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毛先舒《诗辩坻》
斯则乐府之统系,是《三百篇》之支庶也。若夫古诗,大约以五言为准。何者?
记云:"白受采。"故知淡者诗之本色,华壮不获已而有之耳。然淡非学诣闳邃,不可袭致,世有强托为淡者,寒瘠之形立见,要与浮华客气厥病等耳。
世目情语为伤雅,动矜高苍,此殆非真晓者。若《情》一赋,见摈昭明;"十五王昌",取呵北海。声响之徒,借为辞柄,总是未彻《风》、《骚》源委耳。
诗须博洽,然必佥才就格,始可言诗。亡论词采,即情与气,亦弗可溢。
胸贮几许,一往倾泻,无关才多,良由法少。如瓠子驰其正道,钜野溢,又恶宣房之寒,其孰能不波?
诗有八徵,可与论人。一曰神,二曰君子,三曰作者,四曰才子,五曰小人,六曰鄙夫,七曰瘵,八曰鼠。神者,不设矩,卒归于度,任举一物,旁通万象。
诗固不可率尔下字,然当使法格融浑,虽有字法,生于自然。自宋人"诗眼"之说,摘次唐人一二字,酷欲仿效,不能益工,祗见丑耳。
高手下语,唯恐意露;卑手下语,唯恐意不露。高手遣调,唯恐过于甘口,卑手反之。此古近高下之由判也。
诗有赋比兴,然三义初无定例。如《关雎》,《毛传》、《朱传》俱以为兴。
然取其挚而有别,即可谓比,取因所见感而作诗,即可为赋,必持一义,殊乖通识。唯《小序》但唱大指,义无偏即,词致该简,斯得之矣。
戴君恩《读风臆评》云:"《葛覃》题伏章中,'为为'是也,却退一步先写中谷始生时景物。三章虚设归宁一段,认为实境,便自味索。国君夫人归宁,亦何至浣洗烦扌闰若里媪耶!"
《采》,载君恩云:"前连用五'于以'字,奔放迅快莫可遏,末忽接'谁其尸之,有齐季女',万壑飞流,突然一注。"又云:"诗本美季女,俗笔定从季女赋起。且叙事絮絮详悉,至点季女,只二语便了,尤奇。"
戴云:"《行露》妙于用反。"又云:"首章如游鱼卸钩而出渊,二三如翰鸟披而下坠。"
《邶柏舟》二章,先章心不可转,次及容止,见非徒内志方严,即貌亦未尝有失色失笑之嫌,即从朱氏作妇人解,亦佳。
《燕燕》,戴云:"一二三都虚叙,四才实点,亦是倒法,与《采》略同。"
子美诗:"别离已昨日,因见古人情。"是因我而获古人之心,自《绿衣》篇末句化出,而稍变其意,意味便长。
《凯风》,钟惺伯敬云:"'棘心'、'棘薪',易一字而意各入妙,用笔之工若此"。
先舒以首章"南"、"心"相叶,"夭"、"劳"相叶,次章"南"、"善"不韵,"薪"、"人"相叶,用韵之变若此。
《谷风》"送畿"正当与"唾井"对,一厚一薄,而三章反以泾自比,以渭比新,可谓怨而不妒。
《泉水》,戴云:"'有怀于卫',诗之题也,下但藉以写其极思。蜃楼海市,出有入无,诗人用虚之妙。"
《君子偕老》,钟惺云:"后二章只反覆叹咏其美,更不补不淑,古人文章含蓄映带之妙。"
"兮兮"三章,写美人惊艳,便是宋玉《二招》之祖,而中通两句为一处,七字成韵,法亦相类也。
"氓之蚩蚩"中着"桑未落"、"桑落"两段,妙有吞吐之趣。若首章后径接"三岁为妇",便率直乏态矣。
《王扬之水》,孙钅广文融云:"本怨戍申,却以不戍申为辞,何其婉妙!"
"载猃歇犭乔",凤洲谓其太拙,月峰赏其饶态。然《禹贡》"惟苦",《招魂》"倚沼畦瀛",句政相类,自是古人恒调,不足致讥,亦无庸深叹。
《天保》,钟云:"九'如'字笔端鼓舞,奇妙。"先舒案:九如句法长短参差,极错综之妙,而中更着"吉蠲"、"神吊"两章,尤见篇法变化。
"五日为期,六日不詹",郑笺谓是五月之日,六月之日,此颇近理。若止差一日,何讵极思?《豳风》"一之日"、"二之日",亦是隔月叙也。
《采绿》后二章,上双言狩钓,下只承钓,是古文不拘处。后代诗人亦用此法,如杜诗"学业醇儒富,词华哲匠能",下云"笔飞鸾耸立,章罢凤て腾",亦单承次句耳。
《文王》七章,语相承而下,便是陈思《白马》、灵运《酬弟》所祖。唐初歌行,犹存遗法,如"长安大道连狭斜"等篇是也。
《大明》颂二母而末及尚父,邑姜已在其中。盖芝本醴源,文词之妙,所谓意到而笔不到耳。
《思齐》本颂文王,却及其祖母与母及妻耳。然妙在先出太任,逆及太姜,凡手当从祖母顺叙下,无复词致。
《皇矣》,孙云:"长篇繁叙,却有精语为之骨,有浓语为之色。"又云:"首章是走势,故次章用缓排语承之,一直一横,政是节奏。"
"无矢我陵"四句,未能有其物而皆已为我有矣。此四语似是文王誓师之词,不无稍加夸大,如后世檄敌者然。
"俾昼作夜",不曰"俾夜作昼",造语妙甚。此与"绸直如发"同,非倒句也,乃倒意也。《檀弓》:"丧冠之反吉,非古。"句意亦同,古文多有之。
"人有土田"章,四"之"字为语词,当以"有"、"收"相叶,"夺"、"说"相叶,乃是隔句韵也。
"哲妇倾城",李延年歌"一顾倾人城"出此,便浑然是汉歌谣语。此以为刺而彼以为劝,殆不侔耳。
孙云:"《振鹭》,《毛传》作兴,若'亦有斯容',则又是比,益见赋比兴之无定在也。"
钟云:"《载芟》前半写田家景象,有让畔争席之意,后忽说向宗庙朝廷,作大文字,笔端变化如此。《豳风》亦然,而体裁不同。"
《鲁颂》,史克所作,而《班固两都赋序》:"皋陶歌虞,奚斯颂鲁",王延寿《灵光殿赋》:"奚斯颂僖,歌其路寝",二公皆误。盖以《宫》诗云"新庙奕奕,奚斯所作"故耳。奚斯但作庙,非作颂也。
《宫》祝僖公,乃云"万有千岁",犹古人臣子皆得称朕,崇卑之势不甚悬隔,故临文不忌如此。
《列女传》载庄姜始往齐,淫冶容,傅母乃作《硕人》之诗,予谓庄姜贤女而为是,岂有德耀之心,先衣绮傅粉以观夫子之志耶!然观"肤如凝脂"等语,作傅母所赋,似为得之。
"则异室,死则同穴",《列女传》谓息夫人之所作,夫人与息君遂同日俱死。诗解既别,而事亦与《左传》小异。
《拾遗》、《搜神》、《述异》等记,巧传往迹,伪撰诗词。此文士儇气,辑古诗者多不辨,往往视为皇古之作,推置前行,若《皇娥》、《白帝》诸篇。
又皇帝作《冈鼓曲》,曲有"猛虎骇"、"鸷鸟击"、"龙媒蹀"、"灵夔吼"等名,无论可笑,即"龙媒"字出汉《天马歌》,自是晓然。此类不能殚述,于是道古,岂称雅驯?
