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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词人·朱淑真

  朱淑真(生卒年不详),号幽栖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所嫁非偶,抑郁而终。工诗词,词风凄凉悲哀,有词集《断肠词》。

  

  【减字木兰花】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两宋最出名且有词集传世的女词人,北宋有李清照,南宋无疑可以算上朱淑真,虽然无论在词作的数量和质量上,朱淑真都不及李清照远矣,但她的小词清新婉丽,忧愁悲咽,也别具一种风格。李清照“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是古代妇女中的异数,而朱淑真一生困于闺阁,所嫁非偶,抑郁而终,却代表着旧时代不幸女子的普遍人生。

  

  清代文人李渔,在自己的小说集《无声戏》里讲述了一个美女配丑男的故事,小说的开头,他即开宗明义的说:“单说世上姻缘一事,错配者多,使人不能无恨。这种恨与别的心事不同,别的心事可以说得出,医得好,推有这桩心事,叫做哑子愁、终身病,是说不出、医不好的。若是美男子娶了丑妇人,还好到朋友面前去诉诉苦,姊妹人家去遣遣兴,纵然改正不得,也还有个娶妾讨婢的后门。只有美妻嫁了丑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两扇死门,并无半条生路,这才叫做真苦。”朱淑真正是这样红颜薄命的一个女子,她“早岁不幸,父母不审,不能择伉俪,乃嫁为市井民妻,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诗中多有忧愁怨恨之语。”其实何止是诗,她词中的悲怨之语更是触目皆是,象这首一开头即连用五个“独”字的《减字木兰花》,抒发的正是她极度苦闷郁结的心情。

  后人给朱淑真的诗集作序,说她“嫁为市井民妻”,但根据考证,她的丈夫应该不是普通市民,而是一个小官吏,朱淑真所不满于他的,并不是乏财无势,而是才学不能相称,心灵无法沟通。其实如果以现代的语言来评论,朱淑真显然是一个“罗曼蒂克”型的人物,在少女时代,即幻想将来要嫁一个可意的良人:“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阿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吩咐萧郎万首诗。”在她的理想中,丈夫应该同自己志趣相投,吟诗作赋,过着有情调的恩爱夫妻生活,这样的憧憬,说她是追求格调也好,耽于浪漫也好,毕竟只是一个少女美好的梦想,而即使在古代婚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主的情况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

  

  但不幸的是,朱淑真没有碰上李清照的好运气,进入婚姻后不久,她便因失望而发出了这样的抱怨:“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她的“不相宜”,并非遇人不淑,而是没有共同语言,缺乏互相理解的基础,不能在一个层面上进行交流沟通,这个原本耽于浪漫理想的才女为此陷入精神上的苦闷,可是从反面来看,她那个志趣不投、不解风情的丈夫何尝不具有另一种烦恼?其实婚姻的不幸,都是双向的,朱淑真为丈夫满身俗骨、不是心目中的“萧郎”而郁郁不乐,她的丈夫多半也厌烦她整日耽于文词,不够格做一个标准的贤妻。这样相看两相厌的婚姻,于双方来说岂非都是一种折磨?

  如果放在现代,男女婚前有相识考察的机会可以避免这样错配,婚后也有分手离异的方式可以结束这段错误,但放在那个时代,男子尚有机会撇脱不中意的姻缘,而被拘于家庭之中除了丈夫就再也见不到异性、只能被休弃却无法主动离弃的妻子,除了为婚姻悲剧耽误终身之外,别无他路可走。所以这样的错姻缘,虽然是双向的不幸,悲剧中的女主人公却更值得同情。

 

 即使是不相宜的婚姻,也无法轻易的摆脱,只能在两相厌憎的情况下过着无意义的生活,消磨自己有限的青春,朱淑真曾填过一首《蝶恋花》词,便是感叹这种孤寂失意、韶光虚度的不幸: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

  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意。

  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不过,若是朱淑真一辈子只耽溺在惆怅苦闷之中,抒发自己幽微郁结的心情,也许她只能作为历史上无数婚姻不幸的才女之一,留下悲吟,让人记怀,却不会引发更多的争论。那些不幸女子,多是温婉悲哀的认命,用泪水消耗完下半生,而朱淑真在绝望咨嗟中,却发出了决绝的呼声:“宁可抱香枝上死,不随黄叶舞秋风!”她的不幸,不在于任由命运摆布软弱不能决绝,却是在决绝之后,仍旧无路可走。

