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词人·辛弃疾
《摸鱼儿》这首词,梁启超评之为:“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表面上看是伤春,其中却寄托着词人一腔郁郁之情。词前小序云:“淳熙已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已亥是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这一年词人四十岁,正从湖北转运使调任到湖南长沙继续担任转运副使(漕司)之职,这是个掌管财赋的官职,湖南比起湖北来,又更属于南宋的后方,若换了别的官员,可能正喜之不尽,但对于一心抗敌、不愿意只作闲职散官以终老的辛弃疾来说,却不能不为之失望,以至于在同官为他饯行的宴会上,写出这样消沉牢骚的句子。据说宋孝宗读到“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一句,为之“颇不悦”,可见君门万里的天子,都读得出这怨苦之辞深处所隐藏的那一颗不甘不忿的心。
辛弃疾往后六百多年,晚清著名爱国诗人龚自珍,曾有一次在旧纸丛里翻出以纸包裹的一包花瓣,纸包背面小字书写着辛弃疾这一阕“更能消几番风雨”的伤春词,原来是他自己十年前留下的。“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的龚自珍,一时间竟对着这一包旧花瓣泫然泪下,填了一阕《减字木兰花》小词:“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论英雄抱负,龚定庵亦不减于辛稼轩,同样豪情万丈的侠士,却均效多情儿女伤春惜花,作出“清而丽、婉而妩媚”的词句,宜乎范开在《稼轩词序》中提到唐代宋璟和北宋张咏为例:“昔宋复古、张乖崖方严劲正,而其词乃复有浓纤婉丽之语,岂铁石心肠者皆如是耶?”其实,也许还是小说《儿女英雄传》说的有道理:“有儿女心肠,才做得英雄事业。”没有对人间美好事物的珍惜,又怎么激得起保护守卫的壮志?
龚自珍词中道:“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也许说中了惜春人的共同心结:与其说是惜春,不如说是对自己已逝去青春的无可奈何的哀挽感叹。作这首词时辛弃疾已四十岁,距离他他绍兴三十二年(1162)领兵渡淮水而归宋已整整过去了十七年。“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当年他还是二十二岁的青年,已经聚众二千人,与山东义军领袖耿京共图恢复中原之大计。南宋词人中有过军伍经历的并不止辛弃疾一个人,然而遭遇之奇险、事业之宏图如稼轩者,却是绝无仅有。
辛弃疾自先祖起即世居山东济南,中原沦陷于金人之手时,北方有一部分百姓避乱南奔,但也有更多的百姓被迫留居在已沦陷的国土上,成为亡国奴。这批百姓在异族统治下,仍心怀故国,盼望有一日重睹汉家威仪。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决意南下侵宋,迁都至开封,调兵征粮,民间扰攘不安。这给心怀故国的中原遗民一个极好的起兵机会,弱冠年纪的辛弃疾,便聚集了两千人马,在济南附近qiyi。当时最大的qiyi兵领袖是耿京,辛弃疾领兵隶属于他旗下,在军中担任掌书记之职,共图恢复。他们一共拥有二十五万兵马,声势浩大。这时完颜亮攻宋,却在采石矶受到宋兵阻击,锐气大挫,后方辽阳留守完颜雍趁机自立为帝,中原地区的qiyi军也日益壮大。后方的不稳定,完颜亮的暴虐,都使攻宋的金兵内部离心离德,终于激起兵变,完颜亮在瓜洲渡被属下所杀,金兵撤军北归。
宋金战事的消弭,使金方政权得以全力解决中原义军的问题,辛弃疾审时度势,向耿京建议归附南宋朝廷。耿京遂派地位仅次于己的诸军都提领贾瑞为代表,前往南宋接洽。贾瑞文化水平较低,担心若到朝廷,不能合乎礼仪的进行对答,要求加派一个读书人偕行,乃与辛弃疾一同到南宋政府。这时南宋政府的“行在”也就是临时政府设立于建康(今南京),高宗对他们这一干人“即日引见”,授予官职,接洽完成得十分顺利。然而在山东义军内部,却出了意想不到的乱子。