《皇娥》、《白帝》虽后来伪拟,而风采古丽,音节俊亮,自是齐、梁佳调,非唐以下人所逮。
汉、沔会流处有石铭云:"下至水府三十一里。"相传秦丞相斯刻石,见周氏《印说》。今逸诗中录古铭,多不载。
《诗薮》称:《急就》三十四章,甚类《雁门太守》等行。"予按其颇不类,当用越人《渡河梁歌》相拟,斯酷似之。
武帝雅好《楚辞》,庄助、朱买臣俱以此得幸。《瓠子》峭刻,《秋风》骀荡,俊语俱自湘累脱出。高帝《大风》、《鸿鹄》,极汪洋自恣,英雄笼罩之度,终不似武帝词人本色矣。
《搜神记》载李夫人歌云:"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娜娜,何冉冉其来迟。"《唐诗选注》载李延年歌,末云:"不惜倾城国,佳人难再得。"皆与《外戚传》小异。
《落叶哀蝉曲》,轻弱纤荡,决非武帝笔。大抵子年《拾遗》诸古歌诗多伪拟,不止"罗袂无声"一篇。
婕妤《纨扇》,凄怨含蓄,《绿衣》之流也。文君《白头》,悲恨讦直,其《日月》之风乎?卫庄姜诗四,独《日月》一篇太露,辞气不论,恐非其作。序云:"伤己也。"盖以遭州吁之难而作,其或是欤!
《胡笳》风格俚浅,乃中、晚唐人劣手所拟,不及《木兰》尚数里,而《诗谱》猥称之。此缘文姬《悲愤》傅会而作,杜老《七歌》法与相类,然自出其上。
《病妇行》"探怀中钱持授"句韵,"见孤啼索其母抱"句韵,"弃置勿复道"句韵。"授"叶"抱"、"道",古韵也。《孤儿行》"肠月中怆欲悲","月"与"肉"同,古字也。
《艳歌行》"故衣谁当补",何处当补也。"新衣谁当绽",何处当绽也。
而必以"鸡鸣狗吠,兄嫂知之"自明,亦此指耳。"鸡鸣狗吠"《诗》"ζ也吠",意同。
沈朗思云:"《艳歌行》:'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祖。'於韵不叶,当是'缇'字,传刻误也。纟旦者,补缝之义。又刘桢《赠从弟》诗:'岂不罹凝寒。'今俗刻皆作'罗凝寒',亦以字近而相讹耳。"
孔文举"高明曜门,远景灼寒素",于时未睹黄初,忽漏晋、宋。
《离合作郡姓名诗》:"龙也之蛰,俾也可忘。""也"字今多作"蛇",误。
《悲愤诗》峻直,正与孟德《蒿里》、《薤露》及孔文举笔气极似,此真东京末流笔也,与《木兰诗》绝不类,子瞻疑之,谬矣。至出寒先后,《蔡宽夫诗话》驳之甚明,无俟余辩。
"明月何皎皎",伤时将乱,欲遂归志也。虎臣云:"诠解亦自有理,但此等不作解,使览者各会,正复佳耳。"(《古诗二十首解》)
唐文宗宫人沈翘翘歌《河满子》,有"浮蔽白日"之句,其声宛转。上欷问曰:"汝知之耶?此《文选古诗》第一首,盖忠臣为奸邪所蔽也。"乃赐金臂环。
南箕不簸,北斗不挹,牵牛不负轭,此自同耳。古诗:"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箕斗出有饣蒙,故略用之。"牵牛"句作者自造,故说意独详。吴锦雯云:"改'服箱'为'负轭',作者亦以因兼创耳。"
古诗"采葵莫伤根"云云,又"甘瓜抱苦蒂"云云,又"高田种小麦"云云,似梁《鼓角横吹曲》。古绝句"藁砧"四句,则《清商词》也,当是误置汉本。
汉后皆风人之诗,魏后皆词人之赋,虽四始道微,而菁华犹未遽竭。何也?
以不堕理窟,不缚言筌耳。世曰杜陵义兼《雅》、《颂》,然末叶弊法,颇见权舆。逮宋人踵之,并今诗之法俱丧。慎言哉!
然则乐府非德音邪?呈新声于《雅》、《颂》之外,乃有乐府;节变徵于《楚辞》之馀,乃有古诗,故古诗尚矣。
古人制乐府,有因词创题者,有缘调填曲者。创者便词与题附,缘者便题与词离。譬若唐、宋人小词《解红》、《章台柳》、《雨淋铃》,始俱即事名题,后来赋此调者俱自抒情景,不复傍倚题事,足徵乐府之源流焉。
汉人仙诗率多伪托,而辞亦往往鄙俚。至阴长生云:"黄白既成,货财千亿。"此等岂神仙口中语耶?
