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词人·陆游
说到陆游的词作,一般人很容易就会想到那一阕著名的《钗头凤》故事,据《齐东野语》记载,这首词包含着陆游的婚姻悲剧:陆游娶妻唐琬,是其母的侄女,夫妻相得,陆母却不喜欢这个媳妇。在做婆婆的威压下,又一出《孔雀东南飞》的家庭悲剧上演了。陆游虽然也作过反抗,将唐琬偷藏在外宅,却无法避开严厉母亲的侦察,这对恩爱的夫妻最终还是遭到拆散,劳燕分飞。唐琬改嫁了宗室子弟赵士程,陆游也另娶王氏夫人。事隔多年之后,他们在当地一个名叫沈园的风景名胜处春游时相遇了。唐琬征得后夫赵士程的同意,遣人给陆游送上了酒肴致意。陆游怅然久之,在园中粉壁上题下了一首《钗头凤》词: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故人重见,人事全非,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已成陌路,纵使尚有脉脉柔情,又奈此绵绵长恨何!悲剧的男主角面对此情此景,出于孝道不敢怨恨专制的母亲,无法抱怨弄人的造化,只能发出无奈凄抑的悲叹。女主角唐琬心中的隐痛,则更是难以言说。相传她见了前夫的题词,自己也和词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妆欢。
瞒!瞒!瞒!
陆游在词中长叹:“错!错!错!”“莫!莫!莫!”恨的是自己无力抗拒家长严命而辜负“琴瑟甚和”的爱侣,但这种悔恨尚能说得出口,而唐琬身为女性,在当时女子被休弃已是最大的不幸,何况是已经改嫁别人,在后夫面前如何能公然显示出对前夫的眷恋不舍?她的处境比陆游更加尴尬痛苦,只能眼泪往肚子里咽,所以连呼:“难!难!难!”“瞒!瞒!瞒!”这样压抑的恶性情绪,使她柔弱的生命大大缩短,在这次沈园相会之后不久,她就“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
这个凄婉的爱情故事流传已久,自清代起就有文人将之谱成戏曲,搬上红氍毹赚人热泪,现代新编的越剧《陆游与唐琬》,经过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改编与扮演,成为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凡越剧爱好者无不知晓。然而据现代学者吴熊和考证,却认为《钗头凤》一词并不是陆游为唐琬而作,更可能是陆游在蜀地任职时的冶游词。陆游的词既然不是为了这桩爱情悲剧,那么唐琬的和词就更不可无靠,实则唐琬的词在南宋当时已经只剩下“世情薄,人情恶”两句,“惜不得其全阕”,到明代时才出现全篇,是否为后人补足伪托,也是很难断言的一件事。另外,还有考证认为唐琬的父亲并不是陆游的舅舅,也就是说,唐琬也并不是陆母唐老夫人的内侄女了,相反的倒是她后来改嫁的赵士程,与陆氏有很远的姻亲瓜葛,赵是陆游姨父的表侄,如果要叙起亲戚关系来,陆游和赵士程倒算是表兄弟。
其实,《钗头凤》词是否沈园之遇时陆游为唐琬所作,并不需要如此较真,陆唐夫妻不幸的爱情故事,却是真实的悲剧。沈园相遇时是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5),那时陆游正值而立之年,到光宗绍熙二年(1192),唐琬已死,陆游重游沈园,见到当年的题词犹在,园林却已三易其主,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更是久已湮灭。他怆然感伤,题了一首七律:“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寺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该诗小序云:“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说是“四十年前”,其实是举其概数。到宁宗庆元四年(1199),陆游已隐居绍兴的鉴湖之畔,每次入城,还是要到沈园旁的禹迹寺眺望园中风景,不胜情思,又为赋诗二绝:“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这一年陆游已是七十五岁的高龄,自知在人间的寿命已不久长,世间万事本该都已看淡,却始终不能忘怀这件毕生之憾。到八十一岁的时候,离他去世只有四年,可能因为年老题衰,再也无力游览,却在梦中又一次到了沈园,再次赋诗:“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这一场悲剧之中,唐琬付出了她所有的青春、生命和热情,而陆游则报以一生一世的思念。男人与女人的爱情,毕竟不一样,他不能如唐琬一样将爱情视作生命,爱情遭到摧折,生命也失去了意义,他的心中,除了家庭,还有更广阔的空间。这一生一世,也就是在心中给她留下了一个永远的特殊区域,不能触及、只能独自静思的内心深处最隐微的情愫而已。
