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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词50首赏析

清代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眼儿媚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今来忍见,鹤孤华表,人远罗浮。中年定不禁哀乐,其奈忆曾游。浣花微雨,采菱斜日,欲去还留。


悼亡词。起句“林下闺房世罕俦”即盛赞妻子:像妻子这样具有林下风致的爱人,真是上天赐予的终生伴侣,人间又有几个男人能享受到这样的福气呢?性德愿和卢氏“偕隐足风流”,这和赵明诚夸李清照是“平生与之同志”、“真堪偕隐”的意思完全一致。他们不仅是生活上的伴侣,更是志趣相投的知己。下片“中年定不禁哀乐”,表明作此词时卢氏或已去世多年,心境萧瑟的性德自觉已步入多愁善感的中年,对生离死别的理解更甚于年少之时,而对妻子的刻骨思念仍一如往昔,未曾减弱半分。前人有云:“小令需天分、情致,长调需功力、气势。《饮水词》纯以天分胜,但苟无其个人遭遇与家世,无一往之深情,则虽有天分,亦无非侧艳小慧之作而已。《饮水词》以其情之真且深,为他人所少有也。”(朱庸斋《分春馆词话》)性德对亡妻的思念一直延续到了他生命的终点,其情之真之深,真为他人所罕有。




眼儿媚

中元夜有感


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檠。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


此阕为亡妻卢氏作无疑。词中频用佛教相关意象和词汇:香台、金字经、来生、莲花、杨枝露等等。性德词集名《饮水词》,“饮水”一词亦来自于佛家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人世间的冷暖甘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最清楚,种种细微的感受是很难用语言表述出来的,那是一种无法与人分担与分享的孤独。性德原本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人,虽对佛学颇有研究,却并非佛教徒。其词中屡屡流露出虔诚求佛之意,实是因为卢氏的离世让性德深深体会到了宿命无常的无助与无奈。只有在佛教里,“惟愿结来生”才能成为一种精神寄托,亦是性德在中元夜祭祀妻子亡灵的唯一祈愿。卢氏去世以后,性德自取别号“楞伽山人”,同样源于佛家经典《楞伽经》,表达他对人世沧桑的空寂感与虚幻感。对性德而言,佛教的信仰与其说是让他超脱世外,不如说是让他更加沉浸在现实的悲剧之中不能自拔。过片“神伤极”三字,一语道尽性德此生的忧思之深之重,当他痴痴地期盼着佛家所承诺的“来生”的时候,他越发无法忘怀现实的痛苦,“几点荷灯”又岂能承载词人的生命悲情!



荷叶杯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性德词作中以悼亡词数量为多,质量为高。此词中两句尤为催人泪下。一为“别语悔分明”,则妻子临终时依依不舍的絮语仍然时刻萦绕在词人的耳边,须臾不曾消散;一为“疏雨湿遗钿”,则妻子生前所佩戴的饰物仍是词人手中时常摩挲、寄托哀思的遗物。妻子离去已久,然而妻子的音容笑貌、妻子的心爱之物却永远是词人最忠实的伴侣!此词用韦皋与玉箫错失今生之约、却又缘定他生的传说,堪为词人绝望中的希望,读之怎不令人唏嘘泪下!




木兰花

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此词题为“决绝”,词人欲绝交者为何人不可详考,然此词通篇以被抛弃的女性口吻写成。托名为汉代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白头吟》里就有这样两句:“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意思是:听说你喜新厌旧爱上了别人,所以我主动来跟你提出分手;咱们从此一刀两断,恩断情绝。此词不仅以“画扇”意象拟弃妇,又用唐玄宗与杨贵妃故事:想当初,李、杨山盟海誓,然而安史之乱中,唐玄宗为求自保赐杨贵妃自缢,当日誓言终成虚幻。此词充溢着对故人变心的沉痛,然无论有多么痛心疾首,词人仍然记取了两人初次相遇相识乃至“一见钟情”的一刹那:“人生若只如初见”,表达的便是那种一见倾心并且刻骨铭心、永志不忘的感觉,与后文的变心、决绝成鲜明对比。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此为性德边塞词之经典。康熙二十一年(1682),性德扈驾康熙东巡,出山海关,往祀长白山,此词盖作于经山海关途中。性德擅小令,寥寥几笔便勾勒出春寒料峭、风雪交加、天气骤变的塞外景象。“山一程。水一程”,极言征途遥远,路途跋涉;“夜深千帐灯”,极言御驾出巡之气魄宏大,无数营帐中透出的万点灯火,远远望去恍若繁星满天,照亮了苍茫漆黑的塞外。过片“风一更。雪一更”,渲染出边塞气候之恶劣,遂引发词人对故乡之宁静温暖的思念。此词境界之阔大,场景之壮观,情境之真实,恐非亲身经历者不能道出。



寻芳草

萧寺记梦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绮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


此为记梦词。词以设问起:“客夜怎生过”,词人又一次来到亡妻停灵的寺庙,正不知漫漫长夜如何独自熬过。接云“梦相伴”,可视为对起句的回答:善解人意的妻子不忍见丈夫寂寞伤感,遂款款走入丈夫梦中,伴着他绮窗下低吟唱和。娇嗔可爱的妻子温暖了词人的梦境,让备受凄凉折磨的词人又回到了温馨的过往。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昙花一现,沉浸在幸福梦境里的词人,被寺庙的晨钟骤然惊醒。过片“来去苦匆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刚刚还在梦中与丈夫相依相偎、柔情万种的女子亦如狐仙般随着钟声瞬间飘逝。梦耶?真耶?人耶?鬼耶?词人已然无法辨识,他多么希望这样的梦境永远不会有醒来的时候。前人曾评价北宋词人晏几道“梦魂惯得无拘捡,又踏扬花过谢桥”词句为“鬼语也”;性德此类记梦词亦当得起“鬼语”的评价,“韵淡疑仙,思幽近鬼”,性德之谓也。




秋千索

渌水亭春望


药阑携手销魂侣。争不记看承人处。除向东风诉此情,奈竟日春无语。悠扬扑尽风前絮。又百五韶光难住。满地梨花似去年,却多了廉纤雨。


此为伤春词。“梨花”是伤春词中常见之意象,因梨花开在春天,应是春的使者;可在词人眼中,满树的梨花只是和他一样,在春寒中寂寞地绽放,又在春暮时寂寞地零落,梨花满地,喻示着又一年春光的消逝。在有情人眼里,无情之自然风物皆为有情。“满地梨花似去年”,已寓物是人非之感,更有飘零微雨,落花纷然,怎不让人骤添伤春伤逝之悲感。性德曾自刻一枚闲章曰“自伤情多”,前人亦曾谓北宋晏几道、秦观为“古之伤心人也”。(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性德常被视为晏几道后身,多情之人注定为伤心之人,晏几道、纳兰性德之谓也。




山花子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性德词中提及前生他生、今生来世者多为悼念亡妻之作。歇拍“记前生”,岂非相约来世之辞?结句“泪偷零”,岂非今生错失之悲?性德小词,多以白描手法出之,以抒情为主旋律,似“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句,以平淡语甚至家常语入词,可谓情深语切之至。其实,深情往往需以浅语出之,不然深情反而为词藻所掩。句中一个“悔”字,包含了词人多少已然错过今生的痛苦悔恨?性德少时已颇钻研佛学,自爱妻去世之后,更是将渺茫的再见之愿许给了佛教中的来生。而来生,词人与爱妻还能再续前生之约否?




