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识经典 | 黄群:苏格拉底与摩吕草
博雅哥说
荷马史诗是柏拉图的多篇对话作品的隐秘背景。哲学家柏拉图常常会在两部看似不相关的作品中通过引用荷马诗句并进一步化用史诗情节,使作品之间发生意义上的关联。本文探讨的《普罗塔戈拉》正是这样一个例子。在对话的开篇,柏拉图化用了《奥德赛》中为古希腊人烂熟于心的经典史诗片段——“奥德修斯游历冥府”,让苏格拉底以奥德修斯的面目进入智术师聚集的卡利阿斯家,使得将要发生的论战始终处在荷马笔下的冥府叙事之中。正是在化用荷马诗句的基础上,《普罗塔戈拉》与柏拉图的另一篇对话《会饮》上产生了隐密的内在关联。
在本文中,黄群老师将考证柏拉图在《普罗塔戈拉》开篇引用的荷马诗句出处,通过还原、比较荷马史诗在不同语境中的具体意涵,推进对柏拉图对话作品与史诗传统之关系的理解。
本文原刊于《哲学与文化月刊》(台湾),A&HCI期刊,2013年11期。
黄群老师将于12月10日晚7:00-9:00在北大举办讲座,题目为“国家转型中的伪君子与恨世者——启蒙哲人之间的关于戏剧的争议”,欢迎关注。
Vol.616.1
通识经典
苏格拉底与摩吕草
——柏拉图《普罗塔戈拉》引荷马史诗考
黄群
中国社会科学院
诸多古典学者都指出,荷马史诗《奥德赛》是柏拉图的多篇对话作品的隐秘背景。在这些对话中,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经常以奥德修斯的面目出现,追求智慧的历程被比作奥德修斯式的旅程。《普罗塔戈拉》(Protagoras)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当苏格拉底刚刚进到智术师聚集的卡利阿斯(Callias)家,柏拉图就巧妙地化用了《奥德赛》中为古希腊人烂熟于心的经典史诗片段——“奥德修斯游历冥府”,让苏格拉底扮演奥德修斯下到冥府(314c3-316a6)。苏格拉底带希珀克拉底(Hippocrates)去见智术师普罗塔戈拉,目的是为了救护希珀克拉底稚嫩的灵魂,难免将与普罗塔戈拉有一番交战。
柏拉图让苏格拉底以奥德修斯的面目进入智术师的巢穴,使得将要发生的论战始终处在荷马笔下的冥府叙事之中。更确切地说,苏格拉底与智术师们的交战,发生在荷马史诗的场景之中。普罗塔戈拉随后在回答苏格拉底的第一次挑战时,编造了一个城邦起源神话,以戏仿赫西俄德神话诗的方式用理智神的统治置换传统的神权政制,把苏格拉底拖进了新派智术师与古老的神话诗人对抗的语境。柏拉图让苏格拉底带着奥德修斯的面具来到冥府,卡利阿斯家中的新派智术师则戴上了《奥德赛》第十一卷中现身于冥府的英雄亡灵的面具。于是,于是,在《普罗塔戈拉》中,苏格拉底与智术师的关系,显得像是荷马史诗里的奥德修斯与冥府中的各色幽灵的关系。
柏拉图要展示苏格拉底如何救护希珀克拉底的稚嫩灵魂,使他能摆脱智术师的引诱,首先得展示苏格拉底自己有能力抵御智术师们的魔力。刚一进入卡利阿斯的家,苏格拉底就让我们看到普罗塔戈拉的魔力:一大群外邦青年跟在普罗塔戈拉身后亦步亦趋。如果柏拉图在《普罗塔戈拉》中展示了苏格拉底抵御智术师魔力的能力,我们就值得问,是谁帮助苏格拉底获得了能解除智术师魔力的“摩吕草(μῶλυ)”?如果我们细致阅读就会发现,柏拉图在《普罗塔戈拉》的开篇就为我们提示了解答这一问题的线索,而这一线索正是柏拉图通过化用荷马的诗句昭示给他的读者们。