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 | 彭瑞高:野馄饨
远村里一碗“野馄饨”,自是难忘;更难忘的,是那位名叫冬冬的执炊女子。
从白领到村姑,
从杨浦到青浦,
从平凉路到岑卜村,
从著名开发区商务大楼,到田间小道旁的“冬冬的厨房”……
一个仲春的傍晚,下着冷雨,我们一行四人走进练塘岑卜村。去年底在青浦采访,就听人讲起这村子,说它像颗珍珠,镶嵌在淀山湖畔,是少有的国家级生态文化村。可惜此刻,暮色四合,难见全景;看花观园,过桥串巷,肚子倒先饿了。不经意间,却见田埂尽头,远远亮着五个灯笼,上写“冬冬的厨房”,袅袅炊烟,雨中升腾;各人见了,不免一喜。
这夜色中的灯火,寒雨中的热汤,远村里一碗“野馄饨”,自是难忘;更难忘的,是那位名叫冬冬的执炊女子——
1 热爱青蛙的“老”朋友
2012年,也是个美丽春天,冬冬跟着朋友到岑卜村看望两位“老”朋友。这是两位来自台湾的七旬老人:薛璋和夫人。薛先生是台湾资深环境规划专家,夫妇俩酷爱青蛙,被人称为“青蛙爸爸”“青蛙妈妈”。廿年前,薛先生因“非典”留在上海;若干年后,他们应邀考察岑卜村,被这隐秘安静的小村所吸引,遂从市区搬来,成为岑卜村最早的“新村民”。
薛先生对岑卜村了如指掌,冬冬又与他一见如故。饭后,“青蛙爸爸”带着冬冬“逛村”,门前宅后,一路细说。他给她介绍烟雨飘渺的淀山湖、跨越千年的练塘古镇;他还以主人身份,向冬冬展示了自家的“青蛙花园”和后浜的“私人小码头”。清水荡漾的小溪上,停泊着两艘漂亮的皮划艇。薛先生说,他们夫妇有时会划着小艇,从后浜划进小葑漾,再一路划到金泽镇……
所见所闻,令冬冬两眼发光。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向往的生活就长这个样子。一个大胆的念头蠢蠢欲动:她要来这里做个村姑!她还想:“既然这是我想要的生活,那为什么不选择自己最好的年华来试试呢?”
冬冬有个不错的职业,她在外企担任质量管理经理。这是一个许多人羡慕的位子。但她对此很不满意。“一眼就能望到头,太不好玩了!”这是她对自己职业的评价。
没多久,她果然辞掉市区的白领工作:走!去岑卜村,做一个村姑。
2 开在田野里的厨房
冬冬在岑卜村租了房子,呼吸到了淀山湖水乡的湿润空气。
有人把冬冬辞职说成是“裸辞”,一位朋友不同意。他说:“裸辞”说的是那种还没找好下家就交辞呈、毫不考虑后路的辞职,而冬冬抛离白领工作,并非猝然而为,而是“谋定而动”,甚至可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位朋友跟我说,冬冬诚然是勇敢青年,更是一位知性女子。
朋友们得知冬冬“重起炉灶”,都来岑卜村看她。冬冬出身于“美食世家”,祖辈父辈中有好几位大厨级高手,她从小耳濡目染,给来访朋友做一桌好菜岂非易事。后来朋友络绎不绝,彼此都希望建个像样的餐厅,“冬冬的厨房”遂有了雏形。
这厨房一开始就与众不同。最突出的一点,不是菜品的品相、材质、滋味,而是摆在店里的那些桌子。这里每一张“八仙桌”(或其他形制的长桌、方桌),都积淀着一户农家的古老记忆。村民们搬迁新居时,冬冬悉心留下了那些老桌椅。一个城市女性对乡村文化的热爱,对土著历史的敬畏,都凝聚在这斑驳古旧之中。
“冬冬的厨房”并非一帆风顺。开业后第一个月,只来了一位客人。冬冬给他上了十菜一汤,怕他孤单,还喊上村里左邻右舍,凑了一桌人来陪吃。对这“第一个”,冬冬心存感激。这位客人吃罢付钱,冬冬婉谢不收;他坚持要付,冬冬说:“那就请你帮我洗碗吧,这就算是饭费。”
一个难得而又潇洒的开端。
十年里,陌路相逢,口口相传;十年里,慕名而至、十而百千。有很多朋友在网上没找到“冬冬的厨房”,千方百计摸到村里来。可惜冬冬起初做的都是私房菜,桌数有限,很多客人没有预约,一个个都扑了空。看着他们的失望,冬冬心里很不好受。她也常出门旅游,懂得长途跋涉后的饥饿是种什么滋味。她想:要么就做些简单食物吧!乡野阡陌,线条粗一点的东西也许更受人欢迎;若回归到家常,不论大家什么时候来,这厨房的灯亮着,门开着,人在着,总能让他们吃上一口热乎的,这不就是“冬冬的厨房”的初心吗?
