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懋《艺圃撷余》
六臣注《文选》,极鄙缪,无足道,乃至王导谢玄同时而拒苻坚,诸如此类不少。惟李善注旁引诸家,句字必有援据,大资博雅。然亦有牵合古书,而不究章旨。如曹颜远〈思友人〉诗「清阳未可俟」,善引《诗》以为「『清扬婉兮』,人之眉目间也」,然于章法句法,通未体贴。其诗本言「霖潦」、「玄阴」,与欧阳子别旬朔而思之甚,故曰「褰裳」,以应「潦」也,「清阳未可俟」,犹曰河清难俟耳。盖以「清扬」反「霖潦」、「玄阴」也。其意自指「日出」,或即「青阳」而误加三点,加上「褰裳」误作「寒裳」字耳,何必泥《毛诗》「清扬」,令句不可解耶?又如「晨风」之训为「凤」,而李陵「晨风」,自从风解。翠微者,山半也,古诗亦有别用者,岂可尽泥?
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时代声调,故自必不可同。然亦有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何则?逗者,变之渐也,非逗,故无由变。如《诗》之有变风变雅,便是《离骚》远祖,子美七言律之有拗体,其犹变风变雅乎?唐律之由盛而中,极是盛衰之介。然王维、钱起,实相倡酬,子美全集,半是大历以后,其间逗漏,实有可言,聊指一二。如右丞「明到衡山」篇,嘉州「函谷」、「磻溪」句,隐隐钱、刘、卢、李间矣。至于大历十才子,其间岂无盛唐之句?盖声气犹未相隔也。学者固当严于格调,然必谓盛唐人无一语落中,中唐人无一语入盛,则亦固哉其言诗矣。
少陵故多变态,其诗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丽句,有险句,有拙句,有累句。后世别为大家,特高于唐盛者,以其有深句、雄句、老句也;而终不失为盛唐者,以其有秀句、丽句也。轻浅子弟,往往有薄之者,则以其有险句、拙句、累句也,不知其愈险愈老,正是此老独得处,固不足难之,独拙、累之句,我不能为掩瑕。虽然,更千百世无能胜之者何?要曰无露句耳。其意何尝不自高自任?然其诗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曰:「新诗句句好,应任老夫传。」温然其辞,而隐然言外,何尝有所谓吾道主盟代兴哉?自少陵逗漏此趣,而大智大力者,发挥毕尽,至使吠声之徒,群肆挦剥,遐哉唐音,永不可复。噫嘻慎之!
律诗句有必不可入古者,古诗字有必不可为律者。然不多熟古诗,未有能以律诗高天下者也。初学辈不知苦辣,往往谓五言古诗易就,率尔成篇。因自诧好古,薄后世律不为。不知律尚不工,岂能工古?徒为两失而已。词人拈笔成律,如左右逢源,一遇古体,竟日吟哦,常恐失却本相。乐府两字,到老摇手不敢轻道。李西涯、杨铁崖都曾做过,何尝是来?