前面说陆游轻视小词,也跟词的出身有关,词体最早起源于“燕乐”之调,为花间尊前的娱乐消遣之作,陆游曾跋《花间集》,不客气的批评词集的作者:“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至此,可叹也哉!或者亦出于无聊故耶?”他是个严肃的爱国诗人,对在五代时兴亡纷沓、百姓流离的当口,士大夫们还醉生梦死的讲究风月情浓的作风,自然十分不满,连带将承载这些风花雪月之作的小词也看得轻了。其实作品的格调内蕴,取决于足者本人的品格高低,怪罪文学体裁本身,却是一种近乎无理的迁怒。就像陆游自己,一方面“汩于世俗”也写过不少随便的作品,但照样也有同他所作的诗一样,抒发自己志向的词作,如《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
铁骑无声望似水。
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
自许封候在万里。
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词题中的“师伯浑”是陆游的一位友人,本来字浑甫,陆游《老学庵笔记》中说他:“既拔解,志高退,不赴省试;其弟乃冒其名以行,不以告浑甫也。俄遂登第。浑甫因以字为名而字伯浑。”因为本名被弟弟攘夺而改字为名,颇有点自我揶揄式的无奈,而陆游的早年经历也有与他同病相怜之处:陆游二十九岁时到临安参加省试,这时是绍兴二十三年(1153),恰值秦桧的孙子秦埙也来应试,靠着祖父的关系,本已内定为第一,但主试官并没有卖秦桧的情面,按才华将陆游取为第一,秦桧得知后大怒,次年在礼部殿试,主试又将陆游取中名列前茅,秦桧于是利用权力将陆游黜落。这一年的进士考试,秦桧虽然清扫了敢同孙儿夺省元的陆游,可是让秦埙中状元的愿望到底还是落了空,殿试的时候,宋高宗亲自拔取著名词人张孝祥为第一,秦埙降至第三。张孝祥由此得罪秦桧,险罹不测。而陆游与拔取陆游为省元的主试官,也差点遭到秦桧迫害,“几蹈危机”。直到绍兴三十二年(1162),孝宗即位后,陆游才被推荐“善词章,谙典故”而受到皇帝召见,赐进士出身,离他被秦桧黜落已经整整八年过去了。
虽然经受过压制,初得进士出身的陆游,意气却仍然是乐观昂扬的,他授进士出身后次年被任命为镇江府通任,这时宋、金两国已以淮河为交界,镇江正当长江防线的要冲之地,素有报国之志的陆游,到此不免更激起一片雄心。他到任的这一年秋天,知府方滋邀请同僚登上北固山甘露寺内的名胜多景楼游赏,“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辛弃疾(《南乡子》),甘露寺因昔年孙刘招亲的故事而享名,此刻又成为江防要隘,登楼纵览淮南江北,令人不禁而起苍茫悲壮之感。
在陆游来到镇江前三年,即绍兴三十一年(1161),长江南北刚发生过一次著名的战役,当时的金统治者完颜亮率兵南下,意欲“立马吴山第一峰”,一举吞灭南宋,从淮水到长江,从合肥到扬州,都成了烽火交战之所,情势十分险急。赖有南宋一方的将士积极抵抗,扼守长江一线,女真族内部又产生分裂,最后在金方大军无法得胜的情况下,不堪暴虐的金兵激变,在瓜洲渡将完颜亮杀死,结束了这场侵略战争。陆游当时在临安城内,未曾亲临战事,却因此受到鼓舞,写下多首诗篇记叙这场战役。此刻自己到了这“京口瓜洲一水间”的地方,瓜洲渡的烽烟,刚刚散去不到三年。抚古感今,他赋下了一阕长调《水调歌头•登多景楼》:
江左占形胜,最数占徐州。
连山如画,佳处缥渺著危楼。
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
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
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
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
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西晋名臣羊枯,字叔子,镇守襄阳十余年,力图东下灭吴、完成统一的版图而未果,他平生喜好山水风景,闲暇时每登临岘山置酒歌咏为乐,曾经叹息着对宾客说:“自有宇宙,便有此山,古来的贤达胜士,登山远望,如我与你们的人多不胜数,都已湮没无闻,使人悲伤!若是人百年之后还有知觉的话,魂魄也犹自会登临此山吧!”他死后襄阳百姓为之立碑于岘山,望见碑的人,思及羊枯生前遗爱,莫不流泪,因此称此碑为“堕泪碑”。陆游词中“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几句,便是用了羊枯的典故。襄阳与镇江,相隔千里,分居长江中游与下游,作者却跨越时空将之联结到一起,既是悲慨,也是以前贤的雄图壮志来劝勉主人方滋,以及所有的在座者。“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他虽是一介书生,却渴望着金戈铁马的生活,正如前面《夜游宫》词中所说:“自许封候在万里。”这种热血精神,不仅是他,也是当时许多文人所共有的豪情,因此这一首慷慨苍凉的《水调歌头》,作成之后,便得到广泛传播与赏识,唱和者众多,张孝祥特地为之写了一篇文章《题陆务观多景楼长句》,同词作一起镌刻在崖石之上,俯视长江,可谓垂千古而不朽了。
