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三篇文章来写它
上一篇文聊《铁西区第二部分:艳粉街》时,留言区里有一位读者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认为“看问题不能一叶障目”。
当时看到这句话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它恰恰是我认为之所以要去关注那些独立纪录片的理由。
去看、去写这些片子,并非单纯为了宣泄情绪、为谁鸣不平。
只是想让大家看见真实的历史。
包括背后那些被遮掩的部分,而非是冰冷的统计数字或者所谓正确的集体记忆。
从而形成对于当下的反思,给“我们应该如何生活”提供一个新的思考角度。
仅此而已。
既然有人觉得《艳粉街》里所展现的群体崩塌之景不够全面,那么今天我们就接着往下聊一聊《铁西区第三部分:铁路》。
也是三部曲之中最狠的一部。
看完之后,你就会明白这部片子到底想表达什么。
如果说工业是铁西区的灵魂,那么连接着无数个工作厂房、掌控着各类资源的运输的铁路则是铁西区的命脉。
作为一个重要的意象,第三部分《铁路》里充斥着大量“列车在铁轨上日夜来回穿行”的长镜头画面。
前方,轨道两侧白烟冒起,一辆火车伴随着向前行进的轰鸣声,缓缓驶入铁西区。
这个地方刚刚经历完一场大雪的侵袭,四顾萧然。
工业区的厂房也已经不再有往日的辉煌景象,周遭空旷到连个人影都很难看见。
与前两部里的工厂和艳粉街不同。
前两者扮演的是经历着这段社会转型的角色,而铁路上那辆与时代一起驶向前方的列车更像是一个见证者。
不会在此停留太久,只是偶然经过,并且目睹着这片工业废墟走向消亡。
就在这辆列车经过之时,两类人的生活跟着受到了影响。
一类是坐在这辆列车上的人,一类是没坐上这辆列车的人。
对于坐在这辆列车上的人来说,行驶速度在一夜之间突然加快,以至于让他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人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茫然无措。
这些人挤在一起吃吃喝喝,时而闲聊别人媳妇的八卦,时而满嘴脏话抱怨着内心的不满。
大多数时候,则是用打瞌睡或者发呆的方式消磨时间,以一种麻木的心态被带进那个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时代。
可想而知,这些人今后的生活将与巨大的失落感相伴。
与此同时,就在列车行进的过程中,时不时就有一两个人影出现在列车前方。
他们都是没能坐在那辆车上的人。
只能靠自己的双腿慢慢往前走,眼看着火车开得越来越远,把自己甩在屁股后面。
他们的身影,也会渐渐消失在车上那些人的视线之中。
这些人便是第二类,也是这部片子里寄生在铁路旁的老杜和他的儿子。
说起来,在铁路周围生活的大多都是铁路上的职工,只有老杜是个例外,他不是编制内的人,却带着儿子在这铁路边住了二十多年。
父子二人没有固定的住所,挤在一间废弃的砖块房子里。
屋内很拥挤,放着一张床和一个烧煤的炉子,小到连他们养的那只小狗都没有活动的空间,只能趴在床底下。
夏天还能勉强凑合,到了东北最冷的时候,父子俩只能出去捡一些从货运火车掉下来的碎煤渣回家生火取暖。
从老杜的口中得知,其实他的家境原本非常好,本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一切都是因为老杜的父亲当年有一门做熟食的手艺,想靠着这个赚钱,结果被判定为“投机倒把分子”。
就这样,家被封了,什么都没了。
如今下岗狂潮来临,工厂纷纷关闭,父子俩都找不到工作,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
平日里,老杜大多靠着在铁轨两旁捡从货运火车上掉落的煤渣来挣钱,按照当时的价格,一天捡三袋煤块能卖二十块钱。
显然,这点钱根本不够父子俩维持基本的生活,因此有时候被逼得没办法了,也会去偷火车上的货物来卖钱。
这些年,为了能有口饭吃,老杜的儿子也做了不少零零散散的活,像是什么钢筋工、油漆工 、传炼员、厨师,他都干过。
提到这个,老杜好像还挺骄傲似的,跟人说:哪行我都带他闯荡!