赵壹《疾邪》之篇,郦炎《见志》之咏,愤气侠中,无复诗人之致。
《庚溪诗话》云:"魏武、魏文父子横槊赋诗,虽乃壮抑扬,而乏帝王之度。"余谓汉武《秋风》之悲,不害其雄主;隋炀典制之作,无救于亡国。庚溪此论,非通于述作之言矣。
《却东西门行》,奇骨骏气,跌宕流转,此曹公五言绝唱也。子建独得其妙,而更见神诣,遂千载。昭明录《苦寒》而遗此篇,良所未解。
子桓《临高台》、《钓竿》、《十五》、《陌上桑》,俱有阿瞒骨气;至《燕歌》、《善哉》诸篇,深秀婉约,便是子桓别开阡陌。
明帝浅弱,得称三祖。《步出夏门行》,直稍取其父祖诗增衍成篇耳。
子建《箜篌引》:"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乃。"晋乐所秦者,易"惊风"二句置"盛时"二句后,更觉文势飘动。
曹子建言乐而无往悲愁,言恩而无往非怨,真《小雅》之再变,《离骚》之绪风。
魏诗"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唐诗"定是风光牵宿醉,本晨复得幸昆明",宋填词"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意若相偷,而各用我格,俱敷情之秀句。
曹植《弃妇篇》起处迂缓,正於此见古法。中间莽莽写去,无不极情妙笔,何减《长门》之赋。此诗三十四句,十七韵耳,中重二庭韵,二灵韵,二宁韵,二鸣韵,二成韵,亦古诗所少。
子建黄初以后,颇构嫌忌,数遭徙国,故作《吁嗟篇》,又作《怨歌行》,俱极悲怆。谢太傅闻之而泣下沾襟,有以也。
缪熙伯为魏制乐,述功德。《太和》云:"魏家如此,那得不太平!"鄙俚至此。
文帝"西北有浮"一篇,极其宕逸,若不能纡徐。大抵子桓短咏便俊,大篇多滞,不如子建泱泱长句,百变不穷矣。
"神飙接丹毂,轻辇随风移",二句一事,下为上引信耳,又以倒互出之,故不觉其复。刘越石"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似效此章法,不免是疵。
子建《赠徐》,起四句是比,急接"志士"、"小人",神锋捷露。良田不雨,兼无晚获;膏泽所施,长得丰年。即杨恽"田彼南山"之意,皆出於《小雅》《四月》之四章。
子建乐府《怨歌行》比《七哀》多十二句,然《七哀》妍至雅洁,似胜《怨诗》。《七步诗》四句者,词意简完,然不若六句之有态。
魏人四言,仲宣可亚子建,独《太庙》三颂、《俞儿》诸歌,剿袭伧父。子建《鼙舞》五章、熙伯《鼓吹》众曲亦然。信乎颂体不易作,应制难为工。
西园七子,伟长诗品最劣,发口凡近。"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已自拙手。"匣镜上生尘,时不可再得",句法直可喷饭。"自君之出矣",虽为拟者所祖,终是弱调。记室列之下品,当矣。
古人云酒可忘忧,故《诗》有"酌彼金"、"微我无酒"之句。然更有以酒喻忧者,《黍离》"中心如醉",徐伟长诗"忧思连相属,中心如宿酲"。
阮元瑜《咏史》二首,收法极有所势。盖此体一下断语,便启恶道矣。
阮嗣宗《咏怀》,如浮冲飙,奇岸荡波,舒蹙倏忽,渺无恒度。
子建嵯峨跌宕,思挟气生,如高山出,大海扬波,虽极惊奇,不轻露其变态也。
刘桢《赠从弟》三首,其人殆耻仕曹氏者,诗中有赞有讽,微意极尽。
子建《杂诗》,犹存拟古之迹。至嗣宗《咏怀》,脱去畦径,超然物表,自起自止,旁若无人。阮公风流,于兹可想。
《魏氏春秋》云:"山涛为选曹郎,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而非薄汤、武。"此语可为读嵇诗注脚。
石卫尉风流豪俊,兼长笔札,而流传无多。《金谷诗序》,右军心折;《王明君词》,亦奇警高苍,不减魏人之制,洵称才子矣。
桃叶答献之歌,以直见古,以浅见情,乃乐府上乘语;《答团扇》虽小逊,而风调自远,思致入婉,作家所未易办。芳姿《白团扇》,亦复憨趣。王氏青衣如此,当不数康成家婢云。
《清商双行缠》云:"朱丝系腕绳,真如白雪凝。非但我言好,众情共所称。"又云:"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二诗自为反覆,词意互见,亦自一格。
"千里共明月","没为长不归",颜、谢所以相嘲谑也。士衡"君行岂有顾,忆君是妾夫",抑又甚焉。然不足深病者,因拙见古耳。
《雕龙》摘潘岳"口泽"之瑕,未若称金谷为"灵囿",其殆甚乎?《诗乘》呵灵运"在宥"之调,未若"良辰感圣心",其殆甚乎?
"峭菁葱间",《丹铅馀录》云:"五言诗用四连绵字,前无古,后无今。"不知"枇杷橘栗",在汉已然,而安仁诗"周遑忡惊惕"五字连绵,与左并世。
此等为古人留质,或不欲以太朴呵之,亦胡足深赏!柴虎臣云:"二语并陈,安仁似拙,太冲较雅。"
太冲《娇女诗》,独以沓拖俚质见工,然又非乐府家语。自写本事,不厌猥琐,似雅似俳,盖王褒《僮约》、敬通《数妇》之流也。
柴虎臣云:"张载《登成都白菟楼》诗,犹本'日出东南隅'篇,用韵'鱼'、'虞'、'尤'三韵相叶。杨方《合欢》亦然。当是此三韵相通,晋、宋以前俱同之。"
景阳《杂诗》,虽不及子建、嗣宗之超,而耀艳深婉,结构省净,殆过士衡《拟古》矣。独后"昔我资章甫"诸作,措思庸而设色亦不见奇警。
袁彦伯月下咏史,获各镇西,牛渚风流,一时胜赏。今读其作,调平思钝,率晋人常调耳。
仲文《九井》之作,疏于延之,幽于平原,爽于康乐,而兼撮三公之胜,义熙诗人,独见警策矣。记室诮其不竞,何耶?
晋、宋间,陶、谢齐名而背驰,独有"虚舟纵逸棹"一首,酷似谢作。
靖节好饮,不妨其高,解者多曲为辩说,亦如解杜诗句句引着每饭不忘君,胶绕牵合,几无复理,俱足喷饭。
谢康乐去西晋已百数十年,而能标准潘、陆,笃尚裁,故称振起。严羽仪卿评云:"灵运彻首尾对句,是以不及建安。"殊可笑也。谢之不为建安久矣,何劳沧浪道!
康乐文章出处,事与陶异,远公招距亦见差别,独不解作乐府,斯同病耳。
鲍照《代东门行》,精刻惊挺,真堪动魄。《白词》字琢句炼,意致含吐。
灵运志存故国,但牵于禄位,不能如徵士之高蹈,意欲以禄代耕;又义心时激,发为狂躁,卒与祸遘。节虽不足称,而志亦有足哀已。
"力就列,不能者止"此周任之言。而灵运诗云:"庸方周任。"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仙,自云:"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简文诗云:"流霞抱朴宛。"词家裁句,虽不期徵实,若此故未可训。
子建《赠白马》,韩卿《答希叔》,及二谢兄弟赠酬之作,俱联络数章为一首,不可断裂。明远《赠故人马子乔六首》,遂各自成篇。
明远风调警动,而"始见西南楼"、"夜久膏既竭"二篇,独容裔唱叹,以不尽为工,又其变也。
宋鲍令晖有《代葛沙门妻郭小玉作》诗,俱愁思望远之词,当是葛君弃妇学佛,故令晖拟作此诗,代为寄感。情符许迈,事异鸠摩,斯为足咏矣。
《乐府广题》云:"苏小小,钱唐名倡也,盖南齐时人。西陵在钱唐江之西,歌云:'西陵松柏下'是也。"武林有西陵,此亦一证。
桃源胜地,元亮五言,摩诘七言,然叙致了别。敬亭名山,玄晖长篇,太白短句,竟风美竞爽。
茂秦谓"澄江净如练","澄"、"净"二字意重,欲改为"秋江净如练"。
谢玄晖《怨情》一曲,颇自轻举,惟结句似稚,却以此定为六朝诗笔。
《河中之水歌》:"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主。"言卢氏富贵如此足矣,犹恨不得嫁王侯,殆必有所刺。
又石城在楚,石头城在吴,昔人传讹,遂以莫愁名金陵之湖,故周清真咏金陵词云"莫愁艇子曾系",相袭之谬也。若为好事举之,又三莫愁矣。
叔达早年用武,晚更逃禅,而词采之盛,又复古帝王莫比。《江南弄》七曲,绵邈新丽,合《九歌》、《白》,乃有此文。
梁元帝"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柳",一作"山高巫峡长",此句为优。
十三覃韵古诗少见,梁吴孜《春闺怨》用之。观《毛诗》"节彼南山"首章,又"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又"泰山岩岩,鲁邦所詹",知覃、盐、咸三韵古盖通用矣。
六朝未嫁女子,衣皆斜领。《捉搦歌》:"可怜女子能照景,不见其馀见斜领。"《捉搦》是《胡吹曲》,斜领或是北朝衣制也。柴虎臣云:"陈江总《杂曲》:'但愿私情赐斜领',恐非未嫁衣饰,亦难专属北朝。"
《子夜》凄怨,《横吹》奇峭,各极五言绝句之妙。《子夜》乃是南音,《横吹》故为北曲。
考城《杂体诗》拟司空离情、特进侍宴,便胜二公。至于《咏扇》云:"画作秦王女,乘鸾向烟雾。"虽不必其本调所宜,而词从兴生,不傍古事,语趣飞举,无惭彩笔。
沈约《六忆》"解衣不待劝","不"字当是"必"字,诸本皆误。"衣"一作"罗",亦从"衣"为长。
《西洲曲》,《玉台》作江淹。余谓江郎流丽中带蹇涩,此作轻俊,或是唐世拟古之作。"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自是大历以后语。陈伯玉五言尚存朴调,宁谓萧梁口吻有是耶?
