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诗14首
诸神的信使,远行人的主宰,
兜帽下面他的双目炯炯,
细长的手杖伸在他前面,
一对小飞翼在脚踝处扑动;
左臂搀着她,若即若离。
谁承受的爱比她更多?一张竖琴
倾诉的悲痛超过了所有女人的哀哭。
它唤出了一个悲痛的世界,自然万物
在其间重新显现:森林与山谷,
道路、村庄、田野、溪流与鸟兽;
这个悲痛世界,如同另外那个世界,
也有日升日落,也有沉默的
缀满星辰的天穹,一个悲痛天穹
它的星辰凄惶而黯淡——
她承受的爱就有这么多。
可是此刻在这位优雅的神的身边,
拖曳的尸衣迟滞了她的脚步,
她迷茫,轻柔,出奇地安静。
她浸没在自己里面,如同一个
怀孕的女人,既看不到前面的男子,
也看不到返回生命的那条陡峭通道。
浸没在自己里面。死
彻底充满了她。犹如一枚果实
充盈着自己的神秘与甜美,
广大的死填满了她的空间,
她还无法理解这陌生的经验。
她进入了一种新的贞洁,
不可触碰;她的性已如一朵年轻的花
在夜色中闭合,她的手
已远远不习惯婚姻;甚至神
领她前行时最轻柔的触碰
都让她痛苦,仿佛一个可憎的吻。
她不再是诗人的歌里
那位余音袅袅的蓝眼睛的女人,
不再是婚床上的香气和岛屿,
也不再属于那个男子。
她已经是散开的长发,
零落的雨水,
一个被无限分享的源头。
她已经是根。
突然,神
伸手拦住了她,用哀伤的
声音说:他转身了——
她不明白,轻轻问了一句:
谁?
远远的,
亮闪闪的大门一侧,一个人
立在暗影里,容貌
无法辨认。他站在那儿,
看见荒野间的那绺小径上,
神的信使黯然地转了身,
跟在那个小小的身影后面。
她已经开始往回走,
拖曳的尸衣迟滞了她的脚步,
她迷茫,轻柔,出奇地安静。
*奥尔弗斯是希腊神话中诗人和音乐家的原型。他的妻子欧律狄刻夭亡后,他携竖琴闯入地府,用音乐感动了冥王夫妇。他们同意欧律狄刻重返人间,条件是在未离开冥界前奥尔弗斯不可回头。奥尔弗斯在最后关头忍不住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前功尽弃。
瞪羚
(GazellaDorcas*)
神奇的小东西:两个随意选择的词
怎能复现你那纯粹韵律的和谐完满?
当你活动身体,它便如波浪次第涌起。
角枝和竖琴,从你的额头向上攀缘,
你变幻的表情应和着爱的乐章,
那些歌词,玫瑰花瓣一样轻盈,
安静地停落于一个人的脸上,
他把书放在身边,闭上了眼睛:
为了看你:每条腿都仿佛一杆枪
一次跳跃就是一颗子弹,但若你
保持静止,它们便会等待,倾听:
就像一位女子沐浴在幽僻的池塘,
被叶子的窸窣声惊动,转身凝睇:
脸上漾动着树丛中粼粼的波影。
*瞪羚的拉丁学名。
我父亲年轻时的画像
眼睛里是梦。眉毛仿佛能感觉
某种遥远的东西。嘴唇周围
新鲜而魅人,虽然没有笑靥。
帝国军官服略显瘦削,
悬垂的丝带将它点缀。
腰间是马刀的竹鞘。两只手
一动不动,交叠在上面,
褪了色,如今几乎看不见,
仿佛它们抢先遁入了空间尽头。
其余一切,都似乎隐藏在
自身的帷幕里,深奥难解
在昏暗的背景中漾开——
啊,一张迅速消失的照片,
在我渐渐消失的手里面。
自画像
一个家族的韧性,古老而显赫的家族
潜伏在眉毛的浓黑弧线里。眼睛
温和蔚蓝,装着一个孩子虔诚的痛苦
和些许的谦恭,不是那种傻瓜的谦恭——
它是阴柔的:仿佛一位侍应生的表情。
嘴的模样再平常不过,线条宽而直,
沉稳安静,但必要时也会不吝言辞。
前额似乎还未印上世事的沧桑,
喜欢在阴影里,习惯俯视甚于仰望。
这一切,总的来说,只是些朦胧的影像——
永远不会,无论是在幸福还是苦难的时刻,
造成一种坚实的、不可变更的结果;
然而,仿佛有某种力量,从遥远的地方,
用零散之物筹划着一项严肃伟大的工作。
清洗尸体
有一阵子,他们已经习惯了他。然而,
当他们点燃厨房的灯,火苗在黑暗里
不安地闪烁跳动,这位陌生的死者
却又变得完全陌生。他们清洗他的脖子,
因为他们对他一无所知,清洗的时候
便用零碎的谎言编出了另一段经历。
这时,他们中的一个忍不住要咳嗽,
她咳的时候,蘸了醋的海绵只好暂时
留在死者脸上,湿漉漉的。另外一个
站在原地歇了一分钟。几滴水珠
从僵硬的刷子上掉下来,那只可怕的
扭曲的手仿佛要将整个房间抓住
让它明白,他已不再知道什么是渴。
他们的确明白了。仿佛突然感到窘迫,
短促地咳了一声,他们便继续清洗。
现在,他们的动作更忙乱,在沉默的
印着图案的墙纸上,他们宽大的影子
旋转,交错,摇摇晃晃,如同困在
一张网里,直到他们干完手里的活。
嵌在没有布帘遮挡的窗棂里的夜
不知道怜悯。无名的人静静地躺着,
干净,赤裸,将身边的一切安排。
荣光中的佛
一切中央的中央,一切核的核,
