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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宥----治理天下?请高抬贵手吧(下)《庄子现代版》(十二)


在宥----治理天下?请高抬贵手吧()《庄子现代版》(十

 

六、广成先生训斥黄帝

 

轩辕氏族的大酋长坐上王位,是为咱们的老祖宗轩辕黄帝。黄帝自称天子,立足中原黄土,收揽茫茫九州。黄帝在位第十九年,天下归一,老祖宗很得意,乃巡视崆桐山,那是北方国境外的一座神山。黄帝登山访间广成子,他也是无为主义大师。

 

黄帝说:“我们的老学者呀,你好。他们向我报告,说你修道多年了,攀上顶峰了,完全掌握大道了,所以我专程来请教。我想听你谈谈什么是大道的核心实质,简明些,扼要些。我们正在考虑做两件事,当然都是密切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了。第一,抓抓天地精气,用来促进农业发展,取得五谷丰收的效益。第二,管管阴阳二气,用来促进万物生长,取得生态平衡的效果。抓,用什么工具抓?管,设什么机构管?请老学者给我们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广成子说:“你向我请教的那个问题纯悴是思辨性的问题,你考虑要做的那些事情纯粹是技术性的事情。也就是说,你问得太玄奥了,你做得太琐碎了。自你即位起,这十九年来,大自然乱套:云气无力密聚,雨季偏偏少雨;寒气提前入侵,草木未老先衰;大气瘴浊不清,日月光度减弱。你这人呀,一副诌媚相,见识鄙陋,难成大器,还胡扯什么大道的本质!”

 

黄帝恭敬告辞,退行出来,吩咐随僚副官,不许请示报告。他说:“就当我已经逊位了。”又派人到山下隐匿处建筑一乘独居的小屋。屋成,黄帝迁入。炕床不用裀褥,只铺草蓐。黄帝闭门静心持斋,不间政,不近女,不吃肉,如是三月之久。

 

斋期结束以后,黄帝复出,从面容到意态焕然一新,再登崆峒去见广成子。

 

黄帝由南入室,见广成子头南脚北逆卧坑上,凝目北窗外景,无心迎客。

 

黄帝恭敬地跪在下风,自谦口臭,连叩两头,说:“知悉我们的老学者掌握大道了,特来请教。敢问怎样修养自身,争取延年益寿。”

 

广成子急翻身坐起来,说:“这回你算是问对了,再不装腔作势了。本来嘛,你关心的就是延年益寿嘛,何必扯什么大道的本质呢。来来来,坐近些。我有兴趣同你谈谈大道,从延年益寿的角度谈谈。所谓大道的本质,那玩艺儿太难说啦,深沉沉的摸不透,黑茫茫的看不真,问也是白问。装瞎吧,勿明察。装聋吧,勿聪听。精神内聚求清静,自身得到调整。要清静,勿劳体,勿耗精,乃有可能长生。因为不看不听,心猿意马关紧,省得精神管自身,延年益寿才可能。一心守己,五官安份。知识添烦,聪明受困。抓天地,管阴阳,你有这个权?阳之精,浮在天,我替你去调查过了,在光明的九霄的上面。阴之精,潜在地,我替你去调查过了,在黑暗的九泉的下面。天地精气各司其职,要你去抓?阴阳二气各行其事,要你去管?抓抓你的精神吧,慎勿浮想联翩,农业自己晓得发展。管管你的肉体吧,慎勿贪欲泛滥,万物自己晓得繁衍。你不横加干涉,五谷不会减产。你不横加摧残,生态不会打乱。我对自己,不搞一分为二,割断身与心的关连,总是合二为一,调谐阴与阳的循环。你看,我修身养性一千二百年,形体仍未衰变。”

 

黄帝连叩两头,说:“广成子成仙了!”