趁完颜亮出师而在后方自立的金世宗完颜雍,吸取完颜亮横征暴敛激起民变的教训,采取了缓和的方针,先大赦天下,称:“在山者为盗贼,下山者为良民。”逐步分化铲除义军力量。耿京部下的一支qiyi军头领张安国,在金人重赏高官的引诱下,竟发生叛变,杀害耿竟,劫持部属投降了金国官府,被任命为济州(今山东钜野)知州。贾瑞辛弃疾等人完成与宋接洽任务,回到海州(今江苏东海)时,面临的便是耿京被杀、义军大部分或溃散或被劫持投降的局面。这时辛弃疾等一行人,无疑陷入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困境。
倘若换了寻常人,在这等情势下也许只能束手无措,退回南宋再图后计,但辛弃疾虽然是文人出身,却极具胆识决断。他曾亲自追击义军中窃印叛逃的僧人义端,及时将他斩首回报,使义军没有遭到更大的损失,连耿京都钦服他的义勇。这时面临耿京的不幸牺牲,他立刻做出了决断,与海州当地军将王世隆等人商议之下,仅领了忠义军人马共五十人,奔赴叛徒张安国所在的济州,径直求见。张安国正与部属酣饮,想不通他们的来意,也恃着自己手领大军,辛弃疾等区区五十人有何威胁?于是出来相见,辛弃疾和王世隆立即动手,当场将他擒拿下来,并动员济州驻军反正,原本属于耿京旧部的上万士兵起而呼应,于是辛弃疾与王世隆把叛将张安国绑缚到马背上,带领万余人马渡河而南,驰往淮泗地区,一路不暇饮食,直驰过淮水,将张安国送往杭州明正典刑,为耿京报了仇。洪迈《稼轩记》如此记载:“齐虏(指张安国)巧负国,(辛)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兔,束马衔枚,间关西奏淮,至通昼夜不粒食。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用是简深知。”辛弃疾自己记叙这一段传奇般的经历,则见于他的《鹧鸪天》词里: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这首词的小序为:“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词的上下两阕,呈现出绝大的反差,曾经“心雄万夫”、扬威于万人众中的青年英雄,却不得不在屈抑的处境中终老。“万字平戎策”指的是他南归后一再向朝廷进呈的《美芹十论》、《九议》等抗敌的书策,却均被政府束之高阁。他们这批冒着风险、怀着对故国的热忱来投奔南宋朝廷的义军,却被贬称为为“归正人”,受到歧视与冷落的待遇,被解散后安置在淮南各州县的流民中生活。辛弃疾本人则一直被任命为闲散的地方官职,唯一能够用到他军事才能的,也就是利用他去镇压荆南起事的茶商军。如果论物质方面的待遇,辛弃疾来到南宋后生活之优厚在当时词人中可谓首屈一指,著名的江湖游士刘过、姜夔等都曾受过他丰厚的馈赠。然而辛弃疾的志向,本不是安于富贵的文臣,而是一心渴望着战场杀敌、报效国家的壮士,他的血液中燃烧着不甘沉寂的烈焰,正如《白雨斋词话》所评:“稼轩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机会不来。正则为郭(子仪)、李(光弼),为岳(飞)、韩(世忠),变则桓温之流亚,故词极豪雄而意极悲郁。”这种压抑不住的英雄豪气,在他归宋早年任建康府判时所作《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中便已显现: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邓广铭所作《稼轩词编年笺注》认为该词当作于淳熙元年(1174),辛弃疾第二次任建康通判时,“盖当南归之初,自身之前途功业如何,尚难测度;嗣后乃仍复沉滞下僚,满腹经纶,迄无所用,迨重至建康,登高眺远,胸中积郁乃不能不用一吐为快矣。”“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用的是《世说新语》中桓温的典故:桓温北征,经过金城,见自己过去种的柳树已长到十围粗,便感慨叹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不禁泫然流泪。辛弃疾同桓温一样,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豪杰人物,何况作此词时,他尚属三十五岁的壮年,正是大有作为之年,在东南辐集之地的建康府担任官职固是美差,奈壮志难伸何!