大声地说:“汗老爷,多丢脸的事呀!你的勇敢本应在金白尔河岸显示出来,如今却在一个无知的孩子面前表现出来了。你抢走孩子的马,难道有什么道理吗?”

瓦利·巴哈杜尔·汗的眼睛里迸发着火星。他恶狠狠地说:“别人有什么权利用我的东西?”

夫人说:“那不是你的东西,而是我的战利品。它是我在战场上得到的,我有权力使用它。难道你连这一点起码的军事常识都不懂?”

汗:“我不能把那匹马给你。作为交换,我整个马厩的马都可以送给你。”

夫人:“我一定要取回我的马。”

汗:“我宁可出同样价值的珠宝,也不能给马。”

夫人:“那么就让宝剑来作决定。”崩德拉战士们拔出了宝剑。朝房的地面眼看就要浸在血泊里。这时皇帝出面调停,说:“夫人,你制止住你的土兵吧。你会得到马的,但是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夫人:“为了马,一切我都在所不惜。”

皇帝:“领地和高官呢?”

夫人:“这算不了什么。”

皇帝:“连自己的土邦?”

夫人:“对,土邦也算不了什么。”

皇帝:“只是为了一匹马?”

夫人:“不,是为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皇帝:“什么?”

夫人:“自己的尊严和荣誉。”

这样,夫人为了一匹马而失去了广大的领地、高官和朝廷的宠信;不仅这样,她还因此种下了祸根。金伯德拉伊从此再也得不到安宁。

06

金伯德拉伊王公又一次光临阿尔卡的城堡。他对失去领地和官职感到非常伤心,但是他毫无怨言。他深知沙伦塔的性格,这时候抱怨会伤害她的自尊心。

在这里过了一些平静日子,可是皇帝并没有忘记沙伦塔刺耳的话语,他是根本不会宽恕她的。当他对自己的弟兄感到没有后顾之忧的时候,就派了一支大军来惩罚金伯德拉伊的傲慢。他命令二十二个富有经验的将领组织这次进攻。崩德拉人秀帕格伦是皇帝的省督,也是金伯德拉伊儿时的挚友和同窗,但他决心打败金伯德拉伊。还有一些崩德拉首领背弃了王公,倒向皇帝的省督一边。一场激战展开了,崩德拉族弟兄们的剑被血染红了。王公在这场战斗中虽然取得了胜利,却从此一蹶不振。邻近的其他崩德拉王公本是他一边的人,后来竟成了皇帝的宠信。他的朋友中有的战死,有的背弃了他,甚至一些亲戚也对他冷淡了,但是金伯德拉伊并没有因此而丧失勇气和耐心。他放弃了阿尔卡,有三年的时间他一直隐匿在崩德拉地区的深山密林里。皇帝的军队像猎犬般在整个地区搜索,王公经常要和他们相遇。沙伦塔始终和丈夫在一起,鼓起他的勇气。当他处在危急关头,失去耐心和希望的时候,自卫的神圣职责激励着他。三年过去了,皇帝的将领们最后给皇帝上书说,要猎取这头狮子,除陛下以外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皇帝下令要他们撤军,解除包围。金伯德拉伊以为摆脱了困境,但很快证明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07

三周以来,皇帝的军队包围了阿尔卡,就像尖刻的言词能把心刺伤一样,火炮的炮弹也打穿了阿尔卡城堡的墙。城堡内被围困着两万人,其中一半以上是妇女和儿童,儿童比妇女略少。男子在日渐减少。四面的通道都被堵死,城堡被围得水泄不通,粮草将尽。妇女们为了让男人和孩子们活下去,自己绝食。人们感到失望,妇女们向着太阳举起双手诅咒敌人,孩子们恨得躲在墙后向敌人扔石头,可怜只能勉强扔到墙外。金伯德拉伊自己正在发烧,他已经几天没有起床了。人们看到他还感到一些宽慰,但是他的病却使整个城堡笼罩着一层失望的阴影。

王公对沙伦塔说:“今天敌人一定会进攻城堡。”

沙伦塔:“愿老天保佑,不要看到这一天。”

王公:“我最担心的是这些无依无靠的妇女和儿童也将跟着一起遭殃。”

沙伦塔:“我们离开这里怎么样?”

王公:“撇下这些无依无靠的人?”

沙伦塔:“这个时候留下他们才好。我们不在这里,敌人反会对他们好些的。”

王公:“不行,不能抛弃他们。我绝不能甩开那些为我们献出了生命的人的孤儿寡妇。”

沙伦塔:“不过我们在这里对他们也没有好处。”

王公:“我们可以和他们同生死,我要为保卫他们而战斗到死。我可以为他们向皇帝的军队求情,我可以忍受流放的苦难,但不能在危急关头甩掉他们。”

沙伦塔惭愧得低下了头。她开始想:“毫无疑问,把自己的亲人扔在火里逃命是可耻的。我怎么会成了这么个自私自利的人?”但是她转念一想,说:“如果你确信他们不会遭到残杀,那你就不妨离开这里吧?”

