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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勒律治《克丽斯德蓓》

柯勒律治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柯勒律治《克丽斯德蓓》


第一部


半夜了,城堡上钟声敲动,①

猫头鹰叫起来,把雄鸡惊醒:

"嘟──喂!嘟──呜!"

雄鸡也叫了,──又叫了一声,

刚睡醒,迷迷糊糊。


有钱的男爵──利奥林爵士

有一条看家狗,掉光了牙齿,

趴在它窝里(石头墙下方),

听钟声一响,它也就开腔:

叫四声──报刻,十二声──报时;

不翻晴雨,到时候,它总是

不轻不重地叫这么十六声;②

有人说,它瞥见了夫人的亡灵。③


今天晚上冷不冷?黑不黑?

晚上冷是冷,黑倒不黑。

薄薄的阴云摆开架势,

遮住了天空,却遮不严实。

云彩的后面,月亮正圆,

可是显得小,显得昏暗。

晚上冷飕飕,云彩阴沉沉,

五月还没来,还是四月份,

春天正在慢悠悠走近。


俊俏的小姐,克丽斯德蓓,

她是她父亲钟爱的宝贝,

这么晚,怎么还呆在林子里?

离城堡大门有两百多米!

昨天一整夜,她做梦不止,

梦见那同她订了婚的骑士;

今天,她半夜来到荒郊,

是来为远方的情郎祷告。


她悄悄走动,她一言不出,

叹气的声音又细又柔和;

除了苔藓和寄生灌木,

橡树上见不到什么绿色。

她在这棵橡树下跪倒,

她在一片寂静中祈祷。


陡然,这姑娘吓了一跳,

克丽斯德蓓,俊俏的小姐!

近处,近极了,一声哭叫──

究竟是什么,她难以辨别;

这声音就在老橡树那边,

又粗又大的老橡树那边。

晚上冷飕飕,树林光秃秃,

莫不是凉风在飒飒低语?

这会儿没有凉风吹拂,

连这位少女腮边的鬈发

也不曾吹动一丝半缕;

这会儿没有凉风飒飒。

连树梢最后一片红叶

也不曾动弹,也不曾摇曳──

它轻轻悬在最高的枝头,

只要能晃悠,它便晃悠。


少女的心呵,别跳得这么响!

耶稣!马利亚!保护这姑娘!

她披着斗篷,抱着胳膊肘,

悄悄走到了橡树的另一头。

那儿她瞧见了什么?


瞧见了一位明艳的女郎,

白丝绸袍子披在她身上,

月光下,这白袍闪烁幽光,

而她的脖子却更白更亮。

她光着脖子,光着胳膊,

没穿鞋,脚上有淡蓝的筋络;

头发里缠夹着宝石颗颗,

星星点点,光华四射。

真叫人骇然,在这儿竟会

瞧见这女郎──这么样骄媚,

一身穿戴得这么样华贵!


"圣母马利亚,大慈大悲!"

克丽斯德蓓叫道,"你是谁?"


这时,那个陌生的女人

回话了,嗓音微弱而甜润:

"我遭了大难,请你垂怜;

请伸手拉我一把,别怕!"

于是,克丽斯德蓓问她: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那女人

又回话,嗓音微弱而甜润:


"我父亲出身于高贵门庭,

我的名字就叫吉若丁。

昨天一大早,五名武士

把我这不幸的弱女子劫持;

威逼我,吓唬我,不准我叫嚷,

把我绑起来,驮在马背上。

那匹马跑起来其快如飞,

武士们跨着马紧紧跟随;

他们一个劲儿催赶不停,

白马穿过了浓黑的夜影。

老天爷会救我,确定无疑,

他们是什么人我不知底细。

一路上,我累得半死不活;

后来,五个里最高的一个

给我松了绑,扶我下了马,

(他那些伙伴叽叽喳喳,)

把我安顿在这棵树下;

他保证他们去去就回来,

上哪儿去了我说不明白。

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刚才,我迷迷糊糊听见

钟声敲响在近处的城楼。"

最后她说道:"求你伸伸手,

帮我这不幸的弱女子逃走。"

克丽斯德蓓便向她伸手,

好言劝慰美人儿吉若丁:

"娇艳的淑女!放心吧,今后

你可以指靠我的父亲:

利奥林爵士会乐于派遣

他那些勇敢的骑士和亲兵

护送你,让你自由而安全

回到你父亲尊贵的门庭。"


她们俩便向城堡走来,

只想快些走,却又走不快。

好心的小姐克丽斯德蓓

祝愿那女郎福星高照,

关照她:"我一家都已入睡,

宅院像墓园一样静悄悄;

利奥林爵士有病在身,

他就是醒了,也昏沉困倦;

你我走动别弄出声音;

娇贵的淑女!请你赏脸,

今夜就与我同榻而眠。"


克丽斯德蓓一走过城壕,

便掏出钥匙──配得多精巧!