倘若追踪柏拉图作品中出现的荷马诗句,就会发现哲人柏拉图的用心所在。柏拉图常常会在两部看似不相关的作品中通过引用荷马诗句并进一步化用史诗情节,使作品之间发生意义上的关联,从而推进了对话论题的深度和广度。比如本文探讨的《普罗塔戈拉》与柏拉图的另一篇对话《会饮》(Syposium)正是柏拉图在化用荷马诗句的基础上,产生了隐密的内在关联。本文将考证柏拉图在《普罗塔戈拉》开篇引用的荷马诗句出处,通过还原、比较荷马史诗在不同语境中的具体意涵,力图推进对柏拉图对话作品与史诗传统之关系的理解。
奥德修斯冥府之行
一、赫耳墨斯的双重面目
《普罗塔戈拉》以苏格拉底与一位无名朋友的对话开场。在一个大白天的某个时候,可能是在雅典城的集市上,也可能是苏格拉底前往吕凯宫体育场的路上,苏格拉底被一位朋友拦住去路。这位无名的朋友问苏格拉底从哪里来,以苏格拉底神色显得慌张为由,略带挑衅地揭穿苏格拉底刚从闻名雅典的美少年阿尔喀比亚德(Alcibiades)那儿来。随即无名朋友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阿尔喀比亚德的‘胡须已经发芽儿’(309a5)咯。”言下之意,苏格拉底对阿尔喀比亚德的迷恋已经快到尽头。把苏格拉底说成阿尔喀比亚德的有情人,在当时的雅典精英圈里早已不是新闻。所以,无名朋友挑明的是一件苏格拉底生活中众所周知的,如今所谓的“绯闻”。不过,对于朋友的揭露,苏格拉底既不否认也不肯定,更没有正面响应他与阿尔喀比亚德的“绯闻”,只是反问到:
那又怎样?你不是欣赏荷马的颂辞吗?荷马说,最迷人的年纪恰是“胡子初生时”。 (《普罗塔戈拉》308a6-309b)
这里首次出现了荷马的名字。换言之,柏拉图在《普罗塔戈拉》开篇即引入古风诗人的诗句,似乎意味着,柏拉图将苏格拉底与智术师之间争夺青年灵魂的交战等同于苏格拉底站在史诗教育传统一边与智术师交战,柏拉图的老师似乎是希腊人古老诗教传统的捍卫者。然而,在《理想国》卷二和卷三中,我们又看到,苏格拉底公然批评荷马。可见,苏格拉底与史诗传统的关系绝非单纯的捍卫与被捍卫,实际上,苏格拉底与荷马的关系相当复杂难辨。
不少研究者都认为,柏拉图在《普罗塔戈拉》开篇引用的荷马诗句(309a5),意在把阿尔喀比亚德比作赫尔墨斯(Hermes)。比如施特劳斯指出,苏格拉底引用荷马的这句诗,无异于把阿尔喀比亚德比作贼神赫尔墨斯,似乎阿尔喀比亚德有贼神赫尔墨斯式的鬼魅。施特劳斯还进一步提醒读者:“赫尔墨斯赠与奥德修斯摩吕草”这一史诗细节显示了赫尔墨斯与奥德修斯的师生关系。让人疑惑的是,施特劳斯并未就此推断阿尔喀比亚德与苏格拉底具有同样的师生关系,尽管结合上下文语境,我们轻易就能得出这个结论。在施特劳斯欲言又止的地方,我们就得格外谨慎,需要更耐心地细究文本,进而思考一个在雅典人看来理所当然的问题:苏格拉底是阿尔喀比亚德的老师吗?无论如何,施特劳斯如同“眼利的赫尔墨斯”在隐晦地提醒我们:要格外重视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在《普罗塔戈拉》中展示出来的特殊关系——他们可能既非传闻中的有情人与情伴的关系,也未必是师生关系。毕竟,阿尔喀比亚德后来在雅典城邦政治史上声名狼藉,如果雅典人认为苏格拉底是阿尔喀比亚德的老师的成见没错,就等于说苏格拉底的确败坏了青年。换言之,澄清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之间的师生关系,也就为苏格拉底澄清了污名,这或许是解读柏拉图的《普罗塔戈拉》一条重要的内在线索。