王公想了一想说:“谁能使我相信呢?”

沙伦塔:“皇帝的统帅的书面许诺。”

王公:“行,那我就高兴地离开。”

沙伦塔陷入沉思:怎样才能使得皇帝的统帅许下这种诺言呢?谁能带着这个要求前往呢?那些残酷无情的人深信自己会取得胜利,是不会答应的。我身边有谁这样灵活、善辩和机智,能够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呢?如果切德尔沙尔愿意,是可以做到的,他具有这一切才智。

夫人打定了主意,然后把切德尔沙尔叫来,这是她的四个儿子中间最聪明、最勇敢的一个,夫人也最疼他。当切德尔沙尔来向夫人行礼时,她的两眼润湿了,从心底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切德尔沙尔问道:“妈妈,您有什么吩咐?”

夫人说:“今天的战局怎么样?”

切德尔沙尔:“又牺牲了五十个战士。”

夫人:“崩德拉人的荣誉如今只有靠天了。”

切德尔沙尔:“我们今天晚上去进行偷袭。”

夫人简要说出自己的想法,接着问道:“这项任务交托给谁呢?”

切德尔沙尔:“交给我吧!”

 “你能完成吗?”

 “能,我完全有信心。”

 “那好,你去吧,愿上天保佑。”

切德尔沙尔临走的时候,夫人紧紧地拥抱了他,然后朝天举起双手说:“仁慈的主,为了崩德拉人的荣誉尊严,我奉献出我年轻有为的儿子,现在一切由您作主,我已经献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请您答应吧!”

08

次日清晨,沙伦塔沐浴后带着盛祭品的盘子向神庙走去。她脸色发黄,眼皮下出现了阴影。她走到庙门口时,只见一支飞箭落在她的盘子里,箭头用一张纸条包着。沙伦塔把盘子放在神庙的台阶上,打开纸条一看,高兴得露出了笑容。然而这种高兴是非常短暂的。啊,为了这纸条她失掉了自己亲爱的儿子,有谁付出这么高的代价来换取一张纸条呢?

沙伦塔从神庙回来以后,走到金伯德拉伊王公身边说:

 “我的主公,现在履行你许下的诺言吧!”王公惊讶地问道:

 “你履行了你的诺言吗?”夫人把那书面许诺交给王公。金伯德拉伊仔细地看了以后说:“现在我可以走了。如果上天许可,我一定再次来惩罚敌人。不过,沙伦塔,你说真话,为了这张纸条,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夫人哽咽着说:“很不少。”

王公说:“你说给我听听。”

夫人:“一个年轻的儿子。”

王公像中了箭一样,问道:“谁?恩格德拉伊?”

夫人:“不是。”

王公:“勒登沙赫?”

夫人:“不是。”

王公:“切德尔沙尔?”

夫人:“对啦。”

就像一只中弹的飞鸟拍打一下翅膀,然后断气跌落下来一样,金伯德拉伊从床上跳起来,接着又昏迷过去,倒下了。切德尔沙尔是他最喜爱的儿子,是他对未来的全部希望的依托。当他恢复了知觉时,他说:“沙伦塔,你搞糟了。一旦切德尔沙尔被害,崩德拉族就完蛋了。”

夜色深沉,沙伦塔夫人自己骑着马,将金伯德拉伊安顿在轿子里,从城堡的秘密小道出走了。很久以前,也是一个如此漆黑和凄凉的夜里,沙伦塔曾对西德拉夫人说过几句刺耳的话。当时西德拉夫人所作的预言,如今已经应验了,可是沙伦塔给她的答复,难道也会成为事实吗?

09

到了中午,烈日当空,照得火辣辣的。一股猛烈而烫人的热浪使山林都像着了火,令人感到仿佛火神带领了它的全部人马咆哮而来,使天空都吓得发抖。沙伦塔夫人骑着马带着金伯德拉伊正向西走去,离开阿尔卡已经好几十里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越来越清楚,他们现在已经脱离了险境。王公昏昏沉沉地在轿子里躺着,轿夫们则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轿子后面跟着五个骑兵。由于口渴,大家都十分狼狈,个个喉干舌燥,眼睛向四下打量着树荫和水井。

突然,沙伦塔回头一看,只见追来一彪人马。她预感到情况不妙,这些人肯定是敌人。接着她又想,可能是她的儿子带着自己的人马前来接应他们。人在失望中总是抱有一线希望。她好一阵子陷入这种希望和恐惧交织的心情之中。直到那队人马走近,兵士们的武器都看得清楚了。这时夫人深深地抽了一日冷气,她的身体像枯草一般颤抖了,原来是皇帝的兵马。