城门正中央有小门紧闭,

把钥匙一拧,小门便开启;

城门里外用铁板加固──

这儿开出过严整的队伍。

像病痛发作,那女郎跌倒;

克丽斯德蓓不辞辛劳

把她搀扶(好沉的分量!)

跨过了门坎,进入了城墙;

那女郎霍然站起来行走,

仿佛她什么病痛也没有。


摆脱了恐惧,摆脱了危险,

她们俩喜滋滋穿过庭院。

满心虔诚的克丽斯德蓓

热情呼唤身边的那一位:

"让我们赞美圣母马利亚,

是她把你救出了苦海!"

"哎哟!哎哟!"吉若丁回答,

"我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摆脱了恐惧,摆脱了危险,

她们俩喜滋滋穿过庭院。


月色冷冰冰,那条看家狗

在狗窝外面睡得正熟。

它不曾醒来,然而,它却

怒吠了一声,真真切切!

这条狗,它会有什么烦恼?

在克丽斯德蓓面前,这畜生

从来也不曾怒吠过一声。

莫不是一只猫头鹰在叫?

是狗么?它会有什么烦恼?


她们俩一道走过厅堂,

脚步虽轻,也出了声响;

炉火不旺了,快要熄灭,

残灰周围是白灰碎屑;

那女郎一来,炉中便闪现

一条火舌,一道光焰;

克丽斯德蓓别无所见,

只见那女郎一双亮眼,

只见父亲盾牌上的浮雕

在昏暗壁龛里依稀映照。

克丽斯德蓓嘱咐:"轻点走,

我父亲容易醒,难得睡熟。"


克丽斯德蓓赤脚而行,

一级一级地悄悄攀登,

仿佛担心风儿会偷听;

一会儿朦胧,一会儿幽暗,

她们走过了男爵的房间;

死一般静寂,憋住了呼吸!

终于来到了她的闺房;

这时,吉若丁跨进门来,

脚儿踩到了灯心草上。④


长空开阔,淡月幽微,

月光照不见这里的深闺。


她们没亮光也能看到

这卧房雕砌得何等精妙;

为少女构筑适意的闺房,

全靠雕刻师巧运匠心,

雕出了繁富新奇的图象;

银灯一盏,用银链两根

栓在安琪儿一双脚上。


这盏灯这会儿昏昏暗暗,

克丽斯德蓓来把它修剪。

一经她修剪,灯就亮起来,

悠悠荡荡地来回摇晃。

可怜吉若丁遭难遭灾,

这会儿昏沉沉倒在地上。


"吉若丁小姐,你身子困乏,

我求你,把这杯甜酒喝下!

这种酒提神,这种酒真灵;

我母亲用野花把它酿成。"


"你母亲会不会慈悲为怀,

垂怜于我这孤苦的少女?"

克丽斯德蓓等道:"唉!

她已在生我的时辰死去。


白发老修士曾向我转告

母亲临终时留下的遗言:

'她结婚那天,我定能听到

城堡的大钟敲响十二点。'⑤

母亲呵!但愿你就在眼前!"

吉若丁也说:"但愿她出现!"


她嗓音突变,叫道:"走开!

枯瘦的母亲,游荡的亡灵!

我自有法力,能叫你走开!"

她这是怎么了,可怜的吉若丁?

她眼神恍惚,注视着什么?

她怎么瞧得见无形的死者?

她为何怪声喊叫:"女人!

