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纪念严永兴(1940-2023)| 今日的俄罗斯文学,离开母体来到世上,却经历了太悲壮、太悠长的阵痛……

严永兴 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 2023-04-16

 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从左到右分别为:高兴、严永兴、郭宏安

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编审、俄语文学专家严永兴先生于2023年3月1日凌晨逝世,享年82岁。严先生曾任《世界文学》编辑部副主任、《外国文学动态》(后更名为《外国文学动态研究》)副主编,译有《悬崖》《撒旦起舞》《黑夜即将来临》等作品共计两百万字,为俄苏文学的译介和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无可奈何花落去》原载于1997年第4期的《读书》杂志。严先生在该文里盘点了头几届俄语布克奖获奖作品,指出了其中蕴含的意识形态之争,对如今的我们依然有警醒作用。今天,我们重刊此文,以纪念这位长年关注俄苏文学动态、心系其发展前景的编辑前辈。

本文里的《世界文学》编辑部老照片皆为本刊主编高兴提供。关于严先生的女儿严雪纪念父亲的文章,可以点击以下链接:


纪念严永兴(1940-2023) | 严雪:有个天天向前走的孩子——纪念我的爸爸严永兴



无可奈何花落去

严永兴


  世界各国的文学,垒聚到二十世纪,都成了一座座突兀的山峰,其中苏联文学无疑是高大幽深、奇峰罗列的山脉之一,它曾造就出一批出类拔萃的小说家、诗人和剧作家。然而,一夜之间苏联解体,苏联文学便成了历史。

  “无可奈何花落去。”晏殊的词句,寥寥七字,把大势已去无法逆转的命运,写得伤感惆怅,令人怆然。就在这样的情景下,偌大一个多民族的文学,被过去的颂扬者叫做“寿终正寝”,昔日的荣光成了嘲弄,筚路蓝缕、辛勤耕耘的先驱者在西伯利亚的瑟瑟寒风中叹惜、呻吟。

  但是,我却愿意把这一过程看作历史,苏联文学虽打上了句号,但决不是消亡,不是毁灭,用不着为它送葬,与它诀别。是历史,就定然会留下不灭的痕迹。光辉也好,悲剧也罢,最终都得还历史以真实。

如果说,社会主义文学随着十月革命的胜利,“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话,那么今日的俄罗斯文学,离开母体来到世上,却经历了太悲壮、太悠长的阵痛。多少前苏联的作家,突然间反目成仇,拉开架式,分成对垒的两军,在俄罗斯广袤的大地上,口诛笔伐,彼此相伤。守旧者一心怀旧贬今,革新者只想以今灭旧。结果,两败俱伤,伤痕斑斑,鲜血淋淋。文学失去了读者,宗教、色情、暴力代替了文学,图书出版报刊发行大滑坡,一家杂志几百万订户的辉煌已是明日黄花。

几年后,文学界的这场恶战始趋平息,出版界因得一犹太富豪的资助也开始恢复生机,各种作品纷纷百无禁忌、良莠不齐地破土而出。英国布克公司的大老板,也看准时机,把不列颠本土的布克奖移植到俄罗斯这块沃土上,设立了“俄语布克奖”,每年拿出一万英镑,来奖励“用俄语写作的当代作家”。至今已举办了四届,花销不大,办得倒也算有声有色。

  英国人很古板,但办事有板有眼,每届都选定五人作评委,有俄罗斯人,也有外国人,有作家、评论家,也有文艺学家和斯拉夫学家,有男性也有女士,且一届大换班一次,省得走后门,搞不正之风。

  第一届,陈陈杂杂,有五十三部作品参赛。经过几轮角逐,一位名叫马克・哈里托诺夫的外省小城作家摘桂,获奖作品名字很长很怪,叫《命运线,或米拉舍维奇的小箱子》。作者一九三七年生,年过半百,名不见经传,但小说写得还算不错,可称是大器晚成。作者也有过坎坷,作品作于一九八一至一九八五年,一直投寄无门,到一九九二年始被当时还算景气的《民族友谊》杂志看中。评奖前,势利眼的记者和挑剔的评论家并没把他放在眼里,舆论看好的是如日中天的马卡宁和遐迩闻名的“新潮派”女作家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待到获奖,他们才惊呼《命运线》是一部俄罗斯“后现代主义的经典之作”。