唐人无五言古,就中有酷似乐府语而不伤气骨者,得杜工部四语,曰:「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傍。」不必其调云何,而直是见道者,得王右丞四语,曰:「曾是巢、许浅,始知尧、舜深。苍生讵有物,黄屋如乔林。」
太白〈远别离〉篇,意最参错难解,小时诵之,都不能寻意绪。范德机、高廷礼勉作解事语,了与诗意无关。细绎之,始得作者意。其太白晚年之作邪?先是肃宗即位灵武,玄宗不得已称上皇,迎归大内,又为李辅国劫而幽之。太白忧愤而作此诗。因今度古,将谓尧、舜事亦有可疑,曰:「尧舜禅禹」,罪肃宗也。曰:「龙鱼」、「鼠虎」,诛辅国也。故隐其词,托兴英皇,而以〈远别离〉名篇。风人之体善刺,欲言之无罪耳。然幽囚野死,则已露本相矣。古来原有此种传奇议论。曹丕下坛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太白故非创语,试以此意寻次读之,自当手舞足蹈。
李于鳞七言律,俊洁响亮,余兄极推毂之。海内为诗者,争事剽窃,纷纷刻骛,至使人厌。予谓学于鳞不如学老杜,学老杜尚不如学盛唐。何者?老杜结构自为一家言,盛唐散漫无宗,人各自以意象声响得之。正如韩、柳之文,何有不从左、史来者。彼学而成,为韩为柳。我却又从韩、柳学,便落一尘矣。轻薄子遽笑韩、柳非古,与夫一字一语必步趋二家者,皆非也。
今人作诗,多从中对联起,往往得联多而韵不协,势既不能易韵以就我,又不忍以长物弃之,因就一题,衍为众律。然联虽旁出,意尽联中,而起结之意,每苦无余。于是别生支节而傅会,或即一意以支吾,掣衿露肘。浩博之士,犹然架屋叠床,贫俭之才弥窘,所以〈秋兴〉八首,寥寥难继,不其然乎?每每思之,未得其解。忽悟少陵诸作,多有漫兴,时于篇中取题,意兴不局,岂非柏梁之余材,创为别馆,武昌之剩竹,贮作船钉。英雄欺人,颇窥伎俩,有识之士,能无取裁?
谈艺者有谓七言律一句不可两入故事,一篇中不可重犯故事。此病犯者故少,能拈出亦见精严。然我以为皆非妙悟也。作诗到神情传处,随分自佳,下得不觉痕迹,纵使一句两入,两句重犯,亦自无伤。如太白〈峨眉山月歌〉,四句入地名者五,然古今目为绝唱,殊不厌重。蜂腰、鹤膝、双声、叠韵,休文三尺法也,古今犯者不少,宁尽被汰邪?
于鳞选唐七言绝句,取王龙标「秦时明月汉时关」为第一,以语人,多不服。于鳞意止击节「秦时明月」四字耳。必欲压卷,还当于王翰「葡萄美酒」、王之涣「黄河远上」二诗求之。
晚唐诗,萎薾无足言。独七言绝句,脍炙人口,其妙至欲胜盛唐。愚谓绝句觉妙,正是晚唐未妙处。其胜盛唐,乃其所以不及盛唐也。绝句之源,出于乐府,贵有风人之致。其声可歌,其趣在有意无意之间,使人莫可捉着。盛唐惟青莲龙标二家诣极,李更自然,故居王上。晚唐快心露骨,便非本色。议论高处,逗宋诗之径;声调卑处,开大石之门。
今世五尺之童,纔拈声律,便能薄弃晚唐,自傅初盛,有称大历以下,色使赧然。然使诵其诗,果为初邪、盛邪、中邪、晚邪?大都取法固当上宗,论诗亦莫轻道。诗必自运,而后可以辨体;诗必成家,而后可以言格。晚唐诗人,如温庭筠之才,许浑之致,见岂五尺之童下,直风会使然耳。览者悲其衰运可也。故予谓今之作者,但须真才实学。本性求情,且莫理论格调。
李颀七言律,最响亮整肃。忽于「远公遯迹」诗第二句下一拗体,余七句皆平正,一不合也;「开山」二字最不古,二不合也;「开山幽居」,文理不接,三不合也;重上一「山」字,四不合也。余谓必有误。苦思得之,曰必「开士」也。易一字而对仗流转,尽祛四失矣。余兄大喜,遂以书《艺苑卮言》。余后观郎士元诗云:「高僧本姓竺,开士旧名林。」乃元袭用颀诗,益以自信。
诗称发端之妙者,谢宣城而后,王右丞一人而已。郎士元诗起句云「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合掌可笑。高仲武乃云:「昔人谓谢脁工于发端,比之于今,有惭沮矣。」若谓出于讥戏,何得入选?果谓发端工乎,谢宣城地下当为拊掌大笑。