走开!眼下的时辰归我;

尽管你是她的守护神,

你也得走开!这时辰归我。"


克丽斯德蓓挨着她跪下,

蓝澄澄的两眼仰望苍天,

叹道:"是那次可怕的绑架

把你折腾得痴痴癫癫。"

那女郎擦了擦湿冷的额角,

"现在没事了!"她颓然说道。


又喝了一口野花酒浆,

明澈的大眼闪出光彩,

吉若丁从她躺着的地方

一下子笔直站起身来。

这女郎看上去娇艳无比,

像来自异邦的名门佳丽。


这名门淑女开言致意:

"克丽斯德蓓,圣洁的生灵!

你敬爱神明,神明也爱你;

温柔的少女呵!为了神明,

为了你对我的隆情厚意,

我自然也该略尽微力,

试图来报答你的恩情。

你先歇息吧,脱掉衣袍;

我睡觉之前还要祷告。"


听从了这位女郎的主意,

"好吧!"克丽斯德蓓回答。

她脱衣,露出柔润的肢体,

以娴雅的风姿轻轻躺下。


但她脑海中思绪奔涌,

忖度着难料的祸福吉凶;

她总想闭眼,眼总是不闭,

干脆一骨碌翻身坐起,

她坐在床头,支着胳膊肘,

察看吉若丁,这名门闺秀。


只见她低头坐在灯影里,

转动着明眸徐徐四顾;

她大声吸气,仿佛在颤栗,

把胸脯下面的腰带解除;

白丝绸袍子,贴身的衣裳,

一下子通通滑落到脚边,

赫然袒露出胸脯和侧面──

这景象只能在梦中瞥见

而不能吐露!望圣母慈悲!

保护温良的克丽斯德蓓!⑥


吉若丁兀自不说也不动,

神色显示出含辛忍痛;

犹如病弱者擎举重物,

要汲取内力才能应付,

她偷觑这少女,一再踌躇,

蓦然间,仿佛受到了轻慢,

她横眉傲视,毅然决然

躺下了,在这少女的身边!

她轻舒双臂,搂住这少女,

噢,哎哟!

她面带愁容,低声细语:

"我这胸脯跟你一接触,

就会有一种魔力显出,

这魔力要主宰你的谈吐;

你今晚会发现,明朝会熟悉

我的羞辱和悲哀的印记;

你休想抗争,

因为只有你

有资格宣称:

在那幽林里,

听到了一声呜咽或低语,

瞧见了一位明艳的淑女,

你出于仁爱,带她回家来,

从那片瘴气里救出她来。"


*这是一首没有写完的叙事长诗。作者原来计划共写五部,约一千四百行。他于1797年写了第一部,1800年写了第二部,1801年写了第二部尾声,合计六百七十七行,此后就没有再写了。由于拜伦的帮助,第一部和第二部得以在1816年出版。

①"城堡"指利奥林爵士的城堡。城堡中有朗岱爵府,是利奥林和克丽斯德蓓的住处。

②老式的自鸣钟既报时也报刻,到了十二点,合计十六下。这几行诗是说,每到十二点,城堡的大钟敲响十六下,这条看家狗也跟着叫十六声。

③"夫人"指已死的利奥林爵士夫人,克丽斯德蓓之母。

④古代英国人常在室内铺洒灯心草,其作一用略如后来的地毯。

⑤"她"指克丽斯德蓓,"我"指利奥林爵士夫人。

⑥克丽斯德蓓窥视吉若丁脱衣,发现她身体略似蛇形,有鳞状物。



第一部 尾声


那是迷人的,要是能看到

克丽斯德蓓虔诚地跪倒

在那棵像树下喃喃祷告。

枝上有苔无叶,

树影参差摇曳,

她沐着溶溶淡月,

吐露温柔的誓约。

她那双纤纤嫩嫩的手掌

合拢了,有时举到胸脯;

她的脸,顺从于佳境或逆境,

那脸色不是苍白,是白净,

一双清而更亮的蓝眼,

泪珠儿正要从中涌现。


她睁着眼睛睡着了,(真不幸!)

睡着了,沉入可怕的梦境;

其实,可怕的梦境里(我明知)

梦见的只有那一桩,那就是──

羞辱和悲哀!这会是她么?

是在橡树下跪倒的她么?