 

广成子说:“来,再坐近些。我还有兴趣同你谈大道。万物演变永无穷,人皆相信有终止。万物真相难猜测,人皆以为早看透。我信奉的大道有不少的道友,或在神界为皇,或在人间为王。道外芸芸众生,或在地上享受阳光,或在地下洞穴躲藏。可怜众生,连你在内,活着依赖泥土,死了回归泉壤。我早迟会与你分手的,投身于永无穷的演变之门,游心于难猜测的真相之乡。反映太阳,衬托月亮,我是一颗行星,地久天长。是道友也好,非道友也好,我都心不在焉,随即遗忘。三十年,一代人。我已送走四十代人,见他们生,见他们亡。唯独我至今留在世上,如夜天的一粒星光。”

 

七、鸿濛与云将

 

云将是天上统率云霞的大将军,满天飞,忙工作。造云,升云,降云,聚云,散云,行云,是他的日常事务。一日巡飞东海,来到扶桑。扶桑是一株高大的神木,是太阳从东海登天的梯架。扶桑的横枝上,云将遇见鸿檬。鸿濛是天上制造元气的精灵,日常工作清闲。这时候他正在横枝上跳舞,两手拍打大腿,双脚一齐纵跳,雀跃似的。云将立刻停飞,静静旁观。看很久,问:“老先生是谁呀?在这里做什么?”

 

鸿濛跳舞不停,答一声:“玩!”

 

云将说:“我有问题请教你呀。”

 

鸿濛仍跳,仰视云将,问一声:“哟?”

 

云将说:“老先生你就边跳边听吧。近年来我发现大气对流层的情况不妙,高空气流不肯下降,低空气流不愿上升。上面的阳下面的阴拒绝性交,导致阳不温和,阴不舒畅,可严重啦!还有呢,空气中的阴气、阳气、风气、雨气、晦气、明气,这六气的比例失常,结果是打乱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时序。我现在下决心抓一抓六气,虽然这已超出我的职权范围。我要整顿空气成份,使六气的比例恢复正常,使四季的时序井井有条,使万物的生长由我促进。老先生给我参谋参谋吧。你说,这六气到底该如何抓?”

 

鸿濛掉头不再理睬,还在跳舞,雀跃似的,两手拍腿,双脚纵跳,踏歌曰:“不!知!道!不!知!道!”

 

一连串“不知道”给云将泼了冷水。爱百姓,爱万物,这样的仁心,这样的义行,老先生他竟然不欣赏,云将也就无兴趣实践了。所谓决心也者,一风吹焉。

 

三年后的某日,云将巡飞黄河流域中段,来到宋国上空,滑翔俯瞰郊外禾黍油油,有商朝残存的故宫旧址哑哭在青青的原野上,不胜感叹。忽见下面一人正在雀跃,乃急降落,拖带着一朵云滚去成大雾、遮罩原野。果然是鸿濛在这里跳舞,云将大喜,急步向前行礼,说:“仙啊,还记得我吗?仙啊,还记得我吗?”

 

鸿檬说:“扶桑之枝。”

 

云将连叩两头,请求鸿像赐教一二。

 

鸿濛停跳,说:“飘飘浮浮,绝无追求。痴痴傻傻,不知去哪。慌慌张张,随便观光。看了就忘掉,一切不知道,赐你什么教?”

 

云将说:“三年来我到处替百姓服务,办各种公益事,深受欢迎。后来我聪明了,装痴卖傻,想摆脱百姓的纠缠。我觉得自己很像大傻瓜,可那些百姓仍然紧跟我。我走到哪里,他们追随到哪里。我的一言一行,他们都作记录,说是样板,照着模仿。真是太可怕了!仙啊,请指点我,让我摆脱尴尬的处境吧。”

 

鸿濛说:“违背了生态的常情,倒错了生物的本性,秋天禾稼无收成,苦于百姓。可怕哟,牛羊散了群,马跳槽,猪打圈,鸡飞腾,狗逃命、野兽狂奔,宿鸟夜鸣,仿佛闹地震。可怕哟,赤地千里草不生,大火烧森林,昆虫死尽。唁哟,这是什么原因?原因只有一个,当官的爱服务上了瘾,就像你,正事不做瞎操心,拼命治理百姓,一天一个折腾!”

 

云将说:“那我怎么办呀?”