《焦仲卿》,汉人奇作;《木兰诗》,齐、梁以后之古调也。至次篇"木兰抱杼嗟",又缘"唧唧复唧唧"篇脱出。间出长句,句颇近俚。及观结处大作庄语,元和、长庆后手笔亡疑。世称乐府长篇,宁可并举耶?
平原骈整,时发隽思,一变而为康乐侯,遂辟一家蹊术。亡论对偶精切处,肇三谢之端,若"沈欢难克兴,心乱谁为理","无迹有所匿,寂寞声必沉","惊飙褰反信,归难寄音",皆客儿佳处所自出也。
"高谭一何绮,蔚若朝霞烂",以色喻声;"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以气喻声;皆士衡之藻思。
士衡、灵运才气略等,结撰同方。然灵运隽掩其雄,士衡雄掩其隽,故后之论者,遂无复云谢出于陆耳。
子荆"零雨",旧亦有名,自今观之,抄撰《南华》,粗能谐韵耳。
刘太尉诗有孟德之气,子建之骨,特密处不似魏人耳。卢郎中《览古》,滔滔直书,亦自劲绝。
"池塘生春草",景近标胜;"清晖能娱人",韵远嗟绝。若宣远"开轩灭华烛,白露皓已盈",即景之秀句;玄晖"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抚时之隽思;文通"日暮碧合,佳人殊未来",怨之微词,并足流亚矣。
"寝瘵谢人徒"五章,用笔处极仿子建《白马篇》,但彼以奇变,此善婉折。
《拟魏太子》诗云"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开口便气色矜动,子桓便娟之姿,那忽有此?
康乐秀颖之姿,不雄畅,《拟邺中八首》,行墨排钝,无复宛然,几成寿陵之步。至于"清论事究万,美话信非一","良游匪昼夜,岂云晚举早",了不成语。兰苕之羽,欲起排,竟至铩翮者,固宜然也。
世目三谢,宣城既是隔代,而文笔英畅,大为不伦,无已,当跻豫章,鼎足为允。才长于法曹,气流于永嘉,然不至改步,使得参此坐,无失乌衣旧游之好,岂非艺苑铨衡一快。
明远"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太白"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出此,却逊鲍俊。
谢灵运语妙古今,然有不易学处。"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不同非一事,养疴亦园中",大自稚气,尚不畏坠落。至"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
庾子山撰著,大篇为古诗之砥柱,短句乃近体之先鞭,盱衡昔今,其才少俪。
或曰纟由黄组碧,潘、陆同工,而沈秀陆不及潘也;琼付玉条,颜、谢并映,而奥颖颜不及谢也。阴、何迭唱,然阴华缜而何遥旷,似是背驰;曹、刘齐名,然刘犷狭而曹闳奇,庸乃倍蓰。
《诗薮》云:"陈、隋无论真质,即文无足论者。"予谓非也。夫江、孔轩华,隋炀典畅,足以殿齐、梁之末路,启李唐之大风。
稗官载宋元嘉中,会稽赵文韵遇青溪小姑,文韵为歌"草生盘石",音韵清畅。女令侍婢歌《繁霜》,其词曰"日暮风吹"云云,今诗篇多载之。"草生盘石"歌不传,亦一六朝逸诗篇名也。
李于鳞云:"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取也。"两"其"字竟作"唐"字解,语便坦白。子昂用唐人手笔,规模古诗,故曰"弗取",盖谓两失之耳。
子美七言古大浇初唐之朴,而于鳞云"七言古诗,惟子美不失初唐气格",殆所不解。
胡应麟《诗薮》举文皇《帝京》、允济《庐岳》、子昂《感遇》等篇,凡二十馀家,谓是"六朝之妙诣,两汉之馀波。"予谓当是三唐之杰构,六朝之馀波。
岑棘阳《慈恩浮图》诗,便"东"、"冬"通用。"四角"二语,拙不入古,酷为钝语。至"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词意奇工,陈、隋以上人所不为,亦复不办,此处乃见李唐古诗真色。
子厚《田家》,曾吉甫以比渊明。然叙事朴到,第去元、白一尘耳,似不足方柴桑高韵。
崔署"东林气微白"篇,末应有"伤此无衣客,如何蒙雪霜"二句,词味才足。
于鳞《唐选》五言古诗十四首,就唐论之,既不足以尽其技,以为古调又未然,殆不如其无选。
李白《鹦鹉洲》诗,调既急迅,而多复字,兼离唐韵,当是七言古风耳。
希夷《公子行》,风流骀宕,有飘回雪之致。《白头翁》一意纡回,波折入妙,佳在更从老说至少年虚写一段。
李如璧《明月篇》,用四"可怜",参差掩映,通章篇法调法,俱复新妙。
太白天纵逸才,落笔惊挺。其歌行跌宕自喜,不闲整栗,唐初规制,扫地欲尽矣。
太白《公无渡河》,乃从尧、禹治水说起,迂痴有致,然笔墨率肆,无足取焉。《蜀道难》等篇亦然,开后人恶道。
"闺里佳人年十馀",颇有四杰风格,差逸宕耳。要此等是太白佳作。
《扶风歌》方叙东奔,忽著"东方日出"二语,奇宕入妙。此等乃真太白独长。
《金陵酒肆留别》,山谷云:"此乃真太白妙处。"而须溪云:"终是太白语别。"予许须溪知言云。
歌行,李飘逸而失之轻率,杜沈雄而失之粗硬,选家辨其两短,斯为得之。
子美《冉树叹》,亦近粗直,然至"天意"处一断,"沧波老树"复起作两层叙,便复有致。
嘉州轮台诸作,奇姿杰出,而风骨浑劲,琢句用意,俱极精思,殆非子美、达夫所及。
盛唐歌行,高、岑参、李颀、崔颢四家略同,李奇杰,有骨有态,高纯雄劲,崔稍妍琢。其高苍浑朴之气,则同乎为盛唐之音也。
七言古至右丞,气骨顿弱,已逗中唐。如"卫霍才堪一骑将,朝廷不数贰师功","愿得燕弓射天将,耻令越甲鸣吾君",极欲作健,而风格已夷,即曲借对仗,无复浑劲之致。须溪评王嫩复胜老,爱忘其丑矣。
《庄子》"柳生其左肘",柳类是疮疡。摩诘误以为树,《老将行》遂云今日垂杨生左肘",误矣。
司勋《江边老人愁》,叙事坦直,亦不懈,然无复奇出,此等便为香山长诗之祖。
襄阳歌行,便已下右丞一格,无论高、岑、崔、李也。盖全用姿胜,不复见气,但未及隽语,为能立足耳。
常建七言古,格意轻隽,而下语粉绘皆别设,虽在盛唐,隐开温、李乐府一派。
