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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影像之书》

里尔克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第一卷•第一部 



开篇 


无论你是谁:黄昏时分请走出 

你熟知里面一切的房间; 

作为最后一个,你的房屋横陈在远方之前: 

无论你是谁。 

你的双眼,疲惫,勉强 

从被踏破的门槛解脱出来, 

用它们你缓缓举起一株黑色的树, 

竖立在天穹下:细长、孤独。 

你造就了世界。世界巨大 

如一个字,尚在沉默中成熟。 

当你的意志把握它的意义时, 

你的双眼温柔地将它松开…… 




写在四月 


森林重放清香 

一只只翻飞的云雀 

托起重压在我们双肩的天空 

透过枝桠,满眼白昼空茫 

落雨的午后悠长 

所有受伤的窗 

在远处屋墙上 

惊恐地扇动翅膀 

然后来临 

斜阳金黄的清新时光 


万物无声。雨珠轻悄 

滑落石上宁静幽暗的光 

所有喧阗,全然蜷伏 

在嫩枝闪亮的花蕾之上 




诗二首贺汉斯•托马六十寿辰 


1 月夜 


南德意志的夜,尽展在成熟的月色, 

温馨如同所有童话的重来。 

无数的时刻,从教堂钟楼沉沉坠落 

落入夜的渊深恍如落入大海,—— 

一阵窸窣和一声巡夜的呼喝, 

一瞬间寂静持续空茫; 

一把小提琴(上帝知道来自何处) 

苏醒,悠悠地述说: 

一个金发女郎…… 


2 骑士 


骑士一身黑甲策马 

而出,驰入喧嚣世界。 


外面的一切是:白昼与山谷, 

挚友与宿敌,花厅里的宴饮, 

五月与少女,森林与圣杯, 

上帝本人被数千次 

放置在一切街道之上。 


然而在骑士的甲胄里, 

在最昏黑的环锁之后, 

蜷伏着死,想必在思来想去: 

那柄陌生的拯救之剑 

会在何时 

穿越铁篱, 

将我从藏身处 

取出,在里面我已度过了 

这许多的屈膝岁月,—— 

于是我最终轻舒四肢 

演奏, 

歌唱。 



闺怨 


我想起一位年轻的骑士, 

恍若想起一句古老的箴言。 


他来。恰如一场大风 

时而降临幼林,将你笼罩。 

他去。恰如大钟的祝福 

时常将你孤独地留在 

祈祷中央…… 

你渴望在沉默中呼喊, 

而你却只是低低垂泪, 

泪湿你冰冷的丝帕。 


我想起一位年轻的骑士, 

他一身甲胄去往远方。 


他的微笑温柔优雅: 

像旧象牙上的光泽, 

像乡愁,像一场圣诞夜的雪 

落在黑黑的村庄,像水苍玉 

被纯净的珍珠环围, 

像月光 

在一本心爱的书上。 




属于少女 



别的人必须走在通往 

朦胧诗人的漫漫长路; 

他们逢人就问, 

是否不曾见过有人歌唱 

或者手抚弦琴。 

只有少女不去问, 

哪座桥会通往图画; 

她们只是微笑,明媚得胜过 

留在银盘里的珍珠链。 



少女啊,诗人就是,向你们学习 

诉说出为什么你们会寂寞; 

他们学习生活在远处你们的身边, 

就像在巨大的星辰旁边 

黄昏习惯了永恒。 

你们谁也不要将自己交给诗人, 

即使他的目光在恳请你们为妻; 

因为他可能将你们只当作少女: 

情感在你们的手腕中 

会因锦缎而断裂。 


让他孤独在自己的花园吧, 

那里他将你们像永恒一样接纳, 

在他日日走过的路上, 

在成荫而待的长椅旁, 

在悬挂琉特的房间里。 


走吧!……天已暗。他的感官不再 

寻找你们的声音和形影。 

他爱道路的漫长空旷, 

他爱黑黑的山毛榉下无一丝的白,—— 

他尤其爱缄默无声的斗室。 

……他倾听你们的声音走远, 

(在他疲于回避的众人中间) 

然后:他柔情的思念痛苦于 

你们被许多人瞧看的感觉。 




画柱之歌 


是谁,是谁这般爱我,爱我 

而将自己可爱的生命捐弃? 

如果有人为我殒身大海, 

我就会从岩石中重返 

生命,被救赎的生命。 


我如此渴望汩汩的鲜血; 

岩石是如此沉寂。 

我梦想生命:生命是好的。 

就没有人有勇气 

勇敢地来将我唤醒? 


如果我终于有一天拥有生命, 

生命赐予我最珍贵的一切,—— 

我还是会孤寂地 

流泪,泪索我的石身。 

尽管我的血葡萄酒一样红透,又能怎样? 

我的血从海里唤不回 

那个最爱我的人。 




疯狂 


她一定总在想:我是……我是…… 

你究竟是谁,玛丽? 

一个女王,一个女王! 

在我面前跪下,跪下! 


她一定总在想:我曾是……我曾是…… 

你究竟曾是谁,玛丽? 

一个无依无助的孩子,穷得衣不遮体, 

我无法对你讲出那时的模样。 


你可是从这样的一个孩子 

变成了人人跪拜的女王? 

因为一旦有人看见你乞讨, 

事情就会全都变了样。 


就这样事情让你变得了不起, 

你可能还会问在什么时候? 

一夜,一夜,一夜之间,—— 

他们全都不一样地称呼我。 

我出去走在街巷里看见: 

街巷仿佛绷上了琴弦; 

于是玛丽变成旋律,旋律…… 

从这一边跳到那一边。 

大家都害怕地悄悄溜走, 

多么僵硬地靠在房子前,—— 

因为只有女王才可以 

在街巷里跳舞:跳舞!…… 




恋女 


真的我在思念着你。我飞翔, 

从自己的手中遗失了我自己, 

毫无期望去怀疑 

仿佛从你那边向我走来的什么, 

它真诚、不疑、不易。 


……曾几何时:我是怎样一人独自, 

没有什么我呼唤,没有什么将我暴露; 

我的宁静恰如一块顽石, 

有小溪喃喃自语地流走。 


而此刻,在这阳春三月, 

有什么已缓缓将我折断, 

断离那懵懂朦胧的华年。 

有什么已将我可怜而温暖的生命 

交付到不知是谁的手中, 

而他并不了解我的昨天。 




新嫁娘 


唤我吧,爱人,高声唤我! 

不要让你的新娘这样久伫瑶窗。 

古老的梧桐路上 

黄昏不再醒: 

道路已空旷。 


如果你不来用你的歌声将我 

深锁夜房, 

我就必定从我的双手 

向湛蓝花园 

流淌…… 




寂静 


你可听见,爱人,我抬起双手—— 

你可听见:窸窸窣窣…… 

寂寞的人哪个手势不能找到 

自己,从无数偷听的事物里? 

你可听见,爱人,我合拢眼睑, 

这个动作也声声切切,一直抵达你。 

你可听见,爱人,我再次抬起眼睑…… 

……可为什么你却不在这里? 


我最细微的动作留下的印迹 

在丝绸般的寂静里始终醒目; 

我最轻微的感动不可磨灭地 

印在远方张紧的帘幕。 

我的一呼一吸之间升起又坠落了 

星辰。 

向我的唇飘来,饮料的芬芳, 

我认出的手腕,来自 

遥远的天使。 

只有天使我能想到:而你 

我却无法看见。 




音乐 


你在吹奏什么,少年?它穿过花园 

如无数脚步,如低声的吩咐。 

你在吹奏什么,少年?看呐你的灵魂 

深陷在潘笛的腔管! 


为什么你要将你的灵魂诱引?乐音恰如囚牢


, 

它在里面耽留,在里面盼望; 

你的生命强壮,但你的歌更强壮, 

啜泣着依偎着你的渴望。—— 


给你的灵魂一刻沉默吧,它就会 

悄然返回到奔涌与众多, 

它就会在里面生活,生长,开阔而聪颖, 

然后你再强迫它进入你柔滑的吹奏。 


当它已更显疲惫地扇动翅膀的时候: 

梦着的人啊,你就该将它的飞翔挥霍, 

你就该让它的羽翼被歌咏锯断, 

于是它就不会再越过我的墙垣, 

在我呼唤它过来同乐的时刻。 




天使 


他们全都口嘴疲惫, 

浅淡的灵魂没有边缘。 

一个渴望(如在渴望罪) 

偶尔在他们的梦中遍穿。 


他们全都彼此形似神肖; 

他们在上帝的花园沉默, 

如同许多,许多的间隔 

在上帝的权柄与曲调。 


只在他们张开翅膀时, 

他们才是风的唤醒者: 

恍如上帝带着他宽大的 

雕塑者之手,穿行 

太初黑暗之书的书页。 




守护天使 


你是飞鸟,你的翅膀出现, 

当我夜里醒来发出呼唤。 

我只用双臂呼唤,因为你的名 

恰如深有一千个夜的深渊。 

你是荫影,我在里面静入睡乡。 

你的种籽在我心中虚构出每个梦,—— 

你是画像,而我却是画框, 

在光闪的浮雕中将你补充。 


我当怎样将你称呼?我的唇已麻木。 

你是起句,浩荡涌出, 

我是迟缓忧疑的阿们, 

将你的美畏葸地结束。 


你时常将我从冥寂中拉出, 

当睡眠于我像一座的坟墓, 

像遗失,像逃离,—— 

你将我从心之暗黑中托举, 

想将我在所有教堂钟楼升起, 

像朱旗,像垂旒。 


你:谈论奇事如同谈论知识, 

谈论凡人如同谈论旋律, 

谈论玫瑰,如同谈论你目光里 

光焰四射地发生的大事,—— 

有福者啊,你将何时说出他的名, 

从他的第七天也是最后一天里发出, 

光一直还徒劳地停落在你的 

翅膀的扇动上…… 

你在吩咐我去问吗? 




