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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峰:高山水长,惠泽百川——漆门学记 丨202111-14(总第1831期)


 感谢陈峰老师赐稿 

原载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1月21日第17版“学林”,今据作者原稿,引用时请注明出处



高山水长,惠泽百川

——漆门学记


文丨陈峰


有缘投于漆侠先生门下为徒,实乃我人生一大幸事。今天,我能执教于大学讲堂,从事史学研究,是离不开先生的引导。而先生一生执着学术的精神和百折不摧的傲骨正气,更成为我行走世间的路标和楷模。


初  识


初识漆先生是1981年的事。那年秋天,中国农民战争史年会在母校陕西师大历史系召开。孙达人老师作为办会方负责人,将系里七七级的许多同学调动起来,协助会务,我也被安排在其中。当年中国农战史还是史学界“五朵金花”之一,一大批重量级的学者长期都活跃于这一领域。看到参会者的名单,我们学生都很兴奋,因为虽读过大多数人的论著,却没有机会谋面。

报到那天,各路名家纷至沓来,真可谓冠盖云集。其中漆侠先生十分引人注目,属来宾中的高个子,戴着眼睛,清癯有神,谈吐爽朗,带有浓重的山东乡音。以前,听课时了解过一些漆先生关于农民起义的观点,也知道文革中《光明日报》批判过先生“让步政策”的观点。为写论文曾拜读过他著的《秦汉农民战争史》,但印象最深的还是《王安石变法》,文笔犀利,分析深刻,是书荒时代少有的好书。

会议期间,我接触漆先生的机会不多,只是在会场上听过先生充满个性的发言,也知道先生当选为理事长,照相时位居前排正中,作为一介学生也清楚其中的分量。会后,同学们议论所见各位学者风采,其中谈到最多的一位便是漆侠先生,我自然对先生心存敬意。不过老实说,当时只是作为名家聊到了漆先生,尚未联想到其他方面。但这次见面,却成为我以后投师的机缘。


入 门


1984年,我工作两年后获准考研,寻觅导师时很自然便想到漆先生。于是斗胆报考了河北大学宋史研究室。当时,已大致了解到国内宋史研究的重镇有三处,一处在北京大学,一处在杭州大学,还有一处便是河北大学。河北大学倒非名气很大,但却因漆先生及其研究室而享誉史林和学界。

初试成绩通过后,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赴河北大学参加复试。再度见面时,先生和蔼可亲地询问了一些情况,我在回答完问题后,也赶忙提及那次农战史会议上的事情,先生听罢爽快的笑了,说:“好啊,愿意学习就好,来了后要多读书。”还聊起抗战期间在陕西的见闻,并特别打趣地说:当地人吃饭不讲究,主食之外,就一盘辣子和一盘醋。交谈之下,我既感到温暖,也放下了心。

说句实话,与当下的大环境相比较,当年确是读书做学问的好时光,想必大多数人都同意我的看法。那时,国家空前重视教育,社会崇尚知识,上面及学校干扰又少,师生更为心静。特别是招生严格,录取人数不多,导师遴选的条件也很严,大都是有相当成就的专家,这就保证了培养的质量。我入学前,漆先生门下只有三位弟子,三位学长外就是我们四位新生,总共七位研究生。就规模人数而言,比现在许多导师带的博士生还少。当时,先生身边还有助手高树林、郭东旭两位老师,另外就是办公室和资料室的两位工作人员。

宋史研究室坐落在河北大学南院东面一处平房院内,是旧时河北省委的地方,环境相当安静。研究室有不少图书资料,先生自己的许多书也拿来供大家使用,像浙江书局刊本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及《宋会要》等等。不久又重金购置了台湾影印的文渊阁《四库全书》,这在八十年代中叶的中国大陆还比较少有,许多大学图书馆也无力添置。先生每天必来,往往还是最早就到,写作之余,常找我们谈学问聊天,气氛十分融洽。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熟悉了漆先生率性刚直、爱憎分明的性格,也大概了解了先生的学术经历。先生的传统史学功底极为雄厚,文献史料常常信手拈来,但印象更深的还是博大的眼界和深厚的理论素养,谈学术话题总能从大处着眼,看问题极其深刻。这些都可从先生的论著,特别是百万言的煌煌巨著《宋代经济史》得到说明。先生早年入西南联大求学,抗战结束后进入北京大学随邓广铭先生读研究生,是当时北大的高材生。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漆先生到科学院中国近代史研究所工作,成为所长也是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的助手。以后因政治风波及性格耿直的原因,被整离开该所,调入天津师范学院,也就是后来的河北大学。