文房《铜雀台》前四句,可作五言一绝,衍作长调,不觉繁缛,便是此君高处。
君平长篇,天才逸丽,兴逐笔生,复工染缀,色泽妙,在天宝后,文房、仲文俱当却席者也。
杨衡《白》,唐乐府之佳绝者,然自齐、梁人视之,便词色轻露矣。
王建歌行,才思佻浅,便开《花间》一派,不待温、李诸公也。廷礼《品汇》未审格,故中晚多滥收之弊。
仲初佳篇,如《春词》结句颇有古气;《温泉宫行》含吐有致,亦复情思杳霭。至《神树》短歌,极恶道矣。
仲初《白》二首,冶思波属,足俪仲师。喜其能不作戒荒及越兵沼吴等语,乃为近古。一著此等,便落下格。他体也忌见正面,乐府尤难之耳。
张籍《节妇吟》,亦浅亦隽;《吴宫怨》无中生有,得青莲之遗。馀作亦有工妙。大抵于结处正意悉出,虑人不知,露出卑手。
文昌乐府与仲初齐名,然王促薄而调急,张风流而清永,张为胜矣。
昌黎《琴操》,以文为诗,非绝诣,昔人尝赏之过当,未为知音。至其拟《越裳操》,"我祖"、"四方"语奇,收斩截古劲,又复浑然。《龟山操》奇而朴,语意工妙。
韩诗"吾欲身为,东野变为龙",空同"子昔为我作龙"本此。然韩谦而李倨,亦似故欲避其意耳。
《嗟哉董生行》学《雁门太守》,然气格凡近不称。《石鼓歌》全以文法为诗,大乖风雅。唐音云亡,宋响渐逗,斯不能无归狱焉者。陋儒哓哓颂韩诗,亦震于其名耳。
大历以后,解乐府遗法者,唯李贺一人。设色妙,而词旨多寓篇外,刻於撰语,浑于用意。中唐乐府,人称张、王,视此当有郎奴之隔耳。
《致酒行》,主父、宾王作两层叙,本俱引证,更作宾主详略,谁谓长吉不深于长篇之法耶?
玉川《楼上女儿曲》,通体妍俊,中"直缘"二句殊赘,或"锦帐"下径接"我有娇靥",风格差得上。
张若虚"春江潮水"篇,不著粉泽,自有腴姿,而缠绵酝藉,一意萦纡,调法出没,令人不测,殆化工之笔哉!
《绝缨歌》,李颀集无之,而《文苑英华》载为颀作,然轻缓不振,决非新乡笔也。
子美"文章有神交有道",虽云深老,且起有势,却是露句,宋人宗此等失足耳。滔滔一韵,未见精工,至"气酣日落"以后,浮气乃尽,真力始见耳。
《古柏行》,起六句莽莽疏直,故以"来气接巫峡长"二微语承之。或云气脉不属宜有讹,已可笑。或云二句当在"二千尺"下,讠孛之讠孛矣。
陈伯玉律体,清雄为骨,绵秀为姿,设色妍丽,寓意苍远。由初入盛,此公变之,沈、宋堂皇,悉皆祖构于此。
"北斗挂城边,南山倚殿前","挂"、"倚"字新出,便睹盛唐风采。
"明月高秋迥","高"、"迥"字复,然不害格。若易作"清秋"或"高秋映",便自轻萎。"澄江净如练",谢茂秦欲改"秋水",坐不解古法耳。他如"湛露酌流霞","宠移新爱夺",语复可笑,然终不失正始朴处。
沈卿"千秋遗令开","开"字凑叶,读者不觉,由专重声响耳。
小许"天上奉薰歌","薰歌"但切宸撰,不虑与题"遇雪"左,唐初多复如此。
垂拱诸贤,张道济骨力稍弱,词采亦薄,拙处袭正始之瑕,流处启大历之调。
张子寿忠謇之士,陈诗讽主,动合典则,质直有馀,微伤雅致,不徒窘于边幅也。
"剑阁横峻"一篇,壮哉词笔!蜀狩归来,绝无衰飒之气,才故是不群。
青莲五言律,自流水法外,颇近正始,不似子美、达夫诸公创体,迥异昔观。
襄阳五言律体无他长,只清苍酝藉,遂自名家,佳什亦多。《洞庭》一章,反见索露,古人以此作孟公声价,良不解也。
"鸟道一千里,猿声十二时","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句法孤露,意兴欲尽,尤易为浅学效颦,作者不欲数见者也。
张承吉风流之士,而《金山寺》诗:"因悲在城市,终日醉醺醺",村鄙乃尔,不脱善和坊题帕手段。
"暂将弓并曲,翻与扇俱团",蒋仲舒谓之近俗。然是初唐本色语,自六朝来,第未称佳,亦胡云俗?
玄宗"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是幸蜀诗,故用张载《剑阁铭》事。蒋仲舒笺引班固《燕然》,非也。
岑嘉州《初至犍为作》,而茂秦改之,语在《直说》中。然颇不及岑气骨,直落中唐,结句尤劣。盖谢本色只是中唐耳。
《中兴间气》称郎士元"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工于发端,谢惭沮。
昔人称老杜字法如"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句法如"无风出塞,不夜月临关"。余谓此等皆杜句字之露巧者,浑读不妨大雅,拈出示人,将开恶道。
张乔"波影逐游人,自是游人老",叠句可憎。于武陵亦有"又渡湘江水,湘江水复春",又唐彦谦"坐无风雨至",亦然。
"诸葛大名垂宇宙",通章草草。"伯仲"二语,ゼ词中作史论,殊伤渊雅。
李绅《过锺陵》之作,三四"江"、"郭"承上,与杜公《吹笛》篇法相似,然非佳格。《江南暮春》又学"去岁荆南梅似雪",短李殊未精悍。
杜牧之"江涵秋影",截首四句,乃中唐佳什,衍为八句便齐气;"古往今来",竟成何语?
杜诗"卧龙跃马终黄土","跃马"为公孙述,盖用《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语。然用不始杜,临海《畴昔篇》已见之。刘辰翁"跃马何限,古人开口自信",非也。
王维"商山包楚邓"篇十二句,凡十二见地形,虽全叙行色,而写送流利,不觉烦,终是诗律未细处。
"羞将短发还吹帽"一句,翻案意足,"笑倩傍人为正冠",赘景乏味,或当时即事语耶?
包佶诗"王粲频徵楚,君恩许入秦",借"君"对"王",不拘姓名,从杜公"子"、"今日","高凤"、"聚萤"来。至于鳞"木落毗陵看过雁,月明张翰倚扁舟",皆祖述此,然只似游戏耳。
"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王元美称其壮语,然气尽句中,未为佳调。"月在上方诸品静,心持半偈万缘空",何元郎指为名作,谛视之,亦禅林恒语耳。
张季直中岁感激,苦节学文,而"深竹园偶辟疆",谓与顾辟疆为偶,既是凑韵,若解开辟疆畔,更自生硬。渤海五十,张有恧焉。然题云"探韵",岂是为韵所拘故耶?