两位殉道女子 


殉道者是她。冷硬的坠落 

猛然 

以利斧划过她的短暂青春, 

上好的红项圈停落在 

她的脖颈,这是她第一个首饰, 

被她带着奇异的微笑接受; 

但也只是带着娇羞承受。 

当她睡去时,想必她的小妹 

(还是个孩子,用伤痕打扮自己, 

那是压在她额头的石头留下的) 

用胳膊搂着她的脖颈, 

时常在梦里央求她:紧些,紧些。 

偶尔这个孩子会突然想起 

将带着石头图画的额头 

隐藏到轻柔的夜衣的褶裥里, 

夜衣因姐姐的呼吸明亮地升起, 

鼓涨如一面以风为生的帆。 


这就是她们成为圣的时刻, 

宁静的少女和苍白的女童。 


此刻她们仿佛再次临对一切苦难, 

她们可怜地睡去,没有丝毫荣耀, 

她们的灵魂仿佛白色的丝绸, 

因二人同样的渴望而颤抖, 

为自己的英雄精神而恐惧。 


可以想见:她们从床上 

起身在第二天的晨光里, 

于是,带着同样的梦中的神情, 

经过条条小巷走进小小的城,—— 

她们的身后没有惊讶, 

没有窗开关有声在排屋上, 

没有窃窃私语在妇人们中传播, 

也没有一个孩子哭喊。 

她们身穿衬衫缓步穿过寂静 

(平滑的褶裥没有丝毫光泽) 

奇异地,但又无人感到惊异, 

似在走向庆典,但没有冠冕。 




圣女 


人民身陷在焦渴中;因此这一位 

并不焦渴的少女在走,走过 

重重岩石,为全民族祈祷求水。 

细嫩的柳枝上没有丝毫预兆显现, 

漫长的行走已经使她孱弱疲惫, 

最后她想起的只是,一个人的苦难 

(一个病中的少年,他们二人 

曾在黄昏时分对视,充满预感)。 

青嫩的柳枝从她双手之中垂下, 

焦渴地垂下,如同一只动物: 

柳枝吐蕊,飘行在她的血的上空, 

她的血汩汩,低行在柳枝的下面。 




童年 


流走着校园里漫长的忧惧和时间, 

伴着等待,伴着完全发霉的事物。 

啊寂寞,啊沉重的时间消磨…… 

于是向外张望:大街在闪亮脆响, 

广场上喷泉喷溅, 

花园里世界辽阔——。 

走过这一切,身着小衣裳, 

完全不同于其他人的在走和曾走——: 

啊神奇的时间,啊时间的消磨, 

啊寂寞。 


然后向外张望这遥远的一切: 

男人和女人;男人,男人,女人 

和穿着彩衣与我们不同的孩子; 

有时是一座房子,有时是一条狗, 

无声中更迭着恐惧,伴着信赖——: 

啊毫无意义的悲伤,啊梦,啊恐惧, 

啊毫不见底的深渊。 


然后就这样游戏:球,环和圈 

在一座温柔中渐渐褪色的花园, 

时而和成年人擦身而过 

因蒙着眼撒野在捉人的奔忙中, 

但到了傍晚,迈着细碎僵硬的 

脚步向家走去,无声地紧攥着——: 

啊越来越多地潜逃着理解, 

啊忧惧,啊重担。 


数小时跪在巨大的灰色池塘边, 

池塘里有一只小小的帆船; 

忘记那只小船,因为还有其他同样的 

甚至更美丽的帆滑过层层漪涟, 

不得不想起小小的苍白的 

脸,下沉着从池塘里显现——: 

啊童年,啊手中滑落着比喻。 

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童年一瞥 


黑暗如同财富在空间里, 

空间里坐着男孩非常隐晦。 

母亲踏入如同踏入梦里, 

玻璃器皿开始颤动在静静的橱柜。 

她感觉着房间怎样将她泄露, 

她亲吻着她的男孩:你在这里吗?…… 

然后二人不安地地看向钢琴, 

因为许多傍晚她都有一首歌, 

孩子落入歌的里面,奇异地深。 


孩子非常安静地坐着。他巨大的观看悬挂 

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因戒指而彻底弯曲, 

仿佛艰难地在雪堆上行走, 

从一个个白色的琴键上走过。 




少年 


我愿成为一个他们那样的人, 

驱驰野马穿行在黑夜, 

手中的火把形同披散的发 

飘飞在疾驰而成的大风里。 

我愿身在最前仿佛身在一叶舢板, 

高大地,仿佛一面漫卷的旗。 

黑衣,但头上是一顶黄金盔, 

在不安地闪光。列在我身后 

十个汉子,与我同样的黑衣, 

同样的头盔,同样不安地闪光, 

时而亮如玻璃,时而黑暗,老旧模糊。 

一个人在我身侧,军号闪亮 

发出呼啸,为我们吹响出空间, 

为我们吹响出一个黑色的寂寞, 

穿过这寂寞,我们疾驰如梦: 

房屋在我们身后屈膝栽倒, 

街巷在我们面前歪斜弯曲, 

广场为我们让路:我们捉住广场, 

我们的骏马蹄声似雨。 




领受坚振者 


头戴白纱,行走着领受坚振者, 

深深地,走进花园的新绿。 

他们已经将自己的童年度过, 

此刻来临的,将是别样的。 


啊那么来吧!还不开始停下 

对下一刻钟声敲响的等待? 

庆典已经结束,房内一片喧哗, 

更加悲伤地,流走着下午…… 


一次起床,穿上白色的衣裳, 

一次打扮的行走,穿过街巷, 

一座教堂,里面清凉如丝绸, 

长长的烛列,如林荫路一样, 

所有的灯火,闪耀如华贵的首饰, 

被典礼的目光凝望。 


一片寂静之后,歌咏开始: 

如云,歌咏在穹顶里上升, 

在下落中变得明亮;比雨 

更柔,歌咏落入白衣的孩童。 

如在风中,孩童们白衣飘动, 

衣褶之间,轻悄地五色纷呈, 

似乎里面隐隐藏着鲜花——: 

鲜花与飞鸟,繁星与形象, 

久远传说里的众多形象。 


外面是白昼,来自蓝色与绿色, 

伴着红色在明亮处的一声呼唤。 

池塘渐渐行远,荡漾轻澜, 

随风而来一次遥远的花开, 

歌唱在花园,在迢递的城外。 


似乎,万物正在给自己加戴冠冕, 

明亮地站着,无限轻盈地披满阳光; 

一分情感停在每个房屋的正面, 

无数的窗敞开,闪动着光芒。 




最后的晚餐 


他们这些惊惶失措的人,齐集 

在他周围,他智者一般结束自我, 

从自己属于的他们中带走自己, 

陌生地从他们身边流过。 

临到他的亘古的孤寂, 

使他行事深沉; 

现在他将再次漫游在橄榄林, 

爱他的人,也将从他面前逃离。 


他召集他们来到最后的餐桌, 

他(像豆荚丛中的鸟被一声枪响 

惊起)惊起了他们放在面包上的手, 

以一句话:他们或飞向他, 

或惊惶地扑翅飞过圆桌, 

找寻出口。然而他 

无处不在,如苍茫暮色。 




第一卷•第二部 



开端 


无限的渴望中升起 

有限的行为,像涓细的喷泉, 

过早颤栗地弯垂。 

然而,一向对我们隐瞒自身的, 

我们喜悦的力——显现 

在这些曼舞的泪。 




睡前诉说 


我愿唱着歌催某人入眠, 

坐着并停留在某人身边。 

我愿将你轻摇对你轻声唱, 

伴着你睡眠出又睡眠入。 

我愿成为屋里唯一一个人, 

因为他知道:黑夜寒凉。 

我愿倾听入又倾听出 

听你听世界听森林。 

众钟鸣响着彼此呼唤, 

于是看见了时间的底。 

底下还在行走一个陌生的人, 

惊扰了一只陌生的狗, 

之后是寂静。我巨大地将 

目光放置在你身上; 

目光温柔地将你握住然后松开, 

一个事物正在黑暗中活动。 




夜里的人 


夜并非为人群而造设。 

夜虽将你与邻人分隔, 

但你不该将邻人寻觅。 

如若你夜里点亮房间, 

只为观看人们的容颜, 

一定要考虑好:看谁的。 


光从人们的面孔淋漓, 

将他们扭曲得狰狞, 

如若他们夜里聚在一起, 

你就会看见一个摇晃的世界 

在杂乱地堆砌。 

他们额上黄色的光 

挤走所有的思想, 

他们目中闪动着酒, 

他们手里悬挂着 

沉重的手势,他们借以 

在交谈之中彼此理解; 

他们用手势说:我,我, 

意思却是:任何一个。 




邻人 


陌生的小提琴,你是在追随我? 

多少座荒远的城里曾经倾谈, 

你寂寞的夜向着我寂寞的夜? 

奏响你的是千百人?还是一个? 


所有巨大的城市里可有 

这样的人?他们没有你 

就可能早迷失已在江河。 

为什么我总是遇到他们? 


为什么我总是他们的邻人? 

他们忧惧地强迫你歌唱, 

强迫你述说:生活更沉重, 

重于一切事物的沉重。 




Pont du Carrousel 


那个失明的男人,站在桥上, 

苍灰如无名国度的一块界碑, 

他或许是始终一样的事物, 

被星辰时刻遥远地环行着, 

他或许是天体寂静的中点。 

所有人围着他,迷走、流淌、耀眼。 


他是静止不动的义人 

被置于无数纷乱的道路; 

他是进入下界的幽暗入口 

临对于一代浅薄的种族。 




寂寞的人 


像一个在异域之海航行的人 

我置身于永恒的居留者中间; 

充盈的日子立在他们的桌上, 

对于我却是形象充盈的远方。 


一个世界延伸进入我的视觉, 

或许像无人居住像月球一样, 

但他们却不让丝毫感觉孤独, 

所有他们的话语都有人居住。 


我从远方随身携带来的事物, 

在他们的事物旁稀见而拘谨——: 

在辽阔的故乡它们是野兽, 

在这里却羞愧地屏住呼吸。 




阿散蒂人 

Jardin d'Acclimatation 


没有想象来自陌生异邦, 

没有情感来自棕肤妇女 

当她们舞出垂落的衣裳。 


没有狂野而陌生的旋律, 

没有歌曲从鲜血里根源, 

没有鲜血在深渊里呼吁。 


没有棕肤少女丝绒一般 

伸展在热带的慵懒疲劳; 

没有目光闪亮如同刀剑。 


有口伸展成持续的大笑。 

有一种神奇的迎合委曲 

带着白人的虚荣与简傲。 


而我却这般忧惧地望去。 


啊动物们这般格外诚实, 

它们铁栏里面上下逡巡, 

它们不理解的事物新奇、 

陌生、喧闹,它们格格不入; 

如一团寂静的火焰,它们 

悄然燃尽、沉落到自身里, 

对新奇的冒险无动于心, 

伴着自己的烈血,在孤寂。 



末裔 


我既不拥有父辈的宅屋, 

也不拥有什么可失去之物; 

我被母亲分娩出来,进入 

世界。 

此刻我置身世界,走进 

世界,越走越深, 

拥有我的幸福,拥有我的痛苦, 

拥有每一分孤独。 

但我仍是许多人的继承人。 

我的家族已经有三支繁衍 

在森林里的七座城堡, 

开始对纹章心生厌倦, 

也已经太过古老;—— 

他们留给我什么,我为古老财产 

赢得什么,什么就无家可归。 

死去之前,我不得不将它们保留 

在我的手里、在我的怀中。 

因为我移走什么,什么 

就向世界里 

掉落, 

就像在一片波浪里 

浮沉。 




忧惧 


凋残的林中一声鸟鸣, 

无意义地显在这凋残的林中。 

圆润的鸟鸣仍然静息 

在创造它的瞬间, 

宽广如这凋残的林上一片天空。 

一切都顺从地将自己移入啼鸣: 

整个大地无声地卧在里面, 

大风也舒适地蜷靠在其中, 

时刻,试图继续下去, 

却苍白而静寂,似乎知道, 

每一个人必将死于之物 

已从每一个人身里爬出。 




悲叹 


哦,一切何其遥远 

而长久地流走。 

我相信,这颗星, 

我将它的光芒接收, 

却已死去数千年。 

我相信,这小船 

从身边漂过, 

我听见船里有忧惧的什么在诉说。 

房屋里一座钟 

鸣响着…… 

在哪座房屋?…… 

我愿从我的心走出 

走在阔大的天空下。 

我愿祈祷。 

而一切众星中有一颗 

想必依然真实。 

我相信,我能知道 

哪一颗孤单地 

残存着,—— 

哪一颗如一座白色的城 

在九天里光线的一端矗立…… 




寂寞 


寂寞如一阵雨。 

从大海升起,迎向黄昏; 

从遥远而荒僻的平原 

行向始终拥有它的天空。 

从天空降落在城中。 


雨落在晦明时分, 

所有街巷向着清晨转身, 

一无所获的肉体 

失望而悲伤地彼此分开; 

彼此憎恨的人 

不得不在一张床上共枕: 


