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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丝诗25首

Sylvia Plath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巨神像


我再也无法将你拼凑完整了,

补缀,黏附,加上适度的接合。

驴鸣,猪叫和猥亵的爆裂声

自你的巨唇发出。

这比谷仓旁的空地还要糟糕。


或许你以神谕自许,

死者或神祉或某某人的代言人。

三十年来我劳苦地

将淤泥自你的喉间铲除。

我不见得聪明多少。


提着镕胶锅和消毒药水攀上梯级

我像只戴孝的蚂蚁匍匐于

你莠草蔓生的眉上

去修补那辽阔无边的金属脑壳,清洁

你那光秃泛白古墓般的眼睛。


自奥瑞提亚衍生出的蓝空

在我们的头顶弯成拱形。噢,父啊,你独自一人

充沛古老如罗马市集。

我在黑丝柏的山巅打开午餐。

你凹槽的骨骼和莨苕的头发,对着


地平线,零乱散置于古老的无政府状态里。

那得需要比雷电强悍的重击

才能创造出如此的废墟。

好些夜晚,我蹲踞在你左耳的

丰饶之角,远离风声。


数着朱红和深紫的星星。

太阳自你舌柱下升起。

我的岁月委身于阴影。

我不再凝神倾听龙骨的轧轹声

在码头空茫的石上。



情书


很难述说你带来的转变。

如果我现在活着,那么过去就等于死亡,

虽然,像石块一样,不受干扰,

惯性地静止。

你不只是踩到我一吋,不——

也不只是让我空茫的小眼

再次望向天空,当然不奢求

了解蔚蓝,或者星辰。


以前不是这样。我沉睡,好比像一条

在冬天的白色停滞期

于黑岩中伪装成黑岩的蛇——

一如我的邻居们,不喜欢

那无数轮廓分明的

面颊时时刻刻降下想融化

我的玄武岩双颊。他们诉诸眼泪,

为单调的大自然哭泣的天使,

但说服不了我。那些眼泪结成了冰。

每个死者的头上都戴着冰面罩。


我依然沉睡如弯曲的手指。

我首先看到的是纯粹的空气,

和被封锁的水滴,在露珠中升起,

清澄如精灵。四周众石环聚,

密实堆栈,表情呆滞。

我不知这其中意涵。

我发光,剥落如云母,舒展,

让自己如流体般倾泻

于鸟足和树茎叶柄间。

我未被蒙骗。一眼就认出了你。


树与石闪闪发光,没有阴影。

我的指长透明如玻璃。

我像三月的嫩枝开始抽芽:

一只手臂和一条腿,手臂,腿。

踏石上云,我如是攀升。

而今我彷佛某种神祇

在灵魂转换之时飘浮于空中,

纯净如一格冰窗。这是一份礼物。



生命


你摸摸它:它不会像眼球那样退缩,

这卵形的范围,清澈如眼泪。

这里有昨天,去年——

广阔无风的针织绣帷里

花色分明的棕榈芽和百合。


用你的指甲轻扣这玻璃:

它会乒乓作响如中国的乐钟,只要有一丝微风拂过,

虽然里头的人都不会抬头看或者费神回答。

这些居民轻如木塞,

每个人都忙碌不休。


在他们脚边,海浪排成一列鞠躬,

从未暴躁地非法入侵:

停顿于半空中,

套着短缰绳,搔足前进,像阅兵场上的马匹。

头顶上,云朵端坐,饰以流苏,华贵


如维多利亚时代的坐垫。这家族

情人式的脸孔很能讨好收藏家:

看起来很纯正,像上好的瓷器。

另一处的风景比较直率。

光不间断地投落,令人目眩。


有个女人拖着自己的影子绕着

医院里一个光秃的茶碟而行。

它宛如月亮,或一页空白纸张,

好似曾遭受某种私密的闪电战攻击。

她安静地活着,


身无旁物,像瓶中的胎儿,

废弃的屋子,大海,平压成图画,

她有许多空间可进入。

忧伤和愠怒,已被驱散,

听任她独自呆着。


未来是一只灰色的海鸥,

用它猫叫似的声音不断说着离去,离去。

年岁和恐惧,像护士般,照看着她;

一名溺水的男子,抱怨水太冰冷,

自海中爬上岸。




晨歌


爱使你走动像一只肥胖的金表。

接生婆拍打你的脚掌,你赤裸的哭喊

便在万物中占有一席之地。


我们的声音呼应着,渲染你的来临。新的雕像

在通风良好的博物馆里,你的赤裸

遮蔽我们的安全。我们石墙般茫然站立。


我不是你的母亲

一如乌云洒下一面镜子映照自己缓缓

消逝于风的摆布。


整个晚上你蛾般的呼吸

扑烁于全然粉红的玫瑰花间。我醒来听着:

远方的潮汐在耳中涌动。


一有哭声,我便从床上踉跄而起,笨重如牛,穿着

维多利亚式的睡袍,满身花纹。

你猫般纯净的小嘴开启。窗格子


泛白且吞噬其单调的星辰。现在你试唱

满手的音符;

清晰的元音升起一如气球。




采黑莓


小径上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空无一物,除了黑莓,

黑莓植于两侧,虽以右侧居多,

一条黑莓小径,蜿蜒而下,一座海

在尽头的某处,涌动。黑莓

大如与我的拇指关节,瘖哑如树篱中

漆黑的眼睛,涨满

蓝红的汁液,挥霍于我的指间。

我未曾冀求这样的姊妹血缘;它们一定是爱我的。

为了迁就我的牛奶罐,它们将两侧压平。


穿黑衣的红嘴乌鸦自头顶飞过,聒噪的鸟群——

随风回旋于空中的焚烧过的纸片。

它们是唯一的声音,抗议着,抗议着。

我想海根本不可能出现了。

绿色的高地草原散发光热,像自内部燃起。

我来到一株树丛,熟透的黑莓让它成了一株苍蝇树丛,

它们青蓝的肚皮和翼片悬挂在中国屏风里。

这顿浆果蜜汁餐让它们惊呆了;它们相信真有天堂。

再转个弯,就是黑莓和树丛的尽头了。


现在唯一可能出现的就只有海了。

自两座山丘间刮起的一阵骤风向我袭来,

以其幽灵似的衣衫掌掴我的脸。

山丘太苍翠太甜美,不可能有咸味。

我循着其间的羊径前行。最后一个弯带我

抵达山丘的北面,这一面是橙色的岩石,

面向空无,空无,除了光线锡白的

一块广大空地,和一阵嘈杂,宛如银匠们

不停地锤打一块顽强不屈的金属。




榆树


我知道底部,她说。我用巨大的主根探知:

这正是你所畏惧的。

但我并不怕:我曾到过那里。


你在我体内听到的可是大海,

它的不满?