杏仁一样包裹着自己,日益甜蜜——
整个宇宙,最遥不可及的银河,
甚至更远,都是你的肉,你的果实。
此刻,你感觉所有的无偎依着你,
你巨大的壳在浩瀚空间里扩张,
那里,浓稠的汁液正涌动、漫溢,
被你无限的和平与宁静照亮。
亿万的星体旋转着穿越夜空,
它们的光辉映着你头顶的天穹。
但你的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
当所有星辰消亡,它仍将存在。
古代阿波罗石像的残躯
我们无法看见传说中他头部的模样,
一双眼睛仿佛即将成熟的水果。但是
体内的某种灿烂仍映亮了他的躯体,
恍若一盏灯;他的凝视虽已挪到下方,
却仍在力量中闪光。若不是这个缘由,
他弧形的胸膛绝不会令你如此炫目,
也不会有微笑穿过平静的髋和小腹,
延伸到那黑暗的中心,生命的源头。
若不是如此,这块石头将显得晦暗
而残破,在双肩透明的瀑布下面,
绝不会像一头野兽的毛皮那样发亮;
绝不会让人感觉,它所有的边界都将
如一颗星炸裂:因为它的每一个角落
都盯着你。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
夏日,雨前
突然间,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已从周围的所有绿色里逃遁;
你感觉,它正向窗户这边爬行,
了无声息。你听见附近林子里
珩科鸟嘶哑急切的叫喊,如同
某人收藏的那幅《圣·杰罗姆》*:
仅仅一个嗓音的孤独与激情
竟如此有穿透力,它尖利的呼吁
将在迫近的暴雨中得到回答。墙
和古老的肖像画恭顺地退了下去,
仿佛知道我们说话时它们不应在场。
此刻,褪色的挂毯反射着日光:
冰冷,神秘,让你想起童年的恐惧,
那些不安的时辰,曾经如此漫长。
*德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丢勒的名作。
黑猫
鬼魂,虽然看不见,仍像一个地点,
在目光的触击下发出回音;可是这里,
这片浓密的黑色毛皮的巫魅空间
让最锐利的凝视也彻底溶化,消失:
就像狂乱的疯子,当身边的一切
再不能令他镇静,便会嚎叫着猛撞
厚重的墙壁,如同撞击自身的黑夜,
感觉风暴逐渐止息,心灵归于清朗。
似乎所有射向它的目光
都被它藏匿起来;它就像
一位读者,翻阅着它们,
目光怨毒,脸色阴沉,
蜷缩睡觉时也守着它们。
可是,好像突然被谁惊醒,
它转过脸,注视着你,
你悚然看见:微小的自己
在它眼球的琥珀里囚禁,
像一只史前的昆虫。
火烈鸟
(巴黎植物园)
即使如弗拉格纳*般精妙的画笔
也无法表现它们的红与白,就像
有人夸耀自己情妇的动人模样,
只能说,“她太美,连她的睡姿
都分外柔媚。”它们自绿草间升起,
踩着粉红的长腿,并排着,略略
晃动,仿佛羽毛组成的巨大花朵,
引诱着(比弗瑞妮**还要风情旖旎)
它们自己;直到它们弯下脖颈,
迷离的大眼睛埋入柔软的羽绒:
苹果红和炭黑在那里隐藏。
嫉妒的尖叫撼动着鹦鹉的笼子;
它们却诧异地抬起头,一只
接一只,走进了自己的想象。
*法国18世纪著名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代表。
**古希腊著名的高级妓女。
最后的暮晚
(征得诺娜女士的许可而作)
然后是夜和远处的轰隆声,此刻
运兵的列车正开出,驶向战火。
他抬起头,在钢琴上继续弹奏,
目光越过空间,在她脸上驻留——
恍若凝视着一面镜子:她的容颜
每处细节都充盈着他的青春容颜,
他那隐现着痛苦的脸,流动的
乐音让它更美,更勾魂摄魄。
突然,镜中的影像碎裂了。她站在
窗前,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犹如鼓点。
他的手停下了。风从窗外吹进来。
镜台上,黑色军帽和它骷髅似的
象牙顶部透出一种不祥的诡异。
天鹅
在尚未完成的苦活中跋涉,
我们仿佛绑着腿,一路蹒跚,
就像行走的天鹅那样笨拙。
而死去——放下一切,不再感觉
我们每日站立的坚实的地面——
就像天鹅降落湖水时的忐忑。
等待它的是水温柔的迎接,
仿佛充满了敬畏和愉悦,
分开的细流守候在两旁;
而它,无限沉默,无限清醒,
尊贵,优雅,冷漠如冰,
开始在新的国度里滑翔。
成人
这一切伫立在她身上,整个世界
伫立在她身上,像挺拔的树一样,
高贵优雅,令人敬畏,没有形象,
却纯然是形象,仿佛上帝的约柜
庄严地,压在一个民族的肩上。