辛弃疾祖先世代为山东济南人,因为心向故国,不惜领兵驰骋,渡河淮长江之水以来奔,然而始终作为“归正人”而被歧视冷落闲置的处境,使他在这故国中却成为身份微妙的游寓旅客,怀归而未能,只能徒然拍遍栏杆,醉看吴钩,排遣这一股郁然难平的英雄之气。辛弃疾并不讳言自己以英雄自居,以功业自许,他词中叙说志向,是“袖里奇珍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就像他在另一首怀念军旅的名作《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词以寄》中所写: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是他为志同道合的好友陈亮“赋壮词以寄”,虽是驰骋想象,却是他前半生真实的人生经历,与后半生一直不能实现的理想抱负,“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就像他不讳言以英雄自许一样,他也不讳言自己在追逐生前身后的荣名。然而这首豪情盛概的壮词最末,却是一个陡跌千寻的结句:“可怜白发生!”时势对英雄的最无情,莫过于使其无所作为而终老。陆游词道:“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也正可移来作为辛弃疾的写照。
“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这是陈亮对辛弃疾画像的赞语。他是天生的英雄,却不是生就的词客,少年的时候,辛弃疾还在金国统治下的济南书塾中读书,同学里有一位党怀英与他关系很好,两人都文才出众,并称“辛、党”,但这两个才华相若的同门却志向不同。《宋史》本传说辛弃疾曾经和党怀党一起用蓍草占卜以决定将来的去向,党怀英占得《坎》卦,性属水而静止,于是留在金国,后来成为著名文学家;辛弃疾则占得《离》卦,性属火而流动,遂决意南归。《玉堂嘉话》说辛弃疾心怀故国,“誓不为金臣”,有一回与党怀英登上山丘,置酒赏景,辛弃疾举酒对党怀英说道:“朋友你安心留于此地,而我将从此离开了!”他是带着建一番功业的雄心奔驰向自己心目中的故国的,也的确多次证明过自己有建功立业之才。渡江之初,有领五十兵士冲入五万军中生擒叛徒的壮举;镇守湖南潭州(今长沙)的时候,冒着各方面的阻挠,仅以数月功夫就建立了一支精锐的抗金军队“飞虎军”,使“北虏颇知惮畏”。但在更多的时候,他却被朝廷一再闲置,废居在家的岁月竟达二十年之久,这其间的怨愤不平,自然可以想象。
辛弃疾的词“率多抚时感事之作,磊砟英多,绝不作妮子态。”(毛晋《汲古阁本稼轩词跋》)但他也不是绝无婉媚绮丽的作品,如这首《祝英台近·晚春》: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
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
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
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
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
却不解、将愁归去?
这首词与那篇“肝肠似火,色笑如花”的惜春词《摸鱼儿》主题相似,笔法却显得更是缠绵宛转,执著深情,几句甚至可以说是无理的痴问:“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愁归去?”一片楚楚动人之态,令人魂销心醉。这样的作品大异于辛词往日风格,清代有人评价道:“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销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昔人论画云:‘能寸人豆马,可作千丈松。’知言哉!”所谓“能寸人豆马,可作千丈松。”指的是要先具有细节刻画的功力,才谈得上气势磅礴的高境界创作。稼轩的这一枝笔,正是能放能收,亦刚亦柔,后人将他归之于“豪放派”,其实只是举其大概而言,如果全面观之,豪放、婉约,各举一隅,又岂足以概括辛词的风骨呢!