沙伦塔命令轿夫们放下轿子。崩德拉战士也抽出了宝剑。王公的情形很凄惨,但是就像即将熄灭的火一遇到风复又闪亮起来一样,金伯德拉伊一旦感到大难临头,他那衰弱的身躯里的英雄本色也显露出了光芒。他掀开轿帘,手执弓箭,走了出来;但是那张过去在他手里像因陀罗(根据印度神话,因陀罗是神王,雷杵是他的武器)手里的雷杵一样用得纯熟的弓,这时却一点也拉不动。他只感到天旋地转,两腿哆嗦,倒在地上了。不祥的结局是肯定的。就像一只没有翅膀的鸟,看到蛇朝它扑来,往上蹦着又摔落下来一样,金伯德拉伊王公挣扎着起来,接着又倒了下去。沙伦塔扶起他坐下,哭着想说些什么,但是只说出了“我的主公”,就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了。为荣誉、尊严可以献身的沙伦塔,这时像一个平凡的女子一样无能为力。不过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软弱也是女性的美德。

金伯德拉伊说:“沙伦塔,你看,我们又一个勇士倒下了。多可悲呀!一辈子提心吊胆的灾祸竟在这最后的时刻降临了。敌人就在我眼前要用手玷污你骄傲的身体,而我却在这里动弹不得。唉!死神啊,你什么时候到来呢!”他说着,内心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把手伸向宝剑,但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于是他对沙伦塔说:“亲爱的,你有多少次维护了我的尊严!”

听到这话,沙伦塔焦黄的脸上呈现出欣喜之色,她的眼泪干了。她现在对丈夫可能还有点用,这样的希望使她打起了精神。她带着充满信心的神色朝王公看了看,说,“如果上天愿意,我至死也要维护你的尊严。”

夫人还以为是王公暗示她自尽。

金伯德拉伊说:“你从来没有不听我的话。”

沙伦塔:“至死也听从你的吩咐。”

王公:“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可不要拒绝。”

沙伦塔抽出宝剑,对着自己的胸口说:“这算不得你的命令,而是我衷心的希望.但愿在我死后我的头能够倒在你的脚前。”

金伯德拉伊说:“你没有懂我的意思。难道你可以把我扔在敌人手里,让我戴着脚镣手铐,在德里街头成为人人耻笑的角色吗?”

夫人用迷惑不解的眼光望着王公。她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王公:“我要向你乞求一个恩典。”

夫人:“你爽快地说出来吧!”

王公:“这是我最后的要求,我说出来,你会照办吗?”

夫人:“万死不辞。”

王公:“好,你既然答应,就不能拒绝了。”

夫人颤抖着说:“只等你说出口。”

王公:“用你的剑刺进我的心窝。”

夫人像是遭到了晴天霹雳。她说:“我的主公……”往下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现在她完全陷入绝望之中。

王公:“我决不愿戴着脚镣手铐活着。”

夫人:“可我怎么能那样做呢?”

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战士倒下了。王公不耐烦地说:“过去不就是凭着这点维护尊严的胆量而感到骄傲吗?”

皇帝的军队向王公扑来了。王公绝望地瞅着夫人。夫人举棋不定地站了一会儿。但是,在紧急关头,人们往往是能够当机立断的。当士兵快要俘虏住王公时,沙伦塔像闪电一样扑了上去,把手中的宝剑刺进了王公的心窝。

爱情的船在情海里覆没了。血从王公的胸口喷射出来,但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片安详。

是怎样的一颗心啊!可以为丈夫而献身的妻子,今天却让丈夫死在自己的手里!曾经由于她的紧紧拥抱而尽情享受过青春欢乐的一颗心,曾经是她全部理想的核心的一颗心,曾经是她骄傲的源泉的一颗心,今天却由她的宝剑刺穿了,有哪个女子的宝剑曾干出这样的事来呢!

啊!  自尊的结局多么悲惨!乌德伊城和马拉巴尔有史以来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迹。

皇帝的军队看到沙伦塔这种胆量和沉着,都惊呆了。

带兵的军官走上前来说:“夫人,真主可以作证,我们都是你的奴仆。你有什么吩咐,我们一定马上照办。”

沙伦塔说:“如果我们的儿子有哪个还活着的话,就把这两具尸体交给他。”

说完,她又用那柄宝剑刺进了自己的心窝。当她昏过去倒在地上时,她的头正好垂在金伯德拉伊王公的胸前。


普列姆昌德(Premchand,1880-1936),印度作家。普列姆昌德一生创作了15部中篇和长篇小说(包括未完成的两部),约300篇短篇小说。此外还有论文著作、电影剧本、儿童文学作品和翻译作品。本篇译自他的作品集《圣湖》第六部。


原载于《世界文学》198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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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文娟

校对:丹霞

终审:古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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