菩萨蛮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


此词既云“两桨松花隔”,季节为“春尽时”,故当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春扈驾巡视东北,祭祀长白山之时。性德出塞词少见建功立业之壮志凌云,却多渲染离别羁旅之黯然销魂。性德生于北京、长于北京,“故园”乃指京城。“杨柳乍如丝”,以闲雅清丽之词笔叙美好春光,“故园春尽时”却又透露出凄婉无奈的思乡情绪。可见在性德心目中,功名富贵远不如亲情、爱情与友情的珍贵,“轻离别”并非词人心中所愿。别人也许只能看到性德头上炫目的光环:出身豪门,少年得志,学术上著作等身,声名远播,仕途上出入宫廷,成为天子近臣,荣耀至极。可有谁知道,其实性德心中“所欲试之才,百无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无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顾贞观祭纳兰性德文)他内心积压的那么多无奈,又有谁能与他一起分担?结尾两句“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还可能暗含性德祖上叶赫氏与康熙祖上爱新觉罗氏的血海深仇,而今性德与康熙帝的君臣之分让词人只能将祖辈的恩怨埋藏在心底,只化作词中一声含蓄的叹息。




菩萨蛮


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见残红舞。不忍覆余觞。临风泪数行。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


性德小令凄清婉丽,颇具《花间》遗韵,此阕堪为典范。《花间集》为中国第一部文人词集,所收录晚唐五代词五百首,绝大部分以男女爱情为主要题材,艺术风格总体趋向清丽缠绵,含蓄曲折。性德喜欢《花间》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以其言情入微”,能将情感刻画得特别细腻。此阕词中抒情对象或难指实,而伤春伤别意绪依然凄澹悱恻,情致动人。起首两句言“催花”尚在进行中,转眼却又是残花飘落,极言时光飞逝。下片以“月”为核心意象更将这种时光飞逝之感推向极致。月本为永恒之物,故曰“当时月”;而亘古不变之月在词人眼里竟然也有异于当时,可知此“月”实乃词人情感的投射。结句“凄清照鬓丝”揭示出此种情感实质为生命流逝的浓郁悲情。“天若有情天亦老”,人情若此,连无情之月也不免为之动容。




菩萨蛮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此词活脱脱一个伤心愁苦之“未亡人”形象。自爱妻卢氏去后,性德仿佛总是生活在现实的愁苦和对往昔的无尽追忆中,难怪前人云性德词“如寡妇夜哭,缠绵幽咽,不能终听”。(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集部·词曲类》)去年秋天时,妻子“问添衣”的温言软语仿佛言犹在耳,今年秋天风景依旧,西风带来秋意,乍感秋寒的词人却再也感受不到妻子嘘寒问暖的温柔了,怎不叫人泫然欲涕。此词或为康熙十六年(1677)秋卢氏去世不久后性德之悼亡词。




菩萨蛮


乌丝画作回文纸。香煤暗蚀藏头字。筝雁十三双。输他作一行。相看仍似客。但道休相忆。索性不还家。落残红杏花。


此词极具夫妻日常生活之情趣。上片言事,以丈夫口吻出之:丈夫羁旅于外,妻子寄书以表相思,盖人之常情也。下片笔势陡转,忽作女子口吻:丈夫久未归家,留守妻子担忧之余不免流露怨艾之情:“相看仍似客,但道休相忆”。也许是夫妻新婚不久,故云“相看仍似客”;新婚燕尔本应是如胶似漆之时,可这对夫妻彼此还未曾熟悉旋即遭遇长久分离,忍受着相思之苦的妻子不得不在家书中故作大度安慰之辞:“但道休相忆。”然而,这并非妻子之真实内心,因此最后新婚妻子忍不住赌气说起了气话:“索性不还家,落残红杏花。”你就索性别回家了吧,杏花都落尽了,春天都过去了,你还回来做什么!在古代诗词中,落花往往喻示女性青春红颜的消逝,可见女子撒娇嗔怨之情绪。此词盖沿袭“男子而作闺音”的代言传统,即男性词人代女性口吻抒情,且将叙事、对白与言情融为一体,有如电影之蒙太奇:丈夫阅信时的无奈、妻子写信时的娇嗔,虽不在同一时空,却仿佛时空交错,历历现于读者眼前,可谓情致跌宕,饶有趣味。




清平乐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此词伤春伤别,而伤春仍是伤别,故伤别是通阕主题所在。由“月晕”到“软风”,正应了“月晕午时风”之古训,故伤春之核心乃在于因风送春,春去人亦去,故有“心期便隔天涯”之叹。上阕写私约,“容易语低香近”可见两人之柔情蜜意,由此而推知,倦倚玉阑者非止一人。而“来无准”之怨,当是因月晕而起担忧之心。下阕写别离,盖春去而别,实不可避免,故“从此”一句暗含着多少无奈与沉痛。结句预想别后情境,孤独之状可见,而黄昏、梨花云云则转出余味。此词或有典故,然出语隐约,难以考实了。




清平乐

弹琴峡题壁


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极天关塞云中。人随落雁西风。唤取红巾翠袖,莫教泪洒英雄。


此词或为性德扈驾出巡留宿昌平居庸关时所作。“泠泠彻夜”,极言入夜之安静,水声清脆入耳,有如琴音叮咚。上片由琴声引发知音难觅的感慨,更添羁旅边愁。换头极有气势:“极天关塞云中”,居庸关长城缘山而筑,如高耸云端;随之一句却又顺势跌落:“人随落雁西风”。这一起一落,笔势纵横,则关塞之险峻与心情之低落恰成鲜明对照,在牢固矗立的关塞面前,更衬托出词人的落寞。末尾两句“唤取红巾翠袖,莫教泪洒英雄”,用辛弃疾《水龙吟》词“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句意,英雄气短又与儿女情长形成鲜明对照,借以抒发英雄满腹经纶却无用武之地的牢骚感慨。