宋人张义端《贵耳集》中给这首词傅会了一段本事,说是辛弃疾原有一个出身官宦人家的小妾吕氏,因为犯了一点很小的过错便被逐出家门,辛弃疾为她作了这首《祝英台近》词,“宝钗分,桃叶渡”者,一开始就是说爱人分别的场景(钗有两股,古代爱人分别,常常将一枝钗拆开各执一股;桃叶渡则是王羲之送别爱妾桃叶的地方。)后面的缠绵哀感之情,都是为此女而发。这种说法缺乏依据,也只能聊备一说而已。
辛弃疾在那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的词最末说道:“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可见英雄失意之际,也不是没有向温柔乡中寻求安慰的想法,所谓:“试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从词集中考索,辛弃疾家中的“红巾翠袖”也的确不少,单有名字记载者,就一共有六人:整整、钱钱、田田、香香、卿卿、飞卿。据说田田、钱钱二人都是以本姓而取叠名,“皆善笔札,常代弃疾答尺牍。”飞卿也能替主人作答书,整整擅长吹笛,有这一支才貌双全的女儿队陪侍,想必辛弃疾也能在失志的抑郁中得到一丝慰藉?可是,就像传说中令他恋恋不舍的吕氏到底也与他“宝钗分,柳叶渡”了一样,这些侍儿爱宠,也都似乎在辛家未曾长久。
《稼轩长短句》中有“侍者阿钱将行,赋钱字以送之”的词作,可见“善笔札”,能做辛弃疾女秘书的钱钱最终是离开了辛家;另一首词“题阿卿影像”则说:“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旁人笑问。”卿卿走了之后,辛弃疾还保留着她的画像,多半心中也眷恋难舍。但究竟是什么缘故使他忍痛遣出这些爱宠呢?词中自然找不出端倪,但同时代人所作《清波别志》,却记载了另一桩遣婢的事,值得玩味:辛弃疾废居在上饶的时候,有一回老妻生病,请医生来看诊,正值擅长吹笛的爱婢整整陪侍在旁,也许是这次妻子的病实在厉害吧,看出医生对整整似乎有喜爱之意的辛弃疾,便指着她许诺道:“若是能够治愈老妻的病,我就将这个婢女赠送给你。”医生自然尽心竭力的治疗,不出数日辛妻的病好了,辛弃疾果然并不食言,践约赠整整给医生,并口占《好事近》词以送之:“医者索酬劳,那得许多钱帛?只有一个整整,也合盘盛得。下官歌舞转凄凉,剩得几枝笛。觑着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送别的词写得颇是风趣,似乎是说自己废居在家,经济拮据,只能将整整当作贵重的酬劳赠给医生,哪怕她一去歌舞凄凉,也说不得了!但后面紧跟着又说:“觑着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却于揶揄中流露出仿佛无奈的话音来,说不定老妻之病,正是看不得这些“娇滴滴的小妖精”所致,怕惹起醋坛再度打翻的辛弃疾,也只有当机立断予以解决吧。大约这样也是他权衡过的两全其美的结局:家庭得以和睦,整整等人也可以找到一个更关心爱护她们的人而终身有靠。其实说到底,辛弃疾虽有儿女之情,却不是一个沉湎于儿女情长的人物,在种种选择中间,他始终是理智大过情感的。
能让辛弃疾有所忌惮的“老妻”,其实也可以说是他相濡以沫的糟糠妻。辛弃疾的岳父姓范名邦彦,是山东邢台人,在北宋时曾入过太学,后来随着靖康之变,被陷身于金国统治之下,但他忠于故国。一心想回归宋朝,心想:“只有入仕,才能达成我的志向。”于是应举及第,求得靠近宋金边境的蔡城县令之职,绍兴三十一年的时候,范邦彦趁金国不备,振臂一呼,率领豪杰打开蔡城归降宋方,合家到了南宋。辛弃疾南归之后与范邦彦相识,两人都是山东的英豪人物,又同为南宋的“归正人”,一见如故,范邦彦遂将女儿嫁给了正英雄年少的辛弃疾。虽然不知道辛弃疾与范氏个人的恩爱如何,但翁婿志同道合、相得甚欢的交谊,无疑也给这桩婚姻奠定了稳固的基础。出于宋代文人普遍的风流习气,他也留情于“红巾翠袖”,选歌征舞,但对这位他总是亲昵的称为“老妻”的结发妻子,却始终保持着亲切与敬爱。
