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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泰诗选

雅各泰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1

雅各泰(Phillippe Jaccottet,1925-),出版的诗集有《在冬日阳光照耀下》和《诗》等。当代重要法语诗人之一。

菲利普·雅各泰1925年生于瑞士。十七岁开始写诗,在瑞士诗人、翻译家居斯塔夫·胡的指引下,走上创作与翻译之路。1946年,雅各泰被瑞士的梅尔蒙出版社派驻巴黎工作,从而结识了法国诗人蓬热(Francis Ponge)以及《84杂志》团体的诗人们如亨利·托马斯(Henri Thomas)、皮埃尔·莱利斯(Pierre Leyris)等。1953年,雅各泰与女画家安娜-玛丽·海泽勒(Anne-Marie Halser)结婚,随后起定居法国南部德隆省的小村庄格里昂,潜心诗歌、散文、文学批评的创作活动。曾获蒙田文学奖、法兰西科学院奖、荷尔德林诗歌奖、彼特拉克诗歌奖等多项文学大奖。2004年,荣获法国龚古尔诗歌奖,同年入围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此外,他还是一位享誉欧洲的翻译家,曾翻译荷马、柏拉图、穆齐尔、恩加尔蒂、里尔克、荷尔德林等名家作品。其作品至今已被译成英、德、西、意、俄、中等多国文字出版。

“夜是一座沉睡的大城……”


夜是一座沉睡的大城,

风吹着……它从远方来,直到

这床的避难所。这是六月的午夜。

你睡了,人们把我带到无尽的岸边,

风摇着榛树。传来一声呼叫

挨近,又撤离,我敢发誓,

一缕光穿林而过,或许是

在地狱中打转的那些影子。

(夏夜里的这声呼叫,多少事情

我能从中说出,从你的眼里……)但它只是

那只名叫苍鹄的鸟,从郊外的

树林深处呼叫我们。我们的气味

已经是黎明时垃圾腐臭的气味,

已经从我们灼烫的皮肤下穿透骨头,

当街角,星星们渐趋黯淡。




“现在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拥有……”


现在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拥有,

甚至不拥有这漂亮的金子:腐烂的叶片,

更不拥有从昨天飞到明天的这些日子,

它们拍着大翅膀,飞向一个幸福的祖国。


疲乏的侨民,她同他们在一起,

孱弱的美,连同她褪色的秘密,

穿着雾衣裳。人们可能会把她带往

别处,穿过多雨的森林。就像从前,

我坐在一个不真实的冬天的门槛上,

执拗的灰雀在那里唱着,仅有的叫声

不肯停歇,像常青藤。但谁能说出


这叫声是什么意思?我眼看身体变弱,

如同这对短暂的火迎雾而上,

一阵寒风使它更旺,消失……天黑了。




“别担心,会来的!……”


别担心,会来的!你一走近,

你就燃烧!因为诗篇最后的

那个字会比第一个更挨近

你的死:它不在途中停留。


别以为它会去树枝下沉睡,

或者当你写作时,歇一口气。

甚至当你在嘴里渴饮,止住了

最糟的欲望,温柔的嘴温柔地


喊叫着,甚至当你使劲抽紧

你们四条胳膊的结,为了在

燃烧的发丛的黑暗中一动不动,


它也会来,鬼知道从哪条路,向着你俩,

来自天边或就在身旁,但是,别担心,

它会来:从一个字到另一个,你更老了。



内部


很久了,我一直想在这里生活,

在这个我假装喜欢的房间里,

桌子,无忧的物件,窗

在夜的尽头向另一些绿茵打开,

鸫鸟的心在阴暗的常青藤里跳动,

四处的晨光了结衰老的影子。


我也愿意相信天色温柔。

我在家里,日子会挺好。

只是,床脚下,正好有只蜘蛛

(因为花园),我没把它

踩够,她似乎还在结网

等着我脆弱的魂儿掉入陷阱……




声音


谁在那儿歌唱,当万籁俱寂?谁,

用这纯粹的、哑默的声音,唱着一支如此美妙的歌?

莫非它在城外,在罗班松,在一座

覆满积雪的公园里?或者它就在身边,

某个人没意识到有人在听?