  有这样一首《生查子》词,作者究竟是欧阳修还是朱淑真,一直有所争议: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词的含义很浅白易懂,写的就是一个少女与情人的约会,作者是谁,却惹来争议:如果是欧阳修,无非在他名下又增添了一首绮词,无关紧要;而若是朱淑真所作,闺阁妇女自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按那时的说法,无疑就是桑间濮上私约淫奔之词,要比李清照被后人指责:“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来得更为严重。所以明代的杨慎在《词品》里一本正经的斥责朱淑真为“不贞”,而现代学者缪钺则认为她这时已经和丈夫决裂,回到娘家,恢复了单身身份自由追求爱情:“在婚姻爱情问题上,(朱淑真)遭遇到残酷的挫折,于是她产生了一种变态的逆反心里,抱着极大的勇气,冲破封建礼教、社会习气的藩篱,要别觅新欢,另寻知己,以求得安慰。”并考证她的情人就是她自己诗中所说的“鳏居憔悴客”,是一个鳏夫的身份。

  

  朱淑真到底是在和丈夫离异后才另觅爱人,还是在无爱的婚姻中出轨,并无明确记载,但根据她死在娘家的情况来看,她最后应该已经跟丈夫分居,纵使没有得到正式的休弃,不算“大归”,也已经是事实离异了。她对这段爱情投入了极大的热情,曾经赋有这样一首《清平乐》词写他们的幽会: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娇痴”一句,写得极为大胆,让后世有道学气的读者大跌眼镜,有的版本索性将下句改成“随群暂遣愁怀”,将这明显逾越封建礼教的热情奔放之举赶紧隐藏起来,岂知女词人本来并无顾忌,又何须强为之讳?朱淑真在这迟来的爱情里,总算尝到了她一直孜孜以求的甜蜜欢欣,却又不是全无疑虑的。她在一首《元夜》诗中这样写道: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哪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这首诗的场景与《生查子》词颇为相似,似乎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词句也正是朱淑真所写。这场相会应该在填词的前一年,元宵佳节与爱人相会,她于欢欣中却又不无“旧事惊心”的担忧,“但愿”、“暂成”的用词,流露出她内心的不安情绪,“未必明年此会同”,更是清楚的料到,他们只有眼下,没有未来。这可能跟她虽成弃妇,却始终没取得正式离异的自由之身有关,也可能与这个情人的身份地位,不能娶她为妻有关。总之朱淑真的这段恋爱并未持久,似乎只维持了短短一年,这个元夜他们还能“暂成人缱绻”,到了次年的元夜,已经“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了。

  

  朱淑真的一生不幸,要分为两部分来看,前一段是婚姻的错配不合,后一段却是爱情的虚妄幻灭,其实之所以造成后者,未尝不是由于前者导致的身份束缚所致,但前者尚可怨人,后者却只能招致别人的埋怨挖苦,自己亦处于深深怨恨这个“薄幸人”的痛苦抑郁当中,对人生的最后一丝希冀,也从此破灭。朱淑真失恋后“悒悒抱恨而终”,“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有人据此猜测她有可能是投水自尽,死于湖中,尸骨都不得安葬。这个耽溺于梦想不妥协于现实的薄命女子,终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这使她的人生在凄凉无奈之外,又添了一份刚硬惨烈。

  

  朱淑真活着的时候,身边似乎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理解她、爱护她、欣赏她的人,名义上的丈夫只是她痛苦的根源,曾经热恋过的情人最终分道扬镳,而至亲如父母,却也不是开明的人,对女儿更谈不上理解支持。朱淑真死后,她的诗词作品竟被父母一把火烧毁,代表着她一生梦想与追求的文字,其中绝大部分就此失传。也许那两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父母,在焚烧这些女儿生前的心血之时,还不住口流泪咒骂:“就是这些劳什子,害得我女儿一生不正经,疯疯癫癫送掉了性命!”她生前就曾经用一连串的“独”字形容自己孤寂无聊的生活:“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到了死后,也惟有漫天的纸灰送走她孑孑无依的孤魂,没有人知道那些灰烬里,藏着一个“不安于室”的女子全部心灵和热情。

  

  虽然这样,朱淑真的诗词却并没有遭到全部湮没的命运,父母烧毁诗稿之后,她所余下的“百不存一”的诗词作品,却还是慢慢传播了开去。到南宋淳熙九年(1182)的时候,有一个名叫魏仲恭的人,将朱淑真的残存作品辑录出版,并为之作序,记下了流传在人间的这个多情擅才的女子。序文开头说:“比在武陵,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诵朱淑真词,每窃听之,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所能及?未尝不一唱而三叹也!”武陵是今湖南常德,而朱淑真绝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浙江杭州,这个生前得不到关怀理解、找不到真心真情的孤寂女子,在死后数十年、相隔千百里,总算得到了一个懂得欣赏她同情她的后辈知音,她一生的伤心话,到他手里结成一本《断肠集》,这人间的因缘际遇,到底是只堪叹惋,还是聊可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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