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达祖词集

史达祖(1163？－1220？)，字邦卿，号梅溪，汴京(今河南开封)人，寓居杭州。早年屡试不第，曾于扬州及荆楚一带任过幕职。宋宁宗嘉泰开禧年间(1201—1207)，受韩侂胄赏识，任中书省堂吏，并曾随李璧出使金廷。开禧三年（一二〇七）韩侂胄北伐失败，遭弹劾被杀，史达祖受株连,处黥刑流放。

史达祖与当时词人姜夔多有交往，二人词作齐名，曾显赫一时，人称“姜史”。史达祖也颇受姜夔赞赏，称其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

史达祖词奇秀清逸，工于咏物，且刻划精工、形神兼备。如《绮罗香·咏春雨》中：“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又如《双又燕·咏燕》中：“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再如《临江仙》“愁与西风应有约，年年同赴清秋。”等等，都是绝佳之笔。另有可嘉之处，虽是“咏燕”“咏春雨”，并不见“燕”和“春雨”字样，也并无一字可直观作者情感，然景和物已传神入化，作者情感已自在其中。南宋另一词人张鎡在史达祖《梅溪词序》中赞道：“辞情俱到，纤峭泉底，去尘眼中，妥贴轻圆，特其余事。至于夺苕艳于春景，起悲音于商素，有环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荡淫之失，端可以清真，平睨方回，而纷纷三变行辈，几不足数。”此虽有过誉之嫌，然史达祖词水平之高，亦可见其一斑。

由于韩侘胄的关系，史达祖的作品也被贬损，文字散失很多。今仅《梅溪词》传世，《全宋词》存词一百一十余首。

绮罗香

东风第一枝

灯夕清坐

酒馆歌云，灯街舞绣，笑声喧似箫鼓。太平京国多欢，大酺绮罗几处。东风不动，

照花影、一天春聚。耀翠光、金缕相交，苒苒细吹香雾。

羞醉玉、少年丰度。怀艳雪、旧家伴侣。闭门明月关心,倚窗小梅索句。吟情欲断,

念娇俊、知人无据。想袖寒、珠络藏香，夜久带愁归去。

玉楼春

社前一日

游人等得春晴也，处处旗亭堪系马。雨前秾杏尚娉婷，风后残梅无顾藉。

忌拈针线还逢社，斗草赢多裙欲卸。明朝双燕定归来，叮嘱重帘休放下。

玉楼春

赋梨花

玉容寂寞谁为主，寒食心情愁几许。前身清澹似梅妆，遥夜依微留月佳。

香迷胡蝶飞时路，雪在秋千来往处。黄昏著了素衣裳，深闭重门听夜雨。

喜迁莺

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翠眼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直。自怜诗

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最无赖，是随香趁烛，曾伴狂客。

踪迹，谩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院灯疏，梅厅雪在，谁与细倾春碧。旧

情拘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怕万一，误玉人、夜寒帘隙。

万年欢

春思

两袖梅风，谢桥边、岸痕犹带阴雪。过了匆匆灯市，草根青发。燕子春愁未醒，误

几处、芳音辽绝。烟溪上、采绿人归，定应愁沁花骨。

非干厚情易歇，奈燕台句老，难道离别。小径吹衣,曾记故里风物。多少惊心旧事,

第一是、侵阶罗袜。如今但、柳发晞春，夜来和露梳月。

阮郎归

龙香吹袖白藤鞭，帽檐冲柳烟。一春几度画桥边，东风听管弦。

花活计，酒因缘，从人嘲少年。真须吟就绿杨篇，湾头寄小怜。

阮郎归

月下感事

旧时明月旧时身，旧时梅萼新。旧时月底似梅人，梅春人不春。

香入梦，粉成尘，情多多断魂。芙蓉孔雀夜温温，愁痕即泪痕。

眼儿媚

寄赠

潘郎心老不成春，风味隔花尘。帘波浸笋，窗纱分柳，还过天津。

近时无觅湘云处，不记是行人。楼高望远，应将秦镜，多照施颦。

眼儿媚

代答

儿家七十二鸳鸯，珠佩锁瑶箱。期花等月，秦台吹玉，贾袖传香。

十年白玉堂前见，直是翦柔肠。将愁去也，不成今世，终误王昌。

忆瑶姬

骑省之悼也

娇月笼烟，下楚领、香分两朵湘云。花房渐密时，弄杏笺初会，歌里殷勤。沈沈夜

久西窗，屡隔兰灯幔影昏。自彩鸾、飞入芳巢，绣屏罗荐粉光新。

十年未始轻分，念此飞花，可怜柔脆销春。空余双泪眼，到旧家时郎谩染愁巾。袖

止说道凌虚，一夜相思玉样人。但起来、梅发窗前，哽咽疑是君。

南歌子

采绿随双桨，看山藉一筇。关南桃树几番红，昨夜诗情频在、雨声中。

花径无云隔，苔垣只梦通。旧欢一饷可过从，试觅鸳鸯新杏、简春风。

风流子

红楼横落日，萧郎去、几度碧云飞。记窗眼递香,玉台妆罢,马蹄敲月，沙路人归。

如今但，□莺通信息，双燕说相思。入耳上歌，怕听琴缕，断肠新句，羞染乌丝。

相逢南溪上，桃花嫩、娇样浅淡罗衣。恰是怨深腮赤，愁重声迟。怅东风巷陌，草

迷春恨，软尘庭户，花误幽期。多少寄来芳字，都待还伊。

风流子

飞琼神仙客，因游戏、误落古桃源。藉吟笺赋笔,试融春恨,舞裙歌扇，聊应尘缘。

遣人怨，乱云天一角，弱水路三千。还因秀句，意流江外，便随轻梦，身堕愁边。

风流休相误，寻芳纵来晚，尚有它年。只为赋情不浅，弹泪风前。想雾帐吹香，独

怜奇俊，露杯分酒，谁伴婵娟。好在夜轩凉月，空自团圆。(月轩，其号也。)

