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升栋 程茜 乔巾哲 庞云洁 李亚伟 | 中西表情包设计比较:基于小黄脸的符号学分析
本文刊载于《符号与传媒》第20期
2020年第1期 第 150 - 172 页
摘 要
网络表情已成为虚拟社交中重要的传播符号。目前西方使用最广泛的是绘文字,中国最流行的是微信表情。本文以两种表情中的“小黄脸”作为文化间设计比较的素材,探索二者在表情使用与平台语境、表情情绪的社会符号学解读、视觉语法框架三方面的差异。不同文化选择了不同的平台界面设计和应用技术,在使用功能上呈现出差异;基于五官特征的符号学剖析,尤其在眼部和嘴部的丰富度比较,表明整体上绘文字设计着重客观的面部表情传递,而微信侧重共享的面部表情体验仪式;从小黄脸扩展至其它表情,进一步具体到再现意义、互动意义和构成意义三个视觉语法层次的比较,也说明传递与仪式可以解释二者在设计上的差异。
关 键 词
表情;小黄脸;传递;仪式
0 引言
凭借情感表达的丰富性与趣味性,网络表情已成为一种广受年轻人追捧的互联网亚文化,它不仅仅是一张张图片,更决定着未来人们的表达与交流方式。中国互联网发展相对独立于西方,由此发展出各自的社交媒体平台,开发出情趣迥异的网络表情。脸书和推特是西方最有代表性的社交工具,微信是目前中国最有代表性的社交媒体。脸书和推特使用国际上流行的绘文字(emoji)表情。微信在原先QQ表情的基础上,独立发展出一套表情系统。互联网公司的用户导向为我们研究不同文化群体对网络表情设计的不同偏好提供了绝佳的素材。
绘文字源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日本年轻人用BB机向好朋友们发送一些简单的表情图案,到2010年万国码(unicode)介入并制定标准后,绘文字正式成为了世界通用语言,搭载于美国苹果公司发布的手机操作系统5(ios5)系统中,很快风靡全球。目前绘文字的万国码已更新至12.0版本,在苹果、多普达(htc)、三星、微软等不同品牌系统,以及脸书、照片墙(instagram)、推特、瓦次普(whatsapp)、色拉布(snapchat)等不同社交平台上产生了二十余种衍生版本。
微信系统表情由微信表情图片、表情包、自定义表情和自拍表情四种构成。微信表情图片即微信自带表情,随微信版本更新不断调整变化。以2018年最新6.6.7版本为例,微信表情图片包含64个脸部表情、10个手势动作、6个全身表情、20个其它图案表情。表情包是用户自行选择在微信平台下载的动态或静态表情图片,设计者一般会把社会热点、网络流行语、当红人物等素材相组合,是大家“群聊斗图”中一种“趣我”的表达方式。(饶广祥,魏清露,2018)自定义表情是用户自行添加的动态或静态图片,素材可以来源于任何渠道,有助于更个性化地表达情绪。自拍表情是最新推出的,特指由用户拍摄自己表情而产生的表情图像。
绘文字雏形的发明者栗田穣崇(Kurita)最初仅提出6个粗糙的符号,现在大家熟知的绘文字是前苹果公司职员兰瑟(Willem Van Lancker)的创作,他以实习生身份画了最初的500个写实风格的绘文字,经过长期演化,目前反映西方用户和开发者的审美偏好。微信表情继承QQ表情,其版本随着用户使用偏好不断淘汰更新,目前已经反映中国用户和开发者的审美偏好。本文拟选择2018年3月29日发布的苹果最新手机操作系统11.3系统中自带的绘文字表情和2018年最新6.6.7版的100张微信表情图片作为设计比较的素材,脸部表情(小黄脸)为主,其他表情为辅。表情的意义采用绘文字和微信官方给出的定义和解释。实际使用过程中,随着语境变化及使用群体不同而导致的意义流变,本文暂不考虑。
