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号石林居士,苏州吴县人,居乌程(今浙江湖州)。绍圣四年(1097)进士,累官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吏部尚书、龙图阁直学士,帅杭州。高宗朝,拜尚书右丞、江东安扶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致力于防务及军饷供应,主张踞险抗击金兵。晚居吴兴,以读书、吟咏为乐。能诗工词,长于议论,词风早期华绮婉丽,晚岁一变而为简淡雄杰,著作有《建康集》、《避暑录话》、《石林燕语》等,词集《石林词》。
【贺新郎】
睡起流莺语。
掩苍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
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
渐暖霭初回轻暑。
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
惊旧恨,遽如许!
江南梦断横江渚。
浪黏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
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蘋花寄取?
但怅望兰舟容与。
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
谁为我,唱金缕?
关于这首《贺新郎》词,《夷坚志》中记载了一段佳话:北宋绍圣四年(1097),二十一的叶梦得年少登第,在润州(今镇江)丹徒担任县尉之职,有一日休假,他与同僚一道登西津务亭游赏江景,凭栏眺望,忽见江中有彩舫顺流而下,舫中满载歌妓,嬉笑自若。叶梦得等人以为是富贵人家的眷属出游,正欲回避,彩舫已泊到岸边,十数名花枝招展、艳丽动人的女子登岸直入亭中,问侍从道:“叶学士在哪儿?请替我们通报。”(按,叶梦得其后才累官至翰林学士,在这个时候应该还未能被称作学士,故事里如此说,是记载者拿他以后的官职作为行文中的称呼)叶梦得不得已而出来与她们相见,众女恭恭敬敬的行礼参见,说道:“学士的美名传满江表,我们都是真州的妓女,久仰大名,常盼望能够在宴席中侍侯您,以慰平生。只可惜身属乐户,不得自由,仪真又是过客如云,无时不开酒宴,都需要我们陪席,连暂时的空暇也没有。好不仍然眼今日是仪真太守家里的忌日,郡县里的官员都不集会,所以才得空相约渡江而来,能遇上学士,真是天幸!”叶梦得谦逊致谢,请她们就座,同僚商量取酒共饮,妓女又起身说:“我们姐妹们虽然是下贱之人,却不揣冒昧,随船带有酒肴,想敬叶学士一杯。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得到学士的绝妙文词,回去可以在向淮扬之地的人夸耀展示,幸何如之?”随从奉上馔具,酒肴都精美洁净,众女频频献上歌舞娱乐,数巡酒后,为首的妓女捧上花笺请叶梦得题词,他略不思索,挥笔而成,文不加点,做了这一首《贺新郎》。篇末云:“谁为我,唱金缕?”乃是席上实录,《金缕曲》就是《贺新郎》的别名。
这段传说后人也有认为是傅会的,其孙叶筠就说这首词是梦得十八岁时所作,与仪真妓女并不相干,最多是妓女们求词之时,他书写旧词以赠罢了。但这首词确实是叶梦得“平日得意之作,名振一时,虽游女亦知爱重。”可见这个传说也自有因,证明他少年时即驰誉词坛,几乎可以跟北宋早年柳永词受妓女欢迎的程度相比,而叶梦得出身名门,年少得志,人生际遇与柳永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叶梦得家世清贵,其曾叔祖是仁宗时的翰林叶清臣,也颇有词名,母家的舅舅则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叶梦得出生于这样的书香门第之中,少年时即在文坛崭露头角,所交游的也是张耒、贺铸、张舜民等文化名人。如果没有北宋灭亡,或者在宋室南渡之前他已经死去,他将是一个以“纤丽豪逸”词风而著称的太平词人,就如后人所评价的“有林下风,不作柔语殢人,真词家逸品也。”然而时代既弄人,也成就人,在他已届半百之年的时候,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国破城倾,使他这个曾经吟着“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的浪漫词客,也被打入了南渡词人的行列,从个人的小圈子,汇入了时代的大洪流。
钦宗靖康二年,也就是高宗建炎元年(1127),正是汴梁城陷、北宋灭亡的时候,叶梦得时年五十一岁。古人七十者稀,到半百已是走完了人生的大部分历程。在北宋的五十个年头里,叶梦得的生活大体上是平稳闲适的。《夷坚志》中说在他出生之前,父亲叶助因为壮年无子,向一个占卜者黄某求卦,黄说:“阁下将来会生一个非常显贵的儿子,做官一直能做到节度使,但是,当在三十岁以后才出生,若是早出生了,也不是大器。”叶助怏怏不乐,几年后再次遇上黄某,又用《周易》占卜,得了一个卦象为“贲”,黄解释卦象道:“今日是辰日,辰属土,土加贲为坟(墳)字,阁下将生一个儿子,却必然遭到悼亡的悲痛。”果然不久叶梦得出生,而其母晁氏在他五岁时就去世了。神秘先验的故事当然不可尽信,却也可以想见叶梦得官运亨通,在宋代文人是不多见的。
叶梦得在北宋一直做到翰林学士、龙图阁直学士,文坛上名气很响,在政坛上的名声却不是很好,原因是他出于蔡京的荐举,并与其过往甚密,据说徽宗朝设立党人碑这一个引起后人唾骂的举措也是出于他的建议,这实在是他平生的一大污点。但徐度《却扫编》又记叶梦得曾经利用蔡京亲信的身份,从容劝他开放元祐党禁,说这样“非所以彰先帝之盛德。” 婉转的指出蔡京这一举措在朝野内外名声不佳,蔡京有所悔悟,于是逐渐开禁,先后放了张耒、李之仪、赵令畤等一百四十岁人出党籍。叶梦得又曾劝蔡京不要让童贯担任重职,还一再指出蔡京的过失,指责其弄权专断,由此得罪蔡、童二人,蔡京对他也由赏识慢慢变成厌恶,后来便将他闲置不用。由此可见叶梦得虽然受知于蔡京门下,却是具有正义感的。只因为曾经依附于蔡氏门下,仕途上有过污点,直到南渡后,他的品行还是“为士人所贬”,未免就不公平了。
南渡前叶梦得是一个虽有正义感却并不出色的官员,正如他的词风婉丽俊逸却并不能别树一帜。但南渡之后,他与同时代的很多词人一样,精神面貌发生了彻底的改变,词风也一变而为“于简淡中时出雄杰”,显得大气磅礴起来,且看这一首《水调歌头》: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
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入梧桐。
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
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
岁将晚,客争笑,问衰翁:
平生豪气安在?走马为谁雄?