而那个侵害者,施展魔力,

正把这少女搂在怀里,

却睡得似乎平静而安泰,

像一位慈母偎抱着婴孩。


一颗星沉落,一颗星升起:

吉若丁!自从你轻舒双臂

把克丽斯德蓓牢牢拘禁,

你已经占用了一个时辰──

你已经如愿!那个时辰里,

池沼边,溪水畔,夜鸟都沉寂。①

这会儿它们又开始欢呼:

峭壁上,古堡旁,"嘟─呜!嘟─呜!"

密林中,荒野里,"嘟─呜!嘟─呜!"


看吧!克丽斯德蓓已经

从痴迷昏睡中渐渐清醒:

神情变得忧郁而宁静;

肢体松驰了;一双眼珠

被眼皮封闭;泪珠儿涌出──

大颗泪珠儿使睫毛发亮!

不时她又有笑容流露,

像婴儿瞥见了一道闪光!


她就是这般,又哭又笑,

这位娟秀的少女仿佛

默默隐居在荒原幽处,

时时祈祷着,梦中也祈祷。

要是她不安地走来走去,

只怕是由于环流的血脉

流得太急了,使脚儿胀痛。

无疑,她瞥见了亲切的仪容。

莫不是她的守护神出现?

莫不是她母亲来到身边?

欢乐中,忧患中,她都清楚;

凡人有央求,神灵会救助,

慈悲的苍天俯临着万物!


① "夜鸟"指夜间活动的鸟类,如猫头鹰等。




第二部


"每一声晨钟都是丧钟──

催我们咽气,给我们送终。"

这句话,利奥林初次说出口,

是在她夫人死去的时候;

这句话,他还会说了又说,

直到他自己临终的时刻!


于是便有了例行公事:

天一亮,教堂司事便准时

去撞击大钟;撞一下之后,

把四十五颗念珠儿数够,

再撞第二下──像丧钟鸣奏!

从温德密湖到勃拉萨赫,①

人人都听着──非听不可。


吟游诗人勃雷西说道:

"钟声让它响,报丧让它报!

让教堂司事迷迷糊糊、

慢慢吞吞数他的念珠!

要打发时光,有的是路数。

在朗岱峰顶,在女巫之窝,②

在横遭劈裂的丹金瀑布,③

风声似洪钟,山岩似绳索,

把三名司事的阴魂禁锢,④

阴魂便把死亡的簿籍

一一交还阳世的兄弟;

他们数念珠刚一数完,

丧钟便悲鸣,把魔君触犯,

巴罗谷响起了喧腾的欢笑,⑤

那是魔君在大肆讥嘲。"


一片肃静中,喧腾的欢笑

穿云破雾,响彻青霄;

吉若丁恢复了从容镇定,

从床上坐起来,举止轻盈,

披上了她的白丝绸衣衫,

神色自如地梳妆打扮;

无疑,是她的魔力和符咒

把昏睡的少女从梦中唤醒。

"克丽斯德蓓,你还没睡够?

我相信,你睡得十分安宁。"


克丽斯德蓓定睛细觑

那与她同榻而眠的淑女──

还不如说是:仔细打量

她在橡树下扶起的女郎──

比昨夜更美了!美得出奇!

也许,这是安恬的熟睡

给她带来的福分和实惠;

她说起话来,容颜和神气

表达了彬彬有礼的感激,

仿佛胸脯也更加隆起,

绷紧了她那紧束的胸衣。

克丽斯德蓓说:"我犯了罪孽!

幸而无事,感谢老天爷!"

以低微、颤抖而柔婉的音调

她向那高贵的女郎问好,

此刻,她迷茫困惑的心情

正像那栩栩犹存的梦境。


克丽斯德蓓匆匆起床,

匆匆穿戴,整顿衣裳;

向耶稣祷告,切切祈求

洗涤她不为人知的罪咎

然后便领着吉若丁小姐

去见她父亲,利奥林爵爷。


温柔的少女,颀长的女郎,

双双步入爵府的厅堂;

童仆和侍从在两旁迎候,

她们来到了客厅门口。


利奥林爵士站起身来,

把她的娇女拥入胸怀;

这时,看到了吉若丁小姐,

他眼中露出惊奇和喜悦;

见她的如此华贵而明艳,

便向它致意,礼貌周全。


他听这女郎自述身世,

当她说出她父亲的姓氏,

为何惊动了利奥林爵士?