虞美人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此为性德卧病时有所感而作。性德隶属满洲正黄旗,虽秉承满族传统,自幼文武双修,骑射俱佳,然亦天赋多情多病之秉性,十九岁时因寒疾未能参加殿试,三十一岁时以寒疾去世。其词中多次出现诸如“病起心情恶”、“而今病向深秋”、“同是恹恹多病人”、“身世等浮萍,病为愁成”、“端的为谁添病也”等句子,似乎终其一生都与多病纠结不清,然“多病”实缘于多情与多愁。此阕下片“清镜怜清影”句谓词人顾影自怜,哀叹病体消瘦,与上片“病起心情恶”句形成呼应,则心与身俱为病所累。纳兰曾自刻闲章云“自伤情多”,则“多情自古原多病”,且病体缠绵之际尚不忘怜惜闺中“玉人”,深恐“玉人”为自己的疾病而担忧,故云“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是多情才子禀赋,非英雄本色也。




虞美人

为梁汾赋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


康熙十五年(1676),性德初识梁汾,即有相逢恨晚之叹,此后性德引顾贞观为生死知己,两人共同演绎了一段又一段传诵古今的友谊佳话。此词之旨有二:其一为性德将词集托付于顾贞观。一个视创作为第一事业生命的文人,将自己的作品托付给另外一个人,其郑重其事的程度,绝不亚于托孤寄子。“凭君料理花间课”,性德以《花间》自诩,其词也确实是以“言情入微”而闻名于世的,被认为颇得《花间》神韵。他不看重功名富贵,却对这些字字血泪的文字视若珍宝,这些文字里寄托着他半辈子的深情:初恋的美好、对亡妻的刻骨相思、对亲情、友情的珍惜……将这些作品托付给顾贞观,那就相当于托付了自己半生的心血和感情。顾贞观没有辜负性德如此郑重的托付。康熙十七年(1678),性德词集《饮水词》编撰成功,并且曾经和顾贞观的词集《弹指词》合并刊行。除《饮水词》外,性德还和顾贞观合作编选了《今词初集》。词旨之二:性德引顾贞观为知己,亦是因为他们共同寄情于词,二人并驾于清初词坛,好比北宋词坛之秦、黄;且性德、梁汾以肺腑相交,不同于那些蝇营狗苟、虚与委蛇之徒。文学创作上的酬唱交流,学术研究方面的切磋琢磨,思想上的默契融合,性格上的惺惺相惜,都体现出性德与顾贞观之间不同寻常的友谊。




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银笺别记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此亦悼亡词。起句“春情只到梨花薄”寓情于景,言梨花零落象征春光消减,再以黄昏夕阳加重时光流逝之叹,谓春天薄情,实言时光薄情、生命薄情。歇拍“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方揭示出此词之悼亡主旨。过片“银笺”两句先言往昔夫妻恩爱之情,继言如今现实中夫妻天人永隔,思念亡妻的性德,甘愿长作“梦中人”,希冀与亡妻在梦中一会,“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他夜夜对着亡妻的画像千呼万唤,他多么希望妻子像传说中的画中女子真真一样,能感受到自己的一番痴情,从画中走出,再与自己相依相伴。即使这只是梦一场,亦能聊慰相思饥渴。“怀袖泪痕悲灼灼,画图身影唤真真。”(严绳孙《望江南》)读此词句,知性德真深于情者也!




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此词词旨不甚明晰,以之为悼亡词亦未尝不可。结句云“十年踪迹十年心”,性德与卢氏成婚于康熙十三年(1674),则此词或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爱人旧日经行处已苔生草长,词人“寻寻觅觅”,却终于不见了爱人的踪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翠翘”代指爱人贴身遗物,词人虽屡屡睹物思人,可是此时的性德已续娶官氏,新人在侧,对结发妻子的思念只能深深埋藏在心中。万种深情尽在不言中,也许这就是“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的深意罢。结句“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更是令人唏嘘感慨。读此词,不禁让人联想起苏轼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与性德此词同一机杼。




临江仙

谢饷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此词曾一度被解读为爱情词,尤其是其中有些关键词如“守宫”、“红豆”等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实则此阕为谢师词,馈赠樱桃之人应为性德座师徐乾学。康熙十二年(1673),十九岁的性德参与会试,一路奏捷,没想到殿试前夕因突发“寒疾”而功败垂成,徐乾学遂馈赠樱桃以慰之。词中“守宫”、“星星”、“泪”、“冰”、“红豆”、“流莺”等均喻樱桃之色泽形体。且在古典诗文中,樱桃还别有寓意。樱桃价高,自唐朝始形成了一个惯例——新科进士会在庆功宴上用樱桃款待客人,谓之“樱桃宴”。因此徐乾学“饷”性德以樱桃,实为安慰病中的性德:虽然他与进士功名失之交臂,但在老师心目中,已经把他当成名副其实的新科进士了。性德深感老师厚爱,遂作此词酬答。“慰多情”、“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等语,无关爱情,实寓师生深情。结尾惜花自爱两句,更包含感激老师怜惜同时又劝慰老师要珍重自身之意。古人作词,无论是咏物还是友情、君臣之情、兄弟之情、师生之情等等,均可以男女之情的形式比拟之,如沈义父《乐府指迷》所云:“作词与诗不同,纵是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此类词往往容易被误读为爱情词,实则此乃作词传统之一。




临江仙

寒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此为咏物词。柳为古代诗词中的常见意象,诗人、词人常借此抒发伤春惜别依依不舍之意。然性德此词颇能避熟就新,词人回避了柳树最美的季节——春天,而是以“寒柳”为焦点,写冰雪摧残下的柳条,已不见了轻舞飞扬的柳絮,只留下一树的寒冷,一树的憔悴。“疏疏一树五更寒”,看似淡然,实则言之有物。词之上片写景,下片转入抒情。由柳条的细长联想起心爱女子的眉黛,结尾两句更是点出题旨“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则词人乃托柳以寓意,明为咏柳,暗则寄寓刻骨铭心之相思,可谓“情词兼胜”,读之荡气回肠。难怪清代词学家陈廷焯以此篇为性德压卷之作,以其真可与晏几道、欧阳修相伯仲也。将此阕理解为悼亡之词亦未尝不可。性德集中悼亡词数量极多且均以真情、深情、痴情为内核,技巧辅之,几乎每阕都有不同写法,通过构建不同意象,营造出不同意境,并无雷同,几乎首首堪称佳构。