寂寞行伴江河…… 




秋日 


主啊,时候到了。夏已太盛大。 

愿你的身影投落在日晷, 

愿你将风放纵在原野。 


吩咐最后的果实丰盈饱满, 

再赐给它们两日南方白昼, 

催促它们累累圆熟,驱赶 

最后的甘甜进入琼浆醇酒。 


谁此刻没有房屋,谁就不再去建筑。 

谁此刻孤独,谁就将长久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落叶飘零时分, 

心绪不宁地,徘徊在林荫路。 




回忆 


而你等待,等待着那一个, 

将你生命无尽扩大的什么; 

那大能,非凡, 

那岩石的醒转, 

那向你转身的渊深。 


金色棕色的书 

书架上忽明忽暗; 

你回忆起曾经游历的国度、 

画像、再次失去的女人 

她们的衣裳。 


于是你突然明白:就是它。 

你站起身,你的面前站立着 

一段流逝岁月的 

恐惧,形象与祈祷。 




秋的尽头 


一个时刻起我在看, 

看一切是怎样改变。 

某物产生、行动、 

杀生、追悔。 


一次又一次,一切 

花园不是同一座; 

从浅黄到深黄 

慢慢地衰落: 

道路曾何其辽远。 


此刻我置身虚空, 

望穿一切林荫路。 

我几乎可以看见 

正阻止我看的凝重的 

天空,直到遥远大海。 




秋天 


叶在坠落,坠落如自迢远, 

恍如遥远的花园在天上凋残; 

叶在坠落,带着否定的手势。 


夜夜坠落的,是沉重的地球, 

从一切众星之中落入寂寞。 


我们都在坠落。这只手在坠落。 

看你的另一只手:在一切坠落中。 


但是仍然有一位,将这坠落 

无限温柔地用双手接握。 




夜的边缘 


我的陋室与这辽阔 

守望着入夜的大地,—— 

是一体。我是一根琴弦, 

在轰响中宽广的 

共鸣之上张紧。 


事物是小提琴的琴身, 

被隆隆的黑暗充满; 

里面梦着女人的哭泣, 

里面动着睡眠中整代人的 

怨怼…… 

我当 

银色地颤动:然后一切 

就将在我的身下生活, 

什么在事物里迷失, 

什么就将追求那道光, 

来自我舞蹈着的乐音, 

天空波涌在周围的那道光, 

正穿过狭长、感伤的缝隙 

向亘古的 

无尽深渊 

落去…… 




祈祷 


夜啊,寂静的夜,你之中交织着 

全白的事物,红的、多彩的事物, 

散落的颜色,被提升成为 

一丝寂静的一片黑暗,——请你 

也将我同那些你征服、说服的 

众多之物关联在一起吧。难道 

我的感官还在过分地戏弄着光? 

难道我的面容 

还会依然扰乱地从对象中 

显现?请判断我的手吧: 

我的手停在那里不正像工具和事物? 

戒指不正朴素谦逊地停在 

我的手上,光不正完整地、 

充满信赖地浮在我的手边?—— 

宛若我的手是道路,被照耀着, 

别无其他岔路,除了在黑暗中…… 




进步 


我深沉的生命再次更高声喧响, 

仿佛此刻正奔涌在更宽广的岸。 

我感觉到事物开始越来越亲密, 

所有的图像也开始越来越清晰。 

我越加信赖地感受着无以言表: 

凭借我的感官,如同凭借飞鸟, 

我从橡树林中直抵风舞的天空, 

我的感觉,沉入池塘被中断的 

白昼,如同立在群鱼之上。 




预感 


我如一面被远方包围的旗, 

我预感到来临的风,我必须将之经历, 

而此时下面的事物依然不曾活动: 

门依然温柔闭锁,烟囱一片静寂; 

窗依然不曾颤抖,尘埃依然沉重。 


我已知晓风暴,我激动如海。 

我展开自己,我落入自己, 

我掷出自己,我全然孤单 

在这大风暴里。 




风暴 


当重云,因风暴的冲击, 

疾行: 

天空从一百日 

凝聚成不足一日——: 


我就感受到你,盖特曼,遥远地 

(你渴望欢欣地率领 

你的哥萨克成为 

最伟大的主人)。 

你平行地面的脖颈, 

我就感受到,马泽帕。 


我就也被捆绑在疾驰之上, 

后背烟雾腾腾; 

一切事物在我眼中都已消失, 

只有层层天空我能辨清: 


被遮暗,被照亮, 

我平展在天空下; 

如平原在平展; 

我的眼张开如池塘, 

里面逃逸着同样的 

飞翔。 




Skane黄昏 


林苑巍峨。如同步出房屋 

我步出林苑的晦明,步入 

平原与黄昏。步入风。 

在感受同样的风的,还有云、 

粼粼的河水与风车, 

风车缓缓碾磨着兀立在天际。 

此刻我也是风手中一个事物, 

这层层天空下最渺小的。——瞧: 


这是一片天吗? 

福佑的浅蓝, 

里面涌入越来越纯净的云, 

下方是过渡中的所有的白, 

上方那稀薄的、大块的灰, 

仿佛炽热地沸腾在红的底色之上, 

而在这一切之上,是沉落中的太阳 

寂静的照射。 


神奇的建筑, 

在自身中活动,被自身阻留, 

塑造着人物形象、巨翼、皱褶, 

还有第一颗夜星之前的崇山危峰, 

突然,那里:一扇门出现在远方, 

那远方或许惟有飞鸟认识…… 




黄昏 


黄昏在徐缓地更换件件衣裳, 

老树的边缘为它将衣裳捧握; 

你看见:大地正在与你诀别, 

一半向上升天,一半向下堕落。 


留下你,完全不属于任何一半, 

不完全这般黑暗如缄默的房舍, 

不完全这般确信地对永远誓言 

如那个,星辰夜夜化成而升起的。 


留给你(无以言说地去拆解理清) 

忧惧、浩大、正在成熟的你的生命, 

使你的生命时而外限,时而内含, 

交替在你身内化为岩石与天星。 




危急时刻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哭, 

谁就在哭我。 


谁此刻在黑夜里某处笑, 

无端端地在黑夜里笑, 

谁就在笑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走, 

谁就走向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死, 

谁就在看我。 




诗二节 


有一位,他将众生握于手中, 

使众生如沙从他指间流过。 

他选出王后中至美的一个, 

让她进入白色的大理石中, 

静静躺卧在披风的旋律里; 

他用同样的石料塑造国王, 

摆他们在他们的妻子身旁。 


有一位,他将众生握于手中, 

使众生像劣质的剑一样断折。 

他并非陌生人,他安居于血, 

血是我们的生命,或噪或静, 

我无法相信他行事并不公正; 

但我听到许多人谈论他的恶。 




第二卷•第一部 



开端 


请始终赠予你的美 

没有盘算和言语。 

你在沉默。美则代你述说:我在。 

请到来,以千倍的意义, 

到来,最终超越每个个体。 




圣母领报 

天使之言 


你并不比我们离上帝更近; 

我们全都离他很远。 

但你的手希奇地 

因此蒙福。 

如此成熟的手妇人中没有, 

如此闪光的手伸出衣袖: 

我是白天,我是白露, 

而你是树。 


现在我已疲倦,我的路遥远, 

赦免我吧,沉思中的你, 

我忘记了坐在金镶玉嵌中 

如坐在阳光中的 

至大者让我预报你的事, 

(空间使我迷惑)。 

看呐:我是正在开始者, 

而你是树。 


我张开我们一双翅膀, 

我变得宽阔出奇; 

此时你的小屋被我 

大大的衣袍盖满。 

然而你却仿佛从未 

如此孤单,几乎不看我一眼; 

就这样:我是幼林里的薄雾, 

而你是树。 


天使全都如此恐惧, 

全都彼此放手: 

渴望还从未如此,如此 

毫无把握而又强烈。 

或许,你在梦中领受的 

很快就要显现。 

我问你安,我的灵看见: 

你已经预备好,你正在成熟。 

你是一扇高大的门, 

很快就要打开。 

你啊,我的歌曲的至爱的耳, 

此时我感到:我的话消失 

在你内如在林内。 


所以我到来,来成就 

你的一千零一个梦; 

上帝在看我;他会使我眩目…… 


而你是树。 




三王来朝 

宗教故事 


从前,主的手像果子 

在夏天预报果核一样 

在旷野边缘 

张开的时候, 

有了一件奇事:远远地 

三位王与一颗星 

互相认出互相问候。 


三位王正在路上, 

一颗星名叫处处, 

他们全都(想想吧!) 

右边一位王,左边一位王 

在前往一个宁静的马厩。 


他们还有什么没带向 

伯利恒的马厩啊! 

每一步都叮当作响声传远方, 

那位胯下一匹黑马的, 

舒适懒散,天鹅绒般柔软。 

行在他右边的那位, 

是一个金人, 

而在他左边的,开始 

左摇右摆<br>叮叮当当, 

从挂在一串圆环上摇晃着的 

一个圆型的银制东西里 

吸着全然蓝色的烟。 

于是名叫处处的星 

就这样离奇地取笑他们, 

它跑过他们,停在马厩前, 

开口对马利亚说: 


我带来一个来自许多 

外国人的旅行见闻。 

三位大有权柄的王 

因黄金与红璧玺而悲伤, 

他们蒙昧、幼稚、异教徒一样,—— 

愿我还没有感到太大惊慌。 

他们三个人,家里都有 

十二个女儿,却一个儿子也没有, 

所以他们来恳请你的儿子 

作他们蓝天上的太阳, 

让他们的宝座得慰藉。 

但是你一定不要同样以为: 

你儿子的命运就仅仅是 

作一个星耀王公和大教长。 

你想啊,道路遥远漫长。 

他们长久漫游,形同牧人, 

期间天晓得他们成熟的国 

已经落入谁的手上。 

他们到这里的时候,公牛的喘息 

在他们耳边西风一样温暖, 

他们大概已经全都一贫如洗, 

就像没有了头脑。 

所以呐请用你的微笑 

照亮他们三位的昏聩, 

请将尊颜转向 

门口的梯子和你的孩子; 

放在那里用蓝色带子捆扎的, 

是他们放弃给了你的东西: 

红玉和绿宝石, 

还有水苍玉之谷。 




在Certosa 


白衣兄弟会里的每一位 

都在种植中将自己托付给自己的小花园。 

每一片花畦上凝立着,每个人的未来。 

其中有一位,在隐秘的狂傲中渴望 

五月的时候 

这些狂热的花会启示他 

他的被压抑力量的一个兆象。 


他的双手托着他黧黑的头, 

仿佛疲惫虚弱,他的头沉重,因为汁液 

正按耐不住地在黑暗中翻滚; 

他的法衣,羊绒的,皱折着胀满着, 

垂到他的脚,紧紧地绷在 

他的胳膊周围,他的胳膊,形如坚实的树干


, 

支撑着他犹在梦中的手。 


没有“Miserere”也没有“Kyrie” 

他年轻圆润的声音愿意拖声唱出, 

没有诅咒他的声音愿意回避: 

他的声音不是麅。 

他的声音是骏马,口含衔铁人立而起, 

越过篱墙、山冈与阻挡 

他的声音愿意驮着他,行长远而确定的路, 

他的声音愿意驮着他,全无鞍鞯。 


但是他坐着未动,沉沉思索中 

他粗大的手腕几乎折断, 

思想让他感到这样的沉重,越来越重。 


黄昏来临,黄昏是温柔的归者, 

一阵风起,道路变得更加空旷, 

片片阴影也聚集在山中深谷。 


如一叶扁舟,摇荡在缆绳上, 

花园变得隐隐约约,悬挂在 

澄明的暮色里仿佛摇曳风中。 

谁来放开它?…… 


这位兄弟如此年轻, 

他的母亲已经死去很久很久。 

他知道她:他们都称她LaStanca, 

她像一只玻璃杯,光滑透明。被递给 

一个人,那人酗酒之后将之打碎 

如瓦罐一样。 


那个人就是他父亲。 

他当工匠 

在红色大理石场混口面包吃。 

Pietrabianca里每个产妇 

都害怕他夜里会咒骂着 

经过她们的窗将她们恐吓。 

他的儿子,他在困窘的时候 

奉献给了DonnaDolorosa, 

此时正沉思在Certosa的拱廊内院, 

沉思着,仿佛被浅红的气味簌簌围裹: 