或者是空无的声音,那是你的疯狂?


爱是一抹阴影。

你撒谎,哭喊,对它穷追不舍。

听:这些是它的蹄音:它远离了,像一匹马。


整个晚上我将如是奔驰,狂烈地,

直到把你的头跑成石块,你的枕成一方小赛马场,

回响,回响。


或者要我带给你毒药的响声?

下雨了,这硕大的寂静。

而这是它的果实:锡白,如砷。


我饱尝落日的暴行。

焦灼直达根部

我红色的灯丝烧断而仍坚持着,一团铁丝。


现在我分解成碎片,棍棒般四处飞散。

如此猛烈的狂风

绝不能忍受他人的旁观:我得嘶喊。


月亮也同样的无情:总是残酷地

拖曳着我,我已不育。

她的强光刺伤我。或许是我绊住了她。


我放她走。我放她走,

萎缩而扁平,像经历了剧烈的手术。

你的恶梦如是支配我又资助我。


哭喊在我身上定居。

每晚鼓翼而出

用它的钓钩,去寻找值得爱的事物。


我被这黑暗的东西吓坏了,

它就睡在我体内。

我整天都感觉到它轻柔如羽的翻动,它的憎恶。


云朵飘散而过。

那些是爱的面庞吗,那些苍白、不可复得的?

我就是因这些而乱了心绪吗?


我无法进一步知晓。

这是什么,这张脸,

如是凶残地扼杀枝干?——


它蛇阴的酸液嘶嘶作响。

它麻木意志。这些是隔离,徐缓的过失


足可置人于死,死,死。




事件


土水气火诸元素如何变硬、固化啊!——

月光,那白垩的峭壁,

在其裂缝中我们躺卧,


背对着背。我听见猫头鹰的啼声

自寒冷的靛蓝中传来。

难以忍受的元音进入我心。


白色小床上孩子翻来覆去,唉声叹气,

张开嘴巴,急切地求援。

他的小脸镌刻于痛苦的红木中。


然后还有那些星星——根深蒂固,坚硬。

一触:它燃烧,作呕。

我看不见你的眼睛。


在苹果花冻结夜晚的地方

我绕指环之圈而行,

旧错磨成的沟槽,深而且苦。


爱无法到达此处。

黑色的鸿沟现形。

在对面的唇上


一个小小的白色灵魂飘动着,一条小白蛆。

我的四肢,也同样地,离我而去。

是谁肢解了我们?


黑暗逐渐融化。我们触碰,如瘸子。




蜂盒的到临


我订购了这个,这干净的木盒

方如座椅而且重得几乎无法举起。

我会把它当成侏儒的棺柩

或一个方形的婴儿,

要不是里面这么嘈杂。


这个盒子是锁着的,它是危险的。

我得和它一起过夜,

我无法远离它。

没有窗户,所以我不能看到里面的东西。

只有一道小小的铁栅,没有出口。


我把眼睛搁在铁栅上。

它黑暗,黑暗,

让人觉得是一群聚集的非洲奴工,

渺小,畏缩,等着外销,

黑与黑堆栈,愤怒地向上攀爬。


我怎样才能释放它们?

就是这种噪音最令我惊吓,

无法理解的音节。

像罗马的暴民,

卑微,接二连三被捕,但是天啊,一起!


我附耳倾听狂怒的拉丁语。

我不是西泽大帝。

我只不过订购了一盒疯子。

它们可以退回。

它们可以死去,我不必喂食它们,我是买主。


我不知道它们有多饥饿。

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会忘记我

如果我开了锁并且向后站成一棵树。

那儿有金链花,它淡黄的双行树,

以及樱花的衬裙。


它们可能立刻不理睬

穿着登月太空装,戴着黑纱的我。

我不是蜂蜜的来源。

它们怎么可能转向我?

明天我将做个亲切的神,还它们自由。


这个盒子只是暂时摆在这儿。




蜂群


有人在我们的镇上射击——

单调的砰,砰声在星期天的街上。

嫉妒能挑起杀戮,

它能制造出黑色的玫瑰。

他们在向谁射击?


刀刃为你而出

在滑铁卢,滑铁卢,拿破仑,

厄尔巴岛的隆肉驼在你短小的背上,

而霜雪,引导着它光亮的刀剑

一堆一堆地,说着嘘!


嘘!这些是你所下的棋子,

静止的象牙形象。

泥泞在喉际蠕动,

法国靴底的踏脚石。

镀了金的粉红色俄国圆顶溶解并且飘落


于贪婪的熔炉里。云朵,云朵。

蜂群如是呈球状,逃逸入

七十呎上空,一棵黑色的松树。

它一定会被击落。砰!砰!

它竟愚蠢得以为子弹是雷声隆隆。


它以为那是上帝的声音

赦免狗的鼻,爪,龇牙咧嘴,

黄色后腿的狗,一条驮运的狗,

对着它的象牙骨头咧笑

像那群狗,那群狗,像每一个人。


蜜蜂已飞得如此遥远。七十呎高!

俄国,波兰和德国!