临江仙

寄严荪友


别后闲情何所寄,初莺早雁相思。如今憔悴异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


此词既云“分明却到梁溪”,说明荪友此时居家乡无锡。考康熙十五年(1676)夏至十七年(1677)夏,荪友在无锡。据“如今憔悴异当时”一句,知性德赋此词时卢氏已亡,则词当作于康熙十六年至十七年春。严绳孙为明朝遗民,一直拒绝和清廷合作。可是因为他才名太著,康熙十八年(1679),几乎是被逼着去参加了朝廷举行的博学鸿儒科考试。殿试时本应写赋、序、诗各一首,严绳孙无意于功名,只写了一首《省耕诗》敷衍了事。可是,康熙皇帝太想笼络像他这样的著名汉族文人了,仍然破格录取了他,并且授翰林院检讨。然不久之后,严绳孙还是找了个借口坚决地告老还乡。严绳孙曾一度寄寓在性德家中,两人畅谈历史兴亡、人生变幻,其思想和政治态度都对性德影响颇深。因此严绳孙南归时,性德十分不舍,写过许多感情深挚的诗词为他送行,表达深厚的留恋之情,也表达他对严绳孙退隐生活的羡慕。此阕盖为其中之一。当代学者傅庚生以“别后闲情何所寄”词谓性德为词中之“鬼才”,是性德小令立意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处,非常人能及。此阕下片尤为动人。性德一生,唯爱情与友情最为珍视,爱妻去世之后,友情更是成为性德在漫长人生旅途中唯一感到温暖的依靠。生于北京、长于北京的性德,虽然“生小不知江上路”,在此之前从未踏足江南半步,却因为思友情切,“分明却到梁溪”,在梦中跋涉过千山万水来到友人家乡与之秉烛夜谈,不料却被拂晓的鸡鸣惊破了性德与友人促膝交谈的温馨。只有已经冷却的香灰,陪伴着内心同样凄冷的词人。情深至此,堪为一叹!




临江仙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前人多爱性德集中悼亡词作,因其“逸响凄音,含思宛转……宜乎熏香荀令,有神伤之戚也。”(王蕴章《然脂余韵》)然其集中亦有部分词作,情似悼亡,却很难指实为悼亡题旨。此类词作“细读之,觉其哀感顽艳,凄惋怆痛,然实非皆为悼其亡妻者,盖其词不少相思阻隔、恋情怆伤,甚至经历风波曲折之意”。(朱庸斋《分春馆词话》)盖妻子的离世已融入性德的生命意识,遂使得一味凄感成为性德词创作的常态。此阕《临江仙》亦可如此看待。起句“点滴芭蕉心欲碎”即融情入景,点出“心碎”的主题,其后再揭示“心碎”的原因。上片是回忆中的内容,下片转入现实,从旧日书卷记录的幸福过往忽然跌入“幽窗冷雨”的当前之境,这样的情绪落差更让人情难自禁。“鸳鸯小字”,是回忆中爱人描绘“鸳鸯”字样的娇憨之态,正是如此温馨的回忆和爱人留下的手迹让词人泪眼模糊,夜不能寐。原只道情已尽,泪已干,不曾料无数个这样的孤清之夜,思念仍然无孔不入。




鬓云松令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东风,彻夜梨花瘦。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此阕情调清新,语调轻倩,疑是词人早年为初恋而作。从情调来看,似是表现少年男女情窦初开时的爱情。词中渲染的动人春色也仿佛是少男少女隐约流露的怀春情绪。恋人在黄昏的夕阳下低声絮语,那是少年恋人最快乐、最温馨的时光。“脉脉情微逗”,一个“逗”字,将少年男女初涉爱河,又想表白又羞于启齿的情态描摹得惟妙惟肖。可谓柔情婉转,风姿摇曳。然而恋情中途夭折,“肠断月明红豆蔻”,两两并立的红豆蔻,娇艳妩媚,却更加衬托出相思之人的肝肠寸断。词人走笔至此,不由得发出深深的叹息:月色一如当初,可我苦苦思念着的人儿还和当初一样吗?




于中好


独背斜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由“横塘”可知此阕或为思念南方友人所作,由“上小楼”、“满地秋”可知词人登高悲秋怀远之意。上片写景。首两句“独背斜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即有声有色:“玉笛”是声,如清幽缥缈的音乐背景;“斜阳”是色,如浓墨重彩的油彩画面。接下来两句“一行白雁”对“几点黄花”亦色泽鲜明,对仗工整。上片风度闲雅,韵致幽淡,营造出一派贵族雍容气度。北宋词人晏殊曾云真知富贵者无须侈陈金玉锦绣,唯说其气象而已。如其“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等句无一不是弥漫着轻柔静谧、婉约幽淡的贵族气韵。性德此词正是呈现出如此闲雅情韵,正契合其贵胄公子的身份与情趣。过片一“惊”、一“叹”即转入抒情,令词人惊叹的是“秾华如梦水东流”,繁华如梦,终究如河水东流一般不能复返,慨叹光阴流逝,人生惆怅,又为这幽雅情韵中平添几分理趣,可谓珠圆玉润,余味无穷。




于中好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此词写别情,性德之款款深情尽见笔端。因性德担任御前侍卫之职,须随皇帝出行,其行迹往往远至边疆塞外,故与妻子聚少别多。而天生情多的性德因此也就困于两地相思而难以自拔。此词写自己因别而思,因思入梦,梦醒而听雨,听雨而念远,情难自已,遂以家书凭寄相思。词人一路写来,脉络分明,而深挚之情则贯穿在通阕之中。上阕虚实结合,边城入梦、忆念红楼是虚,安睡不成、紫塞听雨是实。虚实之间将因别绪困扰而难以安睡,困累之极而入梦边城,三更之雨滴醒梦中之人,梦醒之后追忆红楼灯火,写得浑如眼前,令人读之如临其境。下阕乃因相思难禁而挥笔作书,“呵手封题”而“鸳鸯两字冰”的细节,不仅写出边塞天气之严寒,更写出了严冬中的别样温情,读来有温暖如春之感。“天将愁味酿多情”一句乃一篇之警策,虽曰“天将”,实是“人为”,因为不是愁味酿出多情,而是因多情而带出愁味。




于中好

送梁汾南还,为题小影。


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


性德与顾贞观在京城一见如故,情同手足,但他们毕竟各有其事,因此欢聚一室的快乐,往往不得不为离别的感伤所替代。此词即作于顾贞观南归之前,因纳兰年来与友人多在别离间,故此次与顾贞观的离别激发了积聚已久的情感,以致不可抑制,喷薄而出,其别情凄凄,真有不可形容者在焉。从“握手西风”到相约在桂花时节重聚,则此次离别从时间上来说,并不算长。一段并不漫长的离别却带来了如此磅礴的别情,这一方面说明两人关系之深厚;另一方面,性德的多愁多感也表露于无形。“泪不干”、“一片伤心”云云,足见其别情之重。此词在写法上时空跳跃,既追忆此前同看雪后山的经历,又写当下握手道别、寄语加餐殷殷之情,还写了别后独听灯前雨的孤寂。看似凌乱,其实皆为一情字所笼罩,故不失其序。以欲题小像而伤心难画作结,其呜咽之状,真催人泪下矣。