他把这姓名叨念不迭──

特莱缅的罗兰•德沃勋爵!⑥


年轻的时候,他们是知己;

但流言蜚语戕害了友谊;

恒久的交情只应天上有,

人间处处是荆棘成堆;

年轻人浮躁,对着好朋友

也会恶狠狠暴跳如雷。

照我猜想,利奥林与罗兰

偶然间发生了口角争端;

他们本来是最亲的兄弟,


却互相辱骂,互相鄙弃;

两人分手了──再不见面!

然而,双方却同样发现

心境空虚,甩不掉悲苦,

隔绝未能使创伤平复;

好似山崖被劈成两半,

阴沉的海水便流注其间,

但不论炎暑、冰霜或雷电,

都没有能力把旧迹前缘

清扫一边,或连根斩断。


利奥林站着,沉思有顷,

凝神注视着女郎的面影:

特莱缅青年勋爵的容颜

在他的心底翩翩重现。


男爵忘了他一把年纪,

无名怒火从心头升起;

他凭借耶稣的名义起誓:

"我要用号角和庄严仪式

向四面八方广为传布:

劫持这高贵淑女的武夫

是为非作歹的无耻狂徒!

倘若狂徒们胆敢不服,

传令官就会指定一星期,

叫他们都在那个星期里

来到我家的比武场地,

那时,我要叫这些家伙

卑劣的灵魂和躯体分离!"

他眼珠转动,闪闪如电火!

只因这淑女横遭侵害,

而她,正是他朋友的女孩!


他潸然泪下,满腔怜惜,

向俏丽女郎伸出了双臂,

吉若丁投入男爵怀抱里,

她眉似目展,久久偎依。

克丽斯德蓓见此情状,

心头便涌现一个幻象:

可怖的幻象,触觉,痛楚!

瑟缩着,颤栗着,她再次目睹──

(温良的少女呵!真不幸!难道

这样的景象该让你见到?)



她再次目睹那熟悉的胸脯,

那冰冷的胸脯她再次接触,⑦

她倒抽一口气,嘘嘘作响,

利奥林急忙回头张望,

只见他女儿两眼朝天,

仿佛在祈祷,求上帝垂怜。


那触觉,那幻象,已经消隐,

继之而来的是亲切的形影:⑧

当她在吉若丁怀抱里睡定,

这形影曾使她憩息得安宁,

这形影把欢乐送入她心境,

把笑意送到她眼角唇边,

有如黎明送来的光焰!


利奥林爵士觉得奇怪,

便问:"孩子,你哪儿不自在?"

"不要紧,会好的,"她女儿回答;

她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话,

因为那魔力呵,过于强大!


见了面之后,利奥林认定

吉若丁具有圣洁的品性;

他的妩媚中糅合着着伤感,

仿佛她心头忐忑不安──

生怕得罪了克丽斯德蓓;

她殷切恳请,语气谦卑,

恳请利奥林毫不迟延,

把她送回她父亲的宅院。


"不!"利奥林说道,"别着急!

诗人诗人雷西!这任务交给你;

动身吧,奏起昂扬的乐曲,

跨上那金鞍玉辔的名驹,

叫你心爱的后生跟着你,

背着你的琴,哼着你的歌,

两人都穿上庄重的黑衣,

爬山赶路切莫耽搁,

路上要提防外来的流浪汉,

免得被他们胡搅蛮缠。


"你一渡过厄兴河,诗人!

便赶快登上诺尔伦高地,

再急忙穿过黑迦士丛林,

一会儿就到了城堡的前门──

城堡在苏格兰荒原上耸立。⑨

"勃雷西!勃雷西!你马儿跑得快,

快奔向罗兰勋爵的第宅,

用嘹亮的琴声把蹄声掩盖!

比琴声更嘹亮,向勋爵高呼:

'你女儿平安,在朗岱爵府!

娇美的吉若丁平安而自由;

利奥林爵士向你问候,

他请你莫迟延,火速出发,

带上你浩浩荡荡的人马,

把你心爱的女儿接回家;

他会在半路上与你相见,

带上他浩浩荡荡的兵员,

坐骑喘吁吁,白沫四溅。'

诗人呵!凭我的荣誉起誓:

我悔不当初,不该在那一日

对我的好朋友罗兰勋爵

说出那些话,狂悖而暴烈!