跨文化表情的比较研究,更多从心理或计算机科学角度,研究接收者如何进行面部表情识别,发现人的面部表情存在着跨文化的一致性和文化差异性。目前的研究停留在对真实人脸的识别,只有少数扩展到网络表情上,比如帕克(Park)等人抓取自然文本大资料,发现并解释了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文化中网络表情的差异。(Park, Baek, Cha, 2014)该文的研究资料是早期基于标点符号组合而成的颜文字,与现在使用的图像很不同。采用自然文本大数据的方式有其所长,但分析略显粗糙。符号学对文化分析的深度和精度可能高于其他方法。本文采用一个自然文本的“小数据”,从符号学入手,初步探讨表情设计的文化差异,并尝试提出一组抽象包容的概念来解释。
绘文字使用的官方合作社交平台主要是脸书和推特,其互动模式以评论式为主。很像中国的微博,使用者发布内容,粉丝在其下评论,粉丝与用户的互动记录是左对齐,如同第三方的对话记录。微信的互动模式以对话式为主,一左一右,主客分明。这两种不同的呈现偏好,可能使得绘文字设计更追求客观的、精确的情绪传递,微信表情设计则更追求一种共享的、会意的情绪仪式。尽管国内外社交平台提供给用户的功能选择大同小异,主流的接口选择是不同文化群体自然选择的结果。
詹姆斯·凯瑞将“传播”观念分为两大类:传播的传递观和传播的仪式观。本文拟“借用”这一组概念来概括绘文字与微信表情自带符号之间的差异。从原义来看,传播的传递观将信息的流动比作货物或人的流动,强调信息的传输过程,从一端传送到另一端,关注信息流的速度与传递过程的完整性,以控制为目的;传播的仪式观则从文化传承角度将传播视为一种仪式,强调参与、分享、联合以及拥有共同的信仰。仪式本身是象征性的、表演性的,关注的重点不是信息在时空中“尽可能不失真”的传递,而是在时间意义上建构社会现实和传承文化。仪式不同于日常行为,总是强化或夸张某些行为或装饰,并弱化常见的部分。简言之,传递着重于分享信息的过程,而仪式着重于共享信仰的现实体验。(Carey, 2009,pp.12-13) 绘文字的设计可能更体现传递观,而微信表情的设计可能更体现仪式观。
1 两种面部表情系统的拆解分析
关于面部表情的研究,艾克曼(Ekman)和弗里森(Friesen)将情绪分为愤怒、惊奇、恐惧、高兴、悲伤和厌恶六类,并依据人脸肌肉群运动及对应的表情,将人脸划分成46种运动单元,进而开发出面部动作编码系统。(Ekman , Friesen,1975,pp.1-9)麦克劳德(McCloud)将这一编码系统从46种简化为12种,包括斜眼看、挑眉毛等运动单元。(Feng, O’Halloran, 2012)马蒂内克(Martinec)提出一个简化的面部表情系统,将脸部动作向前或闭合归为主动,如愤怒,向后或开放归为被动,如恐惧,同时将向上的动作归为积极,如高兴,向下的动作归为消极,如悲伤。(Martinek,2001) 这一简单的分法存在很多争议。根据兰考夫(Lakoff)的理想化认知模型和韩礼德(Halliday)的系统功能理论,冯(Feng)和奥哈洛兰(O'Halloran)从社会符号学的视角来解读视觉影像如何表达情绪,并总结出一套前额、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嘴的不同形状代表不同情绪的面部图释系统,可用于解读不同五官组合下的不同情绪(图1)(2012)。两位作者谨慎地重申这个系统作为可能的符号编码来源,是描述性的工具,而不是建立情绪意义表达的规定性语法结构。
图1 冯德正和凯•奥哈洛兰的面部图释系统(孙嘉靖,2013)