温驯的山丘,相同的古老而紫红的

田野绉缩成一枚便士

旋入河流,河流受阻。


蜜蜂争辩着,围聚成黑色球体,

一只飞行的豪猪,全身长满了刺。

那灰手的人站在它们梦想的

蜂房下,蜂巢车站,

那儿火车们,忠实地循着钢铁的圆弧,


离站进站,而这个国度没有尽头。

砰,砰!它们掉落

瓦解,落入长春藤的树丛里。

双轮战车,骑从,伟大的皇军到此为止!

红色的碎布,拿破仑!


最后的胜利徽章。

蜂群被击入歪斜的草帽。

厄尔巴,厄尔巴,海上的气泡!

军官,上将,将军们白色的胸像

爬行着把自己嵌入神龛。


这多么具有教育意味啊!

沉默,条纹的身体

蒙眼在铺有法兰西之母软垫的船板前行

坠入一座新的陵墓,

象牙的宫殿,桠叉的松树。


那灰手的人微笑着——

商人的微笑,十足的现实。

那根本就不是手

而是石棉容器。

砰,砰!「不然它们会干掉我的。」


大如图钉的蜂螫!

蜜蜂似乎具有荣誉的观念,

一种黑色、顽强的心智。

拿破仑大悦,他对一切都很满意。

哦欧洲!哦一吨重的蜂蜜。




申请人


首先,你符合我们的条件吗?

你是否配戴着

玻璃眼球,假牙或拐杖

吊带或领钩,

橡皮乳房或橡皮胯部,


显示什么东西不见了的线迹?没有,没有?那么

我们怎么给你一样东西呢?

不要哭。

张开你的手。

空空的?空空的。这里有一只手


可用来填补它并且心甘情愿

为你端来茶杯驱走头痛

你怎么说它就怎么做。

你愿意娶它吗?

保证绝对


在临终时为你翻下眼睑

溶解烦忧。

我们用盐研制出新的产品。

我注意到你赤身裸体。

这一套衣服如何——


又黑又硬,但还算合身。

你愿意娶它吗?

防水,防碎,保证防

火且防穿透屋顶的炸弹。

相信我,他们会让你穿着它入葬。


现在你的脑袋,恕我直言,空洞。

我也有这方面的候选名单。

到这儿来,亲爱的,走出壁橱。

嗯,你觉得那个如何?

开始时赤裸如纸张


但二十五年不到她就变成银,

五十年,就成金。

活生生的玩偶,随你从任何角度去看。

它会缝纫,会烹调,

还会说话,说话,说个不停。


它管用,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有了伤口,它就是膏药。

你有眼睛,它就是影像。

小伙子,这是你最后的寄托了。

你可愿意娶它,娶它,娶它。




爹地


你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这样做,黑色的鞋子,

我像只脚在其中生活了

三十个年头,可怜且苍白,

仅敢呼吸或打喷嚏。


爹地,我早该杀了你。

我还没来得及你却死了——

大理石般沉重,一只充满神祇的袋子,

惨白的雕像:一根灰色脚趾

大如旧金山的海狗,


一颗头颅沉浮于怪异的大西洋,

把豆绿色倾注在蓝色之上,

美丽的瑙塞特海滩外的水域。

我曾祈求能寻回你。

啊,你。


操德国口音,在被战争,

战争,战争的压路机

辗压磨平的波兰市镇。

但是这市镇的名称是很寻常的。

我的波兰朋友


说起码有一两打之多。

所以我从未能弄清楚

你去过哪里,根在哪里,

从来无法和你交谈。

舌头在下颚胶着。


胶着于铁蒺藜的陷阱里。

我,我,我,我。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每个德国人都是你。

而淫秽的语言


一具引擎,一具引擎

当我是犹太人般嚓嘎地斥退我。

一个被送往达浩,奥胥维兹,巴森的犹太人。

我开始像犹太人那样说话。

我想我有足够的理由成为犹太人。


提洛尔的雪,维也纳的清啤酒

并非十分纯正。

以我的吉卜赛血缘和诡异的运道

加上我的塔罗牌,我的塔罗牌

我或许真有几分像犹太人。


我始终畏惧你,

你的德国空军,你的德国腔调。

你整齐的短髭,

和你印欧语族的眼睛,明澈的蓝。

装甲队员,装甲队员,啊你——


不是上帝,只是个卐字

如此黝黑,就是天空也无法穿过。

每一个女人都崇拜法西斯主义者,

长靴踩在脸上,畜生

如你,兽性兽性的心。


你站在黑板旁边,爹地,

我有这么一张你的照片,

一道裂痕深深刻入颚部而不在脚上

但还是同样的魔鬼,一点也不

逊于那曾把我美好赤红的心


咬成两半的黑人。

你下葬那年我十岁。

二十岁时我就试图自杀,

想回到,回到,回到你的身边。

我想即便是一堆尸骨也行。


但是他们把我拖离此一劫数,

还用胶水将我黏合。

之后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塑造了一尊你的偶像,

一个带着《我的奋斗》眼神的黑衣人


以及一个拷问台和拇指夹的爱好者。

我说我愿意,我愿意。

所以爹地,我终于完了。

黑色的电话线源断了,

声音就是无法爬行而过。


如果我已杀一人,我等于杀了两个——

那吸血鬼说他就是你

并且啜饮我的血已一年,

实际是七年,如果你真想知道。

爹地,你现在可以安息了。


你肥胖的黑心里藏有一把利刃,

村民们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他们在你身上舞蹈践踏。

而他们很清楚那就是你。

爹地,爹地,你这浑球,我完了。




高热一Ο三度


纯洁?这是什么意思?

地狱之舌

迟钝,钝如


迟钝肥胖的塞伯斯的三根舌头,

它在冥府大门口喘息。无能

舔净


寒颤的肌腱,罪恶,罪恶。

火种在泣诉。

熄灭的蜡烛


驱不散的气味!

亲爱的,亲爱的,这低低的烟雾从我身上

飘出如伊莎多拉的围巾。我恐怕


有条围巾会紧紧缠住轮子。

如此黄且阴郁的烟雾

自己衍生出元素。它们不会上升,


只是绕着地球滚动,

闷死老者和弱者,

小儿床里


虚弱的温室婴儿,

把其空中花园悬于空中的

惨白的兰花,


邪恶的花豹!