冬冬是从小生活在江西的福建人,米粉是她的至爱,“江西米粉”遂成为“冬冬的厨房”点心首选。而一家门店仅一种主食显然不够,马上就有朋友提议:“给我们包点馄饨吧!”冬冬随口答应:“行啊,我去外面挑点野荠菜,我们一起包野荠菜馄饨。”
就这样,第一碗野荠菜馄饨,热乎乎地摆在大家面前。而一位陌生客人的光顾,更使野荠菜馄饨添上异样色彩。
这是位孝女,赵小姐。有一天,她给冬冬发来信息,说:“我妈妈想吃野荠菜馄饨。听说你这里有,我想要一份给妈妈尝尝。”
冬冬回答:“好呀,那就请您周末过来,那天我们有野荠菜馄饨。”
周末清晨,冬冬一早就挑好野荠菜,拍照传给赵小姐过目。赵小姐这时才说,她家住在浦东,离开岑卜村足有80公里,如果坐公交车,至少三四个小时后才能到店。
“天啊!”冬冬这时才掂出一碗野荠菜馄饨的分量,对赵小姐说:“那好,我们商量好再约。”
谁料得到,中午时分,赵小姐突然出现在“冬冬的厨房”门口!冬冬一脸诧异,问:“你怎么来了?”赵小姐说:“我妈看到野荠菜照片,说,人家一大早辛辛苦苦准备好,你应该去一趟。”
看赵小姐一身疲惫,冬冬心中很是不忍。她给赵小姐煮了一碗野荠菜馄饨,看她大口吃完,又问了她母亲的口味,才现包一份,打包让她带回去。
赵小姐要走了。冬冬送她到村口公交站。挥手告别时,冬冬忍不住朝这位同龄人鞠了一躬,说:“谢谢你和妈妈!”赵小姐隔着车窗大声说:“我要学会开车,以后开车来吃你的馄饨!”冬冬说:“好,我们约定了:在你学会开车前,我给你们快递野荠菜馄饨;以后妈妈要吃野荠菜馄饨,你就微信我,再不要这样老远跑来了!”