  “后现代”,大概指的是创作方法。俄罗斯的文人墨客大多擅长现实主义,这是他们的传统。在前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让不少人吃尽苦头。待到解体,这一方法已被批得体无完肤,于是后现代、荒诞派等等就应运而生,图个新鲜。一只米拉舍维奇的小箱子,里面装满花花绿绿的糖纸,糖纸背面写满了潦草的文字。四十年后,小箱子偶然落到另一个主人公的手里。杂乱无章的糖纸背面上的文字,在他苦苦琢磨解读下,隐隐显现出一个时代的悲剧,一个家庭的悲剧。读者评论界最终接受的,也许并不是形式而是内容,是一个知识分子坦诚、透彻而命途多舛的生命。

  巧得很,第二届俄语布克奖的得主,与哈里托诺夫同龄,不过名气却比哈氏大得多,他就是上届进入决赛圈后落马的马卡宁。更巧的是,获奖篇名也又长又怪,叫《铺着呢子,中央放着长颈玻璃瓶的桌子》,也是一部悲剧。

  俄罗斯历史充满了悲剧,但俄罗斯人与中国人不一样,中国人大都怕看悲剧,最终都喜欢大团圆的结局。俄罗斯人不然,他们常常把悲剧写成悲喜剧,或是荒诞剧。这兴许就是两个民族、两种文明的不同的心态和品格。

一张铺着呢子、中央放个长颈玻璃瓶的桌子,对普普通通的俄罗斯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也最令他们心惊肉跳。作品中的主人公,一位老者,接到电话,让他翌日到那张桌子前接受询问,便吓得夜不能寐,心脏病发作。长夜中,人生和历史都在蹒跚,他忆起漫长一生中无数次的询问,总是那些鸡零狗碎的琐事,总是那些无法回答清的问题,总是面对那些坐在固定位置的人,尽管他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明天是他第一百四十三次受询问,也许是最后一次。恍惚中,他来到那幢熟悉的大楼,走进那间熟悉的屋子,坐在那张熟悉的长桌旁。他那颗柔弱的心蓦地狂跳不已,他终于平生头一次坐在了询问者席上。第二天,人们发现他倒在褪色的绿呢子上,人生的长途延伸到一个偶然性的终极。告别了狼狈的苦旅,告别了孤寂的恐怖,回归自然,一切都是那么琐碎和荒诞。但已是这琐碎和荒诞构建了人生和历史,衬托出一个时代严峻的生存状态。



  突然间,布克奖成了众望所归和众矢之的。许多作家,特别是中青年作家掂出了事情的分量,把布克奖比做“拯救罗马的鹅”,把获奖看做莫大的“殊荣”和成名成家的极好机会,趋之若鹜。灰尘扑扑的书斋里又有了生气,烟雾腾腾,茶香缕缕。

  布克奖似乎给贫血虚脱的俄罗斯文学打上了点滴,前四届光推荐的候选作品就有一百三十部,一九九六年又有五十一部中长篇小说参赛。但也有许多人品出了味道,觉得纳闷、不平和气忿,真不知堂堂的俄罗斯,怎么会让一个英国的售鸡肉公司来操持它的文学奖。俄罗斯虽穷,但决计不会穷到筹不出这笔经费。莫不是古希腊的特洛伊木马对俄罗斯文化的故伎重演?

  且不说英国的鸡是不是真的变成了拯救俄罗斯文学的鹅,冷眼观潮,大凡文学奖都有一杆秤,不是偏向艺术,便偏向政治。布克奖的天平毫无疑问是偏向政治的。第一届的《命运线》艺术上不错,政治上对苏联社会现实的批判还算平和,没有引起争议。宁静淡泊的主人公伴和着荒诞奇崛的故事,极其认真又非常随意,非常实际又极其含糊,足显出作者的机智和浮滑。而马卡宁的《桌子》对前苏联现实的批判,已经明显平和不足,严峻有余。那张俄罗斯人日常生活司空见惯的桌子,衍化为一个宽大的地窖,虽不见血淋淋的刑具,同样充满血腥味,所谓的精神疗法比之中世纪的刑罚只是更先进、更现代化而已。俄罗斯民族的人格日趋黯淡,思想日渐变为一架僵硬机体中的零件,随时随处被传唤到地窖的长桌旁,拆洗油泥。艺术上这样一种概括和象征,无异于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因此受到传统派的强烈抨击当在情理之中。

