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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驹《丛碧词》

民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丛碧词》为张伯驹词集,所录为1950年前部分词作,并附有词友点评若干。点评者为谢稼庵、黄君坦、夏枝巢(夏仁虎)、周敏庵(周汝昌)、寇梦碧五位词人。


八声甘州三十自寿

几兴亡无恙旧河山,残棋一枰收。负陌头柳色,秦关百二,悔觅封侯。前事都随逝水,明月怯登楼。甚五陵年少,骏马貂裘。

玉管珠弦欢罢,春来人自瘦,未减风流。问当年张绪,绿鬓可长留?更江南、落花肠断,望连天、烽火遍中州。休惆怅、有华筵在,仗酒销愁。

枝巢评:俊迈。

敏庵评:俊爽。


踏莎行送寒云宿霭兰室

银烛垂消,金钗欲醉,荒鸡数动还无睡。梦回珠幔漏初沈,夜寒定有人相忆。

酒后情肠,眼前风味,将离别更嫌憔悴。玉街归去暗无人,飘摇密雪如花坠。

敏庵评:清湛如嚼橄榄,却与人间词同一意境。


浪淘沙

香雾湿汍澜,乍试衣单。小楼消息雨珊珊。斜捲珠帘人病起,无奈春寒。

愁思已无端,又减华颜。年年几见月团圆。燕子不来花落去,莫倚阑干。

君坦评:南唐小令,妙在不着色,不着力,神韵天然。作者深悟此境,往往似之,明清作家往往有搔首弄姿之态矣。

敏庵评:语语无新奇处,语语是浑成境,重光以后,便少如此法。

枝巢评:凄婉。


浣溪沙

隔院笙歌隔寺钟,画阑北畔影西东,断肠人语月明中。

小别又逢金粟雨,旧欢却忆玉兰风,相思两地总相同。

枝巢评:造语用字都好。

敏庵评:一起句法从玉溪,词中向少此法。


念奴娇中秋寄内

无人庭院,坠夜霜、湿透闲阶堆叶。月是团圞今夜好,可奈个人离别。倚遍云阑,立残花径,触绪添凄咽。满身清露,更谁低问凉热。

记得去年今日,盈盈双袖,满地明如雪。只影那堪重对此,美景良辰虚设。玉漏无声,银灯息焰,总是愁时节。谁家歌管,任他紫玉吹彻。

枝巢评:低徊欲绝。

敏庵评:莫只赏词句,当知他真情深厚过人处。又云:热韵奇绝,使人感动。

东风第一枝春雪

落地声微,沾衣力软,风欺弱絮无主。蓦催万树花开,旋湿一庭翠妩。熏炉重熨,恁禁得、轻寒如许。待捲帘、双燕来时,应共落梅衔去。

灯黯黯、小楼雨误。泥滑滑、玉街路阻。怕消剩粉江山,暗融糁银院宇。檐声凄断,怨身世、不胜高处。问谁怜、零霰残霙,借乞宿阴留护。

枝巢评:刻画甚工。

梦碧评:梅溪、鹿潭均有此作,沉厚已稍逊矣。


霓裳中序第一西山赏雪归作

江山倏换色,万象无声都一白,桥下流冰潺潺。看亘野玉田,凌空银壁,荆关画笔。唳朔风、飞雁迷迹。恁阑望、一天黯淡,更莫辨南北。

清寂,埋愁三尺。玉街暗、繁云冻逼,归车难识旧宅。又夜永如年,酒寒无力,烛盘红泪滴。梦里觉梅花扑鼻。铜瓶冷、竹窗萧瑟,月影映丛碧。