还在北方qiyi军中时,辛弃疾追杀窃印叛逃的和尚义端,追获之后,义端哀求说:“我知道你的本相,你是青兕(一种犀牛)投胎,性能杀人,求你千万别杀了我!”辛弃疾毫不理会,仍然将他斩首回报。到南宋之后,在湖南任上被人参劾去官,罪名是:“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虽然前一种传说有装神弄鬼的嫌疑,后一种说法也不无政敌的夸张其词,但其中有一点想必是正确的,就是辛弃疾本人,的确也有着“杀人心斗起英雄胆”的凌厉狠决的一面。但除此之外,他的性格在英雄豪情中,还有平易近人、滑稽可喜的另一面。
他的平易近人,表现在对乡村生活的欣赏与热爱上,象“稻花香里说丰年,惊起蛙声一片。”、“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这些名句,在中小学课本中就已经耳熟能详。辛弃疾号“稼轩”,这个别号来自于他对农业生活的认识:“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所以命名自己的居所为稼穑之稼,由此可见出他讲求踏实,不因自己已经跨入士大夫的阶层,就瞧不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他的滑稽可喜,则表现在不但善写英雄词,也善于写谐谑词,他曾经因儿子要求他置办田产而赋词“骂之”,说:“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拿词骂子,已属奇特,而这两句联语浑然天成,切中要弊,可谓骂也骂得一针见血。另有一首谐谑词,则是他发誓戒酒的奇趣之作《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
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
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
浑如此,叹汝於知已,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
况怨无大小,生於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
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
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后人批评这首词说:“非倚声本色。”如果将抒情看作词体的“本色”的话,这首词的确毫无抒情之体,简直可以说是一出短小精湛的滑稽戏,而词句之中,又连用古典和熔铸成语,比如刘伶的典故出自《晋书》以及《世说新语》:刘伶好酒,出门的时候常常命人拿着锹锸等工具跟随在后,说道:“喝酒醉死,就挖坑埋了我吧!”“真少恩哉”用的是唐代韩愈《毛颖传》的成句:“秦真少恩哉!”这是毛笔感叹“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疎”的话,词人在这里借用成语感叹酒杯所说:“醉后不妨死便埋”的话:“酒杯啊酒杯,你对我这个知己朋友,竟是这么冷酷无情么!”一方面承认酒杯的话有理,另一方面它竟然教主人醉死拉倒,毫无动容,岂非忍心无情!“吾力犹能肆汝杯。”出自《论语·宪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我的力量还足够和你拼命玩完!”最后酒杯的回答,是改自《史记·汲黯传》的话:“招之不来,麾之不去。”酒杯反其道而行之,回答主人说:“你要我离开我当然立马就走,等你叫我的时候,我也会很快回来的哦!”明知主人无法弃绝而故意卖乖,显得俏皮而又可爱。这首戒酒词写过不久,辛弃疾果如所料的又破了戒,重新用这个词调和韵脚作一首开戒词,一开头便说:“杯汝知乎?酒泉罢侯,鸱夷乞骸。更高阳入谒,都称齑臼,杜康初筮,正得云雷。细数从前,不堪余恨,岁月都将麹蘖埋。”想喝酒了,于是再度举出前贤饮酒的例子来跟酒杯商量,也是为自己开脱,酒杯则附和回答:“病岂无媒?似壁上雕弓蛇暗猜。记醉眠陶令,终全至乐,独醒屈子,未免沈灾。”相当于说:“是啊,你上回说我害得你生病,其实也不过是杯弓蛇影的乱猜疑罢了!