辐射使它变白,

不到一个小时就毙命。


在通奸者的身上涂抹油脂

像广岛的灰烬,并且吞噬着。

罪恶。罪恶。


亲爱的,整个晚上

我都闪烁不定,暗,明,暗,明。

被褥变得和色鬼的亲吻一样沉重。


三天。三夜。

柠檬水,鸡肉

汁,水汁使我呕吐。


我太纯洁了不适合你或任何人。

你的身体

刺伤我,就像世人刺伤上帝。我是灯笼——


我的头是日本纸

扎的月亮,黄金槌薄的皮肤

极其纤细,极其昂贵。


我的热度没有吓坏你吗?还有我的光。

自依自在,我是株巨大的山茶,

熠熠闪耀,一收一放,波波亮光泛涌。


我想我在上升,

我想我可以升起——

灼热的金属珠子飞着,而我,亲爱的,我


是纯洁的乙炔

童贞女,

由玫瑰守护着,


由吻,由带翼的天使,

由这些粉红色事物所代表的一切涵义守护着。

不是你,也不是他


也不是他,也不是他

(我的自我逐渐瓦解,老妓女的衬裙)——

飞向天堂。




精灵


黑暗中的壅滞。

然后是突岩和远景

纯粹、蓝色的倾泻。


神之雌狮,

我们合而为一,

脚跟和膝之枢轴!——犁沟


裂开,延伸,像极了

我无法抓牢的

棕色颈弧,


黑人眼睛般的

浆果抛出黑暗的

倒钩——


几口黑甜的血,

阴影。

另有他物


牵引我穿越大气——

腿股,毛发;

自脚跟落下的薄片。


白色的

戈蒂娃,我层层剥除——

僵死的手,僵死的严厉束缚,


现在我

泡沫激涌成麦,众海闪烁。

小孩的哭声


溶入了墙里。

是一支箭,


是飞溅的露珠

自杀一般,随着那股驱力一同

进入红色的


眼睛,那早晨的大汽锅。




拉撒若夫人


我又做了一次。

每十年当中有一年

我要安排此事——


一种活生生的奇迹,我的皮肤

明亮如纳粹的灯罩,

我的右脚


是块纸镇。

我的脸是平淡无奇,质地不差的

犹太麻布。


餐巾脱落

噢我的仇敌。

我害怕了吗?——


鼻子,眼窝,整副的牙齿?

阴湿的气息

再过一天就会消逝。


很快,很快地坟穴

吞噬的肉体将

重回我身


而我,一个面露微笑的女人。

我才三十岁。

像猫一样可死九次。


这是第三次了。

一大堆废物,

每十年得清除一次。


上百万灯丝。

嗑花生米的群众

都挤进来看


他们把我的手脚摊开——

精彩的脱衣舞表演。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


这是我的手,

我的膝。

我可能瘦骨嶙峋,


不过,我还是相同,完全相同的女人。

这种事第一次发生在我十岁那年。

那是意外事件。


第二次我就决意

支撑下去而不再回头了。

我摇摆着,紧闭


如一只贝壳。

他们得一叫再叫

将虫像黏湿的珍珠自我的身上取出。


死去

是一种艺术,和其他事情一样。

我尤其善于此道。


我使它给人地狱一般的感受。

使它像真的一样。

我想你可以说我是受了召唤。


在密室做这件事很容易。

做完此事若无其事也很简单。

光天化日下


戏剧性地归返

到同样的地点,同样的面孔,同样野蛮

快意的叫喊:


「奇迹!」

真让我震惊。

他们标出了价格


为了目睹我的伤痕,出价

为了听我的心跳——

的确还在跳动。


而且还出价,出很高的价格,

为了一句话或一次触摸

或一丝血液


或一根毛发或一片衣物。

好,好,医生先生。

好,仇敌先生。


我是你的艺术杰作,

我是你的珍品,

纯金的宝贝


熔解成一声尖叫。

我翻滚发热。

不要以为我低估了你的用心。


灰烬,灰烬——

你搅拨挑动。

肌肉,骨头,那儿什么也没有——


一块肥皂,

一枚结婚戒指,

一撮纯金的填塞物。


上帝大人,撒旦老爷,

注意

注意了。


从灰烬中

我披着红发升起

像呼吸空气般地吞噬男人。




夜舞


一个微笑掉进草地里。

无法挽回!


你的夜舞将如何地

忘形匿迹。化作数学?


如此纯粹的跳跃和盘旋——

毫无疑问地它们永远


悠游于世,我将不会枯坐

而无美相伴,天赐的


你细微的呼吸,你的睡眠散发的

浸透的绿草香,百合,百合。


它们的肉不相关连。

冷冽的自我之折层,尖尾芋,


以及老虎,自己装饰着自己——

斑点,开展炽热的花瓣。


流星们

有如此好的太空可以越过,


如此的冷与遗忘。

所以你的手势一片片落下——


温暖而人性,它们粉红的光接着

淌血,剥落


穿过天国黑色的失忆症。

为什么他们给我


这些灯火,这些行星,

像福音一般坠落,像雪片


六面体,纯白

落在我的眼,我的唇,我的发


轻触,融化。

无处可寻。




格列佛


云在你的身体上方行走

高远,高远且冰冷

还略微扁平,好像


飘浮于隐形的玻璃上。

不像天鹅,刋

它们没有倒影;


不像你,

它们没有细绳缚绑。

全然冷静,全然蔚蓝。不像你——


你,仰卧在那儿,

两眼望着天空。

蜘蛛人逮住了你,


交织缠绕着他们的小脚镣,

他们的贿赂——

如此众多的绸衣。


他们多么恨你。

在你手指的山谷间交谈,他们是尺蠖。

他们要你睡在他们的柜子上,


这只脚趾和那只脚趾,一种遗迹。

走开!