西方研究对面部动作编码系统精益求精的探索,反映出他们对情绪表达设计标准化的倾向。绘文字由万国码制定标准,万国码为每种语言中的每个字符设定了统一并唯一的二进制编码,以满足跨语言、跨平台文本转换、处理的要求。因此,绘文字在不同语言不同平台上显示略有差别。微信表情是图片jpg格式,与标准无关。本文预测,相对于微信表情,绘文字的设计系统性更强,通过面部表情的标准化组合来建立情绪意义。即每个运动单元在系统中的重复使用率更高。
已有文献表明,欧美表情偏“侧面型”,而日本偏“正面型”。(梁燕碧,2006)集体主义文化(如日本和中国)偏好垂直设计,例如^_^,侧重用眼睛表达情绪;个人主义文化偏好水平设计,例如:-),侧重用嘴部表达情绪。(丁尔苏,2012,pp.165-166)在绘文字从标点组合走向图像后,本文预测,微信表情设计侧重眼部部分,绘文字则侧重嘴部部分。即绘文字嘴部运动单元的使用频次更多,微信表情眼部运动单元的使用频次更多。
本文将绘文字的87个小黄脸(不同肤色算作同一种小黄脸)与微信自创的55个小黄脸作为比较的素材,把脸部拆分为眉毛、眼睛、嘴部、手势四个组成部分,描述其运动形状,并具体说明每个部分的运动形状应用于哪些表情。
(一)绘文字拆解分析
绘文字表情设计分类更细致,也更具体。例如,绘文字中“笑”可以分为:笑脸、微笑脸、露齿笑、耀眼笑、笑眼、笑得打滚等;“亲”可以分为:亲吻、闭眼亲、鼓脸亲、笑脸亲等;甚至“如释重负”等不常用的表情也分为如释重负、悲伤但如释重负两种。绘文字设计包含以下运动单元:10种眉部、24种眼部、37种嘴部(含4种舌头)和5种手势(见表1-4)。
表1 绘文字小黄脸眉部的拆分描述
表2 绘文字小黄脸眼部拆分描述
表3 绘文字小黄脸嘴部拆分描述
表4:绘文字小黄脸手部拆分描述
表1-4的分析发现:(1)眉毛在五官中的表现力相对较弱,种类也相应较少。表1中,序号3眉毛内角抬高的“八字眉”应用最多,均表示悲伤;序号1、2、9属于同一种眉形但眉尾倾斜度逐渐加大,悲伤的语气逐渐强烈;序号4、5、6、7属于左右高低不同的眉毛,应用的表情较为分散。(2)表2中,眼部形状集中在序号1的普通圆眼上,刻画眼部比较单调,变化只体现在眼部形状上,除序号6、9、10、21外均“有眼无珠”,缺乏眼睛内部的刻画。可能是因为眼珠太小,设计者在传真和简化的考虑中做出这一选择。(3)表3中,嘴部形状按照大小、长度、倾斜度、弧度、露齿与否等变化最为丰富,比其它部位的种类数量多出近一倍,说明西方文化更偏向嘴部导向的表情设计。嘴部肌肉控制比眼部容易,且面积更大,还可结合舌头、美元、呕吐物等多种元素,使情绪表达更明确。(4)表4中,手势属肢体语言,出现频率最低,且都固定应用于某种表情。
(二)微信表情拆解分析
微信表情中包含以下不同的运动单元:20种眉部、37种眼部、33种嘴部(含4种舌头)和12种手势(见表5-8)。
表5 微信表情小黄脸眉部拆分描述
表6:微信表情小黄脸眼部拆分描述
表7 微信表情小黄脸嘴部拆分描述
表8 微信表情小黄脸手部拆分描述
表5-8分析发现:(1)表5中,接近一半的小黄脸带有眉毛,但眉毛形状各异,无法按长度、角度等进行归纳,粗细、眉头眉尾的画法也都有差别。(2)表6中,眼睛种类最多,微信表情偏向以眼部运动,不仅眼部形状多,且大多带有眼珠,注重瞳孔内部形状的刻画。形状应用上较为分散,某个形状通常只为某一个表情设计。(3)表7中,嘴部相较于眼部种类略少,多是单一线条或简单形状。其它元素上只有叼烟一种。形状应用上较为分散。(4)表8中,手势使用称得上微信表情的一大特色,种类相对较多。
综合上述分析,表9系统地比较两种表情每一部位不同形状的种类数量、占各自表情总数的比重、每种形状被组合应用于多个表情的重复情况及其占各部种类数的比重。
表9 绘文字与微信表情的系统对比
种类百分比=种类/表情总数(绘文字总数为87个,微信表情总数为55个)