金盏子

奖绿催红，仰一番膏雨，始张春色。未踏画桥烟，江南岸，应是草秾花密。湔裙尚

忆蘋溪，觉诗愁相觅。风光外，除是倩莺烦燕，漫通消息。

梨花夜来白，相思梦，空阑一株雪。深深柳枝巷陌，难重过，弓弯两袖云碧。见说

倦理秦筝，怯春葱无力。空遣恨，当时秀句，苍苔蠹壁。

杏花天

清明

软波拖碧蒲芽短，画桥外、花晴柳暖。今年自是清明晚，便觉芳情较懒。

春衫瘦、东风翦翦，过花隖、香吹醉面。归来立马斜阳岸，隔岸歌声一片。

杏花天

古城官道花如霰，便恰限、花间再见。双眉最现愁深浅，隔雨春山两点。

回头但、垂杨带苑，想今夜、铜驼梦远。行人去了莺声怨，此度关心未免。

杏花天

细风微月垂杨院，记年少、春愁一点。栖莺未觉花梢颤，踏损残红几片。

长安共、日边近远，况老去、芳情渐减。屏山几夜春寒浅，却将因而梦见。

杏花天

扇香曾靠腮边粉，旧尘埋、月轮有晕。南风未似愁来近，前事临窗隐隐。

凉花畔、云歌露饮，梦断了、终难再问。鸳鸯带上三生恨，将泪揩磨不尽。

三姝媚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倦出犀

帷，频梦见、王孙骄马。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

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可惜

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

寿楼春

寻春服感念

裁春衫寻芳，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谁念我,今无肠。

自少年、消磨疏狂。但听雨挑灯，敧床病酒，多梦睡时妆。

飞花去，良宵长。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身是客，愁

为乡。算玉箫、犹逢韦郎。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苹藻香。

于飞乐

鸳鸯怨曲

绮翼兼羽兼羽，问谁常借春陂。生愁近渚风微。紫山深，金殿暖，日暮同归。白头

相守，情虽定、事却难期。

带恨飞来，烟埋秦草，年年枉梦红衣。旧沙间，香颈冷，合是单栖。将终怨魂，何

年化、连理芳枝。

南浦

玉树晓飞香，待倩它、和愁点破妆镜。轻嫩一天春，平白地、都护雨昏烟暝。幽花

露湿，定应独把阑干凭。谢屐未蜡，安排共文鹓，重游芳径。

年来梦里扬州，怕事随歌残，情趁云冷。娇眄隔东风，无人会、莺燕暗中心性。深

盟纵约，尽同晴雨全无定。海棠梦在，相思过西园，秋千红影。

探芳信

谢池晓，被酒滞春眠，诗萦芳草。正一阶梅粉，都未有人扫。细禽啼处东风软，嫩

约关心早。未烧灯，怕有残寒，故园稀到。

说道试妆了，也为我相思，占它怀抱。静数窗棂,最欢听鹊声好。半年白玉台边话,

屡见钩小。指芳期，夜月花阴梦老。

祝英台近

柳枝愁，桃叶恨，前事怕重记。红药开时,新梦又溱洧。此情老去须休,春风多事。

便老去、越难回避。

阻幽会，应念偷翦酴醿，柔条暗萦系。节物移人，春暮更憔悴。可堪竹院题诗，藓

阶听雨，寸心外、安愁无地。

祝英台近

蔷薇

绾流苏，垂锦绶。烟外红尘逗。莫倚莓墙，花气酽如酒。便愁醺醉青虬,蜿蜿无力,

戏穿碎、一屏新绣。

谩怀旧，如今姚魏俱无，风标较消瘦。露点摇香，前度翦花手。见郎和笑拖裙，匆

匆欲去，蓦忽地、肯留芳袖。

祝英台近

落花深，芳草暗，春到断肠处。金勒骄风，欲过天堤去。翠楼葛领西边,恰如曾约,

画阑映、一枝琼树。

正凝伫，芳意欺月矜春，浑欲便偷许。多少莺声，不敢寄愁与。谢郎日日西湖，如

今归后，几时见、倚帘吹絮。

钗头凤

寒食饮绿亭

春愁远，春梦乱，凤钗一股轻尘满。江烟白，江波碧，柳户清明，燕帘寒食。忆忆忆。

莺声晓，箫声短，落花不许春拘管。新相识，休相失，翠陌吹衣，画楼横笛。得得得。

西江月

闺思

西月淡窥楼角，东风暗落檐牙。一灯初见影窗纱，又是重帘不下。

幽思屡随芳草，闲愁多似杨花。杨花芳草遍天涯，绣被春寒夜夜。

西江月

赋木犀香数珠

三十六宫月冷，百单八颗香悬。只宜结赠散花天，金粟分身显现。

指嫩香随甲影，颈寒秋入云边。未忘灵鹫旧因缘，赢得今生圆转。

西江月

一片秋香世界，几层凉雨阑干。青天不惜烂银盘，借与先生为劝。

酒唤诗来酒外，人言身在人间，如何得似碧云间，且共嫦娥相伴。

西江月

舟中赵子野有词见调，即意和之

裙折绿罗芳草，冠梁白玉芙蓉。次公筵上见山公，红绶欲衔双凤。

已向冰奁约月，更来玉界乘风。凌波袜冷一尊同，莫负彩舟凉梦。