退到七里格外,像旋转于克瑞委利画里的


远方景物,遥不可及。

让这只眼成为猎鹰,

让他嘴唇的阴影,成为深渊。




死亡公司


两个,当然是两个

现在看起来非常地自然——

一个嘛从来不往上看,眼睛覆以眼睑

且成球状突出,像是布莱克的,

展示着


他当做商标的胎记——

热水烫伤的疤痕,

兀鹰

赤裸的铜锈。

我是红色的肉。他的喙


斜向一边地拍击:我还不属于他呢。

他说我拍照真差

他告诉我那些婴儿

看起来有多甜美,在他们医院的

冰库里,简单的


绉边在颈部,

然后是他们爱奥尼亚式丧袍的

凹糟纹饰,

然后是两只小脚。

他不微笑也不抽烟。


另外那个就会了,

他的头发长而且像真的一样。

对闪光行手淫的

杂种,

他需要有人爱他。


我无动于衷。

霜成为花,

露成为星。

死亡的钟声,

死亡的钟声。


有人完事了。




神秘论者


天空是一座铁钩厂——

无法解答的问题,

闪烁、醺醉如苍蝇,

在夏季松树下黑空气聚合的发臭子宫里,

它们的叮吻让人难以消受。


我记得

木屋上太阳的坏死气味,

紧绷的风帆,长长咸咸的裹尸布。

一旦见到了神,补救良方为何?

一旦陷入困顿


无任何部位残留,

没有脚趾,没有手指,而且被耗损,

耗损殆尽,在太阳的烈火中,在

自古代教堂延伸至今的污渍里,

补救良方为何?


圣餐板上的药丸,

死水边的漫步?记忆?

或是在啮齿动物面前,

拾取明亮的基督碎片,

温驯的食花者,愿望


卑微的安适自在者——

在被雨水刷洗的小茅屋里,

在铁线莲的轮辐底下的驼子。

难道没有伟大的爱,只能温柔以待?

大海


可还记得水上的行者?

意义自分子渗漏。

城市的烟囱呼吸,窗户出汗,

孩子在床上跳跃。

太阳灿开,是朵天竺葵。


心脏尚未停摆。




边缘


这个女人已臻于完美。

她死去的


身体带着成就的微笑,

希腊命运女神的幻像


流动于她宽外袍的涡卷里,

她赤裸的


双脚似乎在说:

我们已走了老远,该停下来了。


每一个死去的孩子盘卷着,一条白色的毒蛇,

在每一个小小的


如今已空了的奶罐子。

她已将


他们卷回自己的体内像玫瑰

的花瓣关闭当花园


凝结而芳香自

夜华甜美、深沈的喉间流出。


月亮没有什么值得哀伤,

自她尸骨的头巾凝视。


她习于这类事情。

她的黑衣拖曳且沙沙作响。




对手


如果月亮微笑,她会跟你很像。

你给人的印象和月亮一样,

美丽,但具毁灭性。

你俩都是出色的借光者。

她的O型嘴为世界哀伤,你的却不为所动,


你最大的天赋是点万物成石。

我醒来身在陵墓;你在这里,

手指轻叩大理石桌,想找香烟,

恶毒如女人,只是没那么神经质,

死命地想说些让人无言以对的话。


月亮也贬抑她的子民,

但白天时她却荒诞可笑。

而另一方面,你的怨怼

总经由诸多邮件深情地定期送达,

白色,空茫,扩散如一氧化碳。


没有一天可以不受你的消息干扰,

你或许人在非洲漫游,心却想着我。




侦探


她正在做什么,当它越过七座山丘,

红色犁沟和蓝色山脉突然造访?

她正在整理茶杯吗?这很重要。

她正在窗前凝神倾听吗?

火车的呼啸声在山谷回响,彷佛焦躁的灵魂。


那是死亡之谷,虽然乳牛兴旺。

在她的花园里,谎言抖出受潮的丝绸,

凶手的眼睛蛞蝓似地斜眼瞄视,

不敢正视手指,那些自我主义者。

手指把女人塞进墙壁,


把尸体塞进水管,烟雾升起。

这是岁月燃烧的味道,就在这厨房里,

这些是欺瞒,钉在一起,像家庭照,

而这是一个男人,请看他的笑容,

致命武器吗?没有人丧命。


这屋里根本没有尸体。

有亮光剂的味道,还有长毛绒地毯。

有阳光,耍弄着它的刀刃,

百无聊赖的无赖在红色房间,

无线电话像年老的亲戚一样自言自语。


它来如箭,还是来如刀?

是哪一种毒药?

哪一种神经瘫痪剂,痉挛剂?是否带电?

这是一宗没有尸体的命案。

尸体根本就不在现场。


这是一宗蒸发的案件。

最先是嘴巴,在第二年

被呈报失踪。它一向贪得无餍

就让它挂在外面,像褐色水果一样

皱缩,脱水,以示惩戒。


接着是乳房。

它们更坚硬了,两颗白石头。

乳汁流出,先是黄色,而后转蓝,清甜如水。

嘴唇并未失踪,还有两个小孩,

但他们瘦骨嶙峋,而月亮在微笑。


然后是枯木,大门,

慈母般的褐色犁沟,整座庄园。

我们飘然腾空,华生医生。

只有月亮,以磷光防腐。

树上只有一只乌鸦。请记录下来。




捕兔器


那是个威力十足的地方——

风以我飘乱之发堵塞我的嘴,

撕裂我的声音,而海

用它的光挡住我视线,死者的生命

在其中卷开,摊展如滑油。


我领教过荆豆的敌意,

黑色的尖刺,

黄色蜡烛花的极烈油膏。

它们有效率,十分美丽,

而且华奢,如折磨。


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抵达。

一触即发,充满香味,

小径都缩成了坑洞。

而陷阱几乎都是不曝光的——

零,关住虚无,


密集安置,彷佛分娩的剧痛。

尖叫声的阙如

在大热天形成了一个坑洞,一个空缺。

玻璃似的光是一堵清晰的墙,

灌木静了下来。


我感受到一种静止的忙碌,一个意图。

我觉得捧握马克杯的双手,呆滞,迟钝,

正摇响这白色瓷器。

它们如此痴情等候他,那些小死亡!