重复种类:某一形状被应用于多个表情中即为重复
重复率=重复种类/该部位种类数总计
最多被用次数:某一形状被应用在多个表情中的最多次数
微信表情在每一部位的种类百分比都远超绘文字,用更为多样化的形状来刻画表情。除了手部本身形状就很少外,绘文字在眉部、眼部、嘴部的重复种类和重复率均高于微信表情,说明绘文字的设计标准化倾向更强,偏向于面部表情系统及组合的逻辑性。微信表情眼部种类占比67%,而绘文字仅28%。反之,绘文字嘴部种类占比60%,而微信表情仅43%。绘文字在刻画眼部上比较单调,缺乏微信对眼睛内部眼珠的刻画,反之,微信嘴部大多是单一线条或简单形状,绘文字按嘴部大小、长度、倾斜度、弧度、露齿与否变化丰富得多。前述预测得到验证。
帕克等人提出,个人主义文化强调自我,集体主义文化强调一个社会共享的价值观。因此,个人主义文化中的个体更有可能从小就被训练成通过明确的线索表达自己的情绪,集体主义文化中的个体由被训练压抑他们的情绪,而通过间接微妙的线索来表达。所谓“压抑”当然是站在西方人的角度来看的。接着,帕克转到古迪孔斯特(Gudykunst)在1997年提出的 “传播中的文化变异模型”,指出文化会影响个体的传播行为,而其中最重要的变异就是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维度。帕克认为嘴部肌肉比眼部肌肉更易控制,表达更为明显,符合西方情绪表达明确而东方表达含蓄的文化认知。但在集体主义偏垂直表情(正面型)而个人主义偏水平表情(侧面型)的解释上,帕克垂直和水平的用词暗中迎合了西方世界中的东方垂直型社会(高权力距离)和西方水平型社会(低权力距离)的想象。随着技术将原先的绘文字从标点进化到图标,东西方都使用垂直表情,而不是躺着的水平表情图像。
绘文字设计不重视眼珠的刻画,可能是因为绘文字本身是面部表情的简化,从写实的角度眼珠或瞳孔内的面积实在太小,在信息传递观中为了尽可能保持情绪面部表情的真实性而做出的牺牲。微信表情重视与读者的眼神交流,尤其是对面积更小的眼珠的刻画,从几何比例来说是不写实的,更多是写意。所谓传神,更多是一种现场的、面对面的、共享意义的仪式性体验。尽管在面对面交谈过程中,东西方人都看到了一张真实的脸,中国人似乎更在意并突出其中的局部,一个眼神,一个秋波┅┅,而忽略了那些平淡无奇的部分。微信表情的设计标准化倾向要低得多,由于其比例失实夸大,更多是一种不可分解式的设计。丁尔苏在分析文化的认知代码时,就比较了以下几对例子(表10)。(2012,pp.165-166)古埃及用左侧全身画来表现牛、鱼和鼻,并借助眼睛来定位鼻子,而古中国则用牛的正面头像,突出牛角和牛耳,用竖鱼并突出鱼鳞,用正面看的鼻并突出下面的两个鼻孔,这一特征在现代汉字“牛”“鱼”和“鼻”上依然有痕迹(甲骨文也有侧身像的文字)。这几对例子看起来,跟早期绘文字的中西偏好(垂直/水平)很吻合,或是巧合,不是本文要探讨的问题。笔者认为,古埃及的例子是传递信息,重在客观、尽可能不失真地陈述和记录,而古中国的例子是通过正面相对强化现场的、共享意义的体验。甲骨文例子只突出了一些局部,而不是描述对象的整体。
表10 甲骨文与古埃及文字中水平与垂直呈现的对比
在早期标点符号组合的颜文字时代,:-)此类的水平型表情是客观的,这种客观不仅表现在方向斜躺,而且还体现在眼嘴鼻的比例接近现实比例;而^ _ ^此类的垂直型表情,眼嘴比例和距离都失实,但观者会其意,是当场的、实时的仪式性体验。从文字到图像的技术演进后,现在的绘文字无一例外全部转向垂直型表情,尽管从理论上讲,西方仍可沿用水平的表情。表情本来就是人际互动时产生的,无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技术模拟这种面对面的场景,是不可阻挡、符合人性的。现在的绘文字承袭了写实性设计,是一种客观传递的体现;而微信表情承袭了写意式表达,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尽管在面部比例中,尤其是在小黄脸中眼珠几乎无法按现实比例写实呈现,设计者明显放大了这一部位。