庆清朝

坠絮孳萍，狂鞭孕竹，偷移红紫池亭。余花未落，似供残蝶经营。赋得送春诗了，

夏帷撺断绿阴成。桑麻外，乳鸠稚燕，别样芳情。

荀令旧香易冷，叹俊游疏懒，枉自销凝。尘侵谢屐,幽径斑驳苔生。便觉寸心尚老,

故人前度谩丁宁。空相误，祓兰曲水，挑菜东城。

桃源忆故人

双鸳蹙月天津近，归后嫩情常剩。灯市一年愁凝，心共梅花冷。

网尘洞户春沉静，衰尽冶游情性。羞见素娥娇影，明似愁鸾镜。

桃源忆故人

赋桃花

明霞烘透春机杼，春在明霞多处。我是有诗渔父，一梦秦天古。

柳枝巷陌深朱户，墙外风流一树。十五年来凝伫，弹尽胭脂雨。

花心动

风约帘波，锦机寒、难遮海棠烟雨。夜酒未苏，春枕犹敧，曾是误成歌舞。半褰薇

帐云头散，奈愁味、不随香去。尽沈静、文园更渴，有人知否。

懒记温柔旧处，偏只怕、临风见他桃树。绣户锁尘，锦瑟空弦，无复画眉心绪。待

拈银管书春恨，被双燕、替人言语。意不尽，垂杨几千万里。

解佩令

人行花坞,衣沾香雾。有新词、逢春分付。屡欲传情,奈燕子、不曾飞去。倚珠帘、

咏郎秀句。

相思一度,秾愁一度。最难忘、遮灯私语。澹月梨花,借梦来、花边廊庑。指春衫、

泪曾溅处。

菩萨蛮

夜景

梨花不碍东城月，月明照见空兰雪。雪底夜香微，褰帘拜月归。

锦衾幽梦短，明日南堂宴。宴罢小楼台，春风来不来。

菩萨蛮

赋玉蕊花

唐昌观里东风软，齐王宫外芳名远。桂子典刑边，梅花伯仲间。

笼茸锼暖雪，琐细雕晴月。谁驾七香车，绿云飞玉沙。

菩萨蛮

赋软香

广寒夜捣玄霜细，玉龙睡重痴涎坠。斗合一团娇，偎人暖欲消。

心情虽软弱，也要人抟搦。宝扇莫惊秋，班姬应更愁。

贺新郎

花落台池静。自春衫闲来，老了旧香荀令。酒既相违诗亦可，此外去沈梦冷。又催

唤、官河兰艇。匝岸烟霏吹不断，望楼阴、欲带朱桥影。和草色，入轻暝。

裙边竹叶多应剩。怪南溪见后，无个再来芳信。胡蝶一生花里活，难制窃香心性。

便有段、新愁随定。落日年年宫树绿，堕新声、玉笛西风劲。谁伴我，月中听。

贺新郎

绿障南城树。有高楼衔城，楼下芰荷无数。客自倚阑鱼亦避，恐是持竿伴侣。对别

浦、扁舟容与。杨柳影间风不到，倩诗情、飞过鸳鸯浦。人正在，断肠处。

两山带着冥冥雨。想低帘短额，谁见恨时眉妩。别为清尊眠锦瑟，怕被歌留愁住。

便欲趁、采莲归去。前度刘郎虽老矣，奈年来、犹道多情句。应笑煞，旧鸥鹭。

贺新郎

鹊翅西风浅。乍疏云垂幔，近月银钩将卷。天上应闲支机石，前度芳盟谁践。便好

织、回文锦献。乞得秾欢今夜里，算盈盈、一水曾何远。宁不会，暗相见。

彩楼吹断闲针线。想幽情嫩约，别有藓庭花院。青鸟沈沈音尘绝，烟锁蓬莱宫殿。

渐木杪、参旗西转。不怕天孙成间阻，怕人间、薄幸心肠变。又学得，易分散。

贺新郎

六月十五日夜西湖月下

同住西山下。是天地中间，爱酒能诗之社。船向少陵佳处放，尘世必无知者。暑不

到、雪宫风榭。楚竹忽然呼月上，被东西，几叶云萦惹。云散去，笑声罢。

清尊莫为婵娟泻。为狂吟醉舞，毋失晋人风雅。踏碎桥边杨柳影，不听渔樵闲话。

更欲举、空杯相谢。北斗以南如此几，想吾曹、便是神仙也，问今夜，是何夜。

贺新郎

湖上高宾王、赵子野同赋

西子相思切。委萧萧、风裳水佩，照人清越。山染蛾眉波曼睩，聊可与之娱悦。便

莫赋、湘妃罗袜。怕见绿荷相倚恨，恨白鸥、占了凉波阔。拣凉处，放船歇。

道人不是尘埃物。纵狂吟魂魄，吹乱一巾凉发。不觉引杯浇肺渴，正要清歌骇发。

更坐上、其人冰雪。截取断虹堪作钓，待玉奁、今夜来时节。也胜钓，石城月。

夜合花

赋笛

冷截龙腰，偷拏鸾爪，楚山长锁秋云。梅华未落,年年怨入江城。千嶂碧,一声清。

杜人间、儿女箫笙。共凄凉处，琵琶湓浦，长啸苏门。

当时低度西邻，天淡阑干欲暮，曾赋高情。子期老矣，不堪带酒重听。纤手静，七

星明。有新声、应更魂惊。梦回人世，寥寥夜月，空照天津。

夜合花

柳锁莺魂，花翻蝶梦，自知愁染潘郎。轻衫未揽,犹将泪点偷藏。念前事,怯流光。

早春窥、酥雨池塘。向销凝里，梅开半面，情满徐妆。

风丝一寸柔肠，曾在歌边惹恨，烛底萦香。芳机瑞锦，如何未织鸳鸯。人扶醉，月

依墙。是当初、谁敢疏狂。把间言语，花房夜久，各自思量。

留春令

金林檎咏

秀肌丰靥，韵多香足，绿匀红注。翦取东风入金盘，断不买、临邛赋。

宫锦机中春富裕，劝玉环休妒。等得明朝酒消时，是闲澹、雍容处。

留春令

咏梅花

故人溪上，挂愁无奈，烟梢月树。一涓春水点黄昏，便没顿、相思处。

曾把芳心深相许，故梦劳诗苦。闻说东风亦多情，被竹外、香留住。

瑞鹤仙

杏烟娇湿鬓，过杜若汀洲，楚衣香润。回头翠楼近。指鸳鸯沙上，暗藏春恨。归鞭

隐隐。便不念、芳盟未稳。自箫声、吹落云东，再数故园花信。