早期倡和,舍人作沈婉丽,气象冲逸,自应推首。"衣冠身"三字微拙。
右丞典重可讽,而冕服为病,结又失严。嘉州句语停匀华净,而体稍轻,又结句承上,神脉似断。工部音节过厉,"仙桃"、"珠玉"近俚,结使事亦黏带,自下驷耳。四诗互有轩轾,予必贾、王、岑、杜为次也。
于鳞贬子美七言律愦焉自放,语有当处,未必便为献吉而发。然于鳞律鲜扌幻体,致多精秀,谓自为地,或有之乎?
初唐四子,人知其才绮有馀,故自不乏神韵。若盈川《夜送赵纵》,第三句一语完题,前后俱用虚境。临海《易水送别》,借轲、丹事,用一"别"字映出题面,馀作恁吊,而神理已足。二十字中而游刃如此,何等高笔!
王、孟五言绝,笔韵超远,不减李拾遗。但李近浏亮,王近清疏,特差异耳。
杜《复愁》云:"万国尚戎马,故园今若何?昔归相识少,早已战场多。"此等用意,便是歇后法。
胡明瑞举唐五言绝句凡十六首,云佳者大半于此。余观权德舆《玉台体》二首,语意佻浅;至王建《新嫁娘》、施肩吾《幼女词》,摹事太入情,便落卑格。
李之《罢相作》,敖子发以为不如钱起《暮春归故山草堂》。不知李诗朴直,钱诗便巧,李出钱上自远,子发未审格耳。
盛唐七绝,常建最劣,高得中唐,卑入宋格,如"过在将军不在兵"是也。
诗有近俚,不必其词之闾巷也。刘梦得《竹枝》,所写皆儿女子口中语,然颇有雅味。元次山《Ы乃曲》云"好是山《韶》音",非不典切苍梧事,伧父之状,使人呕矣。
宋人谈诗多迂谬,然亦有近者。至谢叠山而鄙悖斯极,如评少伯"陌头杨柳"之作,梦得《蹋歌词》,阆仙《渡桑乾》,许浑"海燕西飞"是也。
文昌"洛阳城里见秋风"一首,命意致近填词,读者赏俊,勿遽宽科。
籍、建并称,然建远不如籍。籍《楚妃》、《离宫》有盛唐之调,俱得乐府遗风。建《宫词》直落晚叶,去孟蜀花蕊夫人一间耳。《夜看扬州市》,何里巷也!
王建"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华亭李舒章诗"御水先成二月瓜"本此,亦练雅,不觉其是用唐世语。
义山七绝,使事尖新,设色浓至,亦是能手。间作议论处,似胡曾《咏史》之类,开宋恶道。
王元美谓"一年又过一年春"与"九月九日望乡台"同法,而调少卑,情稍浓。盖情浓非诗家境诣,此语殊难得解。
太白《清平调词》"想衣裳花想容",二"想"字已落填词纤境;"若非"、"会向",居然滑调。"一枝浓艳","君王带笑",了无高趣,《小石》跻之坦涂耳。此君七绝之豪,此三章殊不厌人意。
太白"杨花落尽",与乐天"残灯无焰",体同题类,而风趣高卑,自觉天壤。
七绝,李益、韩足称劲敌。李华逸稍逊君平,气骨过之,至《从军北征》,便不减盛唐高手。
"虢国夫人"一首,张承吉之作,又见杜集。然调既不类杜绝句,且拾遗诗发语忠爱,即使讽时,必不作此佻语,应属祜作无疑。
王表诗"一声歌发满城秋",赵嘏又云"一声留得满城春",邹子之吹黍谷,庶女之召飞霜,亦词人不用事之用事耳。
七言绝起忌矜势,太白多直抒旨鬯,两言后只用溢思作波掉,唱叹有馀响。
拙手往往安排起法,欲留佳思在后作好,首既嚼蜡,后十四字中,地窄而舞拙,意满而词滞。古亦多用景物唱起,然须正意着景中令足,后来神韵自不匮耳。
至于夜半本无钟声,而张诗云云,总属兴到不妨。雪里芭蕉,既不受弹,亦无须曲解耳。
海叟《杨白花》,谓故君之思,似太亵,当是即胡后本意耳。"渡江水"语尤可见。
凤洲"人间陆海天茫茫",出李贺《秦宫》诗,变得雄奇,中着此句,觉通篇发越。
空同"苑西辽后"篇,华亭宋辕文以为拟杜"昆明池水",以不甚似见工。
元美七律,力沉而微伤滞,思精而时入巧,材富而每阑入近语,未足称长。
于鳞语元美"我无凡境,子无神境",二人亦初不讳之。至《祀康陵》等篇,则李、谢未办耳。
茂秦"天书早下促星轺",末结出武选葬兄,点次轻稳,善于避险。
诗自万历末,争欲决李、王之藩。董宗伯其昌颇自矫峙,然风格亦微跌宕矣。
许景樊,朝鲜女子耳,诸体略放温、李、而七律独祖七子之风,"层台"、"一柱",全学于鳞。《登黄榆作》,见有明文章诞敷之远。
徐昌《迪功集外》,复有《徐迪功外集》,吴郡皇甫子安为序而刻之音。
又有《徐氏别稿五集》,其名有《鹦鹉编》、《焦桐集》、《花间集》、《野兴集》、《自惭集》,总为五集。《迪功集》或云是其自选,风骨最高,体律严正。
于鳞"万里银河"一首,余见其稿,益知改正心苦,古人不漫然也。今录附注:"万里银河接御沟,稿作'何处还逢玉树留'。千门夜色映南稿作'此登'。
楼。城头客醉燕稿作'青'。山月,笛里寒生蓟北稿作'紫塞'。秋。胡地帛书鸿雁动,汉宫纨扇婕妤愁。西风明日吹双稿作'蓬'。鬓,且逐飞蓬赋远游。
茂秦"庭草惊秋"一首,尝见其旧刻,与《四溟全集》所载多不同,知其先后改定之佳。今录之,以旧诗附注:"庭草惊秋白露垂,旧作'玉露初惊沾草重'。
冰轮渐觉渡河迟。光临凤阙清钟断,旧作'清樽断',乃不成语。寒入旧作'气接'。龙庭书角悲。天际几看鸿雁影,山中又老桂花枝。共旧作'不'。知庾亮南楼夜,旧作'下'。曾为勋名感鬓丝。"
皇甫氵方云:"诗苟音律欠谐,终非妙境,故无取扌幻体。"斯言殆不尽然。
又云:"元、白六韵,七言排律之始。"岂未睹崔融、杜甫诸公之作耶?