敏庵评:此真写得出,写得到,归来尤胜。

梦碧评:一起凭空而来,笔力万钧。


秋霁中秋同韵绮鹤孙西明泛舟昆明湖赏月迟景荣吹笛王瑞芝操弦和之

千里婵娟,与玉阙琼楼,共一颜色。寒似层冰,皎如圆镜,照来水天双澈。一叶剪碧,荇飘翠带鱼盈尺。隔树阴蛩语,长桥横卧少人迹。

歌板暗诉,怨抑沉沉,夜阑秋声,都入瑶笛。倚兰桡、临流顾影,人间未应有今夕,疑是广寒天上客。素娥何处,应似桂殿同游,满身清露,去时还湿。

敏庵评:胜境笔能到。

梦碧评:环天之乐,自异凡响。


兰陵王金陵客中依清真韵

晚烟直,春草无人自碧。吴门外、官道夕阳,怕见青青柳丝色。红尘望故国,谁识?飘零旧客。来时路、天外片帆,不尽江流泪千尺。

萍踪问前迹。又酒剩空尊,花落残席。小楼夜雨过寒食。忆十里迢递,几番寒暖,亭长亭短又一驿。念家在天北。

悲恻,恨凝积。叹客意阑珊,归梦沈寂。芳春有尽愁无极。听卖杏深巷,唤饧长笛。寒宵孤枕,更漏断,似泪滴。

梦碧评:和韵之作,难得妥帖自然。


西河金陵怀古答南田依清真韵

形胜地,兴亡梦里谁记。寒流北望接天低,怒潮又起。归帆去棹送征人,斜阳冉冉无际。

曲阑畔,曾共倚,桃叶渡口船系。当年第宅剩春风,燕泥故垒。昔游回首几经年,应知愁似江水。

绿杨白板旧酒市,想枇杷、花下门里,换了繁华人世。只秦淮、片月凄凉,相对曾照南朝,歌声里。

敏庵评:集中金陵怀古之作不一,各有胜绝处。


金缕曲题寒云词后

一刹成尘土。忍回头、红毹白雪,同场歌舞。明月不堪思故国,满眼风花无主。听哀笛、声声凄楚。铜雀春深销霸气,算空余、入洛陈王赋。忆属酒,对眉妩。

江山依旧无今古。看当日、君家厮养,尽成龙虎。歌哭王孙寻常事,芳草天涯歧路。漫托意、过船商贾。何逊白头飘零久,问韩陵、片石谁堪语。争禁得,泪如雨。

君坦评:似顾梁汾,较纳兰容若为刚劲,弹指词集中之最佳者。


临江仙

帘影故家池馆,笛声旧日江城。一春深院少人行。微风花乱落,小雨草丛生。

驿路千山千水,戍楼三点三更。繁华回忆不分明。离尊人自醉,残烛梦初醒。

枝巢评:丰韵独绝。

敏庵评:集中极高之作,置之小山词中可乱楮叶。又云:只如此写去,七宝才子、格律名家何能梦见。又云:前片歇拍一联,写寂寞境中心情如见。

稼庵评:南唐之骨,北宋之神。


戚氏己卯上巳北海镜清斋修禊分韵得师字

燕双飞,余芳争舞去年枝。献赋华林,引觞琼苑,忆当时。依稀,梦都迷。恩波空自涨龙池。回廊暗藉尘土,夕阳垂手步行迟。劫换红桑,云迷丹阙,一枰看惯残棋。纵花飞不语,春晚犹在,休负佳期。

芳草绿遍天涯,烽火匝地,去去更何之。官莺啭、不关兴废,但诉离思。望依依,槛外殿阙参差,晚树处处鹃啼。感时涕泪,恨别心情,肠断应少人知。

怕照临流影,当年俊侣,却减丰姿。已自薰桃染柳,怪东风、又上鬓边丝。及时好引朋欢,落花尊酒,相对前朝士。驻翠华、曾是宸游地,伤往事、愁咏将离。更莫辞、消尽残卮。看江山、问又属伊谁。镇销魂处,当筵解唱,只有师师。