谁问，听歌窗罅，倚月钩阑，旧家轻俊。芳心一寸。相思后,总灰尽。奈春风多事,

吹花摇柳，也把幽情唤醒。对南溪、桃萼翻红，又成瘦损。

瑞鹤仙

赋红梅

馆娃春睡起，为发妆酒暖，脸霞轻腻。冰霜一生里。厌从来冷澹，粉腮重洗。胭脂

暗试。便无限、芳秾气味。向黄昏、竹外寒深，醉里为谁偷倚。

娇媚，春风模样，霜月心肠，瘦来肌体。孤香细细。吹梦到,杏花底。被高楼横管,

一声惊断，却对南枝洒泪。谩相思、桃叶桃根，旧家姊妹。

点绛唇

花落苔香，断无人肯行鹓甃。晚风翻绣，吹醒东窗酒。

犹卧氍毹，明月知人瘦。香消后。乱愁依旧，开□胡酥手。

点绛唇

六月十四日夜，与社友泛湖过西陵桥，已子夜矣。

山月随人，翠苹分破秋山影。钓船归尽，桥外诗心迥。

多少荷花，不盖鸳鸯冷。西风定。可怜潘鬓，偏浸秦台镜。

青玉案

蕙花老尽离骚句，绿染遍、江头树。日午酒消听骤雨。青榆钱小，碧苔钱古，难买

东君住。

官河不碍遗鞭路，被芳草、将愁去。多定红楼帘影暮。兰灯初上，夜香初炷，犹自

听鹦鹉。

浣溪沙

不见东山月露香，姚家借得小芬芳。乱莺随趁过宫墙。

香珀碾花娇有意，绿茸绣叶涩无光。御封春酒几时尝。

蝶恋花

二月东风吹客袂，苏小门前，杨柳如腰细。胡蝶识人游冶地，旧曾来处花开未。

几夜湖山生梦寐，评泊寻芳，只怕春寒里。今岁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溅裙水。

临江仙

草脚青回细腻，柳梢绿转条苗。旧游重到合魂销。棹横春水渡，人凭赤兰桥。

归梦有时曾见，新愁未肯相饶。酒香红被夜迢迢。莫交无用月，来照可怜宵。

临江仙

倦客如今老矣，旧时不奈春何。几曾湖上不经过。看花南陌醉，驻马翠楼歌。

远眼愁随芳草，湘裙忆著春罗。枉教装得旧时多。向来箫鼓地，犹见柳婆娑。

临江仙

闰思

愁与西风应有约，年年同赴清秋。旧游帘幕记扬州。一灯人著梦，双燕月当楼。

罗带鸳鸯尘暗澹，更须整顿风流。天涯万一见温柔。瘦应因此瘦，羞亦为郎羞。

汉宫春

友人与星娘雅有旧分，别去则黄冠矣，托予寄情

花隔东垣，咏燕台秀句，结带谋欢。匆匆旧盟,有限飞梦重关。南塘夜月,照湘琴、

别鹤孤鸾。天便遣、消愁易长，春衣常恁香寒。

唐昌故宫何许，顿翦霞裁雾，摆落尘缘。一声步虚，婉婉云驻天坛。凄凉故里，想

香车、不到人间。羞再见、东阳带眼，教人依旧思凡。

兰陵王

南湖同碧莲见寄，走笔次韵

汉江侧，月弄仙人佩色。含情久，摇曳楚衣，天水空檬染娇碧。文漪簟影织，凉骨

时将粉饰。谁曾见，罗袜去时，点点波间冷云积。

相思旧飞鷁，谩想像风裳，追恨瑶席。涉江几度和愁摘。记雪映双腕，刺萦丝缕，

分开绿盖素袂湿，放新句吹入。

寂寂，意犹昔。念净社因缘,天许相觅。飘萧羽扇摇团白。屡侧卧寻梦,倚阑无力。

风标公子，欲下处、似认得。

风入松

茉莉花

素馨柎萼太寒生，多翦春冰。夜深绿雾侵凉月,照晶晶、花叶分明。人卧碧纱厨净,

香吹雪练衣轻。

频伽衔得堕南薰，不受纤尘。若随荔子华清去,定空埋、身外芳名。借重玉炉沈炷,

起予石鼎汤声。

隔浦莲

红尘飞不到处，此地知无暑。乱竹分幽径,虚堂中、自回互。阴壑生暗雾,飞泉注，

气入闲尊俎。

快风度，齐宫楚榭，如今空锁烟树。何人伴我，梦赋雪车冰柱。惟有蝉声助冷语，

惊寤，飞云来献凉雨。

隔浦莲

荷花

洛神一醉未醒，俯鉴窥红影。万绿森相卫,西风静、不放冷。侵晓鸥梦稳,非尘境。

棹月香千顷，锦机靓。

亭亭不语，多应嗔赋玉井。西湖游子，惯识雨愁烟恨，只恐吴娃暗折赠。耿耿，柔

丝容易萦损。

凤来朝

五日感事

晕粉就妆镜，掩金闺、彩丝未整。趁无人、学指鸳鸯颈，恨谁踏、藓花径。

一梦蒲香葵冷，堕银瓶、脆绳挂井。扇底并团圆影，只此是、沈郎病。

玉簟凉

秋是愁乡，自锦瑟断弦，有泪如江。平生花里活，奈旧梦难忘。蓝桥云树正绿，料

抱月、几夜眠香。河汉阻，但凤音传恨，阑影敲凉。

新妆。莲娇试晓，梅瘦破春，因甚却扇临窗。红巾衔翠翼，早弱水茫茫。柔指各自

未翦，问此去、莫负王昌。芳信准，更敢寻、红杏西厢。

鹊桥仙

七夕舟中

河深鹊冷，云高鸾远，水佩风裳缥缈。却推离恨下人间，第一个、黄昏过了。

舟行有恨，愁来无限，去去长安渐杳。应将巧思入相思，觉泪比、银湾较少。

湘江静

春草堆青云浸浦，记匆匆、倦篙曾驻。渔榔四起，沙鸥未落，怕愁沾诗句。碧袖一

声歌，石城怨、西风随去。沧波荡晚，菰蒲弄秋，还重到、断魂处。

酒易醒，思正苦，想空山、桂香悬树。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屐齿厌

登临，移橙后、几番凉雨。潘郎渐老，风流顿减，闲居未赋。

玲珑四犯

雨入愁边，翠树晚，无人风叶如翦。竹尾通凉，却怕小帘低卷。孤坐便怯诗慳，念