文学有历史。按照现代的文学概念所划分的文类,中国的文学史上溯至《诗经》,西方的文学史上溯至荷马史诗。然而,把文学作品的沿革当作历史加以研究却是非常晚近的事,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法国的文学史作为一门学科在大学建立并得到学术的承认,成为大学文科教育的基本知识系统之一。可以说,这是文学批评和研究最重要的转折点。我们今天已经把文学史当成一门理所当然的学问,但是在经历了“文学理论”对文学史的冲击之后,回望文学史的建立过程,也许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文学史,无论是其局限性还是价值。
经过18世纪“启蒙时期”的洗礼,欧洲观察世界的视点从神逐渐走向人。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等思想,推动了从本体论向认识论的转向。他从普遍的怀疑出发寻找理性的基础,认定只有那个正在怀疑的我是无法否认的:“那么我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什么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呢?那就是说,一个在怀疑,在领会,在肯定,在否定,在愿意,在不愿意,也在想象,在感觉的东西。”虽然笛卡尔是虔诚的基督徒,但是他的理性思想却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动摇了上帝的地位。从此,大写的理性逐渐取代了上帝的位置,人开始成为世界的主体,开始站在自然和世界的对面发现和认识世界。帕斯卡(Blaise Pascal)在《思想录》中的一段话表达了对人的理性思维的崇尚:“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人,作为思维的主体逐渐与作为思维客体的世界相分离。与认识论转向相对应的是向人类学的转向。康德哲学完成了一次“哥白尼式革命”,自此以后,世界之秩序并非自在之物,而是人的认识对象。人的理性和意志成为整个世界的出发点。福柯在《词与物》中总结了康德的三个问题:“当康德在自己的传统三部曲上添加了最后一个问题:于是三个批判问题(我能知道什么?我必须做什么?我可以希望什么?)就与第四个问题联系在一起,并以某种方式归于‘它的说明’:人是什么?”欧洲思想开始向人自身聚焦,由此产生了心理学、社会学、精神分析等一系列人文学科,它们将与文学史产生紧密的联系。而文学史自身的焦点也是人的问题:作品的造就者——作家。
直到法国大革命,欧洲的历史观与中国古代的历史观是比较接近的,类似“进步”或者“发展”的概念对于欧洲人的精神来说也是陌生的。在当时人们的意识中,人类的根本境遇是完全相同而不变的,历史事件被看成孤立的不连续的特殊事件,人类的秩序主要是空间性的,而不是时间性的。19世纪以前,描写历史故事则一直被当作一门艺术,属于文学的一部分,历史小说(roman historique)和历史著作被看作相类似的文学作品。贡巴尼翁在谈到史学与文学分离的过程的时候,说:“直到19世纪下半叶,尤其是最后25年,历史才真正成为一门科学,与文学分道扬镳,立身于科学之中……”历史逐渐从叙述话语转向实证知识,丹纳与米什莱争论的时候说道:“确实,历史是一门艺术,然而它同时也是一门科学。”新建立的历史学所具有的博学和实证的特性很快使它在人文学科中建立了强大的权威,而且成为解释人类社会变化的有力武器:一方面历史学为社会的变迁确立了时间上的轴线,并建立了从古到今的连续体;另一方面,它也能为现实世界提供“我们从何处而来”的说明,并且对未来提出种种构想。对“永恒秩序”的思考让位于对人类变化历程的解释,19世纪成为“历史”的世纪:从黑格尔到马克思,从米什莱到丹纳,历史成为人类反观自身的关键词。
对文学的思考同样也与上述的制度和思想的变化紧密联系在一起,通过圣伯夫、丹纳和朗松三位大师的贡献,文学史作为研究文学的专业逐渐建立起来,直到当下还是大学文学系的知识体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文学史被当做实证主义的文学理论,其最主要的特征就是通过对作家背景和身世的研究,包括作家的家庭、社会、教育、生活背景以及生活圈子,来解释作家的作品和创作,这是一种发生学的研究,文学史家们希望以自然科学中的因果律方式来回答文学创作过程中的因果规律。19世纪中后期的法国出现了三位重要的文学批评家,圣伯夫、丹纳和朗松把注意力集中在作家和作品的关系之上,创立了法国的文学史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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