梦碧评:富艳精工,铺叙处有条不紊,是合周栁于一手者。


换巢鸾凤故宫五色鹦鹉

花外斜曛,漫神依紫籞,梦绕红云。倚笼思故主,下笔记郎君。贞元朝士共销魂,暂偷活、何尝忘旧恩。伤迟暮,自爱惜、羽毛谁认。

独问,西母讯。情恋旧枝,私语啼痕晕。世换红桑,石填碧海,瞥眼兴亡休论。空有文章只关愁,更无歌舞能传恨。听春鹃,望山头、一样凄损。

梦碧评:平仄互换之调,最易浮滑,此却沉厚有力。


水龙吟杨花依章质夫苏东坡唱和韵

乍开谁当花看,幻身一现旋教坠。隋堤路远,章台非旧,有何情思。摇荡春魂,懵腾酒梦,重门深闭。算颠狂成性,飘零经惯,最容易,因风起。

抛撇故乡何处。料天涯、枝头难缀。飞时有迹,捉来无影,欲团还碎。乱扑征衣,轻窥离席,又随流水。怪年年作态,将人勾引,洒东风泪。

君坦评:词有本事一种,慨叹之情,而以曼声出之,极蕴藉含蓄之意境,切不可率易读过。

梦碧评:妥帖细腻,无一字不稳,千古和苏词者皆当却步。



林逋


1.

北宋初年的杭州还是一个不甚发达的地方,西湖边的孤山也只是一处荒凉无人的土坡。如果你想要寻一处清静之地,大可以在这里结庐而居。赵宋政府不会找你索要土地出让金,也没有房地产开发商和村委会找你的麻烦。只要你勉强凑得出几个钱来,总还可以在这里安家落户。

这就是林逋的选择,那时候他孑然一身,两袖空空,随身带着的只有多年来游学天下的倦怠和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他是杭州本地人,出身孤贫,也早已习惯了孤贫的日子,虽然勤学不倦,却一点也不曾动过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念头。

的确,在儒家的君子操守里,是没有“知识改变命运”这种说辞的,一个人求知向道,追求的应该是“道”之本身,如果因为求知向道而获得了富贵显达,这当然不坏,但如果一辈子偃蹇坎坷,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君子忧道不忧贫,只有小人才会汲汲于以知识改变命运,为功名利禄而读书。林逋是个君子,是那时候为数不多的君子之一。


2.

孤山距离杭州市区并不很远,但林逋一入孤山,竟然二十年足迹不入市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逍遥自适。

有简单的饮食可以填饱肚子,有简陋的茅屋可以遮风避雨,有琴棋书画可以自娱自乐,难道人生还需要什么更多的东西吗?世人一开始只觉得林逋怪诞,渐渐却羡慕起他的生活来。其实很多人都想过林逋一样的日子,只是没有林逋那般的先决优势:林逋早年失怙,不必供养双亲,也不娶妻生子,不必操心妻子的化妆品费用和孩子的奶粉钱。没有人会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说东家张三如何升职加薪了,西家李四如何做生意发财了,隔壁王五家刚刚给孩子报名豪华辅导班了,通货膨胀如何变本加厉了,黄金和房子也如何没法保值了……

现实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一切声音与影像都远在林隐士的耳膜和视网膜之外。他只需要过自己的日子,不必为任何人活着。

结婚就等于向命运递交了人质,能像佛陀那样有抛妻弃子气概的人并不很多。如果你想毁了林逋,就去给他做媒好了。

独身主义者即便在今天也要承受不小的压力,何况是在久远的宋朝。所幸林逋虽然不曾像真正的隐士那样到深山更深处隐遁,但毕竟离群索居,用一道西湖水隔开旁人的议论。他种梅花,养仙鹤,号称“梅妻鹤子”,生计也居然步入小康,雇得起应门的童仆了。

林逋喜欢自驾小舟往来于西湖周边的寺院,与高僧们诗词唱和。

当有人登门造访的时候,童仆便将仙鹤放飞出去,林逋一看到鹤飞,就知道该掉转船头回家迎客了。

林逋的宾朋越来越多,客人们的身份也越来越尊贵。士大夫们欣赏他的诗词与字画,更欣赏他的生活态度,于是林逋也就成了名士。

与林逋这样的名士交往唱和,也算是士大夫们为官场生活减压的一剂心灵鸡汤了。

诚然,对于那些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的人来说,林逋的生活虽然不值得效仿,却大大值得欣赏。所以当他们以满怀真诚的嘴脸表达钦羡时,林逋从来都不会当真。


3.