后赏、旧曾题遍。更暗尘、偷锁鸾影，心事屡羞团扇。

卖花门馆生秋草，怅弓弯、几时重见。前欢尽属风流梦，天共朱楼远。闻道秀骨病

多，难自任、从来恩怨。料也和、前度金笼鹦鹉，说人情浅。

玲珑四犯

京口寄所思

阔甚吴天，顿放得、江南离绪多少。一雨为秋，凉气小窗先到。轻梦听彻风蒲，又

散入、楚空清晓。问世间、愁在何处，不离澹烟衰草。

簟纹独浸芙蓉影，想凄凄、欠郎偎抱。即今卧得云衣冷，山月仍相照。方悔翠袖，

易分难聚，有玉香花笑。待雁来、先寄新词归去，且教知道。

八归

秋江带雨，寒沙萦水，人瞰画阁愁独。烟蓑散响惊诗思,还被乱鸥飞去,秀句难续。

冷眼尽归图画上，认隔岸、微茫云屋。想半属、渔市樵村，欲暮竞然竹。

须信风流未老，凭持酒、慰此凄凉心目。一鞭南陌，几篙官渡，赖有歌眉舒绿。只

匆匆眺远，早觉闲愁挂乔木。应难奈，故人天际，望彻淮山，相思无雁足。

过龙门

一带古苔墙，多听寒螀，箧中针线早销香。燕尾宝刀窗下梦，谁翦秋裳。

宫漏莫添长，空费思量，鸳鸯难得再成双。昨夜楚山花簟里，波影先凉。

过龙门

春愁

醉月小红楼，锦瑟箜篌，夜来风雨晓来收。几点落花饶柳絮，同为春愁。

寄信问晴鸥，谁在芳洲，绿波宁处有兰舟。独对旧时携手地，情思悠悠。

玉胡蝶

晚雨未摧宫树，可怜闲叶，犹抱凉蝉。短景归秋，吟思又接愁边。漏初长、梦魂难

禁，人渐老、风月俱寒。想幽欢。土花庭甃，虫网阑干。

无端。啼蛄搅夜，恨随团扇，苦近秋莲。一笛当楼，谢娘悬泪立风前。故园晚、强

留诗酒，新雁远、不致寒暄。隔苍烟。楚香罗袖，谁伴婵娟。

齐天乐

白发

秋风早入潘郎鬓，斑斑遽惊如许。暖雪侵梳,晴丝拂领,栽满愁城深处。瑶簪谩妒。

便羞插宫花，自怜衰暮。尚想春情，旧吟凄断茂陵女。

人间公道惟此，叹朱颜也恁，容易堕去。涅了重缁，搔来更短，方悔风流相误。郎

潜几缕。渐疏了铜驼，俊游俦侣。纵有黟黟，奈何诗思苦。

齐天乐

秋兴

阑干只在鸥飞处，年年怕吟秋兴。断浦沉云,空山挂雨,中有诗愁千顷。波声未定。

望舟尾拖凉，渡头笼暝。正好登临，有人歌罢翠帘冷。

悠然魂堕故里，奈闲情未了，还被吹醒。拜月虚檐，听蛩坏砌，谁复能怜娇俊。忧

心耿耿。寄桐叶芳题，冷枫新咏。莫遣秋声，树头喧夜永。

齐天乐

赋橙

犀纹隐隐莺黄嫩，篱落翠深偷见。细雨重移,新霜试摘,佳处一年秋晚。荆江未远。

想橘友荒凉，木奴嗟怨。就说风流，草泥来趁蟹螯健。

并刀寒映素手，醉魂沉夜饮，曾倩排遣。沆瀣含酸，金罂裹玉，蔌蔌吴盐轻点。瑶

姬齿软。待惜取团圆，莫教分散。入手温存，帕罗香自满。

齐天乐

湖上即席分韵得羽字

鸳鸯拂破苹花影，低低趁凉飞去。画里移舟,诗边就梦,叶叶碧去分雨。芳游自许。

过柳影闲波，水花平渚。见说西风，为人吹恨上瑶树。

阑干斜照未满，杏墙应望断，春翠偷聚。浅约挼香，深盟捣月，谁是窗间青羽。孤

筝几柱。问因甚参差，暂成离阻。夜色空庭，待归听俊语。

齐天乐

中秋宿真定驿

西风来劝凉云去，天东放开金镜。照野霜凝,入河桂湿,一一冰壶相映。殊方路永。

更分破秋光，尽成悲境。有客踌躇，古庭空自吊孤影。

江南朋旧在许，也能怜天际，诗思谁领。梦断刀头，书开虿尾，别有相思随定。忧

心耿耿。对风鹊残枝，露蛩荒井。斟酌嫦娥，九秋宫殿冷。

燕归梁

楚梦吹成树外云，乍雁影斜分。黄花心事一帘尘，但频忆、小腰身。

今宵素壁冰弦冷，怕弹断、沈郎魂。秋衣因甚满愁痕，是干预、几黄昏。

燕归梁

独卧秋窗桂未香，怕雨点飘凉。玉人只在楚云傍，也著泪、过昏黄。

西风今夜梧桐冷，断无梦、到鸳鸯。秋钲二十五声长，请各自，奈思量。

月当厅

白壁旧带秦城梦，因谁拜下，杨柳楼心。正是夜分,鱼钥不动香深。时有露萤自照,

占风裳、可喜影麸金。坐来久，都将凉意，尽付沈吟。

残云事绪无人舍，恨匆匆、药娥归去难寻。缀取雾窗，会唱几拍清音。犹有老来印

愁处，冷光应念雪翻簪。空独对、西风紧，弄一井桐阴。

秋霁

江水苍苍，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废阁先凉，古帘空暮，雁程最嫌风力。故园信

息。爱渠入眼南山碧。念上国。谁是、脍鲈江汉未归客。

还又岁晚,瘦骨临风,夜闻秋声，吹动岑寂。露蛩悲、清灯冷屋，翻书愁上鬓毛白。

年少俊游浑断得。但可怜处，无奈苒苒魂惊，采香南浦，翦梅烟驿。

满江红

中秋夜潮案潮，元误湖

万水归阴，故潮信、盈虚因月。偏只到、凉秋半破，斗成双绝。有物揩磨金镜净，

何人拏攫银河决。想子胥、今夜见嫦娥，沈冤雪。

光直下，蛟龙穴；声直上，蟾蜍窟。对望中天地，洞然如刷。激气已能驱粉黛，举

杯便可吞吴越。待明朝、说似与儿曹，心应折。

满江红

书怀