2 两种面部表情系统的整体与个案比较
本部分采用克雷斯(Kress)和冯·洛文(Leeuwen)的视觉语法框架,(Kress, Leeuwen, 2006, pp.1-15)从再现意义、互动意义和构成意义三个层次切入分析,既有整体比较,亦有个案比较,分析的素材从小黄脸扩展至其它系统自带的表情。
(一)再现意义
按照视觉语法的分类,再现意义是图像最基本的功能,包括叙事再现和概念再现两种。叙事再现是社会行为的设计,概念设计则是社会构成的设计。表现叙事结构的图片中,向量由明显方向性的事物形成的斜线构成,而概念再现则没有向量。总的来说,绘文字侧重概念再现,其表情设计跟前述面部图释系统的思路如出一辙,是结构化的产物,通过眉、眼、嘴、手各部的逻辑、与现实比例接近的组合来体现表情;而微信表情更注重叙事再现,头部前倾后倾上仰下俯,各种角度,与现实的脸部部位比例与方位都不相符,更加的写意。仪式本身即是一种表演,是行为性的(表11)。
表11 绘文字与微信表情小黄脸向量举例
表11中,绘文字几乎都是采用一个圆圈作为脸廓,尽管这个圆脸可以顺时针、逆时针旋转,甚至完全反转过来(中西方的表情夸张方式也是不同的),但始终是以圆脸正面为刻画中心。而微信表情除圆脸外,还会牵涉到脖子及全身的活动,头部左转右转上仰下俯,表9中微信表情手部姿势远超绘文字,可见微信表情涉及行为的场景化设计,缺乏绘文字的可分解的组合结构性。绘文字官方释义中形容脸的词语多达44个,用语非常丰富,例如露齿笑脸(griming face)、激动而涨红的脸(flushed face),这种“形容词+器官”的形式在微信小黄脸表情描述中一个都没有。微信表情的官方描述更多是一个“动词”,比如抠鼻、发呆、得意、闭嘴。这些都说明绘文字偏概念再现,微信表情偏叙事再现。
表12 绘文字与微信表情再现意义举例
表12中,类似的表情设计,绘文字追求表情信息的写实传递:玫瑰花即是一朵玫瑰花,现实生活中我们是不会用指尖捏住一朵玫瑰去送人;红唇皓齿鲜艳动人,似乎在等待一个亲吻,这种接近写实的画风,可以让读者联想整个面孔以及肌肤娇嫩、美目流盼、桃腮带笑、气若幽兰等形容美女的词汇;拥抱的动作,是表情发送者真实动作的再现,多在庆贺的场景中发出,在中国人看来有点“袭胸”的嫌疑;亲吻的方向则更有趣,绘文字向右方向亲,这或许是跟左对齐评论式中动作发出者在左边有关;嘘的动作也非常写实,从对方的角度看到的正是拳头握紧的另一侧;刀把与乒乓球把都在对多数人不顺手的左边。
微信表情追求仪式感,重在会意与实时体验,而不是精确的实像表达:玫瑰花带着长长的花茎,无论对表情发送者,还是接收者,都有“握住”的代入感;模糊的红唇,既可看作发送者发出的,也可看作接收者发出的;拥抱更像是卡通形象大白,一种安慰情境下的操作表达,既可以是发送者的双臂,也可以是接收者的双臂;亲吻的方向向左,这可能跟左右对话式中发送者在左边、接收者在右边有关,有趣的是,这种对话中的代入感,即发送者向接收者方向亲去,在接收方手机中却是一个奇怪的呈现——发送者在亲吻自己的头像(图2);嘘的表情也缺乏立体真实的刻画,掌背掌心不明,可看作是掌心亦可是掌背,因此收发双方都可代入,不像绘文字中有清晰的掌心与掌背,明显是发送者的动作;刀把与乒乓球把都在右边,这是一个顺手易代入其行为的方向,尽管跟亲吻一样,在接收方手机显示中比较奇怪。亲吻、刀和乒乓球的例子也说明,仪式本身重在体验,而不是像绘文字那样讲究“实像”与“传递”的细节。