因为他的花全都红颜地盛开。 




末日的审判 

摘自一位修士的日记 


他们全都将从浴池里走出一样 

从腐朽的墓穴里复活; 

因为他们全都信奉再见, 

他们的信奉令人惊怖,没有悲悯。 


轻声些吧,主啊!可能会有人以为 

你的国的号在恩召; 

号声深及一切深渊: 

一切时间都从岩石里升起, 

一切失踪者全都现身 

他们裹着干枯的裹尸布,骸骨龟裂, 

因身上泥土的沉重而歪斜。 

这将是一此奇妙的回归 

向着一个奇妙的故乡; 

那些从不认识你的,也将呼求, 

也将渴求你的尊大如渴求权柄: 

如饼与酒。 


全察者啊,你认识这幅狂野的图画, 

这是我在我的黑暗中颤栗着创作的。 

一切都穿过你而到来,因为你是门。 

一切都曾经在你的脸上, 

然后消失在我们中间。 

你认识这幅关于浩大审判的图画: 


那是一个清晨,却出自一道 

你成熟的爱从未创造出的光, 

那是一阵轰响,并非出自你的恩召, 

一瞬颤栗,并非因为上帝的离弃, 

一阵摇摆,并非在你的天平上。 

那是一片窸窣,一场匆忙收拾 

在一切崩裂将倾的大厦, 

一次自我补偿,一次自我挥霍, 

一次自我交媾,一次自我呆视, 

一切古老喜悦的一次触摸, 

一切欲望枯萎的回归。 

如伤口一样迸裂的教堂上空, 

你从未创造出的黑色的鸟, 

行列沸乱,往复迁飞。 


就这般缠斗着,那些长久休歇者, 

他们露出牙齿彼此撕咬, 

他们变得忧惧,因自己不再流血, 

他们在寻找,在眼杯开裂之处, 

用冰冷的手指寻找死去的泪。 

他们变得疲惫。他们的清晨之后 

寥寥数分钟黄昏就骤然降临。 

他们变得严肃,孤独地彼此分开, 

他们预备好在风暴中飞升, 

当你的烈怒的昏暗之滴显现 

在你的爱的晴朗之酒里的时候, 

他们想靠近你的审判。 

于是开始了,在巨大的呼号之后, 

开始了超巨大的令人恐怖的沉默。 


他们全都如面对黑色的重门一样坐在 

一道光里,那道光在他们身上洒满 

无数刺眼的斑点如同洒满脓疮。 

黄昏不断增长着,变得苍老,迟晚。 

而后,黑夜大块大块地坠落 

在他们的双手,在他们的脊背, 

他们的脊背摇晃着背满黑色的重负。 

他们在长久等待。他们的肩膀 

因重压而摇荡,如同幽暗的海, 

他们坐着,仿佛陷入沉思, 

但却一片虚空。 

为什么他们以手支额? 

他们的大脑塌陷、褶皱, 

在大地的某一深处思索: 

老迈苍苍的大地也在苦思, 

于是地上的大树飒飒有声。 


全察者啊,你可想起这幅苍白的 

令人忧惧的图画?这幅画,与 

你意志中的那些图画无一相同。 

你就不惧怕这座死寂的城? 

这座城,像一片枯叶挂在你身上, 

却意欲升高,成为你烈怒的预兆。 

啊,拦住一切日子的车轮吧, 

不要让日子太快地临近终结,—— 

或许你还成功地避开 

你我共睹的巨大沉默。 

或许你还会从我们中举起一个, 

他接受这可怕的重生 

所蕴含的意义、渴望与灵魂, 

他,尽管愤怒从他的心底发出, 

却依然欢欣地泳游过一切事物, 

他是力量的无忧无虑的消耗者, 

奏出自己在小提琴一切的弦上, 

他作为无人知晓的潜水者,下临到 

一切亡者中间,安然无恙。 

……否则,你指望怎样承受这一日? 

这比一切日子加起来还要长的一日, 

伴着它的缄默令人恐怖的歌曲, 

而那时,众天使如高声的疑问 

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翅膀扇动 

将你簇拥。 

看呐,他们颤栗地悬挂在翅翼上, 

以十万只眼睛向你悲诉, 

他们温柔的爱的歌声不敢 

从无数杂乱的过门句里 

高升成为清越的乐音。 

那些须髯浓密的老者, 

本该为你的全胜出谋划策, 

却只是轻摇他们的白头, 

那些为你哺乳过儿子的妇人, 

那些被你的儿子诱骗、与他同行的人, 

一切将自己应许给你的儿子的童女—— 

你幽暗的花园里那些明亮的桦树: 

如果他们全都沉默,还有谁来帮助你? 


也许只有你的儿子会升上去,进到 

那些围坐在你宝座周围的中间。 

然后你的声音会铭刻在他的心里吗? 

然后你孤寂的痛苦会说 

“儿啊!”? 

他曾呼求审判,呼求 

你的审判、你的宝座, 

然后你会找寻着他的脸,说: 

“儿啊!”? 

然后,父啊,你会吩咐你的继嗣 

由抹大拉的马利亚悄悄陪伴 

下临到那些人,那些 

切望再次死去的人吗? 


这会是你最后的圣诏, 

最后的恩宠、最后的恨恶。 

然而然后一切将安息: 

天堂、审判和你。 

世界之谜被遮掩了这般 

久长,它的一切袍服 

将伴着这襻带一并滑落。 

……然而我却担心…… 


全察者啊,看呐,我是怎样地担心, 

请量度我的痛苦吧! 

我担心你久已成为过去。 

你第一次 

凭着你的宰制一切 

看到关于这苍白的审判的 

你无助地 

靠近的图画的时候,全察者啊, 

你可曾逃离? 

向何处? 

无人 

会比我更信赖地 

走向你, 

我不愿 

为了报酬 

出卖你,就像所有那些虔信者。 

我只愿,因为我已扭曲, 

我疲惫如你,或许更加疲惫, 

因为我对巨大审判的惧怕 

与你的恐惧一样, 

我愿紧密地 

脸贴着脸, 

将你追随; 

凭藉统一在一起的力量 

我们将阻挡巨大的车轮, 

那隆隆声响阵阵喷气的 

大水所漫过的车轮—— 

因为:唉,他们将复活。 

他们的信奉:巨大而没有悲悯。 




瑞典王卡尔十二纵马乌克兰 


传说里的王 

恰似黄昏里的山。令每个 

他们转身面对的人目眩。 

他们腰间的带 

他们披风沉坠的边 

价值国家与生命。 

他们装饰华贵的手 

握着细长的出鞘的剑。 



一位来自北方的年轻的王 

战败在乌克兰。 

他痛恨春天和女人的丝发, 

他痛恨竖琴和竖琴讲述的一切。 

他的马灰色, 

他的目光灰色, 

从来不曾渴慕过 

女人玉足的光。 

没有女人在他眼中是金发, 

没有女人得幸献吻于他; 

发怒的时候, 

他就从奇美的头发上 

扯下一颗珍珠月。 

悲哀袭来的时候, 

他就驯服一个宫女, 

追究她收了谁的戒指, 

她的戒指给了谁—— 

然后:带着百条恶犬 

将她的情郎猎杀。 


他离弃了他灰色的国, 

寂然无声的国, 

他向着抵抗策马, 

他为了危险鏖战, 

一直战到被奇迹打败: 

如在梦游,他的手 

从铁片穿过铁片, 

里面却没有剑; 

他惊醒而起四下张望: 

美丽的战役迎合了 

他的固执。 

他端坐马上:他的觉察不放过 

周遭丝毫的神色。 

银光闪闪地环对着环说话, 

声音就在每个事物的里面, 

每个事物的灵魂仿佛 

都悬在无数的钟里。 

风也别样的大, 

那跃入旗帜的风, 

矫如黑豹,喘息着, 

跌跌撞撞地,因军号的急吹 

高笑着与它角力的急吹。 

而风也时而附身抓去: 

这时走来一个血人,——一个少年, 

击鼓的少年; 

他带着鼓,一直来来回回, 

就像带着自己的心进入坟墓, 

面对自己死去的军团。 

这时许多山被握成团, 

似乎大地依然不老, 

刚刚开始形成; 

时而剑耸如玄武岩, 

时而剑摇如夕暮林 

伴着剧烈动荡的群体 

宽阔升起的形影。 

沉沉地雾腾腾了的是黑暗, 

但暗去的并非时间,—— 

一切都变成灰色, 

但一块新柴已经落入, 

于是火焰再度宽广, 

熊熊炽旺。 

他们进攻了:装束奇异的 

一大群奇想中的外省人; 

所有剑都骤然放声高笑: 

因一位银光的王公 

黄昏之役开始闪耀。 

旗幡如同欣欢招展, 

所有人都王侯一样 

用旗幡的姿态挥霍,—— 

远处火光冲天的建筑旁 

天上的众星熊熊燃烧…… 


已是黑夜。战斗缓缓退去 

如同一片疲惫不堪的海, 

带来无数异国的死者, 

每一个死者都沉重。 

警觉谨慎,灰色的马 

(冒着无数巨拳的击打) 

穿过那些汉子,身死异国的汉子, 

踏上平坦的、黑色的草地。 

那在灰色的马上骑坐的, 

看见脚下湿润的颜料上 

无数的银光如同破碎的玻璃。 

看见铁甲在枯萎,头盔在酣饮, 

看见刀剑立在盔甲的缝隙里, 

看见垂死的手向他招摆, 

拿着一片锦缎的碎片…… 

他看不见。 


骑行在野战的 

喧嚣之后,似在信步闲行, 

他的双颊充满温暖, 

他的双眼充满恋情…… 




儿子 


我的父亲是被黜的 

王,来自大海彼岸。 

曾经一个使者到访: 

使者的大衣是黑豹, 

使者的剑是沉重的。 


我的父亲一如既往 

不戴头盔不穿银鼬皮; 

房间一如既往贫穷地 

在他的周围暗去。 

他的手在颤抖, 

苍白而虚空,—— 

投向没有图画的墙 

是他没有目光的凝望。 


母亲走在花园里, 

白色地徜徉在绿色中, 

她想等待风的来临 

在夕阳灼红之前。 

我曾梦想她将我呼唤, 

但是她却独自离去,—— 

留下我在楼梯的边上 

倾听马蹄声远, 

于是我走进屋: 


父啊!那个外国送信的……? 

他再次纵马风中…… 

他想要什么?他来确认 

你的金发,我儿。 

父啊!他的装束怎么那样! 

他的风衣怎么那样飘垂! 

千锤百炼、嵌玉镶金, 

他的肩、他的胸、他的马。 

他是声音,在宝剑里, 

他是男人,来自黑夜,—— 

但是他还带来一顶 

窄小的王冠。 

每行一步,王冠都撞响 

在他分外沉重的剑上, 

王冠中心的珍珠 

价值无数生命。 

因恼怒的抓握 

常常掉落的冠箍 

已扭曲: 

那是一顶童冠,—— 

因为国王们没有冠冕; 

——将它赐给我的头发吧! 