整天喝得醺醺大醉的陶渊明,人家都在酒中找到了至乐的境界;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反倒想不开自沉而死——其实还是喝酒的好嘛!”所以主人就坡下驴,说:“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这一场戒酒叱杯的小喜剧,最终是以酒杯的胜利为终结。虽然一切镜头均由辛弃疾本人自编自演,其中也不无借此发泄的牢骚忿怨,但两首词的整体格调,毕竟是谐谑滑稽的。后来辛派词人刘过仿效这种风格作错乱时空的荒诞剧《沁园春·寄辛承旨》:“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虽然风貌逼似,词中的意蕴,比起稼轩来却是差多了。大约一者刘过没有辛弃疾的大才,二者也学不到他真正的玩世不恭的风骨吧。
南北两宋的词人,堪推为领袖人物者为苏、辛,将两人并举,不仅是因为他们都属于“豪放派”的宗师,也因为他们的作品,都呈现出多样的风格,具有大家的风范。如苏词中有“大江东去”的高调,也有“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的婉转咏物之作;辛弃疾词的代表作大多豪气纵横,不可一世,后人甚至誉为“词中之龙”,但是倘若综观其词全部,又可知不单单只是豪情胜慨而已,一样也有前面列举的这些或婉约或谐谑、情味宛然的作品。如果以自然界的风光来作比,苏词有如他自己所说的:“如行云流水,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于变幻多端中见潇洒自如;而辛词则似万里丛山,随步换景,有奇特雄壮,也有幽雅俊丽,是一种鬼斧神工的恣肆。读辛弃疾的词,最令人惊讶的就是他能将那么多复杂典故用得挥洒如意,毫不掣肘。例如有一阕《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词,《七颂堂词绎》称之为词中的《恨赋》,小词似辞赋一般罗列大量的典故与意象:“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一气磅礴,盘旋而下,虽然句句都是用典,却自然浑成,让人忘了这是典故,只觉那一股悲郁难平之意塞满胸臆。王国维评说:“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另外有一首当时人即认为“用事多”的名作是《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被推许为稼轩词中的压卷之作,辛弃疾平生也对此词极为得意,不但多次在宴会时命唱,而且虚心问取宾客改进意见。岳飞的孙子岳珂当时是他的座上宾,提出批评道:“后辈无知,不敢妄评,只觉得此词只有一处缺点:所用典故似乎稍微多了些。”辛弃疾听后大喜,酌酒相敬,对座中诸客说道:“这句话实在是深中我的弊病啊!”于是思考修改,据说“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以他词学宗师的身份,已经发觉了作品的缺陷,却无法进行修改,这一点说明所谓“缺点”,其实并不是修辞的毛病,而是他词中所欲表达的复杂意蕴,是决不能通过更换语言而再度贴切表述出来的。
《永遇乐》词写于辛弃疾的晚年,作品的历史背景是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由外戚而入相的韩侂胄为了巩固自己的权位,决意发动北伐,当时辛弃疾在江西上饶废居已久,也被起用为浙东安抚使,出镇江防要隘京口(今镇江)。辛弃疾的一生志向就是北上伐金,恢复中原,到垂暮之年终于能看到朝廷有北伐之意,并且打算任用自己,心中原本应该欢喜鼓舞,但他毕竟是经历过厮杀征战的将领,在军事战略上的看法是独立清醒的,透过朝廷政治斗争的形势,看穿北伐目的之不正、战争准备之仓促,难免忧虑万千,不能平静。