 

鸿濛说:“唉,你中毒太深了!快把大雾收拾起来,飘回天上去吧。”

 

云将说:“遇仙不易,聆教一句也好。”

 

鸿檬说:“哟,百姓缠你你缠我。好吧。从今以后,管云只管云,别去滥操心。独自飞行,保持清静。百姓怎祥,少去过问。无为而治,该亡的总要亡,该兴的总要兴,兴亡自有天命。勿明察,勿聪听。不在乎他人欢迎不欢迎,忘掉你的自身。混自我入万物,否定主体客体之分,同归玄冥妙境。给精神松绑吧,不再好智,好奇,好胜,灵魂洗得干干净净。芸芸众生不忘本,叶落自然归根,不必你去提醒。万物的生命植根大自然,好比婴儿依傍母亲,酣睡沉沉。一旦萌生主体意识,断奶便是孤儿,尝命运的酸辛。还须回到母亲怀抱,方能睡得安稳。想用概念支配事物,想用科学探索秘密,到头来,白费劲。规律不受你摆布,该灭的还在灭,该生的还在生。”

 

云将说:“仙赐福音,教我缄默。从前错了,如今明白。”说完连叩两头,起身告别走了。

 

八、政治家的鄙俗

 

人太鄙俗,耳朵变长,爱打听别人的看法。观点和我一致的,听了高兴;和我不一致的,听了便不高兴。和我一致的,视为神交的同志,当然多多益善;和我不一致的,视为潜在的敌人,当然死绝才好。这种心态是怎样形成的?说来可笑,不过是想在社会上出风头罢了。同志神交,未必跑去同他联络;敌人潜在,未必跑去把他打倒。心头想想而已,未必付诸实践。不妨再问,想出风头又是为了什么?怕自己被埋没,他想与众不同,如此而已。想与众不同,结果怎样呢?说来可悲,与众雷同。社会上的大多数人都想自己与众不同,所以才在那里日夜拼搏。你想出风头,也跑去参战,衣袋内藏着备用的同志红名单和敌人黑名单,当然与众雷同了嘛。说这是鄙俗,一点不冤枉。你想不鄙不俗,就别存风头之念,就别怕自己被埋没,就别做与众不同状,倒是相反,不妨乐与人同。一人的见识和能力总有限,赶不上众人的。采众人的见识,长自己的见一识;纳众人的能力,添自己的能力。此理小可修身,大可治国。说到治国,当然是为君王治国,有些先生按捺不住,跃跃欲试,马上抬出夏朝的禹王,商朝的汤王,周朝的文王。此所谓三王也,啊呀呀,圣衷独裁多伟大,一人便可安天下!这些先生目无众人,念独裁的古经,出自己的风头,贪小利,忘大弊,一意孤行,不让天下自治自理。拿别人的国家去冒险,有几个到头来不输光的哟。三代以来,这类鄙俗的政治家出了不少,而国家保下来不亡的一个也没有啊。国家落到他们手上,有一万条理由非亡不可,没有一条理由能保下来。信托鄙俗的政治家,丢了江山社稷,糊涂的国王,我为你悲哀!

 

谁拥有江山社稷,谁拥有一切。拥有一切的人就不要混自己入一切,尤其不要在那一切之内日治夜理,东拼西搏,就像三王那样自找麻烦,而应该超脱在一切之上。这样才算得上真正拥有一切,也才可能影响一切,而不受一切影响。否则让自身降级成江山社授的一个部件,便是江山社稷拥有你,影响你了。只有超脱了,才有主动权。明白此理,不但可以治国,兼可修身。身怎样修?依靠众人的见识和能力,让天下自治自理,以便解脱自己,游心世外,浪迹天涯,独往独来,做到真正独立,真正拥有。独有不是独裁。独裁者最渺小,独有者最伟大。

 

伟大的独有者,他是怎样教化天下人的?

他的教化不显形,若飞鹰的投影;

他的教化不声张,若空谷的回响。

由你作主,提出问话。

他作顾间,竭诚解答。

他的立场超脱,无一定的倾向;

他的行动随和,无一定的规章。

他引你走出迷途的怪圈,投入无穷的演变。

他守独立,不靠任何势力。

他不僵化,随时更新自己。

他的仪态音容,与常人同,以至忘掉小我,隐自身于茫茫人海之中。

小我都忘掉了,拥有等于没有。

国王迷信拥有便是实有,所以速亡速朽;

他却看透拥有原是虚有,所以天长地久。

 

附:外篇·在宥 原文及译文(下)

 

【原文】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①,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山②,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③,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④,以遂群生⑤,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⑥;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⑦。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⑧,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⑨。而佞人之心翦翦者⑩,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退,捐天下(11),筑特室(12),席白茅(13),间居三月(14),复往邀之(15)。