南乡子

为亡妇题照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此为题画词,亦为寄托性德之哀思也。上片为即事抒情,词人娓娓道来,读者如临其境。读者看到的仿佛是一幕真实的场景:书案上展开着爱妻的画像,凝视着画像的词人泪流满面却又无声哽咽。这应是无数次出现在词人深夜独处时的场景了。画像中的妻子依然亭亭玉立,柔情万种,可是再逼真的画像也只能再现妻子的外形,却无法再现妻子与丈夫永别的“一片伤心”。下片由画像转入回忆:“别语忒分明”,妻子临终时的絮语仍然清晰如昨,然而人生如梦,夫妻本应是比翼双飞的同命鸟,妻子却早早地撒手人寰,似梦早醒,独留词人在如梦的人生中辗转思念。“泣尽风檐夜雨铃”,结句转入写景,以景结尾则言有尽而余味无穷,让人有一唱三叹、凄绝缠绵之感。




南乡子


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

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此为边塞词。上片写景,由荒凉凄冷的塞外之景联想到当年此处正是群雄逐鹿、硝烟弥漫的战场,那时的“龙战地”曾是何等喧嚣、何等豪迈。歇拍又跌入“塞草霜风”的荒凉现实。下片抒情,转入对历史、对人生的感慨。过片“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两句,道出词人真实内心:青丝会被时间染成白发,英雄壮志会被岁月磨灭,当年横戈跃马、气冲斗牛的豪情最后只能变成英雄末路的老迈。“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大好的年华、短暂的人生,不能在追名逐利中虚度。拜相封侯,那都不过是表面的辉煌。君不见,多少功业彪炳一时的英雄,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的也只是一座座废弃的坟丘。如果说少年时期性德亦曾有过横戈跃马、建功立业的壮志,那么侍卫生涯的身不由己让性德渐生厌倦,年华老大,昔年壮志却无一实现,从雄心勃勃的少年壮志,到升任侍卫、丧失自由后的怀疑与茫然,官场的历练并没有让性德变得世故圆滑,反而让他更清醒地意识到:用牺牲自我的个性作为代价,去换取所谓的仕途显达,对于他的人生追求而言是多么的虚幻。性德曾对朋友如此感叹:“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与严绳孙书》)可为此词作注。




鹊桥仙


月华如水,波纹似练,几簇淡烟衰柳。塞鸿一夜尽南飞,谁与问、倚楼人瘦。韵拈风絮,录成金石,不是舞裙歌袖。从前负尽扫眉才,又担阁、镜囊重绣。


此词写词人因频繁远行而对家中女子生愧疚之心。上阕写边塞秋景,歇拍带出关切之情。下阕则先言女子之多才,接言自己久负佳人,愧疚难安,因为既已“从前负尽”,现在又在“担阁”之中,故虽有歉意,一时也只能依旧停留在相隔两地的困境之中。研味词意,词人之种种相思与愧意,皆因女子之不凡而生。“韵拈风絮”是用谢道韫富有文才以拟家中女子,“录成金石”则用李清照之精通考古来比喻女子之博学多识。这样才学兼具的女子,自然“不是舞裙歌袖”所能相比,词人用情特深,缘于此也。此词写景也极有层次,月华在上,波纹在下,淡烟衰柳则居其中。此不仅切合秋季景象,而且这种忽高忽下的描写,也衬托出词人动荡不安的心境。情景结合,堪称无垠。




望江南

宿双林禅院有感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此为悼亡词。性德妻卢氏于康熙十六年(1677)五月去世,直到康熙十七年(1678)七月才下葬,停灵的时间逾一年,可知性德之不忍与不舍。停灵期间,性德频往双林禅院守灵,此词全为怀念亡妻有感而发。上片回忆,灯光昏暗中,词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自己伏案疾书,妻子心疼,遂温柔“催道太眠迟”,深恐丈夫熬夜熬坏身体。下片转为眼前实景,妻子的温柔陪伴已然永别,只有凄凉的“经声佛火”见证着词人的哀痛。当代词学大师唐圭璋先生也写过一首悼念妻子的词,词牌名也是《忆江南》:“人声悄,夜读每忘疲。多恐过劳偏息烛,为防寒袭替添衣。催道莫眠迟。”丈夫深夜攻读,废寝忘食,妻子怜惜丈夫的身体,不单为丈夫添衣加水,催丈夫早点去休息;在屡次催促,丈夫仍然沉浸在书本中的时候,妻子甚至还会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故意把蜡烛吹灭……妻子看似“刁蛮”的举动,其实蕴含着最深沉的爱。唐圭璋先生中年丧妻,从此没有再娶,他将一生唯一的爱全部都奉献给了妻子。这首《忆江南》几乎可以说是性德悼亡词的翻版。




沁园春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此亦悼亡词。词序云“梦亡妇”,词中亦铺陈了梦境中与亡妻相会的温馨:“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在日常的工作完成之后,他和妻子常常安静地依偎在一起,一起看黄昏的夕阳,一起怜惜春天的落花,享受着新婚燕尔的甜蜜。然梦境中呈现出记忆中与妻子相守的幸福,只是为了衬托出午夜梦回时独守空房的凄凉肠断:“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此词可与弥尔顿的《梦亡妻》参照阅读:“……然而她正俯身拥抱我,我苏醒,她飞了,白天又带我回漆黑一片。”正与性德“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异曲同工,其情痴绝,凄音婉转,令人黯然神伤。




忆秦娥

龙潭口


山重叠。悬崖一线天疑裂。天疑裂。断碑题字,古苔横啮。风声雷动鸣金铁。阴森潭底蛟龙窟。蛟龙窟。兴亡满眼,旧时明月。


康熙二十一年(1682),性德随驾康熙东巡到盛京、松花江、大兀拉等地,返程中途经龙潭口,四月十三日过叶赫,十六日至铁岭。龙潭口距离纳兰性德祖上居住之地不及百里,作为叶赫氏的后代,性德此时的心情感慨万分。半个多世纪前,叶赫氏被爱新觉罗氏征服,性德的曾祖父金台什被努尔哈赤处死。半个多世纪后,性德却又作为爱新觉罗氏康熙皇帝的臣子踏上故土,祖辈之间的恩怨情仇历历如在眼前。词上片写景,叙龙潭口地势险峻,历史的风云湮没在断碑苍苔之间。下片以“兴亡满眼,旧时明月”作结,祖辈曾经的辉煌与失败深藏在记忆里,至高无上的帝王爱新觉罗·玄烨就在身边,性德无限感慨却不能尽情倾诉,只能化作一声轻叹:历史的兴亡盛衰如此变幻莫测,永恒不变的只有当年的明月,一如既往地照耀着今天的沧桑时世。而此时的康熙,在经过记载曾祖胜利的故地时,也写下了诗句以咏怀历史。只是他的文字充满着胜利者的骄傲亢奋,与性德的苍凉低沉截然不同。康熙在《经叶赫故城》诗中这样写道:“断垒生新草,空城尚野花。翠华今日幸,谷口动鸣笳。”在性德眼中残破荒芜的断碑残野,在康熙看来却是萌生“新草”和鲜花的沃土。同样是历史中曾经惊天动地的金戈铁马和震耳欲聋的号角声,在性德听来无比落寞;在康熙耳中,却是满溢着凯旋者的豪情。