让我们别那么急着想知道他,

因为白昼并没有特意让这只

看不见的鸟走在前头。但是

我们得安静。一个声音升起来了,像一股三月的

风把力量带给衰老的树林,这声音向我们微笑,

没有眼泪,更多的是笑对死亡。

谁在那儿歌唱,当我们的灯熄灭?

没有人知道。只有那颗心能听见——

那颗既不想占有也不追求胜利的心。




无知的人


我越老,我的无知就越大,

我经历得越多,占有就越少,统治就越少。

我的一切,是一个空间,有时

盖着雪,有时闪着光,但从不被居住。

那里是赐予者、领路人、守护者?

我呆在我的房间里,先是沉默

(寂静侍者般进入,布下一点秩序),

然后等着谎言一个个散开:

剩下什么?对这位如此巧妙地阻拦着

死亡的垂死者,还剩下什么?怎样的

力量还让它在四墙之间说话?

难道我知道他,我这无知的人,忧虑的人?

但我真的听到他在说话,他的话

同白昼一起进入,有点模糊:


“就像火,爱只在木炭灰烬的

错误和美丽之上,才确立清澈……”




我们看见


我们看见小学生们高声喊叫着奔跑

在操场厚厚的草中。


高高的安静的树

和九月十点钟的阳光

像清新的瀑布

为他们遮拦那巨大的天空,

星辰在高处闪耀。


*


灵魂,这么怕冷,这么怕生,

难道她真的该没完没了地走在这冰上,

孤零零地,光着脚,甚至读不出

童年的祈祷,

没完没了地遭受寒冷的惩罚?


*


这么多年了,

难道真的,所知如此贫乏,

心灵如此虚弱?


如果过路的人走近,

难道他连一个最破的铜子儿都不给?

——我储备草和疾速的水,

我保持轻盈

好让船沉下去一些。


*


她走近圆镜

像儿童的嘴

不知道撒谎,

穿着一件蓝色的睡袍,

睡袍也在变旧。


头发很快变得灰白

在极其缓慢的时间的火中。


清晨的阳光

还在加强她的影子。


*


窗后——人们已刷白窗框

(防蚊蝇,防幽灵),

一个白发老头俯身于

一封信,或家乡的消息。

阴郁的藤沿墙壁爬升。


守护他吧,藤和石灰,抵御晨风,

抵御漫漫长夜和另一个,永恒的。


*


有人用水织布(用金银丝的

树的图案)。但我徒然凝视,

我看不见织女,

也看不见她的手——我们渴望触摸。


当整个房间,织机,布

全都消失,

我们也讯能在湿漉漉的土里认出脚印……


*


我们还要在光的茧里呆上一阵子。


当它破茧(很慢或一下子),

莫非我们可以长出一对

天蚕娥的翅膀,蒙上眼,

载着黑暗和寒冷去冒险一飞?


*


我们经过时看见这些事物

(哪怕手有点颤抖,

心灵蹒跚而行),

而另一些事物在同一个天空下:

院子里耀眼的南瓜,

它们就像太阳的蛋,

衰老的花朵,淡紫色的。

这夏末的光,

如果它只是另一种光的影子,

让人着迷,

我还是感到惊讶。




播种期



我们渴望守住纯粹,

尽管恶有更多的真实。


我们渴望不心怀仇恨,

虽然风暴窒息了种子。


那些种子多么轻!懂得这一点

的人,会对赞美打雷感到害怕。



我是树木的那条模糊的线,

空中的鸽子在那里拍打翅膀:

你,人们在头发诞生的地方抚摸你……


但是,在因距离而绝望的手指下,

温柔的太阳像麦杆一样碎裂。



大地在这里亮出绳子。但愿

就下一天雨,人们在潮湿中猜想

一种纷乱,人们知道绳子将崭新地返回。

死亡,一瞬间,有雪莲花的

清新的模样……



日子在我身上摆谱,像一头公牛:

人们几乎相信它是强悍的……


如果人们能让斗牛士厌烦

并将刺杀稍稍延迟!