只不过闯荡了这么久也没闯出个名堂来,铁路职工回忆起老杜的儿子,对这个孩子最深的印象是:
饥一顿、饱一顿,个子不高。
在这个地方,人人都认识老杜,知道他跟他儿子的状况。
但没人知道老杜的身上另外一个身份——铁路派出所的警察安插在沈阳站货场的内线。
正是因为多年来为体制服务,立下了不少功能,才让老杜和儿子得以在这个地方暂且安稳的生存。
然而如今,随着铁西区的衰落,父子俩也和那些工厂里的人一样,终究没能摆脱掉被抛弃的命运。
一天,派出所的人以老杜偷煤为由将他抓了进去。
后来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是“上面”故意的,想找个理由把他们从这里撵走。
在老杜被关起来的期间,儿子曾去过派出所求警察把他也关进去陪他爸,当时就差给警察下跪了。
最后,没能如愿,不得不回到那间破旧的房子里继续等着不知归期的父亲,心里盘算着:今晚八点钟要是还没回来,就意味着不止关七天了。
这时,片子里出现了一个六分钟左右的长镜头,也是全片最残忍的六分钟——
他先是低下头一言不发,揉了揉眼睛。
过了一会儿,又转身从床底下翻出了一个白色的麻袋,从中掏出了一个透明塑料袋。
里面装着一厚踏老照片,最上面那张是一家人的合影。
然后,他将照片摆在床上,指着照片冲着镜头说:
看,这是我原先的家庭。
翻开第二张、第三张......过去的记忆再次被揭开,看到父亲年轻时戴着墨镜、神采奕奕的样子,他的眼泪也从眼眶里大颗大颗往外冒。
此时,墙上的钟表响起,指针指向十一点钟,离心里的“最后期限”越来越近了。
镜头再次回到儿子的脸上时,已然是一幅满脸泪水的模样。
或许是害怕眼泪一不小心会把照片染湿,将他最后那一点仅剩的快乐记忆抹去。
紧接着,他赶快用袖子擦了擦脸,迅速把还没看完的照片装回了袋中。
这一刻,相比那些关闭的厂房、拆迁的废墟,时代对个体的影响和个人站在难以抗争的命运面前的感受,以最直观的方式摆在了人们眼前。
那就是泪。
等到父亲从看守所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2000年的新年。
那天,父子俩难得坐在饭馆里吃了顿饭,借着酒劲,儿子开始表达父亲被关起来的这些天对他的思念:
我惦记你肯定比你惦记我更多,爸我真想你......
说着说着,再一次忍不住地失声痛哭。
先是撒酒疯,然后又躺在地上死活都不起来,一下接一下地推开他爸。
仿佛是在趁着这个机会,将这些年来隐藏在内心的委屈、无奈和愤怒一并发泄出来。
他一会冲着空气骂人,一会又不停地追问,一口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啊?
这种情绪,其实也是大部分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所产生的共同的困惑。
他们觉得自己过上这样的生活错不在他们,可真正怪起来,又不知道到底该怪谁。
最后,老杜将喝醉的儿子背回了家,一边安抚着床上喝得不省人事却仍在抽泣的儿子,一边回想起这些年自己的经历感叹道:
人生这一辈子啊,在社会上没有的事情我全有,我特别能忍耐。
要说这些年最值得庆幸、也是一直支撑着他生活下去的,便是自己至少还有儿子在身边。
在他看来,这是“天不灭曹”(即:天意不使曹操灭亡)。
说这句话的时候,老杜和儿子躺在一片漆黑的房子里,唯有身后亮着一束微弱的暖黄色灯光。
这个画面与他们在时代洪流中的摸爬滚打的挣扎放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莫名的暖意。
话音落下,庆祝新世纪到来的烟花也随之响起。
遭到了体制的抛弃与伤害之后,老杜选择结束过去这种不健康的依附关系,带着儿子离开了铁路旁,另寻生活的出路。
尽管依然挣的不多,无法再回到早年那般的富裕生活,但至少他们有了一个家。
一个有饭桌,有电视机,有热乎的饭菜,有温度的家。
这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2001年的春节,电视机里正播着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念着:
回顾历史,我们心潮激荡......
这话虽然听上去俗气,可短短几个字一句话,却道出了人们一年走到头,走完大半辈子的全部感受。
就像老杜最后说的那句话:人生不容易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