张乔《寄杂扬故人》:"月明记得相寻处,城锁东风十五桥。"《解颐新语》谓"扬有二十四桥,乔盖想故人之居当过其半,乃知诗人无虚语"。予谓此真百泉魔语也。
胡明瑞性骛多,故于宋、元诗俱评驳极详。然眼中能容尔许尘物,即胸次可知,宜诗之不振矣。
相如《美人赋》全仿宋玉《登徒》篇,当是少时学步之作。《杂记》谓其因文君而欲以自刺;武林章氏注《古文苑》,又讥其欲自媚于世,俱谬。
高廷礼曰:"汉、魏质过于文,六朝华浮于实,得二者之中,备风人之体,惟唐诗为然。"案高语是以唐人高于汉、魏也。且汉、魏非乏采,而六朝汉为ゼ华,较唐犹为存朴,徒自俳俪句字求之,真以目皮相耳。
孙钅广云:"乐府贵俚。"此似未深窥乐府者,后人闻之,恐大诖误。
论文不可束缚,如信《汉》而谓周无遗民是也。论文不可穿凿,如解杜诗而句句傅著每饭不忘君是也。
诗家如作字家,点画之间,斟酌繁简,小有增损,不妨其妙。人名如马卿、葛亮,多见篇什;仇池九十九泉,而杜诗"长怀十九泉",古人不谓疵也。如《诗》三百五篇,而孔称《三百》,举全略奇,古多有之,顾审其善用耳。
《笔丛》载宋游景仁《黄鹤楼》诗,云:"宋七言律唯此首可追老杜。"今案其诗云"长江巨浪拍天浮,城郭相望万景收",调已极粗滑,至"角声交送千家月",鄙俗又甚。
近体咏史自不能佳,胡曾百首,竟坠尘溷,《平城》、《望夫石》二诗,结句尤恶。茂秦顾独称之,何邪?又云"咏史宜明白断案",非徒不解近体法,是目未经见晋以前咏史者。
李阳冰见《碧落》之碑,数日不去;欧阳询爱索靖之迹,下马坐观。二公之于慕古,可谓勤已。抑岂以摹画之工而真宰不宣耶!
诗必相题,猥琐、尖新、淫亵等题,可无作也。诗必相韵,故拈险俗生涩之韵及限韵步韵,可无作也。
何元朗最喜白太傅,称其"不事雕饰,直写性情",不知此政诗格所由卑也。
《沧浪吟卷》云"发端忌作举止",贵高浑也;"收拾贵在出场",须超远也。
王昌龄集云:"王维诗天子,杜甫诗宰相。"宋严羽《吟卷》云:"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然此等论,必自开元以后作者,方当受其折使之耳。
若于鳞《诗删》,不宽元美而蔽茂秦,足称雅正,可以观德。近则家擅珠璧,裂皆争先,亦有予爱夺憎,好丹非素,风雅之役,兵戎剧焉。呜呼!作者自难,选亦讵易道哉!
此汉、唐文格之别,故《反骚》意同《逐贫》,亦为考亭所掊。何索解不易,子之多不幸耶!
唐人文多似诗,不害为佳;退之多以文法为诗,则伧父矣。六朝人序记多似赋,不害为佳;子瞻多以序记法为赋,则委尔矣。
诗不专贵用事而不害乎用事,所谓太虚不拒万有,真空不离色相也。诗贵自然而又不害乎锤锻,所谓良金不惮单冶,美玉不嫌雕琢也。
诗者,温柔敦厚之善物也。故美多显颂,刺多微文,涕泣关弓,情非获已。
古歌行押韵,初唐有方,至盛唐便无方。然无方而有方者也,亦须推按,勿得纵笔以扰乱行阵,为李将军之废刁斗也。古人有变韵不变意,变意不变韵之法。
《选》体蕴藉方雅,须源于《毛诗》而出之。歌行宕往奇变,须源于《楚辞》而出之。
风格色泽,诗家所谨,若臻神境,又自无不可。近世事与近世字面,初入手时,决当慎之,后来顾当用之如何。区区准绳,非所论于法之外。
王、李之弊,流为痴肥,锺、谭克药欲砭一时之疾,不虞久服更成中耳。
步韵非古也,断勿可为。七律一题勿作数首,若杜《秋兴》,似无题耳,《诸将》亦叙数事,非复一题。律中重一二字,自不碍法。若长律重押韵,古间有之,似不可为法。拟古乐府一事,翻似为戏,无庸多作。
诗有骈字,如"崔嵬"、"嵯峨"、""之类。诗有复字,如"悠悠"、"潇潇"、"茫茫"之类。近体断无单押之法,或审有出处,可间押入古诗耳,然亦须慎之。
文之难者,以本质之华,尽法之变耳。若华而离质,变而亡法,不足云也。
诗有十似:激戾似遒,凌兢似壮,铺缀似丽,佻巧似隽,底忄带似稳,枯瘠似苍,方钝似老,拙稚似古,艰棘似奇,断碎似变。
《商铭》"兼兼之德"云云,锺云:"说德在前食在后,便是古文,今人必以德作正义,为语意之殿,欲深反浅。"
《猗兰操》,锺云:"操中一字不及兰,古人文章寄托,不拘如此。"
《水仙操》,锺云:"一序琴之神理已尽,诗不过咏叹其妙,正不在多。必欲诗与序多寡浅深相当,不必读此矣。"
《河上歌》,谭云:"止得妙。若又说向正语便浅,唐人不及古以此。"
"虽有丝麻"及"君子有酒"二诗,锺云:"孔子删诗不入《三百篇》者,非必尽以词理佳恶为去取,亦有单词错简不能成篇者,存此二条以志凡。"
锺云:"《月令》'冰腹坚',农语'水生骨','腹'字、'骨'字皆古语之奥者,反为后人刻画者造端。"
《房中歌》,锺云:"无《雅》、《颂》之和大,亦无汉以下之肤近,质奥幻香,自为一音,在四诗为杂霸,在汉以来为正始。"
"金支秀华,庶旄翠旌",谭云:"有此八字典丽,则景杳冥,不落诗家秀语,此补纤法也。"
锺云:"《三百篇》后,四言之法有二:韦孟《讽谏》,其气和,去《三百篇》近而有近之离,魏武《短歌》,其调高,去《三百篇》远而有远之合。后世作者,各领一派。"
《易林》:"敝笱在梁,鲂逸不禁。"锺云:"《诗》:'敝笱在梁,其鱼鲂与。'更不说'鲂逸'而意已了,此《三百篇》、汉人之别。"
《妾薄命》,锺云:"昵昵叙致,不尽情不已。其音节抚弄停放,迟则生媚,促则生哀,极顾步低昂之妙。"
东坡谓陶诗外枯中腴,锺云:"陶远自其本色,而渊永温润,佳在不枯。"先舒曰:"知陶诗非枯,识去苏远。"
陶诗"种豆南山下",锺云:"储、王田园诗出此。浩然非不近陶,似不能为此派,曰清而微逊其朴。"
锺云:"晋、宋后《子夜》、《读曲》诸歌,去宋、元填词迳甚近,深妙处高唐人一格。然非唐人一反之,承流趣下,填词当竟在唐。文章运候起伏之微,尝与谭子反覆感叹之。"
锺云:"灵运以丽情密藻,发其奇秀,字句时有滞处,即从彼法中来。如吴、越清华子弟作乡语,听者不必尽解,只角间自可观,效之便丑。"