减字木兰花

新月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此阕题为咏新月,描绘新月在云层里若隐若现的景象。然起句即云“晚妆欲罢”,则已由新月细弯如眉思及妻子画眉的情景,拟人化的“新月”意象寄托了词人浓郁的情思,此词句句咏月,实则句句怀人,亦悼亡词也。此词重点在过片两句:“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在中国的古典诗词里,月亮的隐没还有一个特殊的象征含义:“月没”常常用以表示妻子去世。唐代诗人李商隐写过一首《李夫人》诗,其中有两句:“惭愧白茅人,月没教星替。”李商隐的妻子王氏去世以后,他的朋友有意做媒让他娶张氏女子为妾,李商隐因此写下此诗婉言谢绝朋友的好意。诗中“月没”代表原配夫人王氏的去世,“星”指的是张氏女子。性德所云“莫教星替”与李商隐的“月没教星替”的意思一致:虽然妻子去世,但我不愿意让别的女人来代替妻子的地位。“守取团圆终必遂”,性德只愿坚守住与卢氏曾经的“团圆”,来世再续夫妻情缘。




忆王孙


西风一夜剪芭蕉。满眼芳菲总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读离骚。洗尽秋江日夜潮。


屈原《离骚》有句云:“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抒发恐光阴流逝、无所作为之叹,性德此词起句即云“西风一夜剪芭蕉”,则与屈原“美人迟暮”的感伤同一命意。此阕或作于性德早年颇有建功立业之雄心壮志之时。“读离骚”,喟然有屈原忧心时事却又报国无门的急迫心情与焦虑情绪。结云“洗尽秋江日夜潮”,亦有版本作“愁似湘江日夜潮”,则又用屈原作品中常常提到的湘江意象,盖承屈子骚怨之情也。




青玉案

宿乌龙江


东风卷地飘榆荚。才过了、连天雪。料得香闺香正彻。那知此夜,乌龙江畔,独对初三月。多情不是偏多别。别离只为多情设。蝶梦百花花梦蝶。几时相见,西窗剪烛,细把而今说。


此为性德出巡塞外时的相思词。此词特别之处在于运用了悬想的手法,即词人思念对方,同时又有对所思之人的揣测。起句“东风卷地飘榆荚”是词人眼前之景,“料得香闺香正彻”却又跳跃至所思之人。在词人的想象中,妻子应该正在香雾缭绕的闺房中想念着行役远方的丈夫吧?其实是远游的词人在思念妻子,却偏偏先说妻子在想念丈夫,正与杜甫《月夜》诗“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同一妙处。虽然祭祀清朝发祥地长白山可谓一时盛事,作为扈驾出巡的天子近臣,性德亦应感到无上荣耀,然而思家心切的词人对“乌龙江畔,独对初三月”的冷清孤独并不留恋。在他看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夫妻相对秉烛夜话才是他真正眷恋的幸福时光。此词秉承了性德词一贯的感伤情绪。其实据高士奇《东巡日录》:“四月庚辰(初三),晨兴,细雨犹零,流云未歇。泛舟江中,草舍渔庄映带,冈阜岸花初放,错落柔烟,似江南杏花春雨时,不知身在绝塞也。驻大乌喇虞村。”则性德作此词时应是塞外春光烂漫,颇有似“江南杏花春雨”之处,可如此美好的春景在性德笔下绝无表现,可见在伤心人眼中,一切景物皆伤心之景也。




满江红

茅屋新成却赋


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闲殢酒,消他薄福。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此词可为性德对顾贞观至诚友谊之见证。因顾贞观漂泊江湖、视富贵如浮云,性德为挽留住闲云野鹤般的友人,特意在府中筑草堂以邀之。词一开篇即表明心迹:“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词人筑起草堂只是为了能与友人一起从世俗的纷扰、浮名的牵绊中解脱出来,如海鸥般悠闲于自然天地之间。下片之“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两句表达人与自然的相亲,这是人生应有的本来状态,令人向往。此词既表达了词人对隐逸自由人生的渴望,亦彰显出词人对待友谊的赤诚。顾贞观曾说性德“其敬我也不啻如兄,其爱我也不啻如弟。”意即性德对他就像对亲哥哥一样尊敬,像对亲弟弟一样爱护。构草堂以待至交,此种友谊,可谓倾其肺腑。




浪淘沙


野宿近荒城。砧杵无声。月低霜重莫闲行。过尽征鸿书未寄,梦又难凭。身世等浮萍。病为愁成。寒宵一片枕前冰。料得绮窗孤睡觉,一倍关情。


此词写离别相思,而一笔两头,分写两地相思,笔法跳跃。“砧杵无声。月低霜重莫闲行”与“料得绮窗孤睡觉”,乃写想象中女子的状态与叮嘱,其余则写自身。两个人物的动作、状态、声音错杂其中,如电影之蒙太奇手法,看似跳跃却有迹可循,适足以形容其百般缠绕之心境。上阕主要写词人之孤寂,夜宿荒城、月低霜重,皆可见边塞荒寒空寂之形。再加上书函未寄、托梦无凭,词人离恨之大,横空抛出。下阕检点平生,不能自已。侍卫之职,注定性德要奔波不息,其“浮萍”之喻,形象而贴切。这种几同浮萍的身世,使得离愁成为一种常态,而离愁的积聚终于摧垮了身体,“病为愁成”四字,含无限悲辛。“寒宵”句写自身落寞,“料得”句写女子孤独,“一倍关情”则绾合双方。此词用情深至,手法纯熟,乃性德词之佳构。




浪淘沙

望海


蜃阙半模糊。踏浪惊呼。任将蠡测笑江湖。沐日光华还浴月,我欲乘桴。钓得六鳌无。竿拂珊瑚。桑田清浅问麻姑。水气浮天天接水,那是蓬壶。


性德小令多婉丽清雅之作,似此阕之气势宏大、慷慨激越者并不多见,当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扈驾东巡至山海关时。此行饱览海上日出之壮观奇丽,亲历海市蜃楼之缥缈朦胧,海阔天空,浩渺无垠,遂令人生渡海揽日之壮志。此次东巡康熙帝曾御制《观海》诗,其侍从多有唱和。性德此词或亦为应制之作,从中可窥见多情多病之容若公子亦有豪气干云的一面。