冬天,树木默思。


然后有一天,笑声嗡嗡响,

还有叶片的低语,

我们花园的装饰。


对谁也不爱的人来说,

生活永远在更远处。



噢初春的日子

在学校院子里玩,

在两节风的课间!



我不耐烦,我忧虑:

谁知道另一种生活带来的

是伤口还是宝藏?一场春天

可以迸溅欢乐也可以飞向死亡。

——这是鸫鸟。一个羞涩的姑娘

从家中走出。清晨在潮湿的草中。



隔着很长距离,

我看见街道,它的树木,它的房屋,

和这个季节清新的风,

它经常改变方向。

一辆大车驶过,载着白色家具

在影子的灌木从中。

日子走在前头。

剩给我的,片刻我便能数清。



几千只雨的昆虫劳作了

整整一夜;树木绽开雨滴,

暴风雨甩响遥远的鞭声。

但天空还是亮的;在花园里,

工具之钟敲响晨经。



这阵无人看见的风

携带一只遥远的鸟

和轻盈的种子,

在树林的边缘

种子明天发芽。


噢!生命的水流

执拗地向着低处!


十一


(塞纳河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四日)


陶瓷破碎的河动荡不安。河水上涨

冲洗低坡的铺面石。因为风

像一只高耸而阴暗的小船从大洋

而下,载着黄色的种子。

一股水味漾起,遥远,淡淡的……

人们颤栗,

挣开的眼皮吃了一惊。


(曾有一条镜子般闪光的运河人们跟着它走,

工厂的运河,人们扔一朵花

在源头,为了在城里找回它……)

童年的记忆。河水从未相同,

日子也一样:那个把水捧在手里的人……

有人在岸边用树枝点亮一堆火。


十二


所有这绿,并不堆积,但颤动,闪耀,

像人们看见泉水湿漉漉的帘儿

对最细小的穿堂风都敏感;在树的

高处,仿佛有一群蜜蜂停歇,

嗡嗡叫着;轻柔的景色里

一些永远看不见的鸟呼唤着我们,

一些声音,没了根,像种子一样,还有你,

连同垂落在你明亮的眼睛前的发绺。


十三


这个星期天只有片刻同我们相会,

当风连同我们的热度减退:

街灯下面,那些金龟子

亮了,又灭了。好像公园深处

远远的灯笼,也许是为了你的节日……

我也一样,我曾信赖你,而你的光

把我灼伤,又离开了我。它们的干壳

掉进尘土时咔咔响。另一些上升,

还有一些焚烧,而我,留在阴影里。


十四


一切都示意我:丁香急于生活,

孩子们把球落在公园里。

接着,人们从近处搬回一些瓷砖,

一层一层剥得裸露,精心打扮的

女人的气味……风用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

织出一匹颤抖的布。而我把它撕烂,

因为老是一个人,因为老是寻找痕迹。


十五


丁香又一次开放

(但这对谁都不再是一个保证),

红尾雀闪闪发光,女佣的声音柔下来

当她同狗说话时。蜜蜂们

在梨树上劳作。在天空的深处,

这机器的震颤,永不消逝……


树 才 / 译




无知者


我的年纪越老,我的无知越增长,

我经历得越多,拥有的越少,统领的越少。

我拥有的一切,只是一个空间

时而落雪、时而闪光,却从未有人居住。

哪里有馈赠者、引路者和守护者?

我呆在我的房间里,我先不做声

(寂静如仆人般走进,布下些许的秩序),

等待谎言一个个散开:

还剩下什么?还剩下什么阻拦

这个垂死者去死?什么力量

让他还在四壁之间说话?

难道我会知道,我这个无知的、多忧的人?