希腊神话中的赫尔墨斯拥有引路神和守护神的双重面目
古典语文学家指出,苏格拉底引用的这句“胡子初生时”典出荷马的两部史诗——《伊利亚特》(24:348)和《奥德赛》(10:279)。这一程式化的表达专门用来描述奥林波斯神族的十二主神之一赫尔墨斯。赫尔墨斯由宙斯(Zeus)与林中女仙迈亚所生,具有非凡智慧。他的机敏和狡黠深得父神宙斯喜爱,被任命为诸神的信使,负责传递宙斯与人间、冥界神祗三者之间的消息。赫尔墨斯还有一项特别任务——护送亡魂前往冥府,因此也被称为“亡灵的接引者”。此外,他还被尊奉为预言、雄辩之神,又是善用骗术的欺骗神。总之,在古希腊神话传说里,赫尔墨斯聪明绝顶,精力充沛,且多才多艺。相传他发明了七弦琴、长箫、字母、天文学和数学。就此而言,赫尔墨斯的形象颇象“百科全书式”的智者。正因为赫尔墨斯有多重神职,他在荷马史诗中出场次数颇为频繁(《伊利亚特》中有12次,在《奥德赛》中多达22次)。荷马常用“杀死阿尔戈斯的引路神”、“神使”(赫尔墨斯仅在《奥德赛》中充当过神使)、“贼神”、“巧于心计”(《伊利亚特》20:35)、“执金杖的[神]”、“库勒涅的[神]”来称呼赫尔墨斯。苏格拉底在《普罗塔戈拉》中引用的诗句,偏偏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唯一正面描述赫尔墨斯的地方,分别刻画了赫尔墨斯的两种面目:引路神和守护神的形象。在《伊利亚特》中,赫尔墨斯受父神宙斯之命,引导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Priam)去乞求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归还其子赫克托尔(Hector)的遗体。当时,赫尔墨斯“化身为一个年轻的王子形象”,“嘴唇上刚长了胡子,正当茂盛年华”(《伊利亚特》24:348-8),出现在悲痛欲绝的普里阿摩斯面前。他引领这位父亲去敌人军营中赎取儿子的遗体,以免普里阿摩斯在希腊军营中被人看见,遭遇不测;护卫神的形象则见于《奥德赛》,时值奥德修斯即将踏入女神基尔克(Circe)府邸的紧要关头,赫耳墨斯以一位年轻人的形象现身,赠予奥德修斯可解除基尔克迷咒的摩吕草(《奥德赛》10:277)。奥德修斯凭借赫尔墨斯的礼物——摩吕草抵御了女神基尔克的迷惑,解救了他的同伴。
柏拉图在《普罗塔戈拉》中巧妙地把赫尔墨斯的两重身份投射到阿尔喀比亚德的身上:引路神与护卫神。但是,能否据此就把阿尔喀比亚德看作赫尔墨斯的化身呢?答案恐怕未必一目了然。
二、阿尔喀比亚德的面相
在苏格拉底生活的时代,如果要在雅典城找一位少年的面容来形容赫尔墨斯,俊美无俦的阿尔喀比亚德无疑是不二人选。抛开人与神的本质差异不说,单就外形而言,苏格拉底引用荷马描述赫尔墨斯的诗句来形容阿尔喀比亚德的外形倒也恰如其分。但是,柏拉图却试图告诉我们要关心另一个问题:阿尔喀比亚德外在形态与内在品质的巨大反差。