崔郎中作〈黄鹤楼诗〉,青莲短气。后题〈凤凰台〉,古今目为勍敌,识者谓前六句不能当,结语深悲慷慨,差足胜耳。然余意更有不然,无论中二联不能及,即结语亦大有辨。言诗须道兴比赋,如「日暮乡关」,兴而赋也,「浮云」、「蔽日」,比而赋也,以此思之,「使人愁」三字虽同,孰为当乎?「日暮乡关」,「烟波江上」,本无指着,登临者自生愁耳。故曰:「使人愁」,烟波使之愁也。「浮云」、「蔽日」,「长安不见」,逐客自应愁,宁须使之?青莲才情,标映万载,宁以予言重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窃以为此诗不逮,非一端也。如有罪我者,则不敢辞。
常征君〈赠王龙标诗〉,有「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之句,脍炙人口。然王子安〈咏风诗〉云:「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则已先标此义矣。二诗句雅堪作配,未易优劣也。
钱员外诗:「长信」、「宜春」句,于晴雪妙极形容,脍炙人口,其源得之初唐。然从初竟落中唐了,不与盛唐相关。何者?愈巧则愈远。
杜必简性好矜诞,至欲衙官屈、宋。然诗自佳,华于子昂,质于沈、宋,一代作家也。流芳未泯,乃有杜陵鬯其家风,盛哉!然布衣老大,许身稷、契,屈、宋又不足言矣。
一日偶诵贾岛〈桑干〉绝句,见谢枋得注云:「旅寓十年,交游欢爱,与故
乡无异。一旦别去,岂能无情?渡桑干而望并州,反以为故乡也。」不觉大笑。拈以问玉山程生曰:「诗如此解否?」程生曰:「向如此解。」余谓此岛自思乡作,何曾与并州有情?其意恨久客并州,远隔故乡,今非惟不能归,反北渡桑干,还望并州,又是故乡矣。并州且不得住,何况得归咸阳,此岛意也。谢注有分毫相似否?程始叹赏,以为闻所未闻,不知向自听梦中语耳。
古人云:「秀色若可餐。」余谓此言惟毛嫱、西施、昭君、太真、曹植、谢脁、李白、王维可以当之。而司马长卿夫妇各擅,尤以为难。至于平原、清河,急难并秀,飞燕、合德,孪生双绝,亦各际其盛矣。近世无绝代佳人,诗人乃似不乏。
诗有必不能废者,虽众体未备,而独擅一家之长。如孟浩然洮洮易尽,止以五言隽永,千载并称王、孟。我明其徐昌谷、高子业乎?二君诗大不同,而皆巧于用短。徐能以高韵胜,有蝉蜕轩举之风;高能以深情胜,有秋闺愁妇之态。更千百年,李、何尚有废兴,二君必无绝响。所谓成一家言,断在君采、稚钦之上,庭实之下,益无论矣。
高季迪才情有余,使生弘、正李、何之间,绝尘破的,未知鹿死谁手。杨、张、徐故是草昧之雄,胜国余业,不中与高作仆。
子美而后,能为其言而真足追配者,献吉、于鳞两家耳。以五言言之,献吉以气合;于鳞以趣合。夫人语趣似高于气,然须学者自咏自求,谁当更合。七言律,献吉求似于句,而求专于骨;于鳞求似于情,而求胜于句。然则无差乎?曰:噫,于鳞秀。
余尝服明卿五七言律,谓他人诗多于高处失稳,明卿诗多于稳处藏高,与于鳞作身后战场,未知鹿死谁手。
家兄谳狱三辅时,五言诗刻意老杜,深情老句,便自旗鼓中原,所未满者,意多于景耳。青州而后,情景杂出,似不必尽宗矣。
每一题到,茫然思不相属,几谓无措。沉思久之,如瓴水去窒,乱丝抽绪,种种纵横坌集,却于此时要下剪裁手段,宁割爱勿贪多。又如数万健儿,人各自为一营,非得大将军方略,不能整顿摄服,使一军无哗,若尔朱荣处贴葛荣百万众。求之诗家,谁当为比?
尝谓作诗者,初命一题,神情不属,便有一种供给应付之语;畏难怯思,即以充役,故每不得佳。余戏谓河下舆隶须驱遣,另换正身。能破此一关,沉思忽至,种种真相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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