像情人一样等候着。让他兴奋。


而我们也存在一种关系——

中间隔着拉紧的铁丝,

钉得太深拔不出的木栓,指环似的心思

滑动,紧锁住某个敏捷的东西,

这一束紧,把我也杀死了。




闭嘴的勇气


大炮当前,禁闭的嘴依然有的勇气!

粉红安静的线条,一条虫,晒着太阳。

它后面有些黑色圆盘,愤慨的圆盘,

和天空的愤慨,它被勾勒出轮廓的脑袋。

圆盘转动,要求声音被听见,


对私生行径不满,不吐不快。

私生,利用,离弃和表里不一,

细针沿着纹轨游走,

两座阴暗峡谷间的银兽,

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而今是纹身师,


一遍遍将相同的蓝色委屈,

这些蛇,孩童,乳头,

纹在美人鱼以及有两条腿的梦中女郎身上。

外科医生静默,不发一语。

他已见过太多死亡,双手满是死亡。


于是大脑的圆盘旋转,彷佛加农炮的炮口。

接着是那把古董钩镰,舌头,

不知疲倦,已呈紫色。必须把它割掉吗?

它有九根尾巴,具危险性。

还有它自空气掠夺来的噪音,一旦它开始行动。


不,舌头也已经被搁置

和仰光的版画,以及狐狸头,水獭头,

死兔头,一同高挂于图书馆。

那是神奇之物——

在全盛期戳穿过好些事情!


但是对这双眼睛,眼睛,眼睛要怎么办?