回忆研究生三年学习,真是有苦有乐。记得那时除了主要由先生授课外,高树林老师也讲过元代经济史的课,再就是先生请来一些名家友人作报告,印象较深的有首都师大的宁可、山东大学的田昌五、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的方行和历史研究所的王曾瑜等多位先生。我与同门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看书,有时为了寻找史料,还常泡在北京图图书馆古籍部多日,住宿在便宜的地下室里,吃着泡方便面。那时我有些鲁莽胆大,时常为一些问题打扰先生,先生总是循循善诱,使我醍醐灌顶,如沐春风。就此大致掌握了史学研究的方法,算是初入门径。

说起来惭愧至极。大约在1986年下半时,漆先生询问我毕业去向,当时我还孑孓一身,就回答随便去哪里都行。隔了几日,高老师便找我谈话,说漆先生打算留我在身边,我很高兴地答应了,因为能继续受到先生指教,做宋史研究必有前景,并多少有些虚荣心,能被先生看中。

事有凑巧,次年寒假回家,家人、同学给介绍了一个本地高校的对象。那时自己年轻不懂事,热恋中只考虑与女友的关系,返校后便向先生说出反悔的决定。先生刚直傲骨的性格是学界出名的,听了我的表白非常生气。以后高老师多次劝我留下来,我也清楚这是先生的意思,虽然深感内疚,但仍未能改变主意。毕业前,先生不计前嫌,因为我联系工作的缘故,还为我给时任西北大学校长的张岂之先生写了推荐信。现在想起来,我确实伤了先生的心,但先生以父辈的宽厚原谅了我。

就这样,我怀着十分歉疚的心情离开了河北大学,告别了恩师漆先生。


回  炉


到西北大学历史系工作后,因教学任务繁重,加之宋史非所在单位的研究重点,资料欠缺,我只能自己摸索,其间又到国外两年。兴之所至,做的方向更杂了,故在宋史研究领域进展缓慢,除了就漕运专题从宋代上下延伸,完成了《漕运与古代社会》的书稿,并发表了若干篇论文外,多年对宋代军政的兴趣却未取得突破。这些都是自己的选择,也没有多少怨言。但每每想到当时离开先生的情形,就深感愧疚,除了出国前携家人专程看望过先生一次外,也一直不好意思去拜访,只有每年寄上贺卡,写上表达祝福的话语。

1997年夏天,宋史年会在银川召开,先生作为宋史研究会会长必然出席。接到通知之后,我踌躇再三,还是打消顾虑参加了会议。其间,我找机会向先生汇报了自己十年的情况,特别提及做研究的一些困难,先生很关心地听了汇报,鼓励我继续在宋史领域深入探索。不过,在会议前后,我有两年多时间花在了开发研制国内第一部多媒体《中国通史》的工作上,这是一件耗费精力,又无所依凭的艰苦事情,暂时无暇他顾。

到1999年初,当多媒体《中国通史》大致有了结果时,我决心摆脱各种干扰,一面整理完成了有关北宋崇文抑武问题的书稿,同时将自己的研究集中到宋代武将群体的专题上。这时,更感觉到自己学识的不足,另外在资料信息欠缺的情况下,培养研究生也有些吃力,于是想到重回漆先生身边学习的念头。好在我得到了先生的理解,还有同门师兄弟的支持,当年便取得在职攻读博士生的机会。

说来惭愧,自己当时刚评上教授,在年近四十时又回炉与年轻同学一起当学生。不过,经历了许多磨砺之后,既珍惜时光和机会,读书看问题也会深入一些。因此,虽然有一部分时间还要在本单位服务,但效率不算低。在选毕业论文题目时,我提出作“北宋武将群体研究”,认为有些积累,此前《武士的悲哀——北宋崇文抑武现象透析》的书稿已请先生看过,并得到先生的序言,故而先生首肯了我的想法。由此,我对这些问题的思索有所深入,不仅两年多大致完成了论文初稿,还先后发表了十篇论文。