林逋确实是个淡泊名利的人,所以写诗填词也从来不留底稿。他自己有过解释:“我既无意于在当今出名,又怎么会在意编撰文集以留名后世的事情呢?”林逋自己不在意,却不乏有心人在意,所以林逋的诗词总算有不少流传了下来。

林逋的诗,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最为著名,其实这一联直接抄自五代诗人江为的“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仅仅把“竹”改成了“疏”,把“桂”改成了“暗”。倘若依据著作权法的标准,林逋的手法该算剽窃,可换作文艺的标准,非但不是剽窃,反而称得上点石成金:江为那两句诗咏的是竹子和桂花,诗句虽够漂亮,却没有道出竹子和桂花无可替代的特点,也就是说,这两句诗换到其他花草身上也一样适用;而林逋仅仅改了两个字来咏梅花,却道出了梅花的无可替代的特点,只有梅花才能生出如此的意象。

有人问过苏轼,说这一联拿来咏桃、杏是否也行?苏轼的答复很见文学大师的眼光:“倒没什么不行的,只是怕桃、杏不敢当罢了。”

林逋以两句诗将梅花描摹到极致,也以一阕词将春草描摹到极致。

在咏物的文字里,林逋占到了两项第一。


4.

林逋的词,存世仅有三首,而就在这三首之中,《点绛唇·金谷年年》传为历代咏春草的第一名篇: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

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

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首句中的“金谷”是文化史上一个很特殊的地名,晋代首富石崇在金谷涧修建别墅,极尽奢华;石崇还常常在这里设宴,遍邀天下名流,其中名士最为云集的一场最著名的筵席就是送别王诩的筵席;后来江淹在名文《别赋》里写过“送客金谷”的句子,由此开创了一个诗歌套语,以后诗人们再说到金谷的时候,往往就有饯别的含义在。

同样作为诗歌套语,草也有送别的含义,著名者如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杂草乱生如同离愁别绪在心头交缠的样子。

词的下片,以离歌、长亭、王孙这所有离别的意象将离愁别绪一直烘托到最后,再以一句“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作结,这画面是春草乱生,无边无际,伴着同样看不到边际的南北东西的道路。草到底生向何方,不知道;人到底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哪条路,还不知道。这九个字仅仅描绘了一幅画面,看似纯粹的客观写实,却传达出了很深、很复杂的意思和情绪。如果我们把它当作一幅画,并且给这幅画取一个浅白的名字,那么“茫然无措”这个纯然描绘情绪的词显然是再恰当不过的。

这样的词,普通人读到只会倾慕,若是高手读到难免技痒。凭什么说文无第一,总要有高手来和林逋一争高下。


5.

不必等待时光的沉淀,林逋这首《点绛唇》仅在当时便惹得词家高手为之癫狂。

梅尧臣最先按捺不住,施展浑身解数,偏要争一个春草第一的名头,一阕《苏幕遮》便由此而生:

露堤平,烟墅杳。

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

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

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

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越是熟悉梅尧臣的诗,便越是难以想象他能写出这样婉约伤感的词来。这首词通篇描写春草,但不是写一个特定时间中对春草的观感,而是写春草从生长到枯萎的一个过程,再把人物形象放到这个过程里来说,营造出一种“物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气氛。“落尽梨花春又了”一句后来传为警句,也不枉费词人的一番苦心。

故事并没有到此终结,梅尧臣的好友欧阳修也开始跃跃欲试,以一阕《少年游》交卷: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

