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校长,张军即将迎来自己的新学期。校长张军,入戏已深。
人生的点位排列,很有些意思。至少,对于张军来说,的确有意思——
12岁,进了戏校;24岁,“闯”了高校;36岁,搞了剧团;48岁,当了校长。都是本命年,都是大事件,倏尔,半辈子了。人前是光鲜,一登台一亮相,谁不道一声“昆曲王子”;人后有挣扎,古老的戏曲,知音难得。寂寞让它如此美丽,但为人知,为人爱,才是生存的基本。也因此,当年毅然转身去创办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的那个年轻人,12年后又回来了。
归来,岂还会是少年?眼中的光芒,更坚定了;外放的胸怀,更开阔了;生活的知行,更深刻了……作为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校长,张军即将迎来自己的新学期。校长张军,入戏已深。
张军念戏校进了昆三班,那时学校还在复兴中路,如今的文化广场这一片。8人一间的宿舍,一住8年。冬冷夏热,冷了多加一床被子,热了,打个赤膊,最多搞来一架风扇,听着它吱呀吱呀地叫,热气却散不开。新来的,总要吃几年“萝卜干饭”,帮师兄打开水,刷鞋子,现在想来不过是属于少年的,淡淡的愁。正经事,是学戏。唱念做打翻,传统戏曲的美学组成。这个翻,大有讲究,更不好学。教翻跟头的老师,也叫毯子功老师,是讲传承的,一代接一代,却也是一代少似一代。当年,张军是商老师口中的“小赤佬”。“小赤佬”想偷懒,吃一记头塌;“小赤佬”手甩得慢了,屁股被踢上一脚。不过,商老师心里是欢喜小张军的,“翻跟头就是要摆脱地心引力,老师教得狠,是希望我们练得好。”可不是翻一个跟头就完事的,一间教室,从一面墙壁到另一面墙壁,连着翻不能停。遇到落雨天,更是苦煞。“那个时候还是老式的手摇电梯,四周围着一圈楼梯,下雨天不能出去跑步,大家就跑楼梯,足足要跑满一个小时。”小张军嘴甜讨人喜欢,食堂的阿姨一看到小朋友吃了苦头,暗戳戳地找一个加大号的肉圆塞到张军的搪瓷饭碗里,口气里透着心疼:“快点吃,快点吃。”今年3月19日,张军去戏校报到,算是正式到岗。戏校已经搬到了莲花路,一百多位在职老师,大多都在。在一众年轻教职员工中,张军一眼就看到了商国生老师。“商老师居然还在学校!”商老师66岁了,学校里缺毯子功老师,又把他返聘了回来。“老师教翻跟头其实也很辛苦,你一路翻,他需要一路半蹲跟着你保护你,说实话,毕竟年纪大了,我是挺担心商老师的。”比起普通的学校,戏校有点不同。老师是老师,老师还是师父,更多了一层亲厚。商老师叫一声“张校长”,张军赶忙摆手,“其实只是职务不同,我们都是想为戏校做点事情,叫校长就生分了。”张军拉着师傅,无话不谈,好不开心。“老师在,我的青春还在。”他又去食堂转了一圈,只是,那个偏心的阿姨,已不见了踪影。
当年一鼓作气当上了上海昆剧团副团长,张军却放手离去了,遗憾吗?如今,在一次次走投无路后迎来柳暗花明的艺术中心好戏连台,张军又撒手不管了,留恋吗?他摇头,没有丝毫迟疑,“不,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我想要的。任性,成年人的奢侈品,而张军每一次任性背后,其实是责任与担当,信心与勇气的支撑。
戏校的校长,是张军主动请缨的。“看到了招聘启事,我就来了,我觉得我可以。”张军卸下了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的法人职务,他对跟了自己十余年的兄弟姐妹说:“你们不能一辈子刷我张军的脸,是时候散了。”张军走了,艺术中心却仍在轨道上前行,这是他留给昆曲的一份礼物,来自民间的清歌凝白雪,雅曲韵朱弦。