图2 对话式中发送方与接收方的显示
(二)互动意义
从人际交往中互动意义的“接触”来看,包括表达和索取两种类型。所谓表达型图像,即图像中的角色或意义的精确、写实描述成为核心,观众聚集于对方客体表情意义的解读;索取型图像,则是观看者与图像中的人物角色建立一种实时的、面对面的沟通关系,图像符号是模糊的、写意的,传受双方都有代入感,聚焦于意义的流动性。在本文中,分析的对象主要是人脸,因此更为精细的人脸解构显得极为必要。本文发现,表达型的绘文字是静态的、写实的刻画;而索取型的微信表情是动态的、非几何比例的、眼珠刻画为中心的、会意式的意义流动。
“社会距离”指的是通过取景框架的大小,反映读者与图像中人物或对象之间的距离。短焦一般用于表示亲密的距离,长焦则更多为了展示环境。绘文字的小黄脸更大,感觉更近,就像化妆师要给一张脸化妆的距离,是一种细致的情绪表达;而微信表情的小黄脸较小,感觉较远,比较接近人际交往的情境。
“态度”主要是从视角上体现。从垂直方向上看,绘文字主要是平视,代表双方的关系是平等的,而微信表情除平视外,还有仰视和俯视,代表接收方地位有时高于图像,有时低于图像,比如委屈时接收方处于俯视地位,鄙视时接收方处于仰视地位。从水平方向上看,绘文字几乎都是正对,而微信表情则有斜对。正对表示收发双方有良好的互动,而斜对或背对则一般表示互动关系差或没有,在中国情境中也用于好友间开玩笑或打情骂俏。
图像的“感官情态”是指图像的真实度和可信度,可以归纳为高中低三类,一般来说色彩越明艳丰富,感官情态越高。绘文字拥有更逼真的视觉感受,更趋近于写实。
(三)构成意义
构成意义分为信息值、取景框架及显著性。在两套表情中各元素的位置显示了表情的信息值。在平面布局上,左右布局表达的是已知信息和未知信息的关系;上下方代表理想信息与现实信息;中心与边缘表明信息重要性递减的关系。西方在设计表情时对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手势表情进行写实,而中国比较写意,(刘文慧,2013)这两种不同的思路决定绘文字重在传递,而微信表情重在仪式。绘文字基本遵循各元素(五官等)在整个表情当中的占比与方位,依据情绪种类调整其形状。而微信表情则没有这么呆板,对于各元素(五官等)位置也没有明确的划分,有时眉毛甚至可以跳到脸部之外。这种写意而非写实的手法,可能跟中国画中讲究散点透视,提倡用活动的视点观察景物,从而使画面内容不受时空的限制有关。西方传统油画采用焦点透视,要求画家通过让物象在特定的光照下,通过明暗层次和阴影体现其轮廓,增强描绘物象的真实感。(安丽,2012)因此,绘文字追求写实、立体,而微信表情为了会意而写意。
取景框架则是指利用线条、阴影、颜色等造成整体上及各元素中之间的分割。在线条上,绘文字的轮廓是通过模糊渐变而成,更接近自然光环境;微信表情中轮廓与非轮廓区域界限分明。在阴影上,绘文字则是以顶光为主,头顶部分更清晰明亮,脸颊和眼窝处显得较为暗淡,整体呈现更为立体;微信表情的布光角度是以正面光为主且光线较为聚焦,脸正中更明亮,五官之间没有明显阴影。最近在微信新增的表情中,个别表情布光也采用顶光。在颜色上,绘文字的五官轮廓都有阴影和高光效果,整体更加真实;微信表情的元素轮廓为纯色填充,较为扁平化。
显著性包括元素吸引注意力程度、色调值、鲜明度等方面。虽然两种表情色彩差别不大,但微信表情的颜色不够鲜艳,元素不够突出;而绘文字则呈现为高饱和度的色彩,明度和对比度更高,更能吸引注意力。
表13 绘文字与微信表情构成意义的对比
3 总结