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

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各花入各眼,宋代文学评论家吴曾唯独推崇欧阳修的创作,说这首《少年游》不仅超越了林逋和梅尧臣,而且就算放到唐代温庭筠、李商隐的集子里,别人也不会怀疑。吴曾当然错了,在我看来,欧阳修虽然写出了“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这样的佳句,下片却乏力,“谢家池上,江淹浦畔”明明是硬生生在用典了,远不似林作和梅作那般行云流水。个中微妙的差别,其实正蕴含着诗艺与词艺的不同。这一场不曾当面对垒的竞技,还是以林逋保住了第一的位置而告终,并在千年之后也无人超越。

林逋名字考

林逋,字君复,后人一般称他为林和靖或和靖先生,“和靖”非名非字亦非号,而是宋仁宗赐予他的谥号。“逋”的意思是“逃”,名字里用这个字是很有几分隐逸色彩的。名逋字君复,名与字意义相应,“逃而复归”,很有几分别致。林逋的一生与世俗世界若即若离,倒真应了自己的名字,想来这名与字应当都是他自己为自己取的吧?!




小说面面观·圆型人物和扁型人物(节选)(E.M.福斯特)


我们可以把人物分成两类:扁型人物和圆型人物。

扁型人物在17世纪被人叫作“体液性人物” ,现在他们有时被称作“类型性人物”,有时又被称作“漫画式人物”。这个类型里的那些性质最最纯粹的人物,是作者围绕着一个单独的概念或者素质创造出来的。如果他们的言行表现出一个以上的概念或者素质的话,他们就会让人发现,其形象正处在朝圆型发展的那条曲线的起点。真正的扁型人物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例如“我永远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这就是米考伯太太 。她说她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她确实没有抛弃他——这句话把她一生的事迹全部概括出来了。

[……]

扁型人物的一大优点是:不管他们在小说里的什么地方出现,都能让读者一眼就认出来——读者用的是感情之眼,不是用只会注意人物的姓名重复出现的那双视觉之眼。在俄国小说里,难得出现扁型人物,他们一旦出现,就会对整部小说产生明显的好处。小说家若能全力以赴一举而毕全功,那是一个方便的手段,而扁型人物就对他非常有用。他们从来不需要作者重新介绍,从来不会逃之夭夭,从来不需要作者寻觅使之得以有所发展的时机,也不需为他们提供属于他们自个儿的情调,他们恍若预先定好了尺寸、炯炯发光的一个个小小的圆盘,像筹码一样,在茫茫的空间或者星辰之间,非常惬意地任人推来搡去。

扁型人物的第二个优点是:读者容易在事后把他们回想起来。他们在读者的记忆里历久常新,因为他们并不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有所变化。他们历经坎坷,却依然故我。这一特征使读者回想起来深感宽慰。而且,把这些扁型人物创造出来的那本小说,纵或会在读者的头脑里变得印象淡薄,这个特征却仍然会使那些人物本身的形象栩栩如生地留在读者的心里。……我们全都向往永恒,即使世情练达之士也在所难免。而对于那些天真纯朴的人来说,把一件艺术品创造出来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要使它永垂不朽。我们都希望文学作品传诸后世,成为让人逃避现实的庇护之所,都希望作品里的人物历久常新、始终如一,于是扁型人物往往就得以大行其道。

[……]