自从那不幸的时辰以后,

已经度过了多少春秋,

我再也找不到一位友人

像罗兰•德沃那样知心。"


吉若丁跪下,抱住她双膝,

仰脸望着他,脸上有泪痕;

勃雷西嗓音微微颤栗,

和善地招呼在场的人们:

他说:"尊贵的男爵!你的话

比我的琴声更为温雅;

望你能俯允我的恳请──

今天我不想走马登程;

只因我做了一个怪梦,

梦中有异象向我示警,

我便用琴声立下誓言:

要从树林里清除凶险!

睡梦中,我瞧见那只鹁鸽──

你心爱的鸟儿,性子最温和,

你叫它'克丽斯德蓓',爵士!

和你女儿的芳名一致。

我瞧见它在林子里,草地上,

宛转悲鸣,扑腾着翅膀;

我瞧见它扑腾,听见它啼叫,

却不知这鸟儿有什么烦恼;

在它的身边,什么也见不到,

就只有树下茸茸的绿草。


"睡梦中,我想,我该去看看,

看那儿到底有什么事情,

那鸟儿遭受了什么磨难,

才倒在地下一个劲儿扑腾。

我到了那儿,左看右瞧,

看不出那鸽子为什么哀叫;

想起它女主人心肠那么好,⑩

我便弯下腰,去看个分晓:

原来是绿莹莹小蛇一条

在它的脖子、翅膀上盘绕,

像周遭的青草一样绿莹莹,

缩着头,紧挨着鸽子的头颈;

它随着鸽子而扭动、起伏,

两个的脖子都胀得老粗!

我醒了,正是半夜辰光,

城堡的钟声在耳边回荡;

虽然睡眠已一去不返,

那一番梦境却不曾消散,

还在我眼前活灵活现!

就在这一天,我立下誓言:

要高唱圣歌,把诗琴高奏,

在那座林子里往复巡游,

决不许邪物在那儿逗留。"


这些话,利奥林似听非听,

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

他爱怜的目光投向吉若丁,

以殷勤而又和婉的声调

对她说:"温柔的淑女!你是

罗兰勋爵的娇美的鸽子!

你父亲和我持有的武器

比圣歌更威严,比诗琴更有力,

定叫那条蛇一败涂地!"⑾

他边说边吻女郎的额头,

吉若丁显出少女的娇羞,

她垂下又亮又大的两眼,

把身子转过去,妩媚而腼腆;

轻轻款款地提起衣裙,

才提了起来,又滑了下去;

只见她两臂交叠在胸前,

头颈俯垂于胸乳之间,

斜着眼,向克丽斯德蓓偷觑──

耶稣!马利亚!保护这少女!


蛇眼闪动着──畏怯而阴沉!

吉若丁两眼缩小了,须臾

缩成了一双蛇眼,那眼神

小半是憎恨,大半是恐惧,

乜斜着,偷觑克丽斯德蓓!──

这异象顷刻便消失无余;

克丽斯德蓓昏昏如醉,

站不稳脚跟,绊倒在地上,

她簌簌发抖,嘘嘘作响;

吉若丁又一次回头张望:

像在困境里央告求援,

她转动又亮又大的两眼

充满惊疑,又充满愁苦,

向利奥林爵士耽耽注目。


克丽斯德蓓神思迷惘,

什么都不见,只见那异象!

这毫无心计的纯真少女,

不知怎么了,竟痴痴癫癫,

竟如此沉迷地潜心专注于

那一幅脸相,那一双蛇眼:

此刻,她全部身心都投向

心目中那独一无二的图像,

麻木而顺从地依样模拟

那阴郁、奸邪、憎恨的神气!

她昏昏如醉,一直在冥想

那种斜睨的神情和目光;

就在她父亲眼前,带一点

勉强的、难以察觉的同情,

她竭力使那种神情重现──

用如此清白无邪的眼睛!


她一从迷离恍惚中清醒,

喘口气,便默默祷告神明;

俯伏在地下,向男爵恳请:

"凭我母亲的在天之灵,

我求您把这女人赶走!"

别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心里明白,却无法说出──

那强大的魔力已将她镇住。


你怎么恼怒得神色变了样?

利奥林爵士!你这独生女,

你这宝贝儿,伏在你脚旁──

这样美,这样纯洁而温良!

为了她,你的夫人才死去!