"灵运'可怜谁家妇'二首,情词是《子夜》、《读曲》,而气质之高似过之,去太白反近。"伯敬语。先舒曰:"其气高,故近也。魏人气高于汉,唐人气高于六朝,盛唐气又高于初唐,愈高愈出愈漓。"
惠连《代古》:"泻水置井中,谁能计斗升?合如杯中水,谁能判淄渑?"谭云:"两'谁能'下不更著昵语,故为善裁。"
锺云:"角巾竞放,仙舟虚慕,本是后进吠声习气。卢照邻诗:'悠悠天下士,相送洛桥津。谁知仙舟上,寂寂无四邻。'写出李、郭孤严,使浮人自废。"
谭云:"'汉、魏'二字,误却多少快才妙笔。"先舒曰:"此语亦浅亦深,亦不可不晓。"
又云:"中晚毕于初盛,以其俊耳。刘文房犹从朴入。然盛唐俊处皆朴,中晚朴处皆俊。文房语有极真者,真至极透快处,便不免妨其厚。"先舒曰:"真能妨厚,语有深解。"
"元、白诗太直,又二人唱酬,惟恐一语或异,是其病,所谓同调正不在语俱同。"锺云。
友夏云:"诗家变化,盛唐已极,后又欲别出头地,自不得无东野、长吉一派。"
锺称"长吉刻削处不留元气,自非寿相",此评极妙。谭谓"从汉、魏以上来",谬以千里。
《皇娥白帝歌》,见王嘉《拾遗记》,晋人之作,其词容裔绮密,是六朝雅调,而伯敬以为非汉以下所办。又"心知和乐悦未央",《白》妙语耳,伯敬比之《汉郊祀歌》,相去益远。
"光开曙月低河",锺云:"竟是唐初七首。"非也,是齐、梁乐府佳境。
锺云:"邺下、西园,词场雅事,惜无蔡中郎、孔文举其人应之。仲宣诸子,气骨文藻,事事不敢相敌;《公宴》诸作,尤有乞气。"此是崇名节语,倘就诗论,诸作多伟词,亦难尽黜。
汉、魏、六朝诸仙诗,多后来浅人伪撰,锺、谭每极叹赏。若太虚真人"种罪天网上,受毒地狱下",岂复成语,而二子绝爱之。
或云《东平刘生》即指《安东平》本曲,盖歌此曲以为欢,故下有"感情"、"相知"语,与"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词意正类,解亦近。
《简兮》呼周室贤者为"美人",光武称陆闳为"佳人",桓彦则云"曹子丹佳人",又前秦苏蕙称其夫窦滔云"非我佳人,莫之能解",何必湘累便类巾帼者耶?
惠连《西陵遇风献康乐》五章是一首,《诗归》删去三章,至"今宿浙江湄"便止,无复情理。友夏以为促节有妙处,谬矣。
"衡纪无淹度,晷运倏如摧",锺云:"《捣衣》诗如何禁得此累重语。"是欲用大历后裁制绳《选》体,真不知有古法也。
鲍照《行路难》,乐府中最粗露,伯敬以为全是苏、李、《十九》性情,此作何解?
唐太宗诗虽偶俪,乃鸿硕壮阔,振六朝靡靡。伯敬以为终带陈、隋滞响,读之不能畅,不知上口轻便非大手也。唐初作者,酝藉一代,专在凝而不流,奈何少之!
锺谓子昂《感遇》过嗣宗《咏怀》,其识甚浅。阮逐兴生,陈依义立。阮浅而远,陈深而近。阮无起止,陈有结构。阮简尽,陈密至。见过阮处,皆不及阮处也。
古人工处须学,拙处亦不必尽避,乃成大家。锺、谭只欲避板避恒,用意良苦,落于褊识。
刘希夷"西北风来吹细腰,东南月上浮纤手",锺云:"'吹细腰',腰益细;'浮纤手',手益纤。"此种魔解最多,害诗家正气,偶摘发之。
避痴重可也,削腴不可也。避板可也,导流不可也。避套可也,废法不可也。
冥搜可也,害气不可也。谢已披之华可也,竞雕锼之字不可也。皆当辩于豪末,偏者顾失之远。
但欲洗去诗家故常语,然别迳一开,康馗有不践者焉。故器不尚象,淫巧杂陈;声不和律,艳讠失竞响。此锺、谭持论,虽颇有可喜,不欲深道之。
谭去锺益不逮,锺有持大体处。二子自为诗亦然。锺疏薄犹清气相引,有自成篇章者。谭细已甚,殆不复见句。
二子选唐律,但晓尚清真,薄文彩,不知太示清真,便启宋气。又升轻秀,摈鸿整,不知专尚轻秀,便近元作。
礼之近人情者非其至,此古诗与唐古诗别处。伯敬此处正,乃恨于鳞妄语,非口舌可争。今人酷喜二子家言,亦政爱其近情耳。
伯敬欲使学陶诗者从王昌龄、储光羲入,是教以逆流举棹。徐昌亦有魏诗门户,汉诗堂奥,入户升堂"语,皆吾所不知也。
锺目韩退之《琴操》为真《风》、《雅》,未敢信,三唐乐府中当称杰耳。
竟陵酷赏艳情,或嫌其荡,而不知无伤于雅也。务去陈言,多赞其功,而不知实深为厉也。以上三十三条,是其立说谬者。
《草堂诗馀》有胡浩然者,最粗俗可厌。亦有一二致语,如《传言玉女》元宵词云:"娇羞向人,手玉梅低说,相逢长是,上元时节。"
范希文词"天淡银河垂地",此语最佳。或作"天汉",风味顿减。且银河即汉,又不应叠用,当是"淡"字无疑。
词家刻意、俊语、浓色,此三者皆作者神明。然须有浅淡处平处,忽著一二乃佳耳。如美成秋思,平叙景物已足,乃出"醉头扶起寒怯",便动人工妙。
男子多作闺人语。孙夫人,妇人耳,《烛影摇红》词乃更作男相思词,亦一创也。其词亦甚精刻凄惋,虽慧男子所不及。
前半泛写,后半专叙,盛宋词人多此法。如子瞻《贺新凉》后段只说榴花,《卜算子》后段只说鸣雁,周清真寒食词后段只说邂逅,乃更觉意长。
柳屯田情语多俚浅。如"祝告天发愿,从今永无抛弃",开元曲一派,词流之下乘者也。
成都杨慎作长短句,有沐兰浴芳、吐含雪之妙,其流丽映,足雄一代,较于《花间》、《草堂》,可谓俱撮其长矣。杨初以博洽名,当时有子之目。
而长篇钜什,顾以芜累纤靡而失之,迹其猎弹射,亦多所挂漏,未足称功,瑕不胜摘。独于填词,染笔称俊,岂其技之独工,抑词有别肠耶?
《北西厢记》:"请字儿不曾出声,去字儿连忙答应。"形容君瑞急色,政以不入理见佳。或谓请未出声,如何答去,改作"请字儿方才出声",索然无味。
识乖名通,屈杀古人几许。此读《汉》之诗,而谓周果无遗民也。晓此,凡百俱不瞀,岂文章一端耶!
《二郎神慢》,引子也。勿作过曲唱,如"幽闺拜新月,西楼心惊颤"是也。
《二犯江儿水》是南曲,勿作北唱。《点绛唇》第四字不叶韵者,政与诗馀调同。
清河、博陵本不偕老,实甫谱至《惊梦》而止,不失《会真》本来始末,且见情场幻境,微寓指示。汉卿续之,不但文笔不称,亦大失作者指趋所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