一部内容复杂的小说,往往既需要圆型人物,也需要扁型人物。他们互相碰撞的结果,要比道格拉斯先生所暗示的更加正确地接近生活。狄更斯笔下的人物几乎全是扁型的(匹普 和大卫·科波菲尔想要变成圆的,但是却又畏缩不前,以致他们看上去倒更像两个气泡而非实体)。在他的小说里,几乎每个人物都可以由一句话予以概括,但是他们却又给人以具有奇妙的人性深度之感。也许这是由于狄更斯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使他笔下的人物也都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以致他们凭借着狄更斯的生命力,一个个都显得好像正在过着各自分内的生活似的。这简直像在变魔术。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从边上观察匹克威克先生 ,并且发现他的形象薄如一张唱片。可是我们却永远看不到他的侧面。匹克威克先生太机灵、太训练有素了。他老是带着一副正在权衡利弊得失的神情。当他被人家塞进女子学校的那个衣柜里去的时候,他的分量仿佛和在温莎被人家装在洗衣篓里去的福斯塔夫 一样沉得厉害。狄更斯的一部分天才即表现在这个方面:尽管他在小说里用的是类型性的、漫画式的人物,他们一旦重新上场,我们就可以辨认出来。然而,他取得的效果却并不呆板,还显示出具有深度的人性来。那些不喜欢狄更斯作品的人理由很充分——他理应是一个蹩脚的小说家。实际上他却是为我们所拥有的大作家之一。他在塑造类型性人物方面取得的辉煌成就表明:扁平的形象里包涵的内容,也许要比那些态度比较严苛的批评家们所乐于承认的更为丰富。

[……]

我们必须承认,就塑造人物的成就来说,扁型人物本身并不和圆型人物一样地巨大。而且我们也得承认,扁型人物被塑造成为喜剧性角色的时候最为出色。严肃的或者悲剧性的扁型人物往往惹人生厌。如果他每次露面的时候都得嚷嚷“复仇!”或者“我的心在为人类的不幸而流血!”或者无论他的什么口号的话,我们的情绪就会立即沉落下来。在某一位颇受欢迎的当代作家写的一部传奇里 ,故事围绕着一个老是嘀咕着说什么“我要犁掉那块荆豆田”的塞赛克斯郡的农民而展开。那部小说里有着那么个农民,他有着那块荆豆田。那农民说他决心要把那块田犁掉,而且后来他也确实把它犁掉了。可是他的这个宣言,却和声明说“我永远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的那个宣言不同。因为这个农民在他的宣言里表现出来的那股子韧劲儿只会使我们感到腻烦——使我们厌烦得产生反感,以致根本不在乎他到头来究竟有没有把那块荆豆田犁掉。可是,如果作者在小说中把他的口号加以分析,并且把它和人性中的别的内容联系起来,我们就不会感到厌烦了。这句口号也就不会就是那个人本身,而会变成使他耿耿于怀、始终未能忘怀的一桩心事了。这就是说,他就会从一个扁型农民蜕变成为一个圆型的农民。惟有圆型的人物才宜于扮演一个悲剧性的角色而不受时间长短的限制,才能够使我们产生除了幽默诙谐和恰如其分以外的任何感觉。

现在让我们把只占两度空间的扁型人物撇在一边,而且,为了转而讨论圆型人物,让我们到《曼斯菲尔德公园》 里去走走,去看看和她的那只叭儿狗一起坐在沙发里的贝特兰夫人吧。那只叭儿狗和所有小说里的大多数动物一个样,它是扁的。书中提到它有一次闯进了一个玫瑰花坛,动作生硬得看上去好像让人在硬纸板上剪出来的,不过也就如此而已。在这部小说的大部分篇幅里,它的女主人好像也是让人用和它一样简单的材料剪成的。贝特兰夫人的行动口号是:“我的心肠很好,但是我可劳累不得。”她对这个做人的准则恪守不逾。可是临到末了,一场大祸从天而降。她的两个女儿遭了大难——遇到了你在奥斯丁小姐笔下的那个世界里可能会遇到的一个最大最大的灾难。它比拿破仑战争还要可怕得多。朱丽亚和人私奔了。玛丽亚则因婚后并不幸福,也和情人离家出走了。那么,贝特兰夫人对此大难做何反应呢?书中描写的那个句子很有意思:

贝特兰夫人并未深思熟虑,但是她在托马斯爵士的指点下适当地考虑了所有的重要之点,从而充分地认识了业已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然而她却既不勉强自己,也不需要范妮的任何规劝,就不把恶行劣迹和出丑露乖当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它曾使我一度觉得疑虑不安,还以为简·奥斯丁的道德观念忽然出了毛病,变得难以驾驭了。她自己也许反对——当然,她确实反对——恶行劣迹和出丑露乖,而且她也不失本分地在爱德蒙和范妮的心里引起了一切可能会产生的苦恼。然而她有没有权利使那位遇事不慌、言行一致的贝特兰夫人焦虑不安呢?如果这样的话,岂不就如同她让那只叭儿狗长出三个脑袋来,并且打发它去看守冥府的那些大门一样地荒谬?贝特兰夫人岂不应该依旧安然坐在她的那张沙发里,说道,“朱丽亚和玛丽亚干出来的可是一件可怕而又会让人累坏的事情。可是范妮跑到哪儿去了?我又漏编了一针?”

由于我误解了简·奥斯丁的创作手法,所以我以前曾经这么想过——正如司各特误解了它而向她表示祝贺,说她的文笔细腻得好像在一方象牙上面绘画似的。其实,她笔下的那些人物纵然纤巧,但是他们绝对不是平面的。她的人物都是圆型的,或者可以朝着圆型人物发展的。甚至连贝兹小组也有头脑,连伊丽莎白·艾略特也有感情。一旦我们发现那个扁扁的圆盘突然膨胀起来、成为一个小小的球体的时候,贝特兰夫人在道德观念方面表现出来的热情也就不会使我们感到惊讶了。不错,在小说结束的时候,贝特兰夫人又恢复了她的原样,成为一个扁型的人物,以致她给人留下的那个主要印象可以用一句行动口号来概括。不过那不是简·奥斯丁所构思的她的那个样子了。她重复出现的时候给予读者的新鲜之感即由此而来。为什么简·奥斯丁笔下的人物每次出场的时候,都使我们觉得他们变得有点新鲜味儿,因而感到趣味盎然,而狄更斯小说里的人物,却只由于他们一再重复自己的形象,从而使我们获得快感?为什么简·奥斯丁笔下的人物在对话里契合无间,互相应对周旋,丝毫不着痕迹,而且他们的举止谈吐纯真自然,从不矫揉造作、忸怩作态?对这个问题,可以用几种不同的方式来回答。譬如,简·奥斯丁和狄更斯不同,她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又如,她从来不屑于用漫画的手法来描绘她的人物,等等。然而,最好的回答是:她笔下的人物固然要比狄更斯的人物渺小一些,但是他们却让她组织得更加紧密。他们在小说里处处发挥作用。即使她小说里的情节对他们提出更大的要求,他们也会胜任愉快。让我们假定《劝导》里的路易莎·摩斯格鲁夫在码头上摔断了脖子。这样的话,简·奥斯丁笔下的关于她死于非命的描绘就会显得软弱无力,就会显得婆婆妈妈地女人腔十足。这是因为关于暴力行为之类事件的描写,并非简·奥斯丁所擅长。但是等到人家把尸体一抬走,那些在场的人的反应就会让她描绘得丝丝入扣,恰如其分。他们会表现出各自性格里的一些新的方面。这样一来,尽管作者会把作为一部小说的《劝导》写砸了,但是我们对温特渥斯舰长和安妮的了解就会比现在深刻得多。简·奥斯丁笔下的每个人物都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足以使他们跳出小说的范围,去过上一种扩展了的生活,去过上一种小说里规划并不需要他们过的生活。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在小说里的实际生活会过得令人如此满意的缘故。现在让我们回过头去看看贝特兰夫人和那个关系重大的句子吧,去看看那个句子多么巧妙地从描述她的行为准则开始,逐步转变为把她转移到她的准则不起作用的那个领域里去的吧。那句子开头说,“贝特兰夫人并未深思熟虑”。一点不错,这和她为人处世的准则相符。接着它又说,“但是她在托马斯爵士的指点下,适当地考虑了所有的重要之点”。托马斯爵士的指点——这是她的行为准则的一个部分——她的行为准则仍然在起作用,但是它却促使这位夫人产生一种独立的、并非她所企求的道德观念。然后,“从而充分地认识了业已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这是她的道德观念发出的最强音——它非常强烈,但是被作者小心翼翼地引了进来,显得自然而熨帖。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非常巧妙的、用否定的语句构成的渐弱音:“她却既不勉强自己,也不需要范妮的任何规劝,就不把恶行劣迹和出丑露乖当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她的行为准则在这儿重新出现了,因为她通常确实总要想法子尽量减轻烦恼,也确实需要范妮给她出主意,教她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说实在的,小说里交代,在过去的十年中,范妮所做的无非就是这件事情。除此以外,她什么都没做过。句子最后的那部分虽然是从反面来表达这层意思的,可是它使我们想起了这一点,于是她那正常的状态就重新展现在我们面前了。就这样,在同一个句子里,她先被作者扩展成为一个圆型人物,然后又瘪了下来,又成为一个扁型人物。你看,简·奥斯丁的手法多么高明!她只用寥寥数语就扩展了贝特兰夫人的形象,从而在读者的心目中增加了玛丽亚和朱丽亚私奔的可信性。我之所以说“可信性”,是因为私奔之举属于暴力行为的范畴,而简·奥斯丁在写作中一涉及这个领域——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她的文笔就显得软弱无力,娘娘腔十足。除了她在学习写作期间写的那些小说以外,从来没能描写过暴力冲突的场面。她的小说里的暴力行为都得在“后台”进行——路易莎意外受伤和玛丽安·岱许伍德染上糜烂性咽喉炎可算是两个最接近例外的事件了。因此,一切关于那两个女儿私奔的议论,都必须写得真实可信,不然的话,读者就会怀疑,究竟是否真的发生过这些事情。贝特兰夫人的言行使我们相信,她的那两个宝贝女儿的确已经逃跑。而且她们也非逃跑不可,不然范妮就无法施展她那非凡的本领了。这只是小事一桩,只是一个短短的句子,然而它却对我们宣示,伟大的小说家只要大笔一挥,就能够把一个扁型人物巧妙地转变成为一个圆型人物。