他不像朋友刘过那般乐观的向战争的发起人颂扬:“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而是带着不安回顾历史上的往事:“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这是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的事,他曾三次北伐,均告失败,尤其是元嘉二十七年(450)最后一次,他听说手下将领陈说北伐策略,“有封狼居胥意”,狼居胥的具体所在考据甚多,有一种说法是在今中蒙边境戈壁阿尔泰山脉地方,汉代时卫青、霍去病大破匈奴,追击至边境,“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即在山上行封禅祭天仪式,标志己方的胜利,宋文帝“有封狼居胥意”,其实带有一种急功近利的必胜欲,这场北伐的结局,是大败后造成北魏拓拔焘趁势大举南侵、南朝一蹶不振,宋文帝“北顾涕交流”,史载他在敌人逼近建康对岸时登上石头城北望,对手下叹息:“檀道济若在,岂能使胡人猖獗到如此地步!”檀道济是南朝名将,却被朝廷忌功杀害,死前愤怒的说道:“你们这是自坏万里长城!”内毁良将,外乏形势,这么草率的发起战争,哪有胜利的道理?辛弃疾明知这时南宋的情况,与近八百年前南朝的轻率北伐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担心历史的悲剧又会重演——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担心完全是正确的,韩侂胄的开禧北伐,一样以惨败而告终,连这位韩丞相本人,也落了个被南宋朝廷派人暗杀、将人头送给金方求和的下场。而到那时候,辛弃疾已经解职回家,撒手人寰了。
韩侂胄这次起用辛弃疾,并不是真的打算使用他,而是看中他抗战派领袖的身份,借他的名气以邀众誉,获取舆论支持而已,辛弃疾对这一点看得很明白,所以才会在词的最后慨叹:“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廉颇是赵国的老将,晚年废居在家,赵王抗秦失利,又想起用他,派使者到他家去看他的饭量如何,也就是想知道他到底还能不能为国出力。廉颇在使者面前表现得很健壮,但使者受了廉颇仇人的贿赂,回去却说廉颇老迈不堪使用。辛弃疾的遭遇,与廉颇有相似之处,其心中愤慨忧虑,则更有过之。韩侂胄这次利用完了辛弃疾之后,果然便将他重新抛回闲置的处境当中去,所以辛弃疾在解职回家的时候愤然质问道:“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真好龙?”在临终之前,他也慨然叹息说:“韩侂胄岂是能用辛弃疾以立功名者?辛弃疾岂是依附韩侂胄以求富贵者?”他一生的志向,只是为国报仇,北上恢复中原国土,使千千万万像自己一样流落在敌国统治下的同胞们,回到故国怀抱。然而这个理想终究归于幻灭,自二十二岁就举兵起事、渡江来归的辛弃疾,在漫长的岁月里蹉跎了青春、虚掷了热情,由英雄而闲置成词客。到老来受韩侂胄起用参赞北伐,也不过是一场泡影,况且这场起用未给他达成壮志,反而累及身后:辛弃疾去世仅仅一年,由于韩侂胄北伐的失败,南宋朝廷追究责任,遂有人上书参奏已不在人世的辛弃疾:“迎合开边,请追削爵秩,夺从官恤典。”生前遭际,身后待遇,实在堪愤懑、可慨叹!
辛弃疾去世时“家无余财,仅遗诗词、奏议、杂著书集。”安葬在铅山县南十五里的阳原山中(在今铅山县永平镇陈家寨古楼门村彭家湾)。六十八年之后,南宋朝廷已到了日薄西山的末世,度宗咸淳年间,担任史馆校勘之职的谢枋得路过辛弃疾墓,投宿于墓旁祠堂中,到夜间的时候,忽然听见祠堂上传来疾声大呼,声音如同有人愤然而作不平之鸣,呼啸之声从黄昏开始,一直到三更都不绝响,靠近谢枋得寝室的声响,更是愈响愈悲哀,满寺数十人都惊恐不已,以为是神明显灵。谢枋得于是披衣而起,秉烛作文以祭奠这位雄心壮志遭到屈沉的英雄词客:
“使公生于艺祖、太宗时,必旬日取宰相。入仕五十年,在朝不过老从官,在外不过江南一连帅。公没,西北忠义始绝望,大仇必不复,大耻必不雪,国势远在东晋下,五十年为宰相者皆不明君臣之大义,无责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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