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还也费、区区造物，许多心力。未暇买田清颍尾，

尚须索米长安陌。有当时、黄卷满前头，多渐德。

思往事，嗟儿剧；怜牛后，怀鸡肋。奈棱棱虎豹，九重九隔。三径就荒秋自好，一

钱不直贫相逼。对黄花、常待不吟诗，诗成癖。

满江红

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

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桑梓外、锄耰渐入，柳坊花陌。双阙远腾龙凤影，

九门空锁鸳鸾翼。更无人、擫笛傍宫墙，苔花碧。

天相汉，民怀国；天厌虏，臣离德。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老子岂无经世术，诗

人不预平戎策。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

恋绣衾

吴梅初试涧谷春，夜幽幽、江雁叫云。人正在、孤窗底，被秾愁、醺破醉魂。

雨窗只剩残灯影，伴罗衣、无限泪痕。瘦骨怕、红绵冷，说午时、斗帐夜分。

恋绣衾

黄花惊破九日愁，正寒城、风雨怨秋。愁便是、秋心也，又随人、来到画楼。

因缘幸自天安顿，更题红、不禁御沟。待写与、相思话，为怕奴、憔悴且休。

恋绣衾

席上梦锡、汉章同赋

天风入扇吹苎衣，小红楼、夜气正微。有人在、冰弦外，水精帘、花影自移。

阳台只是虚无梦，便不成、凉夜误伊。想闲了、流离簟，就一身、明月伴归。

换巢鸾凤

梅意花庵作春情

人若梅娇，正愁横断坞，梦绕溪桥。倚风融汉粉，坐月怨秦箫。相思因甚到纤腰。

定知我今，无魂可销。佳期晚，谩几度、泪痕相照。

人情，天眇眇。花外语香，时透郎怀抱。暗握荑苗，乍尝樱颗，犹恨侵阶芳草。天

念王昌忒多情，换巢鸾凤教偕老。温柔乡，醉芙蓉、一帐春晓。

惜奴娇

香剥酥痕，自昨夜、春愁醒。高情寄、冰桥雪岭。试约黄昏，便不误、黄昏信。人

静。倩娇娥、留连秀影。

吟鬓簪香，已断了、多情病。年年待、将春管领。镂月描云，不枉了、闲心性。谩

听。谁敢把、红儿比并。

龙吟曲

问梅刘寺

夜寒幽梦飞来，小梅影下东风晓。蝶魂未冷，吾身良是，悠然一笑。竹杖敲苔，布

鞋踏冻，岁常先到。傍苍林却恨，储风养月，须我辈、新诗吊。

永以南枝为好，怕从今、逢花渐老。愁消秀句，寒回斗酒，春心多少。之子逃空，

伊人遁世，又还惊觉。但归来对月，高情耿耿，寄白云杪。

龙吟曲

雪

梦回虚白初生，便凝冷月通窗户。不知夜久，都无人见，玉妃起舞。银界回天，琼

田易地，晃然非故。想儿童健意，生愁霁色，情频在、窥帘处。

一片樵林钓浦，是天教、王维画取。未如授简，先将高兴，收归妙句。江路梅愁，

灞陵人老，又骑驴去。过章台，记得春风乍见，倚帘吹絮。

龙吟曲

陪节欲行留别社友

道人越布单衣，兴高爱学苏门啸。有时也伴，四佳公子，五陵年少。歌里眠香，酒

酣喝月，壮怀无挠。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慵登眺。

今日征夫在道，敢辞劳、风沙短帽。休吟稷穗，休寻乔木，独怜遗老。同社诗囊，

小窗针线，断肠秋早。看归来，几许吴霜染鬓，验愁多少。

鹧鸪天

睡袖无端几折香，有人丹脸可占霜。半窗月印梅犹瘦，一律瓶笙夜正长。

情艳艳，酒狂狂，小屏谁与画鸳鸯。解衣恰恨敲金钏，惊起春风傍枕囊。

鹧鸪天

灯市书事

御路东风拂醉衣，卖灯人散烛笼稀。不知月底梅花冷，只忆桥边步袜归。

闲梦淡，旧游非，夜深谁在小帘帏。罘罳儿下围炉坐，明处将人立地时。

鹧鸪天

搭柳阑干倚伫频，杏帘胡蝶绣床春。十年花骨东风泪，几点螺香素壁尘。

箫外月，梦中云，秦楼楚殿可怜身。新愁换尽风流性，偏恨鸳鸯不念人。

鹧鸪天

卫县道中，有怀其人

雁足无书古塞幽，一程烟草一程愁。帽檐尘重风吹野，帐角香销月满楼。

情思乱，梦魂浮，缃裙多忆敝貂裘。官河水静阑干暖，徙倚斜阳怨晚秋。

惜黄花

九月七日定兴道中

涵秋寒渚，染霜丹树。尚依稀，是来时、梦中行路。时节正思家，远道仍怀古。更

对著、满城风雨。

黄花无数，碧云欲暮。美人兮，美人兮、未知何处。独自卷帘栊，谁为开尊俎。恨

不得、御风归去。

玉烛新

疏云萦碧岫。带晚日摇光，半江寒皱。越溪近远，空频向、过雁风边回首。酸心一

缕。念水北、寻芳归后。轻醉醒、堤月笼沙，鞍松宝轮飞骤。

秦楼屡约芳春，记扇背题诗，帕罗沾酒。瘦愁易就。因惊断、梦里桃源难又。临风

话旧。想日暮、梅花孤瘦。还静倚、修竹相思，盈盈翠袖。

一翦梅

朱 自 清 与 文 学 研 究 会