 

广成子南首而卧(16),黄帝顺下风(17),膝行而进(18),再拜稽首而问曰(19):“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20),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21);至道之极,昏昏默默(22)。无视无听,抱神以静(23),行将至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24),闭女外(25),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26),至彼至阳之原也(27)。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28);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29),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30)。”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

 

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无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士。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31),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32),吾与天地为常。当我(33),缗乎(34)!远我(35),昬乎(36)!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注释】 

 

①黄帝:轩辕氏,相传为中原部族的祖先。

②广成子:传说即老子,实为虚构的人物。空同:亦作崆峒,神话中的山名。

③佐:辅助。“佐五谷”即帮助五谷生长。

④官:用如动词,管、主宰的意思。

⑤遂:顺应,顺着。

⑥质:正,本质。

⑦残:余剩,残损。

⑧族:聚集。雨:用如动词,指下雨。

⑨益:渐渐。荒:迷乱,晦暗。

⑩佞人:谗谄的小人。翦翦:心地狭劣。

(11)捐:弃置。

(12)筑特室:指为了避喧嚣而另辟静室。

(13) 席:铺。白茅:古代祭祀时用于缩酒,这里取其洁白的特点,用以表示洁身自好。

(14)间居:犹言独处;清心养性,因而杜绝与他人来往。

(15)遨:请,求教。

(16)南首:头朝南。

(17)下风:下方。

(18)膝行:意思是用膝盖着地而行。

(19) 稽首:叩头至地。

(20)蹶(guì)然:急遽的样子。

(21)窈窈(yǎo)冥冥:深远昏暗的样子。

(22)昏昏默默:晦暗沉寂的样子。

(23)抱神:持守精神。

(24)内:内心,精神世界。“慎女内”即持守心思,摒弃思虑的意思。

(25)外:人体外在的感受器官,如眼和耳。“闭女外”就是封闭住你的感受器官,即“无视无听”的意思。

(26)遂:顺,引申为达到。

(27)前一“至”字是动词,去到的意思;后一“至”字是形容词,极的意思。

(28)藏:府,居所。

(29)一:浑一,这里实指“道”。和:指阴、阳调谐。

(30)未常:疑是“未尝”之误。

(31)“百”,言其多;“百昌”就是说万物昌盛。

(32)参:同。

(33)当我:向着我而来。

(34)缗(mín):泯合。一说不在意,不放在心上的意思。

(35)远我:背着我而去。与上句之“当我”对文。

(36)昬(mín):昏暗。一说同“缗”,也是不在意的意思。

 

【译文】

 

黄帝做了十九年天子,诏令通行天下,听说广成子居住在空同山上,特意前往拜见他,说:“我听说先生已经通晓至道,冒昧地请教至道的精华。我一心想获取天地的灵气,用来帮助五谷生长,用来养育百姓。我又希望能主宰阴阳,从而使众多生灵遂心地成长,对此我将怎么办?”广成子回答说:“你所想问的,是万事万物的根本;你所想主宰的,是万事万物的残留。自从你治理天下,天上的云气不等到聚集就下起雨来,地上的草木不等到枯黄就飘落凋零,太阳和月亮的光亮也渐渐地晦暗下来。然而谗谄的小人心地是那么偏狭和恶劣,又怎么能够谈论大道!”黄帝听了这一席话便退了回来,弃置朝政,筑起清心寂智的静室,铺着洁白的茅草,谢绝交往独居三月,再次前往求教。

 

广成子头朝南地躺着,黄帝则顺着下方,双膝着地匍匐向前,叩头着地行了大礼后问道:“听说先生已经通晓至道,冒昧地请教,修养自身怎么样才能活得长久?”广成子急速地挺身而起,说:“问得好啊!来,我告诉给你至道。至道的精髓,幽深渺远;至道的至极,晦暗沉寂。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持守精神保持宁静,形体自然顺应正道。一定要保持宁寂和清静,不要使身形疲累劳苦,不要使精神动荡恍惚,这样就可以长生。眼睛什么也没看见,耳朵什么也没听到,内心什么也不知晓,这样你的精神定能持守你的形体,形体也就长生。小心谨慎地摒除一切思虑,封闭起对外的一切感官,智巧太盛定然招致败亡。我帮助你达到最光明的境地,直达那阳气的本原。我帮助你进入到幽深渺远的大门,直达那阴气的本原。天和地都各有主宰,阴和阳都各有府藏,谨慎地守护你的身形,万物将会自然地成长。我持守着浑一的大道而又处于阴阳二气调谐的境界,所以我修身至今已经一千二百年,而我的身形还从不曾有过衰老。”黄帝再次行了大礼叩头至地说:“先生真可说是跟自然混而为一了!”