我想偶尔戴它 

在夜里,满面羞白。 

我想问你,父啊,我想问, 

这个送信的来自何处? 

那里的东西价值多少? 

是否城池坚如磐石? 

是否有人在帐篷里 

已经将我等候? 


我的父亲是位受伤的人, 

只懂得一点点安静。 

他倾听着我, 

整夜蒙住额头。 

我的发上戴着头环。 

于是我紧贴着他轻轻地说, 

以免惊醒母亲,—— 

她也想要这样一个王冠, 

所以她,全身素白、不动声色, 

面对薄暮的色块 

走过黑暗的花园。 



……就这样我们成为耽梦的小提琴手, 

我们悄悄跨出房门, 

只为在祈祷之前察看, 

是否某个邻人在偷听。 

在所有人都散去之时, 

在最后一声晚钟背后, 

我们才将歌曲演奏,背后 

(就像喷泉背后森林在风里) 

黑暗的琴箱在沉沉鸣响。 

因为只有声音是好的, 

当沉默将我们陪伴, 

当琴弦的交谈背后 

余音缭绕仿佛来自热血的时候; 

因为时代只有惶恐而无意义, 

当时代的虚荣背后 

有什么沉睡而不再主宰的时候。 


忍耐:轻悄的钟表指针在旋转, 

什么曾经被预言,什么就将兑现: 

我们是缄默者面前的耳语者, 

我们是幼林面前的青草地; 

草地里行进着依然晦暗的嗡鸣—— 

(有无数声音却没有一个和音) 

那草地正在做准备,为那片缄默 

深沉而神圣的幼林…… 




沙皇 


曾经的日子里,众山显现: 

林木惊立如马,尚未驯化, 

江河咆哮,升入甲胄。 

两个陌生的朝圣者呼唤一个名字, 

于是从漫长的瘫痪中苏醒, 

伊里亚,穆罗姆的巨人。 


年迈的双亲在田间 

除石,除疯长的野草; 

儿子,因复苏而到来,高大伟岸, 

垄沟,被迫进入犁的恐惧。 

树干,立如众兵,被他举起, 

树干摇荡的重量,被他讥笑, 

树根,惊起如黑色的蟒, 

曾经只识黑暗,如今蜷曲 

在光宽张的利爪下。 


重新强壮在晨露中,驽马, 

血脉中,力量与高贵曾经沉睡; 

成熟,在骑者的沉重之下, 

嘶鸣,仿佛一声歌音深沉,—— 

马与人同在感受,宿命 

以预言中的危险在召唤。 


骑行,骑行……或许是千年。 

谁能数清时间?纵使有人曾想。 

(或许他也静坐了千年。) 

真实恰如神异: 

以自我的尺规量测世界; 

数千年的长度也让他自感年轻。 


即将迤逦行远,那些已久坐 

自己渊深的晦明的人。 



巨鸟依然在恐吓四方, 

群龙在吐焰,在处处守护 

森林的珍宝与深壑的动向; 

少年人越聚越多,男人们 

互相傅油,誓与夜莺开战。 


夜莺在九棵橡树的树冠之上 

露宿,如一只千倍大的野兽, 

每到黄昏就发出独一无二的尖叫, 

一声尖叫着的直至世界尽头, 

从它的体内发出,终夜不停; 


春夜,经受春夜比经受一切 

都更恐怖更艰难更令人焦忧: 

四周没虽有一丝突袭的预兆, 

但还是有一切的完整渐渐转化, 

栽落在地,一段一段地屈服, 

还是有某种在蔓延的东西 

在祈求,在整个躯体之上震颤, 

在躯体之内沉没,有如一艘船。 


存留下来的,就是超强者, 

他们未被这从火山口一样的 

一个个喉咙里冒出的巨物所消灭; 

他们幸存下来,衰老中 

渐渐领悟了四月的忧惧, 

他们安静的双手掌握着众人, 

引领着众人穿过恐惧与灾难, 

走向新时代,那时更开心更健康, 

众人围绕城的创立者建起城墙, 

创立者们在一切之上谙练地端坐。 


终于出现在第一条街道上, 

从巢穴与可憎的圈套里脱身的 

动物,它们曾被视作无情。 

它们静静地爬出它们的过量 

(蒙羞而过时的权力) 

顺从地卧在长老们的面前。 



他的侍从们以越来越多 

喂养来自野生流言的一群, 

流言依然是“他”,一切依然是“他”。 


他的宠臣从他面前逃遁。 


他的女人们窃窃私语,各建 

同盟。他听闻她们全在 

宫闱深处,同胆怯四顾的 

侍女们谈论毒药。 


所有的墙高耸,布满橱柜和抽屉, 

凶手们蜷踞在屋顶下, 

扮演成教士,技艺精湛。 


而他却一无所有,除却偶尔 

一瞥;除却脚步 

悄暗在螺旋扶梯; 

除却坚铁在他的权杖。 


一无所有,除却悔罪的苦衣 

(透过苦衣,寒冷从地面 

爬上他的身体,指尖爪利) 

一无所有,他所胆敢呼唤的, 

一无所有,除却恐惧这一切, 

一无所有,除却日日恐惧这一切人, 

他们追逐他,穿过被追逐的 

面孔,沿着暗中未被讯问的 

或许充满罪的无数的手。 


有时他抓一个人在走廊 

仅仅抓在外袍的褶裥上, 

于是他恼怒地将那人拖过来; 

但是在窗下他却不再清楚: 

谁是抓握者?谁在被抓握? 

我是谁?他是谁? 



正是此刻,帝国自负地 

以自己的光芒为镜,照见自己。 


苍白的沙皇,家族的最后一员, 

梦在王座里,前方正在举行庆典, 

他羞惭的发悄悄颤抖, 

他的手,在紫红的扶手上 

带着一种游移不定的渴望 

逃入纷乱的无以确定。 


围绕他的缄默,波雅尔们躬身施礼, 

盔明甲亮,黑豹皮为氅, 

如同无数来自异邦王公的危险, 

他们围着他,带着无声的不耐烦。 

向大殿深处,他们敬畏的波涛奔涌。 


他们回忆起另一位沙皇, 

时常语出疯狂, 

将他们的额头向石头上撞。 

他们继续回想:那一位坐在 

王座,靠垫萎顿的天鹅绒里 

不会空出这许多的空间。 


他是事物黑暗的尺度, 

波雅尔们已经很久不再记得 

王座的座面是红的,他的王袍 

沉沉地垂下,金色地宽广。 


他们继续遐想:皇袍 

沉睡在这位少年的肩头。 

整座大厅火把闪烁, 

但珍珠却暗淡无光,排成七行, 

白衣孩童一样,围跪在他的脖颈, 

袖口上的红宝石, 

曾是酒杯,因酒而清澈, 

如今却黑如炉渣—— 


他们的遐想在膨胀。 


他们的遐想猛烈地拥挤着苍白的皇帝, 

他的头上皇冠越来越轻, 

他的心里意念越来越奇异; 

他于是微笑。赞美在高声考验他, 

他们的鞠躬在贴近,他们在更加嘶哑地阿谀


—— 

剑已在梦中开始铿锵。 



苍白的沙皇不会死在剑下, 

奇异的渴望使他神圣不可侵犯; 

他将继承节日般的帝国, 

柔弱的灵魂将因此病悴。 


此刻更是,举步走向克里姆林宫的窗, 

他看见一个莫斯科,更洁白,更无涯, 

在他最终完成的夜里交织; 

宛如第一个春忙里, 

街巷中桦树的气息 

因喧响的晨钟而震颤。 


这些巨大的钟,庄严地鸣响, 

是他的先祖,最初的沙皇, 

尚在鞑靼人时代之前 

在传奇、冒险和危险中, 

在愤怒和屈从中犹豫地兴起。 


他突然明白他们是谁了, 

他们时常为自己幽暗的思想 

向他的独有的深心里下潜, 

将他,尊贵中的最低微者, 

用他们的行动伟大而虔诚地挥霍, 

早在他出生以前。 


于是一分感恩袭向他, 

他们将他这般慷慨挥霍地交付给 

一切事物的渴望与欲求。 

他是使他们得以充满的力量, 

他是黄金的背景,他们宽广的生命在他前面 

似乎充满隐秘地暗去。 


在所有他们的成果里他望见自己 

就像装饰物里镶嵌的白银, 

他们的行动里没有一个行动 

不曾存在于他的一切行为的红 

褪去了颜色的宁静的众国里。 



依旧始终在凝望,银版中 

蓝宝石仿佛女人幽深的眼眸, 

黄金藤彼此缠绕,仿佛纤柔的动物, 

在它们发情期之光里结合, 

温润的珍珠在野性形象的荫影里 

等待,等待一线光亮将它们 

宁静的脸找到复又遗落。 

这是披风,光冕和土地, 

一丝微动从一边流另一边, 

如谷粒在风中,如溪流在山谷, 

交替闪动着光,遍行框墙。 


三个椭圆在自身的阳光里暗去: 

大的给予母亲的容颜以空间, 

左右各有一只带有光轮的纤细的 

处女之手从衣服的银边中抬起。 

这两只手,棕色而奇异地宁静, 

宣谕着君王一样的女性安居在 

无价的圣像里仿佛安居在修道院, 

她将充满,被那位儿子, 

被那颗液滴,液滴里无云地 

湛蓝着毫无指望的天空。 


这两只手依然在为此作证; 

但那容颜却仿佛一扇门 

在温暖的晦明里敞开, 

晦明里,微笑在悲悯的面颊上 

带着自身迷惘的光,渐渐消失。 

于是沙皇深深施礼然后说: 


你没有感到我们是怎样向你强求 

所有的情感、恐惧和渴望吗: 

我们在等待你慈爱的面容, 

它离我们而去,去往了何方? 


伟大的圣人们,它却并不离弃。 


他震颤在浆硬的袍服深处, 

袍服光耀四射。他不知道,他已经 

离开一切人有多远,寂寞中 

离她的赐福又有福地有多近。 


依然在冥思又冥思,苍白的戈苏达尔。 

他的脸,在病恹的头发下 

早已深沉,仿佛已经离去, 

流走,在他宽大的黄金的 

法袍里如在黄金椭圆里。 


(为了与她的面容相遇。) 


两件黄金衣袍闪烁在大殿里, 

在挂灯的光里变得清澈。 




歌者在王侯之子面前歌唱 

——念褒拉•贝克尔–莫德尔松 


你啊苍白的孩子,每到黄昏就会有 

歌者朦胧地站在你的什物旁, 

就会带给你传奇,铮铮在烈血中的传奇, 

越过他的声音之桥, 

一张竖琴,盈满他的双手。 


他讲给你的,并非来自时间, 

而想是取材自墙上的织锦; 

这样的人物形象从未存在过,—— 

而这从未存在的他称之为生命。 

今天他选择了这首歌: 


你啊王家金发的孩子,你来自那些妇人, 

寂寞守候在白色的厅堂里的妇人,—— 

几乎所有人都在忐忑地将你构思, 

只为有朝一日在画像里把你看见: 

看你的双眼,眉宇庄严, 

看你的双手,白皙修长。 


你拥有她们的珍珠和水苍玉, 

她们这些女人,凝伫在画像中 

宛若孤独地凝伫在黄昏的草地上,—— 

你拥有她们的珍珠和水苍玉, 

还有她们的戒指,铭文湮灭, 

以及她们的丝锦,残香飘逸。 


你佩戴着她们腰带上的宝石 

走在高窗边走在时辰的光里, 

柔滑的嫁衣的丝缎里 

包裹着你的小小的书本, 

书本里,你权倾万国, 

大大地书写,用华丽的圆体 

字母找到你的名字。 


一切啊,一切都仿佛已经发生。 


以为你不会再来,她们就这般, 

向所有的杯盏将嘴唇靠近, 

把所有的乐事用情感追赶, 

毫无忧虑地不考虑丝毫忧虑; 

于是你此刻<br>伫立着,满怀羞惭。 

……你啊苍白的孩子,你的生命也是这样一


个,—— 

歌者就是来告诉你你的所是。 

你所是的更胜过幼林的一个梦, 

更胜过阳光的极乐, 

那被许多灰色白昼忘却的阳光。 

你的生命就这样无法用言辞表达, 

因为你的生命被无数人艰难背负。 


你可感觉到,在你活片刻之后, 

过往的事情是怎样变得微不足道, 

是怎样使你为奇迹有了预备, 

将你的每一种情感用图画陪伴,—— 

整段时间显示出的只是一个预兆, 

预兆你优雅做出的一个姿态。—— 


这就是曾经的一切的意义, 

这一切不是带着全部的沉重留下, 

而是返回到我们的本性, 

交织在我们的心里,深沉而衿妫? 