凭着她母亲的痛楚悲辛,

你不能叫这孩子受委屈!

为了她,为了你,而不为别人,

她母亲临终时切切低语,

祈求她为之而死的婴孩

会成为你的荣耀和欢快!

这祈求使她得到了慰藉,

减轻了痛楚,利奥林爵士!

对这个孩子,你怎能侮蔑?

她的,你的,唯一的孩子!


这样的念头,在男爵脑子里

倘若也多少闪现过一些,

那也只增添了他的怒气,

使他的心境更为恶劣。

他心绪纷乱,又气又急,

他两眼冒火,两颊发颤:

这实在丢脸,在这把年纪!

他独生女儿让他丢了脸!

朋友的孩子刚逃脱祸殃,

他理应给予殷勤的接待,

而女人的嫉妒和别种心肠

竟把这好事横加败坏!

他转动眼珠,目光严峻,

瞪着那温文有礼的诗人,

厉声喝道:"怎么,勃罗西!

我早就叫你走了!怎么你

还磨磨蹭蹭?"诗人动了身;

这上了年纪的男爵,利奥林,

转身不理他温良的爱女,

却挽着吉若丁向前走去!⑿



第二部 尾声


瞧这个小孩子,乖巧的小精灵,⒀

跳舞给自己看,唱歌给自己听;

脸蛋儿红扑扑,腮帮子圆溜溜,

他样样能得到,用不着去寻求;

天真的憨态呈现在眼前,

一见之下,父亲的两眼

便充满光辉,父亲的心胸

也充满欢悦──又甜又浓,

只好用几句无心的嘲骂

把过多过剩的怜爱来打发。

不相干的念头捏合在一起──

这大概没错,自有道理;

对失灵的符咒发发牢骚,

拿无害的过去开开玩笑。

听得出来:嘲骂的话儿里,

字字回荡着怜爱的情意──

这大概也没错,入情入理。

哪怕在这罪恶的人间,

心思和情意都容易变迁──

起因无非是怒气和痛苦,

(那么,少不了悲哀和羞辱!)

这孩子的调门呵,照常不变。


1797──1801


①温德密湖位于威斯特摩兰郡与兰开夏郡之间,是英格兰第一大湖。湖东有温德密镇。勃拉萨赫,地名,方位不详。

②朗岱峰在威斯特摩兰郡西北部。女巫之窝,地名,不详。

③丹金瀑布在威斯特摩兰郡,离格拉斯密不远。

④"三名司事的阴魂",原文直译当为"三个有罪的教堂司事的阴魂"。是否有什么典故出处,译者曾请教钱仲书先生,钱先生说:此处并非用典,也无出处可查。

⑤巴罗谷,坎伯兰郡风光秀丽的谷地,德文特河流经其间,离柯勒律治住过的凯西克镇不远。

⑥特莱缅,地名,方位不详。研究者们认为:这首诗中的吉若丁是一个冒名顶替的女怪,并不真是罗兰•德沃勋爵的女儿。

⑦蛇是冷血动物,所以吉若丁的胸脯是冰冷的。

⑧"亲切的形影",即上文的"亲切的仪容"(见第一部尾声),指克丽斯德蓓母亲的形象。

⑨以上两行的"城堡"指罗兰•德沃勋爵的城堡。

⑩"女主人"指克丽斯德蓓。

⑾克丽斯德蓓是鸽子,而吉若丁是蛇。利奥林却以为吉若丁是鸽子,害她的人才是蛇。由此引发了利奥林、克丽斯德蓓父女之间的矛盾。

⑿这首诗作者原拟写五部,只完成了两部。据研究者和注家考证:作者所设想的后面三部主要情节大致是:利奥林爵士把勃雷西遣走以后,吉若丁用魔法控制了利奥林,勃雷西回来后,吉若丁摇身一变,变成了克丽斯德蓓久别的未婚夫,迫切要求结婚,克丽斯德蓓只好答应。在教堂正要行礼之时,真的未婚夫来了,吉若丁仓皇逃走,教堂里响起了克丽斯德蓓亡母的声音,二人遂奉命完婚。

⒀一般注家都认为:此处"小孩子"是指作者的儿子哈特利。第二部尾声作于是乎1801年,当时哈特利五岁。


杨 德 豫 /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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