回想那段日子,除了在搜集资料和写作的过程中,不断请教先生问题外,我还经常有机会与先生聊天。晚年的先生早已贯通古今历史,思路异常清晰,既保持了一贯深刻犀利的风格,看问题更充满睿智。在那间多年的办公室里,先生总会让我抽他的好烟,先生也偶尔抽一两支,谈话内容几乎无所不包。先生常常谈起往事,涉及许多学界的人和事以及经验教训,使我大开眼界,也让我更深入地了解了先生。还值得一提的是,漆先生与我有共同的爱好,就是喜好拳击,当然先生是欣赏,我则不仅欣赏,从前也练过一点,因此谈到拳王泰森与霍利菲尔德之战时,先生眉飞色舞地发表见解,令人想不到是年近八十高龄的老人,竟那样洋溢着生机,充满斗志。我和同门们都说:漆先生肯定高寿,一定能活到九十以上。但谁又能想到,以后竟发生了意外医疗事故。


伤  逝


记得很清楚,那是2001年11月2日,一个寒冷阴霾的日子。早晨八点一刻左右,我骑车到河北大学宋史研究中心看书,一进楼道就被办公室的老师拦住,告诉我刚得知漆先生可能不行了。这真是晴天霹雳,我顿觉脑子一片空白,立刻下楼骑车赶往先生家。

回想起来,我进先生家门后,首先看见一位女医生正在收拾器械,再看到的就是躺在床上的先生。当时在场的还有先生的公子漆燕生,其余一两位已记不清了。望着仿佛睡着了的先生,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两天前下午我还与先生在办公室聊过很多事情,时隔两日竟发生这样的意外。

随之,几位师兄弟和宋史研究中心以及学校有关负责人等都先后赶来,大家先询问有关情况,后来就商议到如何处理后事。大约上午十点多钟时,我和师兄姜锡东用酒精为先生仔细搽洗了身体,换上一身新衣,其时内心的伤痛才不断涌出。至今已八年过去,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送葬那天,来了很多人,既有同门弟子、本校师生和河北省的一些官员,还有远道专程赶来的许多学界友人。葬礼非常隆重,当哀乐奏响时,很多人难掩悲痛,都流下眼泪,记得王曾瑜、山东大学的乔幼梅、南开大学的叶振华等几位先生和我们许多弟子更失声痛哭。我想,这种伤心不仅仅在于一位老人的辞逝,更多还是因医疗事故引发的意外刺激,使人无法接受这一残酷现实。漆先生虽然经历了多少苦难和折磨,但身体是那样硬朗,思想是那样活跃,意志又是那样坚强,还有那么多宏大的写作计划要完成,如果真有上苍的话,肯定不该如此对待。然而,谁也不愿相信的意外就摆在眼前,不免使人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世事的无常。

在漆先生故去前,我已大致整理出毕业论文的主要内容,并获得了先生的指教,只是还没有拿出完整的稿子请先生过目把关,这无疑是我终生引以为憾之事。我想,自己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认真完成论文,以此告慰先生在天之灵。2002年5月间,我顺利通过答辩,结束了在职博士学位的学习,随后告别了河北大学。

当年11月2日,是先生亡故后一周年,我专程去保定参加了纪念先生的活动。散布各地的大多数同门弟子再度汇聚,加上在校的学生,人数有六七十位之多,几居国内宋史学界小半壁江山,其中许多人也已成为本领域的骨干学者(若算至今日,包括我在内的中国宋史研究会四位副会长都是先生的学生),正是高山水长,惠泽百川。在先生的墓地前,我垂头抚今追昔,内心盛满了感恩之情。自己在漆门学习的日子,如画面般快速闪过,先生的音容笑貌更清晰显现。离别时,我在心中默默地诉说着无限的思念,祝福先生在天国长乐无极。

斯人长逝,遗风永驻。作为一名受业多年的弟子,我始终视漆先生为道德文章的楷模,尤其敬佩先生身上的铮铮傲骨和坦荡胸襟,在培养自己学生的过程中时常以此教导他们。人生也有涯,而知无涯,每每想到先生,自己做事做人未尝不时刻加以鞭策警惕!


2009年12月8日于西北大学


注:本文发表时无主标题与小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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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潘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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