浪淘沙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头。教他珍重护风流。端的为谁添病也,更为谁羞。密意未曾休。密愿难酬。珠帘四卷月当楼。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


此词以女子口吻写相思之意,虽开篇即揭出愁情,但将“密意未休”与“密愿难酬”对应写来,缕缕愁情中也不失轻松之意趣。上阕写雨后生愁,词人将“愁”字拆为“心”上之“秋”,故知其所写未必是季节之秋,只是夜雨带出凉意,凉意惹起愁情,仿佛已届深秋、顿起盼归之心而已。“教他”一句写出两人之密意,为谁病、为谁羞,虽是一连两个问句,其实是将自己因爱而羞、因思成病的原因和盘托出了。下阕则着重今昔对比,密意、密愿是昔,未休、难酬是今。“珠帘四卷”,极写望月盼归之意。然欢期难再,恍如梦寐,只能寄望于梦境中时时温存了。此词用语自然,带有一定的口语化的特征。虽是寻常语写寻常情,读来却有不寻常的感觉。




唐多令


金液镇心惊。烟丝似不胜。沁鲛绡、湘竹无声。不为香桃怜瘦骨,怕容易、减红情。将息报飞琼。蛮笺署小名。鉴凄凉片月三星。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酲。


此阕叙性德妻卢氏难产后病重事。上片言卢氏被病魔纠缠,憔悴支离,孱弱不堪,性德一家想尽一切办法求医问药,却依然未见好转。下片言求医无果后性德甚至想到了求助于神仙:“将息报飞琼”。此词最令人感动处,在于性德夫妻的情深义重与相互理解。病中的妻子害怕丈夫为自己担心,“沁鲛绡、湘竹无声”,只是背着丈夫无声垂泪;丈夫更是恐惧妻子会抛下自己而去:他不仅希望神仙可怜他此刻心情的焦虑和凄凉,能赐给他一粒“还魂丹”,让奄奄一息的妻子康复起来。绝望之中,他甚至还生出了一丝幻想:“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酲。”他多么希望躺在床上的妻子,只是像往常一样,和他一起对饮赋诗,不知不觉喝醉了酒,宿醉未醒,只需要啜饮几口丈夫调好的芙蓉花露即能醒酒康复。情急若此!情深若此!




生查子


短焰剔残花,夜久边声寂。倦舞却闻鸡,暗觉青绫湿。天水接冥濛,一角西南白。欲渡浣花溪,远梦轻无力。


康熙十二年(1673),康熙帝开始平定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叛乱,时年二十岁的性德遂有请缨之志,未获批准。此词或为表达壮志未酬之失落情绪。词中有两个典故值得特别留意,其一是上片的“倦舞却闻鸡”,用东晋著名北伐将领祖逖、刘琨闻鸡起舞故事,表达自己刻苦练武、报效国家的志向。事实上,性德确实是自幼文武双修,骑射俱佳:“上马驰猎,拓弓作霹雳声,无不中。”然而一个“倦”字却又流露出词人空有百般武艺却报国无门的无奈情绪。其二是下片的“欲渡浣花溪”。浣花溪边即杜甫草堂。在古代诗人当中,杜甫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典范。性德或以四川成都浣花溪寄寓他对四川、陕西战场的密切关注。“欲渡浣花溪,远梦轻无力”则抒发了他不能驰马上战场的无奈、失望之情。对此,性德也曾写诗明志:“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荆江日落振云低,横戈跃马今何时。”(《送荪友》)他认为自己的血管里流着的是八旗子弟的“英雄血”。“荆江”或代指东线湖南湖北的战场,他渴望到前线去“横戈跃马”,只可惜他的满腔热血没有机会抛洒到荆江的战场上。虽为表达同一题材,性德填词谨守婉约本色,抒情语气委婉含蓄,与“横戈跃马今何时”的激昂慷慨比起来,立显诗与词的不同审美风格。




青衫湿遍

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性德与妻卢氏相爱甚笃,奈命运弄人,卢氏因难产早亡,美满生活仅维持三年即告终。此词为悼念亡妻而作,凄苦之情,令人不忍卒读。上阕由哀思而忆及生前生活情形,并在孤独、凄凉中入梦。下阕仍是哀情一片,以“重圆密誓”之不可实现,而将哀情推向极致。此词写情用力绝大,若青衫湿遍、清泪和浆、寸裂柔肠等句,得其一即难禁其悲情,何况连下数语,真悲情淋漓矣。作者忽写自己追忆,忽写卢氏告诫,忽写现境凄凉,忽写魂魄识路,用场地、情境、人物的变换写出无尽之悲思。意象亦凄冷异常,甚至带着一定的神秘色彩。如梨花冷影、魂梦回廊、惊悚墓地、蔓草斜阳、幽泉神伤,等等。无一不渲染出其恍惚无归之极度哀思。




浣溪沙

寄严荪友


藕荡桥边理钓筒。苎萝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画眉闲了画芙蓉。


此词寄赠好友严绳孙,着力描写其从容闲适之隐居生活,从中也寄寓了性德自己的生活理想。严绳孙乃无锡人,因慕藕荡桥之风景而自号藕荡渔人。全词以藕荡桥为核心意象,兼写西边的苎萝山与东边的太湖,在此广阔的背景之下突出严绳孙从容整理钓筒、赋诗作画、烹茶闲话的悠然生活情景。下阕重点写严绳孙绘事,短墙、银杏、细雨、高阁、玉兰、清风,意象密集,是现实是画意,实难分辨。结句以画眉、画芙蓉的典故描写其夫妻恩爱,充满闲适温馨的生活情趣。通阕以写景为主,而将情感略事点染其中,在整体的想象中彰显了其地风景之优美与严绳孙心性之清雅。性德身膺重任,如此闲适生活,虽可向往而实难拥有,故借此寄赠之作,略述心志。




渔父


收却纶竿落照红。秋风宁为剪芙蓉。人淡淡,水濛濛。吹入芦花短笛中。


此词为题徐(号枫江渔父)《枫江渔父图》而作,虽敷写画境,实自述怀抱。题画词一般与画面意境在离合之间,方得其韵外之致。而性德所写几全是画境所绘,读来却不失情致,盖此画境与性德心境有不谋而合者,故说画说人说己,浑难分别。此词以秋风夕阳、濛濛水面、芙蓉芦花为背景,略显杂乱,但中间设置一收却纶竿、轻吹短笛的淡淡之人,遂令背景虚化,而人物之情韵则生气远出。性德的淡泊心性也借这一画面与这一词作,而得以充分流露。