镜子会杀人,会交谈,是恐怖的房间,

折磨在其中不断发生,而你只能注视。

住在这镜子里的脸孔是一张已故男人的脸孔。

不要担心这双眼睛——


它们也许白皙害羞,它们可不是网民,

它们的死亡光芒被折迭,有如

某个被遗忘之国的旗帜,

一个在群山间宣告破产的

顽强独立国。




月亮与紫杉


这是心灵之光,冷冽,如行星般飘忽。

心灵之树是黑的。光是蓝的。

绿草在我的双足卸下忧伤,彷佛我是上帝,

刺痛了我的足踝,轻诉它们的卑微。

迷离醉人的雾霭笼罩和我的屋子

仅一排墓石之隔的这个地方。

我完全看不到眼前的去向。


月亮不是一扇门。它自身即是一张脸,

白如指关节,且极度不安。

它拖曳大海,像拖着一桩邪恶罪行;它不作声,

彻底绝望地张大了嘴。我住在这里。

礼拜天的两次钟声惊撼了天空——

八根大舌证实了耶稣复活。

最后,它们清醒地敲响自己的名字。


紫杉朝向天空,有哥德式建筑的风格。

眼睛顺着它向上望,就可发现月亮。

月亮是我的母亲。她不像玛丽亚那般可亲。

她的蓝色衣裳释出一只只小蝙蝠和小猫头鹰。

我多么愿意相信温柔的存在——

那张肖像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柔美,

垂下温柔的眼睛,特别望着我。


我已坠落得很深很远了。云朵正绽放,

青蓝又神秘,在群星的脸庞上方。

教堂里,圣人们都将变蓝,

以纤弱的双脚漂浮于冰冷的长椅之上,

他们的手与脸因神圣而僵硬。

这一切,月亮全都没看见。她光秃又带野性。

紫杉的讯息则是黑——黑,以及沉默。




小孩


你清澈的眼睛是绝美之物。

我想让它装满色彩和鸭子,

物物新奇的动物园


你不停思索它们的名字——

四月的雪铃花,水晶兰,

无皱纹的


小叶柄,

倒影理当

华美典雅的水塘,


而非这因苦恼而

拧绞的双手,这暗

无星光的天花板。




钟 瓶 里 的 精 灵

——雪维亚.普拉丝其人其诗


雪维亚.普拉丝(Sylvia Plath,1932-1963)出生于美国麻萨诸塞州,父母皆为教员,她的童年是在波士顿近海的小镇温索普度过的。从她的诗里,我们可以看出她父亲的德国血统和死亡始终困扰着她。她八岁那年,父亲去世了,这是她一生中的大转折点。当母亲告诉她父亲的死讯时,她说:「我绝不再和上帝讲话了。」那天放学回家后,她递给了母亲一张誓约,要她在上面签名:「我发誓绝不再改嫁。」
普拉丝把生命看得过于认真,「绝不再」三个字总是很快就涌到唇边。她在感情上的执着使她自杀前的诗作令人不忍卒睹:她用单音节的字描绘愤怒和绝望的形像。她的自传体小说《钟瓶》(The Bell Jar)就是青春时期精神崩溃的残酷记录,「对钟瓶里的人来说,黑暗且停滞如死婴一般,世界本身就是一场噩梦」,而普拉丝努力地想挣出 这个钟瓶,她深入探讨心灵之黑暗痛苦的层面,这在任何小说都是罕见的。然而这部小说对她的母亲来说,是一项痛苦的打击,像书中的其他人物一样,这位器量狭小但辛勤工作的母亲被残酷地扭曲了——女主角在企图自杀前曾注视母亲的睡态:「发卷在头上闪烁,像一排小小的军刀」。为了调整这本小说所创造的母女关系,她母亲出版了普拉丝写回家的信——从一九五O年入史密斯学院就读到她自杀以前的信。这些信札虽然抹掉了《钟瓶》里的讽刺描述,但是却呈现给读者普拉丝活栩深刻的另一面。
在信中她表达了对母亲的感激:「你是世上最好的妈妈,我希望能把更多的桂冠铺放在你的脚边」。金发,姣好的容貌,修长的玉腿(这是她最引以自豪的部份)和创作的天份使她在大学里风头很健。她担任《史密斯评论》杂志的编辑委员,陆续在《十七岁》杂志上发表小说及诗作;她的一个朋友描述此一阶段的普拉丝,说:「雪维亚似乎等不及人生的来临……她冲出去迎接它,促使事情发生。」但是她并没有找到合乎标准的白马王子;她在寻找一尊「巨神像」。最后在剑桥纽汉大学就读时,她找到了她的巨神──英国诗人 休斯(Ted Hughes)。就连在最初的狂喜中,也笼罩着不幸的阴影:「我已极端地坠入爱情里,这只能导致严重的伤害,我遇到了世界上最强壮的男人,最硕大最健康的亚当,他有着神一般雷电的声音。」其后两年可能是她最快乐日子。
他俩于一九五六年六月十六日结婚。婚后,在剑桥住了一年,就迁往美国教书,日子从没有安逸过。他们住在贝肯山上的一间小公寓里,不停地工作,只能腾出一些时间写作。一九五九年,搬回英国居住,一女一儿相继出世。不久婚姻开始瓦解。休斯移情别恋,使普拉丝被嫉妒吞噬着,而且数度发烧感冒。她母亲恐怕她精神再度崩溃,曾要求她回家居住,但为她所拒:「我一旦开始了奔跑,就不会停下来;我这一辈子都要听到泰德的消息,他的成功,他的才赋。」在最后的几个月里,她梦见「伦敦的沙龙,我是那儿著名的女诗人」。她不寻求避难所还有另一个原因,她曾告诉母亲:「有段时间我没有勇气见你。在我还没获致新生活以前,我再也无法面对你。」
在这段绝望病痛的日子里,她的诗作仍源源而来。对她的朋友来说,她似乎很开朗、雀跃而且充满了希望;但是,一九六三年二月十一日的早晨,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普拉丝在二十岁那年就曾企图自杀,她抓住母亲的手叫道:「这个世界太腐败了!我想要死!让我们一起死吧!」很显然地,普拉丝最后的自杀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休斯的爱,同时也因为她再也抓不住那只手了!
普拉丝生前出版的诗集有《巨神像》(The Colossus),死后出版的有《精灵》(Ariel),《渡河》(Crossing the Water)和《冬树》(Winter Trees)。人性经验被描绘成恐怖且无法驾驭,人际关系也像傀儡似地毫无意义,这两大主题左右着她的想象;她的诗具有独特的风格和技巧,忧郁的气质和苦痛的经验弥漫其间。
普拉丝的诗多描写内心世界,交织着苦痛、抑郁、嘲讽和淡淡的喜悦,尤其她晚期的作品是在一种极端神经质和创作力旺盛的情况下写成的,有时意象转换扭曲得很厉害,我们读她的诗作时,似乎只是及时抓住了几组意象,而无法掌握全诗。她曾这样形容自己晚期的诗:「瘦瘦长长的,像我自己一样。」当然,绝不仅止于形体上的相像,这些诗是普拉丝企图反击并超越那些萦绕其心的许多感情郁结的记录,在英文作品中几乎很难找出与之匹敌者;我们可以说她的作品往往是一个小小的寓言,她企图透过寓言的建立来超越原来的处境或心境,正如艾佛瑞兹(A. Alvarez)所说:「这种秩序的诗作是残酷的艺术。」如果普拉丝活得久些,这类诗是否会更上一层楼,谁也没法预言,因为她的诗作和死亡是密不可分的。如今她的诗名和作品都被人们渲染上几分传奇的色彩,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初布鲁克(Rupert Brooke)的诗名相当。由于她是近代作家,我们无法腾出时间的距离来评估她在文学史上的最终地位,她诗中过于狂烈、过于内塑的语调是否对后代读者也具有同样的冲击力,我们留待时间来裁定。
普拉丝在一些诗作里,如〈事件〉、〈格列佛〉、〈采黑莓〉、〈晨歌〉,不断地探讨自我和某一感知对象(或内在或外在)的关系而从中获得启迪。譬如在〈晨歌〉,普拉丝用亲切的口吻描写获子的喜悦,继而探讨生命的起落。初生之儿正像一日之晨,是一座「新的雕像」,但是他的到来先是带给诗人喜悦,接着他们只是「石墙一般茫然地站立」,因为对照之下,她想到了生命的消失:
我不是你的母亲
一如乌云洒下一面镜子映照自己缓缓
消逝于风的摆布。
乌云洒下雨水而后消失,生命的消长也是如此,新旧交替着。全诗的时间由黑夜写到黎明,正象征大自然生命不断地更新。至此普拉丝对生命仍抱持乐观的态度。然而在另一些诗作里(晚期的作品尤然),她挖掘最深刻的内心世界,使作品成为苦痛的自白,如〈榆树〉、〈高热一O三度〉、〈拉撒若夫人〉等诗;因此,情绪经验实为普拉丝的一大主题,而父亲的死亡和德国血统又是左右此类经验的一大因素。〈爹地〉这首诗可以说是最著名的诗了,这首诗点出了她和父亲的关系,宣泄了埋藏心中的情绪(在其他作品里,她也曾直接或间接探讨这层关系,如〈守蜂者的女儿〉、〈巨神像〉)。全诗以一名具有恋父情结之女孩的口吻来叙述,父亲被描写成了法西斯主义者:
我始终畏惧你,
你的德国空军,你的德国腔调。
你整齐的短髭,
和你印欧语族的眼睛,明澈的蓝。
装甲队员,装甲队员,啊你——
 