陆游在沿江一线做通判官员的时间,只维持了三年,朝廷之上,宋孝宗一开始还有意北伐,但当张浚兵败符离之后,便又动摇倾向于和议。因为主战的观点,陆游也被参劾,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罢免归乡。他本来是越州人,回去后开始卜居于镜湖的三山,面对青山碧水,心情却始终不能达到悠闲的境界。他在这时期写过一首《鹧鸪天》词以寄寓怀抱: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
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
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词中描写的是归隐的生活,却又是那么不肯安然伏帖。“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语气中流露出愤慨不平之气,可见他的归隐决非“丝毫尘事不相关”,一遇机会,那颗以英雄自期的心还是会重新燃热。果然在四年之后,陆游又获起复,通判夔州军州事后来又到南郑前线任职。这一段“悲歌击筑,凭高醉酒,此兴悠哉。”的生活,成为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事,以至后来将自己的诗集定名为《剑南诗稿》。他在军旅生活中的情绪是极其乐观昂扬的:“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他心中始终忘不了“封侯万里”的志向,在梦中诗中词中,不时回忆起这一段军幕生活,《夜游宫》词是如此,另一首更出名的《诉衷情》词: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陆游年轻时被誉为“小李白”,在个人志向方面,他也的确与李白有相似之处,都是一心渴望着建功立业,匡扶天下,有着强烈的“封侯”情结。只是李白大半生都在太平盛世,而陆游出生不久就遭遇战乱,国家只剩下半壁江山,因此他的诗中对功名的渴望,便同忧国忧民联系在一起,“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长歌行》)他从来不像李白那样幻想着有一个出尘的世界,而是把眼光始终投注在这个苦难的人间。李白是不沾滞于物的,而陆游是执著于万事万物的,这种九死而不悔、毕生不能忘怀的深厚感情,竟如他始终不能忘怀与前妻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一般的诚挚、深沉、缠绵,甚至更有过之——在爱情方面他毕竟选择了屈服,而在爱国方面,他始终不曾抛掷和淡忘。
陆游的一生,“执著”是他最本质的个性,他对每一件事投注热情的时候,都表现得强烈而持久,比如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偶然得到一本陶渊明的诗集,一读之下,欣然会心,到天黑家人呼唤他吃饭,他都充耳不闻。对诗歌的爱好如此,对爱情的怀念如此,对报国志向的坚持也如此。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有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弱点,就是勇于志而艰于行,不是不愿去行,而是无法对抗一切压力、突破所有阻碍。当然,这也是不可抗拒的环境因素,不能对个人于苛责。
在诗歌创作方面,陆游的成就极高,却也不免由于作品过多而泥沙俱下,以至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林黛玉之口批他浅俗;婚姻方面,他不能抗拒母亲的严命而生生拆散伉俪,只能以一生的思念缅怀这段爱情;报国方面,虽然近代梁启超赞他:“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但他也仅仅只做得到向往、赞扬“从军乐”|而已,即使在前线军幕中呆过,始终抱着收复中原的志向,他却没有机会、也未必有实力,真正领略战场上生死搏杀、军事上运筹帷幄的实境。他只能在梦中一遍又一遍的幻想战争,渴盼胜利。陆游集中记梦的作品特别多,梦中杀敌报国的情境也特别多,一方面是出于他那颗始终勃勃难消的爱国心,另一方面是否也可视作:他的理想毕竟无法禁得起现实的碰撞,只能在梦中寻找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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