  与马卡宁的《桌子》相对应,另一部更伤俄罗斯人民族自尊性的作品,也刺辣辣地挤进布克奖凑热闹,那就是弗拉基莫夫的《将军和他的部队》。弗拉基莫夫一九三一年生,原本就是个不安分的持不同政见者,出国讲学期间,被取消苏联国籍,索性留在国外,当了侨民。他作品中的将军,就是卫国战争中声名狼藉的叛徒安德烈・安德列耶维奇・弗拉索夫。此人十九岁参加红军,一九四一年莫斯科保卫战时,已经是第二十集团军司令,中将,一九四二年被俘,屈节投降,当上德国法西斯政权组建的反苏武装“俄罗斯解放军”的首领,一九四五年五月在捷克境内被苏军俘获,由苏联法庭判处死刑。

  叛徒当然是不值得称颂的,何况是在俄罗斯,那场战争,曾使他们牺牲了二千六百万人。因此当《将军》一九九四年在《旗》杂志刊出,把弗拉索夫称为“英雄”,并“永载史册”的时候,简直是在向整个民族挑战,评论界抨击之激烈,当可想而知。但布克奖的评委们,还是把第四届的布克奖授给了弗拉基莫夫,舆论哗然。评委主席却态度强硬,声称他们评选作品的标准并不依据几代人的文学概念,而是根据兴趣。有财大气粗的外国老板撑腰,他似乎什么也不怕,自然也不怕人格的失落。




不过,在俄罗斯,有骨气的人还是有的。就在九五届布克奖公布之时,一家声称不依附于任何政治派别的报纸——《独立报》朗声宣告设立反布克奖,奖金比布克奖还多一美元,由报社独立出资,获奖作品是三十二岁的瓦尔拉莫夫的《诞生》。这位年轻的莫斯科大学教师,用写实手法描写一个先天不足的早产儿的诞生。产后,婴儿又怪病缠身、历尽磨难。原本感情不和的夫妇精心照料孩子,重归于好。故事朴实动人,但含义深刻丰富。我想,俄罗斯人读后恐怕会陡然一惊,体味出作者对历史、对岁月、对民族的情感,体味到作品深藏的象征意义和寓意。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年一度的布克奖要继续评奖,反布克奖与布克奖的对台戏看来还将唱下去,俄罗斯文学自然还得走自己的路,但它还会出现昔日的辉煌和新的蕴藉吗?我期盼着。


原载于《读书》1997年第4期




END





严永兴简介



严永兴,祖籍浙江余姚,1940 年9 月16日出生于上海,1952到1958年就读于上海市市东中学,1958 年9月考入上海外国语学院俄罗斯语言文学专业,1962 年7月毕业后长期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第二部工作,1979 年5月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历任《世界文学》编辑部副主任、《外国文学动态》副主编,任副编审、编审。1993年起享受政府特殊津贴。译有长篇小说《悬崖》《撒旦起舞》《黑夜即将来临》《虎皮武士》《萨逊的大卫》《生存与命运》(合译)、《兽笼》《命运线》等,总计二百万字,著有《辉煌与失落——俄罗斯文学百年》等研究性成果,选编《世界著名文学奖获得者文库·苏联卷》《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俄罗斯卷》《白银时代丛书》(六卷),参与编撰《新编二十世纪外国文学大辞典》《当代世界文学名著鉴赏词典》《外国争议作家、作品大观》等







点击上图,订阅全年《世界文学》

点击上图订阅单期《世界文学


添加《世界文学》小助手

获邀进入《世界文学》分享会3群


世界多变而恒永

文学孤独却自由





编辑:言叶

配图:高兴

      版式:宥平      

终审:言叶


征订微信:ssap6565

投稿及联系邮箱:sjwxtg@126.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