不是上帝,只是个卐字
如此黝黑就是天空也无法呼啸而过。
每一个女人都崇拜法西斯主义者,
长靴踩在脸上,畜生
如你,兽性兽性的心。
 
却把自己写成遭受迫害的犹太人:
一个被送往达浩,奥胥维兹,巴森的犹太人。
我开始像犹太人那样说话。
我想我有足够的理由成为犹太人。
两者的关系处于一强一弱,一压迫一抗拒的局面,这层意象一方面很适当地表达出爱/恨的矛盾关系,另一方面也影射了历史上纳粹的压迫。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首诗使用儿歌的韵和节奏,以一 个韵直押到底,用以强调诗中这女孩心理上的未成熟,以及她在此关系中所处的附庸地位。普拉丝很可能藉此暗示我们诗中的悲剧性:整首诗虽然是想藉感情的记载来超越此一「可怖的小寓言」(套用艾佛瑞兹的话),然而这萦绕的噩梦并没有得以蜕除,诗中人物在心理上仍活在童年期,所受的创伤或许永远无法抹掉。父亲在她心中成了破碎败落的偶像,一座废墟:
我再也无法将你拼凑完整了,
补缀,黏附,加上适度的接合。
而她仍日夜蹲在神像的背后,让自己的「岁月和阴影互相结合」,再也泛不起一丝对自然的喜悦,再也不去「凝神倾听龙骨的轧轹声╱在码头空茫的石上」了。
普拉丝似乎在以诗神排遣情绪失败之后,找到另一种更有效,更直接的方法——自杀。她在二十岁就企图自杀。〈拉撒若夫人〉一诗就是藉一名假想女子的死而复生(和圣经中的拉撒若一样)来叙述自杀的冲动和死亡的经验:
我又做了一次。
每十年当中有一年
我要安排此事——
全诗为一种不祥、巫术般阴郁神奇的气氛所笼罩:「像猫一样可死九次」,「我使它给人地狱一般的感受」,「从灰烬中╱我披着红发升起╱像呼吸空气般地吞噬男人」,不但表达出死亡的恐怖和迷人,也传达给读者以企图自杀作为关注自我的戏剧性。
死去
是一种艺术,和其他事情一样,
我尤其善于此道。
她把死亡提升到艺术的层次,这是一般人无法体会到的。他们以观看一幕闹剧或脱衣舞的心情(「嗑花生米」的观众!)前来观看,而诗中人则像推销专利品似地现身解说此种艺术;现实生活中为人们畏惧排斥的死亡,被普拉丝以一种嘲讽的轻松语调说出,主题和语调上的差距形成了某种张力。我们对普拉丝企图超越苦痛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客观感到赞佩。普拉丝还在诗中穿插了 对纳粹集中营的影射以及集中营里医生对死亡的观点,来丰富全诗的涵义,增加诗的深广度。她把医生描写成珠宝商人,把自杀身亡的病人视为自己的财产,展示供人观赏以获利;甚至在尸体焚化之后,还翻搅炉中的灰烬想找寻值钱之物。这影射了集中营内对人性尊严的抹煞(在第二诗节里的「我的皮肤明亮如纳粹的灯罩」即暗指集中营内纳粹军官用人皮做成的灯罩)。这首诗以个人(一个三十岁女人)的死亡为经,以集中营之集体死亡为纬,交织成一首令人心悸又心动的诗。
在〈高热一O三度〉里,普拉丝似乎以一娼妓对「纯洁」和「爱」的幻灭来替这人世间的两大美德下脚注(这幻灭不正或多或少代表了普拉丝对爱的失望?)。她始终被那黄色、阴郁、低层的「爱的烟雾」所造成的「罪恶」裹卷着,发烧到华氏一O三度实际上是由内心不洁净之感所引发的,一直要等到她借着身体的高热来摆脱一切不纯洁的感觉,她才感受到升华的喜悦;其实这精神上的飞升极可能只是高热的晕眩所形成的错觉,而普拉丝运用了并置的手法,把这两种高热合而为一,造就成净化的意象。
除了用高热的意象描写内心世界,普拉丝也使用外在的意象来表达内在经验。父亲是养蜂专家,她的诗作多少受此影响而写出了若干首以蜜蜂为主题的诗,〈蜂盒的到临〉即是一例。一大群蜜蜂被关在蜂盒里嘈杂不休,黑暗不可见使她联想到「是一群非洲奴工」;无法理解的音节使她想到一群「罗马暴民」,而因此觉得自己正扮演着西泽式的暴君角色。整首诗意象的转换循着感情发展的逻辑,很技巧地包容了恐惧、怜悯、愤怒和亲切之情。我们很容易从诗中找到「闭锁」或「受挫」的意象:「没有窗户……╱只有一道小小的栅门,没有出口」,「它黑暗,黑暗……╱渺小,畏缩等着外销」,「卑微,接二连三地被逮捕」,这些意象虽是直指蜜蜂而言,但是如果说这群蜜蜂的困境正是诗人心境(郁积、受挫)的写照,也是十分恰当的。
一个对父亲存有矛盾情感,品尝过爱的幻灭以及人性尊严被抹煞的女子要如何才能获得补偿,如何才能结束这痛苦的历程呢?答案是令人心悸的「死亡」。这在〈边缘〉——精神崩溃或自杀之死亡边—— 一诗的开头就已指出:
这女子已臻于完美。
她死去的
身体带着成就的微笑……
只有死亡,她才感觉到是歇脚的时候了。这首诗里病态但宁静的气氛正是普拉丝许多诗作的共通特点。
除了情绪经验之外,空洞无意义的人际关系也是她的主题之一。在〈申请人〉一诗里,她以婚姻介绍所为背景,让介绍所之主持人以推销员之口吻带动全诗的发展,来暗示现代社会精神价值之丧失。介绍所主持人正代表着社会的声音。第一句话:「首先,你是否符合我们的条件?」就点出了现代生活之危机——社会的力量要求每一个个体与社会规则认同,要求个体埋藏起个人特质,成为同一规格的「集体人」。很讽刺地,介绍人把婚姻的价值建筑在物质条件上,认为娶妻如购物,你需要的只是一只端茶杯的手,一件还算合身的衣服,一部会缝纫烹调的机器,或者一服疗伤的膏药,而不是一个女人,一个具有感情的个人;不是「她」,而是「它」。易卜生的娜拉出走一百年后的今天,现代社会似乎 又大量制造出走前的娜拉(「活生生的玩偶」),易卜生地下有知,当会挥袖拭泪。
综观普拉丝之诗,形式严谨,探讨内在经验深刻,即使是痛苦的表白也不流于无病呻吟,这种美学的距离是值得国内诗坛效法的。她的意象往往循着情感的逻辑发展,这是她的诗作难懂之处,也正由于此点,读者在每次翻阅她的诗作时,都能获得新的挑战性的愉悦。


陈 黎、张 芬 龄 /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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