但我真的听见他说话,而他的话语

和白昼一起渗透进来,还带点含糊:

“就像火,爱的明澈只建在

错误和燃成灰烬的木头的美丽之上。



卡尔维诺在他生前最后一本书《帕洛玛尔》的“蛇与人头骨”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天,帕洛马尔先生在墨西哥参观托尔特克人的古都图拉的遗址。陪同他参观的是一位墨西哥朋友,一位西班牙统治前期墨西哥文化的热忱而善言词的鉴赏家。就在这位鉴赏家滔滔不绝言之凿凿地介绍那些圆柱和浮雕象征着什么的时候,一位领着一群孩子的年轻老师也从他们身边经过。那位老师每介绍一组圆柱或者浮雕后总是要说一句:“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含义。
帕洛玛尔立刻被这位年轻教师吸引。他自忖:拒绝理解这些石头没有告诉我们的东西,也许是尊重石头的隐私的最好表示;企图猜出它们的隐私就是狂妄自大,是对那个真实的但现已失传的含义的背叛。
如今,敢于承认自己无知的人几乎是凤毛麟角了。不仅如此,也少有人承认自己缺少在现实中的各种能力。放眼望去,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先生比比皆是。但雅各泰却说:


我的年纪越老,我的无知越增长,
我经历得越多,拥有的越少,统领的越少。
我拥有的一切,只是一个空间
时而落雪、时而闪光,却从未有人居住。 


《圣经》举出的人类七宗罪中,骄傲被列为最大的罪。盖因人类妄想替代全知全能的上帝,并因此为所欲为。骄傲者毋须有敬畏,毋须有谦卑,更毋须有对他人及万事万物的慈悲和怜悯。他拥有着无上的绝对权力,他人在他那里是不存在的。
诗人不但承认自己“无知”,而且还承认自己拥有可控制的东西愈来愈少。他惟一拥有的是一点点“没人居住”的空间,在那里,他等待着沉默进来,等待着谎言散去。这一切对于诗人意味着可以“有效阻止死亡的到来”。
那么,他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支持着他生命的火继续燃烧不致熄灭?诗中,那位诗人心灵的引导者给予者随着黎明进入他的冥想中,对他说:


就像火,爱的明澈只建在
错误和燃成灰烬的木头的美丽之上。


即便到了此时,诗人依旧谦卑地说,这些话“被不完全地理解”。
一般来言,爱作为人类的一种感情,在物质世界里它几乎毫无实际用处。它不是手段,它是目的。况且,作为一种利他和向善的能力,它几乎不求回报。那么,一个生命若被爱充满,便获得了“可以阻止死亡到来”的力量。毋庸讳言,伴随着爱的痛苦忍耐,只能在生命那“错误和燃成灰烬的木头的美丽之上”方才显出它照彻虚无的光芒。
诗人的“无知”,在于他对实用主义的撇弃,在于他对爱的深刻理解和身体力行,在于他对生命的尊重和对自我严苛的要求。他的谦卑和朴素单纯成就了他对于“无知”的有知,成就了他对生命的清澈澄明的洞察。
或许,我们真的应该像林德所说的那样,逃到“无知”中寻求真正的知识。
树才曾经告诉过我,2000年他曾到远离巴黎的乡下格里尼昂小镇拜访雅各泰,提前和雅各泰约好了时间。但是因为班车晚点,树才直到黄昏天黑时才赶到格里尼昂。离村庄不远,他就看到一个孤独的身影,那是75岁高龄的雅各泰撑着一把雨伞站在风雪迷漫的村口,已经等了他整整两个小时。
据我所知,虽然有很多中国作家诗人不知道雅各泰是何许人,但在法国乃至整个欧洲,雅各泰已经是文学界光芒万丈的巨擘。虽则如此,听树才讲述亲历,我决然相信它的真实,盖因诗人和其他文学作者的区别在于:真正的诗人须要经受其作品的检验。
雅各泰的诗歌摈弃浮华与媚俗,以精妙细腻的语言,挖掘事物的内在诗意,朝向事物本身,切近存在的本真。雅各泰用自我隐退的方式观物感物,在揭示世界的美的同时,也呈现了风景中蕴涵的否定性。他的诗歌作品以其“含蓄”、“朴素”、“清醒”的特征被认为是当代法国诗歌“纷杂、喧哗的合唱”中最真实的声音之一。
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曾如此表述他的愿望,“愿把世界写成一本美丽的书”,认为要“从一本书走向世界”。而菲利普·雅各泰正是这一代诗人中卓越的一位,雅各泰总结他的同时代诗人的愿望在于“让所有的书(最终)回归到世界”,他明确地表示:“与其让世界抵达一本书,不如让书返回世界,打开通向世界的路”。( 蓝 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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