就这样这些女人象牙一样, 

被无数玫瑰红艳艳地映照, 

就这样疲惫的王面渐渐暗去, 

就这样苍白的侯唇渐渐石化, 

不为孤儿和哭泣的人所打动, 

就这样少年人形如小提琴, 

死去,为女人浓郁的秀发; 

就这样少女们去侍奉圣母, 

尘世让她们感觉混乱不堪。 

就这样琉特和曼陀铃声音高亢, 

被一个无闻者激越非凡地弹奏,—— 

匕首的磨砺绵延在温软的天鹅绒,—— 

种种命运建筑于幸运和信任之上, 

离别的人放声痛哭在向晚亭中,—— 

百个黑色的铁面罩的上空 

野战在摇荡,恍如一艘大船。 

就这样城市慢慢庞大,然后 

如同大海的波涛倒退回从前, 

就这样蜂拥向悬赏高昂的目标, 

那些铁矛的迅疾的飞鸟的力量, 

就这样孩童为花园演出化妆打扮,—— 

就这样不重要与重要的事在发生, 

只是,为了将这些日常的经历 

化为千个巨大的比喻,交给你, 

让你能够因这些而茁壮成长。 


过往的事情为你而种植栽培, 

为从你的心里,花园一样,升起。 


你啊苍白的孩子,你让歌者富有, 

以你的能够被歌唱的命运: 

就这样盛大的花园节日在上演, 

灯火无数,池塘令人惊异。 

朦胧的诗人们静静地复诵着 

每一个事物:一星,一屋,一林。 

无数你想要纪念事物, 

围立着你动人的形象。 




科隆纳家族的人们 


你们陌生的男人啊,此刻如此安静地 

在画像里停下,你们曾经端坐在马上, 

你们曾经急不可耐地穿过厅堂; 

你们的手此刻静憩在你们的身边, 

如俊美的犬,神情也同它们一样。 


你们的目光这般被眺望盈满, 

世界于你们就是画像复画像; 

刀剑、旗帜、水果和女人 

向你们涌来巨大的信赖—— 

一切皆在,一切皆值。 


但那时,你们依然年轻得 

还不足以进行那些巨大的战役, 

年轻得还不足以身披教皇的朱衣, 

骑战与田猎时你们并不始终幸运, 

你们还是少年,拒绝委身于女人, 

你们的少年时代里就没有 

一个女人,没有一个回忆吗? 


你们已经不再记得那时发生的事吗? 


那时祭台<br>带有圣母生子的画像, 

在寂寞的侧廊。 

羁绊你们的 

是一条花蔓; 

你们以为, 

以为喷泉独自 

在外面花园里的晨光中 

将水抛洒, 

仿佛一个世界。 


窗一直通到脚下仿佛一道门; 

窗外是有草地与道路的林苑: 

出奇的近却又这般迢远, 

出奇的亮却又仿佛幽暗, 

井泉潺潺,潺潺如雨, 

似乎,似乎挂满所有星辰的 

漫漫长夜之后, 

清晨不会到来。 


那时在为你们成长啊,少年,这手, 

这手依然温暖。(你们却毫不知情。) 

那时你们的目光在绵延。 




第二卷•第二部 



迷惘岁月里的断章 


……如鸟,如那些已经习惯于行走, 

变得越来越沉重,如在坠落中的鸟: 

地球用自己长长的钩爪吸吮 

无畏的回忆,从一切 

高处发生的重大事件中, 

然后使回忆几乎变成落叶,紧贴 

在地表的落叶,—— 

如那些植物, 

勉强向上生长的同时,向大地里蜿蜒, 

向黑黑的泥土里稀疏柔软潮湿地 

沉陷,毫无生气,然后病悴衰颓,—— 

如疯孩子,——如一张容颜 

在一副棺柩内,——如喜悦的双手, 

犹疑无定,因为满斟的杯中 

映现出的事物并不亲近,—— 

如呼救声,晚风中 

遭遇无数低沉喧响钟声,—— 

如室中花,连日以来在枯萎,—— 

如陋巷,声名狼藉,——如卷发, 

宝石在其中暗淡无光,—— 

如四月的清晨 

在病院的所有排窗前: 

病人们拥聚在大厅的边缘, 

张望着:一道晨曦大施恩典 

使所有陋巷如春而宽阔; 

他们眼见的只是明亮的庄严 

使座座房屋青春而欢笑, 

却并不知道,彻夜,已然, 

一场风暴撕裂诸天的衣袍, 

一场风暴来自世界依然冰结的众水, 

一场风暴,此刻依然漫卷陋巷, 

将万物一切的重担 

从万物的肩上取走,—— 

于是外面有些什么巨大而恼怒, 

于是外面有暴力在行走,那是一只拳头, 

将使病人中的每一个人窒息 

在他们信仰的光芒之中。—— 

……如一个个长夜在凋残的树叶里, 

叶的周边已经被撕开, 

撕开得太宽,还能与另一个 

非常喜爱的人在里面一起流泪,—— 

如赤身的少女,现身在山岩石之上, 

如醉妇在一片桦树幼林,—— 

如话语,没有确切的含义, 

却依然行走,走进耳中,走进 

大脑,隐秘地在神经之梯上 

一次次跳跃着试图穿过各个部分,—— 

如白发老人,诅咒自己的后代 

然后死去,于是无人有朝一日 

能够避开这被施加的不幸, 

就像饱满的玫瑰,人工培养 

在空气都在说谎的蓝色温室里, 

然后被巨大穹窿里的傲慢 

撒落到外面风聚的雪堆,—— 

如一个地球,因太多的死者 

重压着它的情感而无法旋转, 

仿佛一个草草掩埋的被击杀的男人, 

双手抗拒着生根,—— 

如细高红艳的盛夏之花中 

的一朵,无可救药地 

猝然死在草地上可爱的风里, 

因它的根在地下碰到 

死者耳环上的 

绿松石…… 


许多的岁月就是这样的时刻。 

恍惚有谁在某处制作我的人像, 

为了用针慢慢将之虐待。 

我感受到他游戏中的每道锋芒, 

似乎,一场雨落在我的身上, 

雨中,一切事物都在变换模样。 




声音 



扉页题诗 


富人和福人倒是沉默得轻松, 

没人想知道他们是什么。 

但是赤贫者却必须展示自我, 

必须说:我是瞎子 

或者说:我就快要瞎了 

或者说:人世间我过得不顺 

或者说:我有个生病的孩子 

或者说:现在我都散了架…… 


而且也许啊,这些还根本不够。 


所有人从他们身旁走过,通常就像< 

从东西旁走过,所以他们必须唱歌。 


于是你还可以听到首好歌。 


可是人却是真怪异;更愿 

听那些阉人的童声合唱。 


要是这些被骟的,打扰了上帝 

上帝就会亲自到来,久留不去。 



乞丐之歌 


我一直在走,挨家挨户, 

被雨淋,遭日晒; 

忽然我把我的右耳放到 

我的右手。 

我的声音让我觉得 

好似从来不认识。 


我实在不知道谁在那儿喊, 

是我还是什么人。 

我喊是为了一个小零碎, 

诗人喊却是为了很多很多。 


最后我蒙住我的脸 

连同我的两只眼; 

我的脸带着它的重量躺在我的手 

看上去就像在休息! 

好让他们不会以为我该不会 

连脑袋也没有地方放。 



盲人之歌 


我是瞎子,你们外人啊,这是一个诅咒, 

一个憎恶,一个抗议, 

一种日复一日的沉重。 

我的手搭在老婆的胳膊上, 

我灰色的手在她灰色的灰, 

她领着我穿过纯粹的虚空。 


你们感动你们挪动你们只是幻想 

听起来不同于石头敲石头, 

但是你们错了:我只是 

在活着在受苦在嚷嚷。 

我心里有一个无法终结的呼喊, 

我不知道,向我呼喊的是我的 

心脏还是我的五脏。 


你们可听出这些歌?你们不是不完全 

用这种声调歌唱。 

你们每天迎来早晨新鲜的光 

温暖地在宽敞的卧房。 

你们拥有一种从脸到脸的感觉, 

这种感觉使你们变得慈祥。 



酒鬼之歌 


它不在我身内。它在出出进进。 

我想抓住它,抓住它的却是酒。 

(我不再知道它是什么。) 

酒抓住我那个酒抓住我这个 

直到我完全依赖了酒。 

我这个傻瓜。 


如今我在酒的游戏中,被酒轻蔑地 

四处乱洒,今天我还被输给了 

这个畜生,死神。 

如果这家伙,得到我,我这个下贱的扑克, 

就会用我来刮它灰色的皮痂, 

然后把我撇在粪堆里。 



自杀者之歌 


那么就再待一会儿吧。 

他们总是一次次把我的绳子 

弄断。 

不久前我已经准备得这么好, 

而且已经有了一点点永恒 

在我的肚子里。 


他们给我羹匙, 

一羹匙生命? 

没有我想要过我已经不再想要, 

就让我吐吧。 

我知道生命绝对美好 

世界就是一口装满的锅, 

但是没有走进我的血, 

只是爬上了我的头。 


锅喂养了别人,却使我病弱; 

理解吧,理解我对生命的鄙弃。 

如今我需要的是限制的饮食, 

至少需要一千年。 



寡妇之歌 


最开始我感到生很好。 

生让我温暖,生给我勇气。 

其实生对所有年轻人都一样, 

可那时候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并不知道生是什么——, 

突然地生只是一年又一年, 

不再好,不再新,不再有惊奇, 

就像在正中被撕成两半。 


这不是生的罪过,也不是我的罪过, 

我们两个别无所有只有忍耐, 

但是死却没有忍耐。 

我眼见着死到来(是那么气急败坏), 

我眼看着生攫取又攫取: 

拿走的却根本不是我的。 


究竟什么是我的;属于我,我拥有? 

甚至我的不幸不也只是 

从命运那里借来的? 

命运想要回的不仅仅是幸福, 

它还想要回痛苦和哭喊, 

它已经买下了二手的毁灭。 


命运就在那儿,不花一文买进 

我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直到我走路的方式。 

这就是每天的清仓大减价, 

一旦我被买空,它就把我放弃 

任凭我空荡荡。 



白痴之歌 


他们对不加阻拦。他们任凭我走远。 

他们说不会发生什么事。 

多好啊。 

不会发生什么事。一切都来都旋转 

不停,围着神圣的灵, 

围着某个灵(你所知道的)——, 

多好啊。 

不你一定不要真的以为附近就会 

没有丝毫危险。 

那里自然有血。 

血是最沉重之物。血是沉重的。 

有时我都觉得我无法再——。 

(多好啊。) 


啊这是多么美的一个球, 

红红的圆圆的就像一个处处。 

好啊,原来是你创造了它。 

是不是一喊它就真的会来? 