 

广成子又说:“来,我告诉你。宇宙间的事物是没有穷尽的,然而人们却认为有个尽头;宇宙间的事物是不可能探测的,然而人们却认为有个极限。掌握了我所说的道的人,在上可以成为皇帝,在下可以成为王侯;不能掌握我所说的道的人,在上只能见到日月的光亮,在下只能化为土块。如今万物昌盛可都生于土地又返归土地,所以我将离你而去,进入那没有穷尽的大门,从而遨游于没有极限的原野。我将与日月同光,我将与天地共存。向着我而来,我无所觉察!背着我而去,我无所在意!人们恐怕都要死去,而我还独自留下来吗?”

 

【原文】

 

云将东游①,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②。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③。云将见之,倘然止④,贽然立⑤,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跃不辍⑥,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⑦。”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⑧。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

 

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⑨。云将不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⑩?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11),不知所往。游者鞅掌(12),以观无妄(13)。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14)。愿闻一言。”

 

鸿蒙曰:“乱天之经(15),逆物之情,玄天弗成(16);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17),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18)!僊僊乎归矣(19)。”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鸿蒙曰:“心养(20)。汝徒处无为(21),而物自化。堕尔形体(22),吐尔聪明(23),伦与物忘(24),大同乎涬溟(25),解心释神,莫然无魂(26)。万物云云(27),各复其根(28),各复其根而不知(29);浑浑沌沌(30),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Ý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31),示朕以默(32);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注释】

 

①云将:云的主帅。

②扶摇:神木;一说为飓风。鸿蒙:自然的元气。“鸿蒙”跟“云将”一样,均已拟人化,成为寓言中的人物。

③拊(fǔ):拍击。脾:当作“髀”,大腿。雀跃:像小雀一样跳跃。

④倘然:惊疑的样子。

⑤贽(zhì)然:站立不动的样子。

⑥辍(zhuò):停止。

⑦朕(zhèn):我,一人称代词。

⑧节:节令;“不节”即不合节令。

⑨有:语助之辞,“有宋”也就是“宋”。

⑩天:这里实指鸿蒙,敬如上天的意思。

(11)猖狂:漫不经心地随意活动。

(12)鞅掌:众多、纷纷攘攘的样子。

(13)妄:虚,不实。“无妄”即真实,现实的存在。

(14)放:依,仿效。

(15)经:本指织物上的纵线,引申为常规,正常序列的意思。

(16)玄天:即指天。

(17)止:亦作“昆”,“止虫”即昆虫。一说“止”是“豸”的意思,“止虫”即豸虫。

(18)毒:这里是受毒害太深的意思。

(19)僊僊(xiān):“僊”是“仙”字的异体。“僊僊”指轻扬的样子。

(20)心养:养心,即摒弃思虑,清心寂神。

(21)徒:只。

(22)堕(huī):通作“隳”,毁弃的意思。

(23)吐:当是“咄”字之讹,“咄”与“黜”同,废弃的意思。“黜”与“隳”相对,“吐”字则不可通。一说“吐”当是“杜”字之误,杜塞的意思;亦可通。姑备参考。

(24)伦:伦理。一说“伦”通作“沦”,沦没,意思是跟外物泯合而一块忘却。

(25)涬(xìng)溟:混混茫茫的自然之气。

(26)莫然:即漠然,像死灰一样没有感知的样子。

(27)云云:众多的样子。

(28)根:这里指固有的真性。

(29)知:感知。

(30)浑浑沌沌:各任自然,浑然无知,保持自然真性的状态。

(31)降:这里是传授、教诲的意思。“降朕以德”即以德降朕,把对待外物和自我所应取的态度传授给我。

(32)默:义同“养心”,即清心寂神的意思。“示朕以默”即以默示朕,把清心寂神的方法晓谕给我。

 