瑞鹤仙

丙辰生日自寿,起用《弹指词》句,并呈见阳。


马齿加长矣。枉碌碌乾坤,问汝何事。浮名总如水。拼尊前杯酒,一生长醉。残阳影里。问归鸿、归来也未。且随缘、去住无心,冷眼华亭鹤唳。无寐。宿酲犹在,小玉来言,日高花睡。明月阑杆,曾说与、应须记。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风雨飘残花蕊。叹光阴、老我无能,长歌而已。


此阕与前《金缕曲·赠梁汾》同为康熙十五年(1676)所作,意旨相近,可相互参看。性德作此词时,心情颇为纠结愁闷。三年前性德因突发寒疾错过殿试,唾手可得的进士功名与之擦肩而过,他曾颇为遗憾伤感;三年后,性德终于高中二甲第七名进士,本是荣耀之事,然中试之后性德并未按惯例授官或入翰林院深造,皇帝旨意久未下达,性德竟赋闲在家。此阕之主题在于感叹光阴消逝太快,“马齿加长”而自己仍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其实在性德二十二岁这年,性德除了殿试奏捷,还迎来了两件大喜事:其一是由性德主持编撰、耗时长达三年的大型儒家经解丛书《通志堂经解》最终编印完成,这项工作奠定了他在当朝的学术地位;其二是第一部词集《侧帽词》印行问世,一炮走红,词坛新秀纳兰性德与同时代著名词人项鸿祚、蒋春霖成三足鼎立之势,由此奠定他在词坛的“巨星”地位。然而,词名、学问、高中进士的光荣等等,这一切在性德眼里都不过是些浮名而已。深受儒家思想教导的性德,笃信“君用而行之”:自己的才华,要靠君王的信任和重用才能得到真正的施展。而君王的沉默,让性德感到了深深的失落。从此阕可知,青年性德亦曾有入仕之志,“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出色的容若公子,却不得不在谣言的包围中如履薄冰。他还没有进入仕途,却已经隐约感受到了仕途的风险。




浣溪沙


一半残阳下小楼。珠帘斜控软金钩。倚阑无绪不能愁。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


此词写词人无意中瞥见佳人而心底略起涟漪,虽是情景偶合,但写来情灵摇荡,得自然真率之趣。前二句写残阳下楼、珠帘挂钩,乃一日之最易触动内心之时,歇拍一句由此引出情绪,语势自然。无绪者,无聊也;“不能愁”者,不能无愁也;倚阑者,欲有所见也。按照常规写法,下阕当由此愁绪而生发,但词人却空灵其笔,只就倚阑所见写去:一个体态轻盈,几乎是素妆骑马的女子从眼前经过。词人不仅极写其天然风韵,更写出其见人羞涩的情态与回头对视的多情。这一眼神偶遇的瞬间,或许消解了原本深藏在词人心中的愁情,使词的情感从低沉转向明朗、轻松甚至活泼。其情感之转折颇有意味。此词也深得词体“要眇宜修”之致,语言轻柔、细腻而幽美,残阳是“一半”,楼是“小”,珠帘是“斜”控,金钩是“软”,骑马者“盈盈”,妆“薄”黛亦“浅”,等等。凡此衬写其隐约无端之情,才显得辞情相称。此词堪称婉约词之典范。




摊破浣溪沙


一霎灯前醉不醒。恨如春梦畏分明。淡月淡云窗外雨,一声声。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又听鹧鸪啼遍了,短长亭。



此词写离情而感慨深沉,“人到情多情转薄”一句乃一篇之眼,由一己之离愁别恨而写出人生离别的普适情怀,与王国维所谓“无我之境”者相合。上阕立足词人自身,因愁而醉,因醉而梦,但词人没有将笔墨沿着醉与梦的方向一直写去,而是未梦之前即担心梦境分明,以至将现实中的愁情清晰地在梦境中再现,看来词人一霎而醉正是为了忘怀现实,如果梦中的现实同样分明,则词人之种种努力均告失败矣。词人内心之焦虑甚至脆弱于此可见。此春梦果如何?词人没有明说,而是宕开一笔,写窗外之淡云淡月、雨落声声,这至少暂时消解了词人的焦虑之心。下阕词境陡升,过片二句,乃正话反说,“情多情转薄”乃表面现象,其实这一“薄”字,正是情多至极而返诸内心,不再浓烈展示在外了。而“真个不多情”,乃是再申“薄”意。结以鹧鸪啼遍,回到离情主题,结构上首尾呼应。




水龙吟


题文姬图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女。


此阕虽为题画词,盖藉《文姬图》而咏吴兆骞事也,故词中句句言蔡文姬事,其实句句暗合吴兆骞之遭遇。“名士”之谓,即吴兆骞。吴兆骞夫妻被冤流放宁古塔,与蔡文姬沦落边地心境凄苦相似,故曰“一般易到伤心处”。吴梅村曾有诗赠吴兆骞云:“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此阕中“非生非死”句即暗含对吴兆骞远戍苦寒之地的同情。词中多为吴兆骞的不幸遭遇鸣不平,结合性德倾力营救吴兆骞终于迎来吴兆骞生还北京的故事,可知性德对待朋友的侠肝义胆,无怪乎朋友皆评价性德“举以待人,无事不真”,是视“黄金如土,惟义是赴;见才必怜,见贤必慕。”(梁佩兰祭纳兰性德文)




浣溪沙


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一径绿云修竹怨,半窗红日落花愁。愔愔只是下帘钩。


前人评价性德小令“缠绵凄回,含蓄蕴藉,抒发个人忧乐,极似易安(李清照)”。(林丁《蕉窗词话》)此阕亦是性德抒发“个人忧乐”之作。上片抒情,由病中脱发“怯梳头”引发青春消逝的感慨,含思宛转。“锦样年华水样流”,用笔似极淡,分量却极重。卧病的青年公子仿佛眼睁睁看着锦绣般的青春华年似流水一去不复返却无能为力,徒增生命悲感。下片转入写景,病中的词人心情寂寥,因此所见只有庭前的修竹与落花,含愁带怨;以及静静移过窗帷的夕阳,凄凉无助。




虞美人

秋夕信步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此阕颇有“物是人非”之叹。词一开篇即云“愁痕满地”,烘托出词人的愁绪满怀。歇拍“还剩旧时明月在潇湘”用唐朝诗人刘禹锡《潇湘神》句意:“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进一步强调竹影婆娑引发的愁绪。下片揭示出愁绪的来由:“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原来是词人抚摸着妻子遗留下来的红色书笺,想起了往昔秋夜,自己曾和妻子依偎相伴,手握着手共同书写美丽的心情。经过长时间的凝视和抚摩,妻子的手迹在词人的泪眼中已经模糊不清。“呵手”二字,极温暖却又极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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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无长策 况我非深智 何计谢潺湲 一宵空不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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