所有这些人举止是多么怪异, 

互相钻进去,互相游出来: 

和和睦睦地,又有一点点暧昧。 

多好啊。 



孤儿之歌 


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以后也会什么也不是。 

现在我实在还太小还不能存活; 

以后的情况也一样。 


大妈啊大爷啊, 

可怜可怜我吧。 


尽管不值得费心照顾: 

但我还是会被收割。 

没有人会需要我:现在还太早, 

明天就太迟。 


我有的只是这一件衣服, 

在变薄,在掉色, 

但在上帝的面前也许 

它还保持了一点儿永恒。 


我有的只是这几根头发 

(一直是同样这几根), 

但曾经是一个人的最爱。 


如今这个人却不再爱什么。 



侏儒之歌 


我的灵魂或许正直善良; 

但我的心、我的扭曲的血、 

所有让我悲伤的东西, 

它却无力挺直腰板背负。 

它没有花园,它没有床, 

它挂在我尖利的骨架上 

惊恐地扑扇着翅膀。 


就是摆脱我的手也会一无所是。 

翅膀变得这么萎缩:瞅啊: 

翅膀坚硬粘稠地跳动,潮湿而沉重, 

就像雨后的小蛤蟆。 

我身上的其他东西已经 

用坏,破旧而抑郁; 

为什么上帝还犹豫着,不把这一切 

扔到粪堆里。 


是不是他在生气我这张 

怏怏不乐的嘴脸? 

我的脸其实常常准备好彻底 

变得光亮而清洁; 

但没有什么曾离他这么紧密 

像这些大型的狗。 

而狗却并不具有脸。 



麻疯病人之歌 


瞧我是一个被所有人离弃的人, 

城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 

麻疯已经侵害了我。 

我敲响我的鸣器, 

把我伤悲的观感 

敲入从我身旁经过的< 

所有人的耳中。 

他们木然地听着,根本 

不往我这里看,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们并不想了解。 


我的鸣板声音传哪里, 

我的家就在哪里;但也许 

是你使我的鸣板这么大声, 

因此此刻从我近旁避开的人 

在我的远处也不敢靠近。 


因此我可以走得特别地长 

没有姑娘、女人、男人 

和孩子注意到我。 


动物们我也不想吓到它们。 




关于喷泉 


霎时间我明白了许多关于喷泉的事, 

那些捉摸不定的玻璃树。 

我能够谈论它们就像谈论我的泪, 

我的,我被一场特别大的梦捉握时, 

我一度轻掷于是遗失的泪。 


我难道忘记了,天空将手 

伸向许多事物伸入芸芸众生? 

我难道从未目睹那空前的伟大 

在古苑的坡道上,在柔婉的 

充满渴望的薄暮中,——在苍白的 

从异国少女们中间升起的歌声里? 

歌声从旋律中流溢而出, 

真实可触,仿佛 

倒映在敞开的池塘。 


只需回忆起所有那些 

发生在喷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就也感受到坠落的重量, 

坠落中我再一次看见了水: 

我记起那些枝条,转身向下, 

我记起那些声音,微焰轻燃, 

我记起那些池水,只将堤岸 

迟钝徐缓地反复拍击, 

我记起那些薄暮的天空, 

从西方焦黑的森林里寥廓行远, 

别样隆起,渐渐暗去,佯装 

这个世界并非是它所料想的世界…… 


我难道忘记了,星在星之侧渐渐成石, 

它们紧锁心扉,面对它们的比邻天球? 

我难道忘记了,星球更像垂着泪 

在太空里彼此相知?或许是我们在上面, 

被编织在其它生命的天空里, 

它们夜夜将我们仰望。或许它们的诗人 

将我们颂扬。或许它们中许多人 

仰求我们。或许我们被陌生的诅咒 

所诅咒,只是那些诅咒从未抵达我们, 

或许我们邻居着它们的一个神,它们 

寂寞流泪时,用我们的思维尊他为神, 

它们信奉他却又遗失了他, 

他的肖像,像一道光从它们 

寻索时手中蜡烛发出,稍纵即逝 

从我们心不在焉的脸上掠过…… 




阅读的男子 


我阅读已久。自从下午 

雨声淅沥,在窗边停留。 

外面的风我充耳不闻, 

我的书沉重艰深。 

一页页书如一副副表情, 

因思索而变得朦胧, 

围绕着我的阅读,时间仿佛在堆聚。—— 

突然间页面分外明亮, 

替代令人恐慌的字迹漫漶的 

是:黄昏,黄昏……撒满页面。 

我还不曾向外张望,长长的字行 

就已经断裂,词语从所在的 

丝线上滚落,去往想去的地方…… 

于是我知道:在光芒四溢的 

花园之上,天空寥廓苍茫; 

太阳应该又出来了一次。—— 

此刻已是夏夜,你可能看见: 

散落的事物汇集成些微的群体, 

朦胧地,长长的路上,有人在走, 

异样遥远地,可以听见些微 

尚在发生的事,似乎更有深意。 


如果此刻我从书中抬起双眼, 

无物将令我惊异,一切都将巨大。 

外面彼处存在的,里面此处我正在经历, 

此处彼处是一切无涯之物; 

只是我与它们更多地纠缠在一处, 

当我的目光适合了万物, 

适合了色块真诚的朴素,—— 

大地就会生长得超过自身。 

整个天空仿佛被大地包围: 

最初的星辰恰如最后的房屋。 




观看的男人 


我在凭藉林木观察风暴, 

风暴源从温暖柔和的日子 

将我惊恐的窗击打, 

我听见远方在述说: 

没有朋友我无法忍受, 

没有姊妹我无法恋爱。 


此刻行走着,风暴这个改造者, 

穿行过森林,穿行过时间 

一切都仿佛没有年龄: 

风景,如诗篇里的一节, 

诚挚,有力,永恒。 


我们与其摔跤的,何其渺小, 

其与我们摔跤的,何其巨大; 

如果我们,与事物更加相似, 

能够被巨大的风暴战胜,—— 

我们就会宽广而莫名强大。 


我们战胜的,都是渺小的, 

结果本身也使我们渺小。 

永恒与非凡之物 

不会被我们弯曲。 

它是天使,向旧约里的 

摔跤者显现: 

当敌手的渴望 

在较力中金铁般膨胀, 

他手指底下感受到的渴望 

仿佛琴弦深沉的曲调。 


谁被这位如此频繁 

放弃较力的天使击败, 

谁就会行走得正义、坚立、 

高大地走出那只强硬的手, 

那只紧贴着他如在塑造的手。 

胜利不会对他发出邀请。 

他的成长乃是:成为卑微的战败者 

败于越来越大之物。 




得之于一个暴风夜 



扉页题诗 


夜,因不断增长的风暴而动荡, 

骤然间变得何其辽阔——, 

恍然往日一直堆聚 

在时间细小的褶裥里。 

何处有星辰阻止,何处不曾终结, 

不曾开始在森林中心, 

不曾开始在我的面颊, 

不曾开始伴你的身影。 

灯结结巴巴弄不明白: 

我们光在说谎? 

夜难道是千年以来 

唯一的真实?…… 



这样的夜里你可能会在街巷 

遇见未来的人,他们的面色 

消瘦苍白,他们并不认识你, 

他们缄默无语地让你走过。 

但是如果他们开口说话, 

你就是一个逝去已久的往者, 

仿佛你站在那里, 

久已腐烂。 

然而他们保持着缄默如同死者, 

尽管他们是将来的人, 

未来还不曾开始。 

他们只是将面孔保留在时间里, 

仿佛在水之下,无法观看; 

假如他们还能忍耐片刻, 

他们就会像在水波之下一样,看见 

鱼的迅疾,缆的深潜。 



这样的夜里一座座监狱洞开。 

监狱暴力的蔑视者 

带着低声的讥笑 

穿过守卫的噩梦。 

森林啊!他们向你而来,只为在你的里面饱


睡, 

身上挂满长期的刑罚。 

森林! 



这样的夜里烈火骤然燃起 

在一个剧院。如同巨兽 

巨大的房间以楼厅开始 

将拥挤在其内的数千人 

噬咬。 

男男女女 

聚集在走廊, 

仿佛全都彼此恋恋不舍, 

似乎一旦建筑物断裂,他们就同样会被分开


 

无人更知道谁全然在下面痛苦; 

就在有人已经踩在他的心脏的时候, 

他的耳依然被因此而消逝的乐声 

全然充满…… 



这样的夜里,仿佛多日之前 

心脏在往日王侯的石棺里 

再次开始运行; 

再次的跳动这般强劲地推挤 

对抗它的棺壁, 

以致心脏继续承负黄金的外壳 

穿过黑暗和衰败的锦缎。 

教堂带着所有厅堂黑暗地摇摆。 

众钟,钩挂在钟楼上, 

悬吊如鸟,层门震颤, 

每一部分都颤栗在基座上: 

恍然失明的龟在移动, 

背负着正在建基的花岗岩。 



这样的夜里身染绝症的人们知道: 

我们曾是…… 

然后他们在病人中继续思考 

一个简单的好想法, 

从那个想法的中断处继续。 

然而他们留下的儿子们中间 

最小的儿子却可能正走在最寂寞的小巷; 

因为恰恰这些夜里 

他感到似乎自己第一次开始思索: 

长久笼罩着他沉重似铅, 

此刻却将揭去一切面纱——, 

他要为之而庆贺, 

他觉得…… 



这样的夜里所有的城市都一模一样, 

都在旗帜飘扬。 

伴着被暴风漫卷旗帜, 

仿佛伴着被扯散的头发 

在轮廓模糊河流纵横的 

任何一个国度。 

每个花园于是都有一座池塘, 

每个池塘旁边都有同样的住房, 

每个住房里面都有同样的光; 

每个人看上去都很相像, 

全都用双手遮住面庞。 



这样的夜里垂死的人们变得清醒, 

悄悄把手伸入自己生长中的头发, 

这来自他们颅骨弱处的草茎 

在这些漫长的日子里发芽, 

他们似乎想停留在 

死亡的表面。 

他们的表情遍行房间 

犹似镜子处处悬挂; 

他们付出——以他们发丛中 

这个沟渠——力量, 

那些他们已经聚集多年的力量, 

曾经失去。 



这样的夜里我的小姐姐在长大, 

在我出生之前生又在我出生之前死,那时她


还很小。 

此后已经又是许多这样的夜: 

她想必已经变得美丽。很快就会有人 

娶她为妻。 


写作时间、注释及其它: 

小姐姐:传记记载,里尔克的母亲菲娅•里


尔克让其直到六岁还一身女孩打扮,据说是


为了纪念早夭的女儿。 




盲女 


陌生人: 

谈起这些,你不害怕吗? 

盲女: 

不。 

事已如此遥远。人也已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曾经可以看见,喧嚣地在张望中活过


, 

如今已经死去。 

陌生人: 

一个沉重的死吗? 

盲女: 

死去是残酷的事,对毫无预感的人。 

即使面对陌生人的死去,我们也必须坚强。 

陌生人: 

那个人对你陌生吗? 