对于校园,张军一直有一种执念。“1998年12月19日,我走进了同济大学的礼堂。”“昆三班”毕业后,他和同窗以为可以就此在舞台上舞唱一段段婉转风流,却发现台上的人比台下还多。“让现代社会接受戏曲,无非通过两种途径,一是职业教育,二是大众美育。”昆曲“闯”进了同济大学,这只是张军“昆剧走近青年”计划的伊始。“2500个人,没一个人离场,大家都听得饶有兴致。还有学生在演讲结束后拉着我要签名。这让我豁然开朗,昆曲同样能感染人,我们能做的还有很多。”“走近青年”活动持续了下来,让近20万人,认识了昆曲。显然,“走近青年”是大众美育,而今,张军转到了职业教育的板块。“每一位观众来剧场看戏曲,可能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这唯一一次机会,要靠我们的戏曲演员去抓住观众的心。”说到抓住人心,张军显然是有心得的。这些年来他与日本歌舞伎共同完成了唯美的合演,他亮相流行歌手王力宏演唱会演绎《在梅边》,他在欧洲用昆曲的唱腔来演绎歌剧的独特韵味,他开创了“Kunplug·水磨新调”的新音乐形式……“但所有的形式,都应该服务于内容的。只有功底牢靠了,才有创新的可能。”在其舞台生涯以标新立异著称的张校长,最终回归本真,“在戏校里,除了基本功,还是基本功,这事没商量。”
人,是一切的希望。对艺术而言,这也是再真不过了。无论是台下的观众,还是台上的表演者,张军与他们同在。
朝九晚五,真的就是这么连轴转了起来,一天没拉下。张校长走马上任,第一时间就去看了同学们的早课。十几个教室,两三百个学生一起踢腿,那场面,何止似曾相识。“最宝贵的东西还在,戏曲教育那种质朴的、踏实的感觉,没有变。”他还喜欢在午后三四点去校园里走走,曲笛悠长,笙箫清透,一张张未经世的纯真面庞……美好是唯一的注解。但张军,并不是为了昨日情而来。这个校长,该怎么当?他倒是干脆,只给出两个字“真诚”。“这些年做过的所有事,我所遵循的无外乎这两个字。舞台上不真诚,观众不会买账。搞剧团对下属不真诚,没人肯卖命。如今在校长这个岗位上,如果不真诚,那便是辜负。”“我们能给这些戏校的孩子什么未来”,这是张校长一心想要探索,并给予解答的。张军泡在学校里。上个学期,初来乍到,他把学校里能见的人都见了一遍,能聊的人都聊了一通。2002年,戏校并入上海戏剧学院,从行业办学到入归教育系统,成为中职的一员。形势,很难。一难,为招生难。上戏招生,几万人争几十个名额,抢破了脑袋。舞蹈学校招生,2000人报名录取20人。张军当年的昆三班,也是2万人赶考,最后招了60人。中本贯通的第二年,京剧班招生,来了600人,进了60人,已是大幸福。二难,为文化课难。当年,顽皮的小张军们赶走了3个数学老师,4个英语老师。文化课总被安排在毯子功之后,大负荷的运动之后,有人想睡觉,有人荷尔蒙激升,课堂上什么事都发生过。“文化教研组管不住孩子,存在感很差。如今除了中本贯通班,几乎所有学生毕业都要参加全国高考。”最后一个学期,甚至有整个班级集体都想请假,各自找家教补课的情况。三难,为前途难。“昆剧班十多年才招一届,因为市场不需要这么多昆剧演员。”困难,的确不少。但张军的个性早就认定了“办法总比困难多”。张校长有了大致的方向:“学生要有知名度,出名还是要趁早。老师要有能见度,我们可以打造师生组合。而学校本身要有清晰度,使之在全国戏校中获得竞争性。”张军甚至为戏校找到了王牌——京昆合璧,融会贯通。“这就应该是我们上海戏校的王炸,无论是俞振飞老师还是蔡正仁老师,其实都诠释了这一点,这就是上海戏校的海派特色。”让张军欣慰的是,当年的小伙伴有一半还从事着与戏曲相关的工作,其中几个,如今就在戏校任职,同窗成了同仁。“说实话,我觉得给他们还有其他中青年骨干实战的空间,还不够大。教书育人,不能温水煮青蛙。日子,混着也是一天,努力向上,也是一天。”他有了点校长的“派头”。这话能写吗?“随便写,我张军不怕写。戏校最重要的是589名学生,他们要靠100多个老师去培养,而我,是大家的服务员。”想上舞台,技痒,熬着。有真人秀节目邀约,推了,校长张军,沉入校园。他能干出什么名堂?日日努力,天天向上,终有回响。校园,大概也会是他的归属吧。起点,重合终点,人生,画了一个圆,也向往一场圆满,张军笑着:“我是想干到退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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