其 他 作 家 的 创 作

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华，字佩弦，出生于江苏东海，6岁起随家人定居扬州，亦自称为扬州人。他是文学研究会成员中以小说、散文创作而著称于世的重要作家。

虽然朱自清的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散文领域，但他最初是以诗人的身份登上文坛的。他1919年开始新诗创作，是中国现代第一个新诗专刊《诗》杂志的发起人，也是文学研究会《雪朝》诗人群的核心作者。从《光明》《新年》到《独自》《怅惘》再到《自由》《血歌》，朱自清收录在《雪朝》《踪迹》中的诗歌，不只刻下了五四前后一代青年从满怀理想到苦闷彷徨的情感变化轨迹，也显示了现代新诗渐趋成熟的过渡性“踪迹”。用郑振铎的话说，“朱自清的《踪迹》是远远的超过《尝试集》里的任何最好的一首。功力的深厚，已绝不是‘尝试’之作，而是用了全力来写着的”。长诗《毁灭》（1922）是朱自清的诗歌代表作，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首成熟的长篇白话抒情诗。在这首长达两百多行的诗歌中，作者借鉴《离骚》等诗歌的抒情方式，通过大量的意象和回旋复沓的节奏，抒发了自己徘徊苦闷的情绪和挣扎向上的精神：“摆脱掉纠缠，还原一个平平常常的我！／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不再低头看白水，／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我要一步步踏在土泥上，／打上深深的脚印！”这首诗以其充沛的情感内蕴成为五四落潮后一代知识青年心路历程的写照。

从1923年开始，朱自清将主要精力转入散文创作，先后结集出版了《踪迹》（诗文合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背影》（开明书店，1928）、《欧游杂记》（开明书店，1934）、《你我》（商务印书馆，1936）、《伦敦杂记》（开明书店，1943）、《标准与尺度》（文光书店，1948）、《论雅俗共赏》（文光书店，1948）等散文作品，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有影响的散文作家之一。这些散文在具体内容上虽然存在写景抒情、记事怀人、评时论势、谈艺论文的差别，但都一致地呈现出素朴洗练和意味隽永的美学风格，在当时被誉为“白话美术文的模范”。鲁迅在评价五四以来的文学创作时曾经指出“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写法也有漂亮和缜密的，这是为了对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朱自清的散文称得上是该方面的重要实绩。

朱自清散文中写得最为秀丽雅隽的是其收在《踪迹》《背影》中的写景抒情之作，其中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温州的踪迹·绿》《春》等已经成为脍炙人口、争相传诵的名篇。朱自清不仅善于在自然中发现与自己的主体情思相契合的美的事物，而且善于将这种美通过精巧的构思和绮丽的文笔细致入微地表现出来。这就使得他的写景散文具有了“情致美”（情感的含蓄蕴藉）、“绘画美”（景物描写的细致传神和色彩感）、“音乐的美（语言的韵律感）”、“建筑的美（谋篇布局的谨严巧妙）”“四美毕至”的特点。《荷塘月色》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作者从自己在现实中不宁静的心情写起，然后进入不同于现实生活的宁静的荷塘月色的描写，通过“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和高寒孤洁的明月曲折地表达了自己欲超脱现实而不得的复杂心情，构思巧妙、意蕴丰富。作者刻意求工而又不露痕迹的语言功力在《荷塘月色》中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青纱的梦。”这段描写仿佛是以文字绘成的水墨画，诗情画意跃然纸上，叠字的运用更使文章别具一种韵律美。其他如以鲜丽秾艳之文笔铺陈梅雨潭之“绿”的《温州的踪迹·绿》、在波光灯影中营造“春江花月夜”般迷人意境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堪称中国现代散文史中最为“漂亮”“缜密”的美文。