就这样,野荠菜馄饨的名声传了出去。可惜“冬冬的厨房”的菜单牌子太小,“野荠菜馄饨”笔画又太繁,写菜名牌时,冬冬想:那就省下两个字吧,走在这田野里的人,都懂得这“野”字的意思。于是,就有了今天这道“野馄饨”。
3 离得开的城市,舍不得的乡村
冬冬喜欢书法。正楷,她临摹的是褚遂良的《倪宽赞》;秦篆,她临摹的是李斯的《峄山碑》;她还喜欢泰山经石峪《金刚经》,那都是书法杰作。冬冬把自己临摹的古字贴满外墙内壁,也把自己的心境交付给所有客人。
书法是业余的,烹饪才是她的专业。冬冬敬畏大自然,廿四个节气,餐桌上都有不同的气象。三月田埂野葱生,冬冬挎上篮子,带着客人去挖野葱,回来做个“野葱跑蛋”;四月艾草冒嫩叶,冬冬掐下叶子,做成艾草青团;五月槐树花骨朵,冬冬随手采些下来烙槐花饼;六月枇杷熬糖水,七月蜜桃炼果冻,八月桂花酿米酒……厨房里每一天,冬冬都变着花样让那些菜品闪闪发光。她制作“廿四节气私房菜”的消息不胫而走,节假日里常常一桌难求。
2018年,冬冬已当了六年村姑。儿子要读书了,为了两个宝宝,冬冬回到上海城里。
她是宝妈,也是一直领头的那个厨娘。岑卜村六年,她举办了六百多场主题村宴,为八千多人做过美食;回城这些年,孩子们读书忙,她也没闲着,一边带娃,一边继续钻研烹饪技术。她令人信服地成了“人气料理嘉宾”,拥有四千多万“粉丝”,在公众场合为大家示范烹饪了三百六十道菜肴……
但她一直有个幻觉:身体回到城市,心却一直住在乡村。清清溪水围绕的岑卜村,有她熟悉的一切:“青蛙爸爸妈妈”的皮划艇、涂阿姨家的水蜜桃、阿米的种子图书馆、赵莉养的狗和小李种的龙葵,还有隔壁阿婆家软软的米糕……
槐花树上的明月映照过她,田野里的春风呼唤着她。身在高楼大厦间,冬冬始终觉得自己属于乡野。好在家人理解她支持她,时空更迭,母亲的责任与女性的追求,两者间再也没有不可跨越的鸿沟,待孩子们读书走上正轨,她再次回到岑卜村,扑进她念兹在兹的那片田园里。
4 那盏温暖的灯
今天的岑卜村田野,再也不愁没有人迹。冬冬厨房射出的灯火,永远温暖着田野里的人心。
岑卜村是水村,陆上交通也日趋方便。每当深夜厨房要打烊的时候,冬冬都会有一刻,转过耳朵,屏住气息,听一听远方的声音。她要倾听星月下田野的呼吸,还要听一下村路上,有没有远方游子饥饿的肠鸣。这时,厨房灯光照着她,十足是位“透明”的厨娘。
那一夜,她果然听到远处有摩托车的引擎声。那隆隆轰鸣,打破了湖边小村的宁静。好几辆摩托车鱼贯进村,雪亮的灯柱,划破了沉沉夜色。
冬冬说:“哎呀,村里来客了,我们的灯不能灭。要么等会儿再打烊?”
一直在这里帮厨的姑妈会心一笑,重新点火,手脚分外麻利。
众人也都跟着节奏动起来,有人点火,有人搬桌子,有人布碗筷。
姐姐骑着电瓶车折回厨房,报告道:“冬冬,我看到一支摩托车队开进来了,估计他们还空着肚子。我赶紧回来再帮一会忙……”
大家都笑了。说话间,一大批摩托车灯柱照亮小路,光影在贴着冬冬书法的外墙上乱舞;那轰隆轰隆的引擎声,直震着人们的耳膜,对面喊话也听不清。忽一刻,摩托车熄了火,小径重归夜色,村野顿时宁静无比。
冬冬大声问:“你们从哪里来?”
摩托车手们齐声喊出一个字:“远!”
“为了到你这里吃一碗野馄饨,我们有的从苏州来,有的从嘉兴来……反正你知道,在我们脚下,几百公里不是事。”
进了门,摘下头盔,解开皮衣,冬冬才看清那些年轻的面孔。她突然有些感动,两眼一下湿润了。她觉得他们就是自己的兄弟,为了一餐家乡饭,不远千里,顶风冒雨朝她驶来。
她想说许多话,出口的却是一句口头禅:“行行行,吃喝安排起来!”
心与心相碰,情与情交融;深夜厨房里的灶火,映红了厨娘的面孔……
这些年,岑卜村成了“网红村”,“冬冬的厨房”门口的柿子树,迎送了不知多少客人。用冬冬的话来说,这棵柿子树是最守时的:每年春分发出第一片嫩芽,立夏开满红花,冬至日,就会掉下最后一片叶子。
“冬冬的厨房”也是最守时的。门口作为店招的五只灯笼,永远为行走在夜间田野里的人们亮着。“大家随时都可以来,只要冬冬家的灯火亮着,一定能给大家做些好吃的。”
有人说:冬冬就是深夜田野里的那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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