绘文字与微信表情的平行比较,首先体现在承载二者的使用平台上。在技术层面上,绘文字由Unicode统一码组成,不同平台购买版权后可根据自身需要进行复制与改造;微信表情是由字符串组成并内嵌于微信程序,以唯一的图片形式存在。这一技术基础也直接导致在使用范围上,微信表情无法单独或在其它平台上使用。而绘文字则适用于多个平台,尤其是像推特、脸书等完全开放的平台。脸书和推特上绘文字的主接口是评论式,左对齐;而微信表情的主接口是对话式,一左一右。使用平台范围以及使用接口的差异,也是不同文化群体自然选择的结果。
微信表情采用更为多样化的形状来刻画表情;除了手部外,绘文字在眉部、眼部、嘴部的重复种类和重复率均高于微信表情,其部分之间组合的系统性更强。微信表情眼部种类明显更多,绘文字嘴部种类偏多。绘文字各部比例和方位均符合写实原则,微信表情则更写意,作者借用凯瑞的说法来描述其背后设计理念上的“传递/仪式”观。视觉语法的分析部分:再现意义上,绘文字侧重概念再现,微信表情侧重叙事再现;互动意义上,微信表情发送者对互动性的期待更强烈,更聚集于眼睛的刻画;从构成意义上,绘文字追求写实、立体,而微信表情为了会意而写意。就像不久前网络热议的话题,蒙面大侠的形象为什么在东方是蒙嘴,而西方是蒙眼?也再次证实了西方人觉得嘴巴比眼睛更能直接的传递情绪,而中国人则更希望通过眼神的微小变化来让观众自行体会情绪的差异,这些都是不同文化群体积累多年后,在潜意识下的选择,同时也反应了两种文化间的差异。“仪式就像一场令人心旷神怡的游戏”,“在仪式里面,世界是活生生的,同时世界又是想象的……然而,它展演的却是同一个世界。”(彭兆荣,2003)
本文对东西方网络表情设计差异的研究依然是初步的,西方的传递观阐述比较清楚,中国的仪式观仍需进一步的阐释。这个领域仍有许多问题值得研究。很多研究者都是在一个大的英语背景下做研究,将英语和别的语言进行简单的翻译。而且,面部表情的科学知识并不能取代普通大众对它的认识和理解,通常人们是不会使用艾克曼和弗里森的面部表情系统来讨论面部表情的。另外,中国的“愁”在字典里注释为悲伤 (sorrow)、烦恼(worry)和忧郁(melancholy),但在英语中是找不到相应的词。(韦程耀,赵冬梅,2012)还有学者认为,面部表情系统只是研究者的语言,不一定具有跨语言的可通约性,因而提出了中国民间模型(The Chinese Folk Model),一个用中国语言来描述面部表情的语言模式。(Ye,2004)她也发现,眉毛和眼睛对中国人识别面部表情起到重要作用;美国人一般会对情绪进行离散分类,比如“他怎么看起来那么悲伤?”,而中国人对面部表情的描述就不包含情绪术语,比如“他怎么看起来愁眉苦脸的?”;中国语言中几乎所有面部表情的描述都是关于部分的面部运动或者是部分的面部结构;通常在描述一种情绪时,中国人会将这个情绪在面部的突出特征结合具体某一五官描述出来。未来的研究可以朝着这个方向深入。
作者简介:
林升栋,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广告系教授,中美富布莱特学者;研究方向为文化间传播、广告学。
程茜、乔巾哲、庞云洁、李亚伟,厦门大学广告系硕士生。
引用文献从略,请参见本刊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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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孟妍君
视觉︱欧阳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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