在简·奥斯丁的每一部作品中,我们都能够发现这类人物。从表面上看来,他们显得那么单纯,那么扁平,从来不需作者重新介绍。然而,他们也从来不会显得计穷力绌、举措失当:如亨利·蒂尔妮、伍德豪斯先生、夏洛特·卢卡斯,等等,均系如此。她不妨给她笔下的人物分别贴上一个标签,如“理智”“傲慢”“情感”“偏见”,等等,以此来供人识别,可是他们并不各自局限于其中的某一品性。

关于正宗的圆型人物定义,我们在论及扁型人物的时候,已经有所论及,不必赘述。我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列举几个我认为是小说中的圆型人物,然后用他们来检验这个定义。

《战争与和平》里的所有主要人物都是圆型人物;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全部人物,以及普鲁斯特笔下的一些人物——如那个老佣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德·莎尔勒斯先生和圣·鲁普;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和摩尔·弗兰德斯一样,以她的名字命名的那本书里讲的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而且她在小说中任意扩展和衍生;萨克雷的小说里的某些人物——如蓓基和毕亚特里克斯;菲尔丁作品里的某些人物——如亚当斯牧师、汤姆·琼斯;以及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的某些人物,尤其是鲁西·斯诺威,也都是圆型人物。(我还可以举出不少来,可是我在这次演讲里想做的可不仅仅是开列一张人物名单而已)对于一个圆型人物的检验,要看他是否令人信服地给人以惊奇之感。如果他从来就不使人感到惊奇的话,他就是个扁型人物。圆型人物变化莫测,如同生活本身一样叫人难以逆料——我在这里说的生活,是指充塞在小说篇幅里的生活。小说家运用圆型人物——有时单独运用他们,在更多的场合里,是把他们和扁型人物结合在一起——使人物和小说里别的那些“面”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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