【译文】

 

云将到东方巡游,经过神木扶摇的枝旁恰巧遇上了鸿蒙。鸿蒙正拍着大腿像雀儿一样跳跃游乐。云将见鸿蒙那般模样,惊疑地停下来,纹丝不动地站着,说:“老先生是什么人呀!你老先生为什么这般动作?”鸿蒙拍着大腿不停地跳跃,对云将说:“自在地游乐!”云将说:“我想向你请教。”鸿蒙抬起头来看了看云将道:“哎!”云将说:“天上之气不和谐,地上之气郁结了,阴、阳、风、雨、晦、明六气不调和,四时变化不合节令。如今我希望调谐六气之精华来养育众生灵,对此将怎么办?”鸿蒙拍着大腿掉过头去,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将得不到回答。

 

过了三年,云将再次到东方巡游,经过宋国的原野恰巧又遇到了鸿蒙。云将大喜,快步来到近前说:“你老先生忘记了我吗?你老先生忘记了我吗?”叩头至地行了大礼,希望得到鸿蒙的指教。鸿蒙说:“自由自在地遨游,不知道追求什么;漫不经心地随意活动,不知道往哪里去。游乐人纷纷攘攘,观赏那绝无虚假的情景;我又能知道什么!”云将说:“我自以为能够随心地活动,人民也都跟着我走;我不得已而对人民有所亲近,如今却为人民所效仿。我希望能聆听您的一言教诲。”鸿蒙说:“扰乱自然的常规,违背事物的真情,整个自然的变化不能顺应形成。离散群居的野兽,飞翔的鸟儿都夜鸣,灾害波及草木,祸患波及昆虫。唉,这都是治理天下的过错!”云将问:“这样,那么我将怎么办?”鸿蒙说:“唉,你受到的毒害实在太深啊!你还是就这么回去吧。”云将说:“我遇见你实在不容易,恳切希望能听到你的指教。”

 

鸿蒙说:“唉!修身养性。你只须处心于无为之境,万物会自然地有所变化。忘却你的形体,废弃你的智慧,让伦理和万物一块儿遗忘。混同于茫茫的自然之气,解除思虑释放精神,像死灰一样木然地没有魂灵。万物纷杂繁多,全都各自回归本性,各自回归本性却是出自无心,浑然无知保持本真,终身不得背违;假如有所感知,就是背离本真。不要询问它们的名称,不要窥测它们的实情,万物本是自然地生长。”云将说:“你把对待外物和对待自我的要领传授给我,你把清心寂神的方法晓谕给我;我亲身探求大道,如今方才有所领悟。”叩头至地再次行了大礼,起身告别而去。

 

【原文】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①!因众以宁②,所闻不如众技众矣③。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④。此以人之国侥倖也,几何侥倖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⑤。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⑥。有大物者,不可以物⑦;物而不物⑧,故能物物⑨。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⑩,独往独来,是谓独有(11)。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大人之教(12),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13)。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14)。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15),以游无端;出入无旁(16),与日无始;颂论形躯(17),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18)!Û有者(19),昔之君子;Û无者,天地之友。

 

【注释】

 

①曷常:即何尝。

②因:随顺,顺乎。宁:安。

③传统断句把“所闻”列在上句之末,而“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语不可通,故未从之。

④揽:把持,撮起。

⑤有土者:拥有国土的人,指国君。

⑥大物:旧注指至高无尚的人物,疑非是,联系下一句,当从字面讲,“有大物”即拥有万物。

⑦这句之“物”字用表被动,即“为物所用”之意。

⑧这句里有两个“物”字,前一个表主动,后一个表被动,“物而不物”是说用物而又不为外物所用。

⑨物物:物使天下之物;前一“物”字用如动词。

⑩九州:九州所指历来含义不定,这里可以理解为当时中原一带人们熟悉的地域。

(11)独有:指不为外物所拘滞。

(12)大人:即上句的“至贵”的人。

(13)响:回声。

(14)配:匹对,这里指应答;问话者为主,应答者则为匹对。

(15)挈:提。适复:往返。挠挠:纷纷。

(16)旁(bàng):依。

(17)颂:容。论:语。“颂论”犹言容颜、谈吐。

(18)这句里有两个“有”字,其中前一“有”字是动词,据有、持有的意思;后一“有”字用如名词,指存在着的各种物象,包括自身的形躯。下一句之“有”字则同于本句后一“有”字的用法。