盲女: 

——也可以说,是变成了陌生。 

死甚至让孩子对母亲感到陌生。—— 

最开始的日子还是可怕的。 

那时我遍体鳞伤。世界, 

在万物中开花结果的世界, 

从我的身上被连根拔除, 

连同我的心(我的感觉吧),于是我 

如被翻掘的大地一样袒卧,啜饮 

我的泪的冷雨, 

泪水从死去的双眼里涌出, 

涟涟而无声,仿佛上帝死去, 

云从空空的天堂里坠落。 

我的听觉变得敏锐,向一切敞开。 

我听见了本不可听闻的事物: 

时间,从我的头发上流过, 

寂静,在精致的玻璃器皿里鸣响,—— 

我触摸到:在我双手的近旁滑过 

一朵巨大的白玫瑰的呼吸。 

一次又一次,我认为是黑夜,黑夜, 

我以为我看到如白天一样生长的 

一线明亮的条带; 

我以为我在走向早已 

在我的双手里铺满的清晨。 

当睡眠从我黑暗的脸上沉沉坠落的时候, 

我唤醒母亲, 

我呼唤母亲:“你啊,快来! 

点灯!” 

我倾听着。久久,久久一片寂静, 

我感到我的枕头正在硬冷成石,—— 

后来,恍惚间我看到有什么在发光: 

那是母亲痛苦的泪, 

我不愿再回想起的母亲的泪。 

点灯!点灯!我时常这般呼喊在梦中: 

天空已经倒塌。请拿走它, 

从我的脸,从我的胸。 

你一定要将它举起,高高举起, 

一定要将它再次给予星辰; 

身上压着天空,我无法这样生活。 

我是在对你说话吗,母亲? 

不然究竟在对谁说?究竟是谁在那后面? 

究竟是谁在帘幕的后面?——冬天吗? 

母亲啊,是风暴?母亲啊,是黑夜?告诉我


 

要不然是白天?……白天! 

没有我!怎么竟能有没有我的白天? 

我竟然无处不在吗? 

竟然没有人打听我吗? 

我们竟然已完全被遗忘? 

我们?……但你却在那里; 

你还拥有一切,不是吗? 

一切事物依然在呵护你的视觉, 

将你的视觉抚慰。 

当你的眼休息的时候, 

当你的眼依然疲惫的时候, 

你的眼还能够再次抬起。 

……我的眼睛却缄默无语。 

我的花将失去颜色。 

我的镜将成冰。 

我的书将字行杂乱。 

我的鸟将巷陌乱飞, 

将在陌生的窗边使自己受伤。 

没有什么再与我有相关。 

我已经被一切抛弃。—— 

我是一座岛屿。 

陌生人: 

而我就是越海而来的。 

盲女: 

怎么?到这个岛上……到这里? 

陌生人: 

我还在小船上。 

我已经悄悄将小船停泊—— 

在你身边。小船正在摇荡: 

船上的旗正向着陆地招展。 

盲女: 

我是一座岛屿,孤寂无依。 

我是富有的。—— 

最初,破旧的道路依然遍布 

我的神经,因频繁的 

行驶而损坏: 

那时我也感到痛苦。 

一切都从我的心中离去, 

最初我并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但后来我找到了它们全部, 

全部的感觉,还有,现在的我, 

聚立在一起,拥挤着,哭喊着 

在被墙堵住、不会活动的双眼之前。 

全部的我的被诱骗的感觉…… 

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就这样年复一年, 

但是我知道,周复一周 

它们全都残缺地回来, 

认不出任何人。 


后来通往眼睛的道路荒草丛生。 

我就不再知道它们的情形。 

如今一切都在我身内四处游荡, 

无忧也无恙;仿佛初愈的病人 

它们享受着行走,行遍 

我的身体这个晦暗的房间。 

它们中有一些 

在阅读回忆; 

它们中年轻的 

却张望着外面的一切。 

因为它们在我的边缘走向哪里, 

哪里就是我的玻璃礼服。 

我的额在看,我的手曾经 

在其他人的手中阅读诗篇。 

我的足同踏过的顽石倾谈, 

我的声音被每只飞鸟带走, 

从每天经过的墙垣。 

想必如今我已不再缺少什么, 

所有的颜色都已化作 

声响与气味。 

美丽无边地鸣响如同 

乐音。 

书对我又有什么用? 

风在树间翻动林叶, 

我知晓那是怎样的词句, 

偶尔我还轻声将它们复诵。 

死,将眼睛如花朵般采撷, 

却找不到我的双眸…… 


陌生人(轻声地): 

我明白了。 




安魂曲 

——献给克拉拉•韦斯特霍夫 


一个小时之前起,尘世间有更多 

围绕着一个事物,围绕着一个花冠。 

片刻前这轻盈的叶……我编结的: 

此刻这常春藤异常沉重, 

被晦暗充满,仿佛在 

用我的事物吸吮未来的黑夜。 

此刻我恐惧着将临的黑夜, 

孤独地伴着我编结的这个花冠, 

我不担心,当藤蔓缠满花冠, 

将会有什么出现; 

我只是需要去理解: 

有什么可能已经不在。何等地迷失 

在从未觉察的念头里啊,里面那些神奇的事


物, 

想必我还从来不曾见过…… 


……随流水飘走的鲜花,是孩子们在游戏中


撕碎的;从张开的手缝掉落,一瓣又一瓣,


最终花束已经再也无法辨认。最终余下的部


分,被孩子们带回家,正好用来烧火。然后


一个人可能彻夜,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沉


睡的时候,为破碎的鲜花垂泪。 


格蕾特尔,从最开初 

你就已经注定绝早地死, 

金发地死。 

久已注定,在你注定生之前。 

因此主在你之前安排了一个姐姐, 

又安排了一个哥哥, 

藉此让你之前有两个亲近的人,有两个纯洁


的人, 

让他们将死昭示给你, 

属于你的: 

你的死。 

你的姐姐哥哥降生。 

只是,藉此让你习惯于死, 

让你在两个死亡时刻中 

与数千年来一直在恫吓你的 

第三个死亡时刻和解。 

为你的死 

生被重建; 

手,将花朵捆扎, 

目光,将玫瑰的红 

与人的强大觉察, 

它们被人塑造,被人转而销毁, 

被死两次创造, 

就在死径直向你本人,从 

灯火渐熄的舞台走下之前。 


……走近你的它可怕吗,亲爱的玩伴? 

它是你的敌人? 

你曾对它心头流泪吗? 

它曾将你从滚烫的枕 

拖入闪烁的黑夜, 

拖入那个全家无人睡去的黑夜……? 

它是什么模样? 

你一定知道的。 

你已经启程向故乡向它而去。 


你知道 

扁桃开花的姿容, 

你知道湖是蓝色的。 

许多事情,只有体验过初恋的女性 

才能够感觉到,—— 

你都知道。大自然对你耳语, 

在南方暮色苍茫的日子里, 

告诉你无尽的美, 

一如从前,美只被有福的唇说出, 

那些有福的人,他们与美二者 

拥有一个世界、一个声音—— 

更轻轻地你已经觉察到这一切,—— 

(啊,这无终的怒气是何等 

将你无终的谦卑触碰)。 

你的信来自南方, 

因阳光而依然温暖,但孤苦伶仃,—— 

最终你本人也跟随你疲惫 

求助的信踏上行程; 

因为你在光芒中并不开心, 

每种颜色落在你身上如同罪, 

你生活在不耐之中, 

因为你知道:这并非全部。 

生只是一个局部……属于何处? 

生只是一个色调……停于何处? 

生只是将意义关联到向极远处 

增长的空间它的众多的圆,—— 

生只是一个梦的梦, 

梦醒却在别处。 

就这样你将生放手。 

巨大地你将生放手。 

我们熟悉你的幼小。 

属于你的是如此稀少:一丝笑靥, 

一根细小、总是略带忧郁、 

温柔异常的头发,一个小小的房间—— 

那个房间你觉得姐姐死去后变得空阔。 

其他的一切只是你的衣裳, 

这就是此刻给我的感觉,你啊安静的玩伴。 

然而你曾经是 

特别的多。我们是偶尔知道的, 

在你傍晚出现在大厅里的时候; 

我们偶尔知道:此刻想必有人在祷告; 

一群人已经进入, 

一群跟随你的人, 

因为你熟悉路途。 

你想必已经熟悉路途, 

你昨天就已经熟悉了路途…… 

最幼小的姊妹啊。 


看这里啊, 

这顶花冠是这般沉重。 

他们将会加戴给你 

这顶沉重的花冠。 

你的棺椁能承受住它吗? 

假如你的棺椁 

因黑色的重量而断裂, 

常春藤就会爬满 

你的衣裳的 

褶裥。 

远远地向上攀缘, 

围绕着你攀缘, 

汁液,在常春藤的藤蔓里涌动, 

用它的嘈杂撩动你; 

你是如此纯洁。 

但你已经不再闭合。 

你已经被拉长已经松弛无力。 

你身体的门扇扇虚掩, 

于是湿漉漉地 

常春藤抬脚踏入…… 


仿佛一队队 

修女, 

彼此引导 

藉着黑色的绳索, 

因为你的身内一片晦暗,你啊泉井。 

你的血液空荡荡的 

通道里,常春藤拥挤向你的心; 

在旧日你的温柔的痛苦 

带着苍白的喜悦与回忆 

彼此相遇的地方,—— 

它们漫游着,仿佛在祈祷, 

进入在你的心,那颗心,寂然无声, 

晦暗地,向一切敞开。 


但这顶花冠却让我感到沉重, 

在光亮中, 

只在活人中,在这里我身旁; 

它的重量 

将不复存在, 

在我将它放在你身上的时候。 

大地充满了平衡, 

你的大地。 

这顶花冠沉重,因眷恋它的我的眼, 

沉重,因我为它 

所进行的工作; 

所有看见它的人所心生的忧虑, 

都黏附在它上面。 

将它拿给你吧,因为自从它被完成, 

它就属于你。 

将它拿离我吧。 

让我孤独!它恰如一个过客…… 

几乎让我感到羞愧。 

你也感到害怕吗,格蕾特尔? 


你不再能够走路了? 

你不再能够站在这陋室里我的身边? 

你的脚疼吗? 

就这样停留在此刻一切全在一起的地方吧, 

明天有人会将花冠给你带去,宝贝, 

穿过枝叶凋零的林荫路。 

有人会将花冠给你带去,安心等待吧,—— 

明天有人还会给你去带更多东西。 

即使明天风狂雨骤, 

也不会对花有太多伤害。 

有人会将花给你带去。你有权利 

完全拥有它们,宝贝, 

即使明天它们会变成黑色会残败不堪 

会溘然长逝。 

不要因此而担忧。你将不会再 

辨别出什么在上升什么在下沉; 

颜料已干,色调已空, 

甚至你也根本就不会知道,是谁 

给你带去所有这些花。 


此刻你已经熟悉那个他者,他将我们向前推


, 

于是我们常常在黑暗中将它抓住; 

从那个你所渴望的,你被救赎 

到某个你所拥有的。 

我们之中你曾经形象幼小, 

或许此刻你已是一片成熟的森林, 

林叶间有风有声音。—— 

相信我,玩伴,暴力不会再临到你: 

你的死已经衰老, 

在你的生开始时; 

因此死紧抓住生, 

以便生生不过死。 


…………………… 

有什么在我周围飘荡吗? 

是夜风走了进来? 

我没有颤抖。 

我坚强而孤独。—— 

我今天完成了什么? 

……常春藤叶,我在黄昏时拿着,编结着, 

弯折着,最终使它完全驯服。 

它依然闪动着黑色的光。 

我的力量 

盘旋在花冠里。 




终章 


死本为大。 

我们属于死, 

张口大笑。 

如果我们以为身在生的中央, 

死就敢痛哭 

在我们中央。


D a s h a /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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