写景散文之外，以《背影》《给亡妇》《儿女》等为代表的记事怀人之作也是朱自清散文中写得十分动人的部分。这类作品不似写景散文那般绮丽，而是表现出平易素朴的特征。作者往往从身边琐事入手，撷取一些为常人所忽略的生活细节，充分袒露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悸动。在《背影》中，作者独辟蹊径，仅仅通过对父亲两次“穿过铁道，爬上月台”的艰难神态的工笔描绘，细腻曲折地传达出了父亲的爱子之心和儿子的悔恨之意。《给亡妇》是痛悼亡妻的，作者用夫妻对话的方式娓娓追忆妻子生前的种种往事，没有悲戚的字眼，语气也十分平静，却因其诚挚而自有一股凄婉动人的力量。《儿女》一文则是作者对于自己所倡导的“谈话风”的自觉实践：“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说红筷子好，他说黑筷子好……桌上是饭粒呀，汤汁呀，骨头呀，渣滓呀，加上纵横的筷子，倚斜的勺子，就如一块花花绿绿的地图模型”，幽默的情趣和温馨的气氛通过作者自然亲切的生活口语跃然纸上。

值得一提的是，朱自清在执著于“美文”创作的同时，也曾写过《生命的价格——七毛钱》《白种人——上帝的骄子》《执政府大屠杀记》等直接针砭社会现实、反映时势的杂文作品。这一点也是朱自清作为正直、敏感、富于社会责任感和爱国情怀的现代知识分子所超越于闲适文人的地方。

王鲁彦（1902—1944），浙江镇海人；许杰（1901—1993），浙江天台人；王任叔（1901—1972），浙江奉化人；彭家煌（1898—1933），湖南湘阴人；蹇先艾（1906—1994），贵州遵义人。他们都是文学研究会的晚出作家，他们在文学史上一般是以“乡土文学”写实派作家的整体性存在而引人注目的。这些作家突破了“问题小说”反映青年知识分子身边题材的视野局限，将关注的目光投向广阔的农村，写出了一系列具有坚实的现实主义品格的“乡土小说”。反映农民生活的痛苦和不幸，是“乡土小说”最主要的题材内容。王任叔的《疲惫者》，描写了一个驼背运秧农因被诬陷而坐牢的不幸遭遇；彭家煌的《陈四爹的牛》则写性格懦弱的农民周涵海受尽欺凌，最后竟因丢牛怕主人责怪而投水自杀，命运极其悲惨。“乡土小说”的另一内容是描写地方风物和世俗人情，具有浓郁的地域风情，如《菊英的出嫁》写浙江农村的“冥婚”风俗、许杰的《出嫁的前夜》写浙江农村的“冲喜”陋习、蹇先艾的《水葬》写贵州乡下惩罚小偷的野蛮风俗等。

王鲁彦的《黄金》一般被认为是乡土文学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作品。小说通过对如史伯伯在家境衰落后一连串遭遇的描写，穷形尽相地写出了乡镇居民人情世态的冷漠和虚伪。陈四桥村如史伯伯原本家境殷实，颇受乡邻敬重。在其年迈力衰不能工作，在外谋生的儿子又因经济不景气不能汇钱给他之后，如史伯伯立即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歧视：他到邻家串门，邻人连忙叫穷。他去参加婚宴，小辈们不再让他坐上席，不仅孩子在学校受到欺侮，甚至连一只心爱的狗也被人杀死。年关将至，逼债者上门、家被盗窃、乞丐勒索，重重压力之下如史伯伯“急得昏厥过去”。小说深刻之处在于它不仅通过如史伯伯的遭遇批判了趋炎附势的“陈家桥性格”，而且写出了这种“性格”的受害者如史伯伯本人同时也是这种“性格”的体现者：如史伯伯在昏迷中看到儿子升官发财，就要送回黄金，原来欺负他的人一个个都来跪在他面前向他求饶。这是很有讽刺力量的。

文学研究会是一个艺术风格比较驳杂的创作群体。除去前面介绍过的叶圣陶、王统照、许地山、冰心、朱自清等创作倾向与文学研究会的理论主张比较一致的作家之外，文学研究会成员中还有一些文学个性与文学研究会的理论主张差异较大的作家，庐隐就是一个比较明显的例子。

庐隐（1898—1934），原名黄英，福建闽侯人。她是五四时期与冰心齐名的女作家，也是文学研究会成员中紧跟在12名发起人之后的第13名会员。虽然其入会时间较早，且大部分作品也都发表在《小说月报》《文学旬刊》等文学研究会刊物上，但她的小说却有着不同于大多数文学研究会作家的浓郁的主观抒情色彩。除去早年写过《一封信》《两个小学生》《灵魂可以卖吗》等几篇问题小说而被称为“女作家能够注目革命性的社会题材”的“第一人”之外，庐隐的绝大部分小说都是对于青年男女爱情生活的大胆袒露。这些作品大都以书信体、日记体的形式描写青年男女追求理想爱情、探索人生意义的苦闷和焦虑，语气凄婉真切，形成了一种别具特色的感伤而又奔放的美学风格。1923年发表的中篇小说《海滨故人》是庐隐的代表作。作品描写20世纪20年代北京一所女子大学内露沙等几个女大学生徘徊在爱情、婚姻、人生的十字路口茫然不知所措的复杂心境。它来自于作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求学时的真实生活体验，有着浓厚的自叙传色彩。作为走出闺阁的现代女性，露沙和她的女友们享受了为传统女性所没有的自由和权利，但也面临着传统女性所不曾思考过的人生问题。她们觉醒的自我意识和心灵深处残存的道德传统之间本就存在深刻的矛盾。一旦面临理想和现实的冲突，这种原本存在的矛盾就会以一种更为刻骨铭心的方式体现出来。“海滨故人”因各种压力而放弃爱情理想、回归传统的人生选择以及所发出的“人生无常”“人生不幸”“但觉世界上事情的结局，都极惨淡”的哀叹，其实也是庐隐在现实生活中探索人生意义而不得的苦闷心境的写照。同为文学研究会的女作家，庐隐着力描写两性之爱，风格焦虑奔放；冰心则描写母爱、亲情、童真而回避两性之爱，风格温婉节制——二人形成了对立而又互补的两极，在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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