(19)Û:“睹”字之异体。

 

【译文】

 

世俗人都喜欢别人跟自己相同而讨厌别人跟自己不一样。希望别人跟自己相同,不希望别人跟自己不一样的人,总是把出人头地当作自己主要的内心追求。那些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的人,何尝又能够真正超出众人呢!随顺众人之意当然能够得到安宁,可是个人的所闻总不如众人的技艺多才智高。希图治理邦国的人,必定是贪取夏、商、周三代帝王之利而又看不到这样做的后患的人。这样做是凭借统治国家的权力贪求个人的侥幸,而贪求个人的侥幸而不至于丧失国家统治权力的又有多少呢!他们中能够保存国家的,不到万分之一,而丧失国家的,自身一无所成而且还会留下许多祸患。可悲呀,拥有土地的统治者是何等的不聪明!

 

拥有土地的国君,必然拥有众多的物品。拥有众多的物品却不可以受外物所役使,使用外物而不为外物所役使,所以能够主宰天下万物。明白了拥有外物又能主宰外物的人本身就不是物,岂只是治理天下百姓而已啊!这样的人已经能往来于天地四方,游乐于整个世界,独自无拘无束地去,又自由自在地来,这样的人就叫做拥有万物而又超脱于万物。拥有万物而又超脱于万物的人,这就称得上是至高无尚的贵人。

 

至贵之人的教诲,就好像形躯对于身影,传声对于回响。有提问就有应答,竭尽自己所能,为天下人的提问作出应答。处心于没有声响的境界,活动在变化不定的地方,引领着人们往返于纷扰的世界,从而遨游在无始无终的浩渺之境,或出或进都无须依傍,像跟随太阳那样周而复始地没有尽头;容颜、谈吐和身形躯体均和众人一样,大家都是一样也就无所谓自身。无所谓自身,哪里用得着据有各种物象!看到了自身和各种物象的存在,这是过去的君子;看不到自身的各种物象的存在,这就跟永恒的天地结成了朋友。

 

【原文】

 

贱而不可不任者①,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②,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麤而不可不陈者③,法也④;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⑤,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⑥,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⑦,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⑧,薄于义而不积⑨,应于礼而不讳⑩,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11)。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

 

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注释】

 

①任:任凭,听任。

②因:顺应,依随。

③(cū):“粗”字的异体。陈:陈述。

④法:效法,这里指可以效法的言论。

⑤广:扩大、推展的意思。亲近容易形成偏爱,扩大了亲近的范围也就成为“仁”。

⑥节:礼仪。积:增多。

⑦中:顺。一说获得的意思。

⑧会:合符。恃:依靠。

⑨薄:通作“迫”,接近、靠拢的意思。

⑩讳:回避。

(11)因:循,遵从。

 

【译文】

 

低贱然而不可不听任的,是万物;卑微然而不可不随顺的,是百姓;不显眼然而不可不去做的,是事情;不周全然而不可不陈述的,是可供效法的言论;距离遥远但又不可不恪守的,是道义;亲近然而不可不扩展的,是仁爱;细末的小节不可不累积的,是礼仪;顺依其性然而不可不尊崇的,是德;本于一气然而不可不变化的,是道;神妙莫测然而不可不顺应的,是自然。所以圣人观察自然的神妙却不去帮助,成就了无暇的修养却不受拘束,行动出于道却不是事先有所考虑,符合仁的要求却并不有所依赖,接近了道义却不积不留,应合礼仪却不回避,接触琐事却不推迟,同于法度而不肆行妄为,依靠百姓而不随意役使,遵循事物变化的规律而不轻率离弃。万事万物均不可强为,但又不可不为。不明白自然的演变和规律,也就不会具备纯正的修养;不通晓道的人,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办成。不通晓道的人,可悲啊!

 

什么叫做道?有天道,有人道。无所事事无所作为却处于崇高地位的,这就是天道,事必躬亲有所作为而积劳累苦的,这就是人道。君王就是天道,臣下就是人道。天道跟人道比较,相差实在太远,不能不细加体察。



在宥----治理天下?请高抬贵手吧(上)《庄子现代版》(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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