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
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
该词题中说“九月望日与客习射西园,余病不能射。”这是他南渡之后第二次担任建康留守时所作,叶梦得从小有“肺气”病,即现代医学中的哮喘,这年他已经六十开外,哮喘病频发,张弓射箭已力所不逮,却仍然勉力王事,惭愧自己不能象汉代云中太守魏尚那样抗击匈奴,奋勇杀敌。另一首词《点绛唇•绍兴乙卯登绝顶小亭》中说:“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空惆怅!莫学衰翁样。”写这首词之前三年,他第一次出任江东宣抚使兼建康留守,旋因遭忌而被排挤落职,当时他已年近六十、退隐湖州卞山,犹自为自己病衰的身体不能杀敌报国而惆怅失落。其实在他担任官职的时候,虽然没有亲临前线,却对战事有着不可忽略的作用。宋高宗任命他的时候就说他:“深晓财富”,是一个理财高手。他前后两次出任建康,兼总四路漕计,管理前线给饷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前线军用从来没有发生过匮乏现象。有效的后勤保障,使前线诸军没有了后顾之忧,得以全力抗金,南宋初年一片大好的抗金形势,叶梦得实有大功在焉。
作者:雨后微香
然而南宋小朝廷的政策,只图偏安,不求进取,只要保住自己在东南的利益,哪里顾及中原失陷敌手的人民的苦难?当这一伙君臣在南方站稳了脚跟之后,便无意于抗金,走上了屈辱求和的道路。叶梦得这样的人才,也即无缘于前方,而被拿去作为“安内”之用,一再将他放在福建、四川等非前线的地方平定所谓“内乱”,上头的监司也总是和他为难,最后更因为积极抗战的态度而得罪了秦桧……叶梦得晚年一再向上面乞请病退,申领提举宫观的闲职养老,并非因为疾病缠绵,如果有抗敌的机会,他根本不会顾惜自己的病体,只是这种消极的局势使他失望不满,他曾作过这样一首词《八声甘州•寿阳楼八公山作》
故都迷岸草,望长淮依然绕孤城。
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
坐看骄兵南渡,沸浪骇奔鲸。
转眄东流水,一顾功成。
千岁八公山下,尚断崖草木,遥拥峥嵘。
漫云涛吞吐,无处问豪英。
信劳生空成今古,笑我来何事怆遗情?
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
八公山在今安徽寿县城北,是当年东晋抗击前秦苻坚的著名战役“淝水之战”的所在地,那一战是中国军事史上的经典,以八万人马击败百万大军,以至于对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带八公山也跟着这场战役名垂千古。但指挥这场战役的功臣谢安,后来却遭到晋孝武帝的疑忌,总是生活在不安的阴影下。“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用的是桓伊的典故:孝武帝曾召擅长音乐“江东第一”的桓伊参加宴会,席间命桓伊吹笛,桓伊演奏完又要求弹筝,边弹边唱:“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思。”这是曹植的《怨诗》,正说出了也在席间的谢安的处境,谢安听后,不禁潸然泪下,孝武帝也为之面有愧色。叶梦得其时已退隐卞山,以所居处“石林”为号,退休时还领着“崇庆节度使”的头衔,完全可以优裕闲散的安度晚年,但他心中并不是能够平静的,有一首《水调歌头》描述他的退隐生活:
秋色渐将晚,霜信报黄花。
小窗低户深映,微路绕攲斜。
为问山公何事?坐看流年轻度,拚却鬓双华。
徙倚望沧海,天净水明霞。
念平昔,空飘荡,遍天涯。
归来三径重扫,松竹本吾家。
却恨悲风时起,冉冉云间新雁,边马怨胡笳。
谁似东山老,谈笑净胡沙?
“谁似东山老,谈笑净胡沙?”虽然他不惜老病之躯,犹以报国自誓,现实却是如同桓伊抚筝唱诗讽喻的那样:“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思。”史册上找不到宋高宗对叶梦得有什么猜忌嫌疑的事情,但主战主和的分歧,足以使一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能臣灰心失望。叶梦得自幼博览群书,在黄老之学上也造诣颇深,他少年时曾经有一回出门在外时哮喘病大发,却忘记带药物,喘极难以平卧之时,偶见有《易经》在旁,取过书来默读了十数页后,心情渐渐平静,哮喘竟有所缓解,此后每次病作,都读《易》以平心静气,比服药的效果还要好。从小有这样的操持,晚年又失望退隐,只有吟啸读书自遣,为后世留下著述甚丰。“以经术文章,为世宗儒。”财赋专家,被逼而为书斋学者,真是时代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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