阿尔喀比亚德生于公元前450年,雅典贵族子弟,与伟大的雅典立法者克里斯提尼(Kleisthenes)是亲戚,俊美聪明,从小受雅典民主政治家伯利克勒斯(Pericles)的影响,年少就具有政治抱负。《普罗塔戈拉》的历史时间显示,这场对话发生在苏格拉底中年时期,当时的阿尔喀比亚德即将成年,正向往步入雅典政坛。公元前415年春夏之际,已经成年的阿尔喀比亚德率领希腊远征军出征西西里,热望建立战功。然而,就在出征前夜,雅典城内的赫尔墨斯石像被一伙人损污,修昔底德记载过这一著名的雅典渎神事件,据称其主谋可能是三位民选远征军将领之一的阿尔喀比亚德。而一些居住在雅典的“外邦人和私人奴仆”揭发,在早前的一起丑闻中——“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亵渎祭祀冥后佩尔塞福涅的埃琉西斯(Eleusis)秘仪,阿尔喀比亚德也是主谋者。阿尔喀比亚德的政敌趁机利用这两起渎神事件,指控即将率军出征的阿尔喀比亚德阴谋颠覆雅典民主制,密谋恢复僭主制的政变,反对派意图挑唆雅典民众对身为远征军将领的阿尔喀比亚德持敌对情绪。此时已在远征西西里途中的阿尔喀比亚德被雅典法庭传令回国受审,阿尔喀比亚德闻讯潜逃,雅典法庭缺席判决阿尔喀比德及同伙死刑,仓皇的阿尔喀比亚德逃到斯巴达,随后背叛了母邦雅典。公元前411年,雅典法庭撤销控罪后,阿尔喀比亚德返回雅典,再次受命率领一只雅典舰队出征。雅典战败后,阿尔喀比亚德再次逃往小亚细亚,后死于一个波斯总督手下(修昔底德《伯罗奔半岛战争志》6, 18.28)。可以看到,阿尔喀比亚德具有很高的智性,对政治事功有强烈的爱欲,然而其灵魂品质却如此低劣,德性极差。苏格拉底被雅典民主法庭指控败坏青年和引入新神——这两项控罪与阿尔喀比亚德事件不无关系。柏拉图写下的对话作品无不具有为师辩护的意图,这几乎可以说是柏拉图全部对话的写作动机,因此厘清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之间的“绯闻”关系,最终澄清苏格拉底身上的污名也是这两部对话的首要任务之一。
就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的关系而言,除了《阿尔喀比亚德》前后篇外,阿尔喀比亚德在《普罗塔戈拉》和《会饮》这两部对话中的出场,最为值得关注。由文本时间来看,《普罗塔戈拉》中的阿尔喀比亚德尚未成年,其时他正狂热地追随苏格拉底,形影不离;到了《会饮》,阿尔喀比亚德已是青年才俊,在雅典政坛上炙手可热。因此,阿尔喀比亚德是《普罗塔戈拉》与《会饮》这两部对话的内在关联的重要线索。但是,如果这一线索与赫尔墨斯的双重面目相关,我们就值得推测:在《普罗塔戈拉》的开篇,苏格拉底引荷马诗句暗喻阿尔喀比亚德,很可能并非指向赫尔墨斯,而是更为直接地指向赫尔墨斯赠送给奥德修斯的摩吕草,这样一来,阿尔喀比亚德才会是赫尔墨斯这位引路神和守护神的化身。这个推测大胆而冒险,不过值得进入文本深处去一探究竟。
如前所述,苏格拉底的引诗原文出自《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不同的史诗文本,这句引诗还指向了赫尔墨斯身上两类不同的形象:引路神和守护神。然而,无论在柏拉图的《普罗塔戈拉》还是在《会饮》中,阿尔喀比亚德都没有担当引路人的角色。从文本表面来看,在《普罗塔戈拉》中引路的是希珀克拉底,阿尔喀比亚德紧跟在苏格拉底和希珀克拉底之后进入卡利阿斯家。在《会饮》中,苏格拉底受邀后自己主动赴宴,他自己担当引路人,领着阿里斯托得莫斯(Aristodemus)共赴阿伽通的宴会,阿尔喀比亚德在宴会演说结束时才到场;从文本内在情节来看,在《普罗塔戈拉》中,苏格拉底是通篇对话的讲述者,由他亲自引领第一场景的无名朋友和其他在场者(文本明确提到有一个小家奴在场)去“听”和“看”对话的全部进程。《会饮》中,讲述者是阿里斯托得莫斯,由他担当了线索人物,行使引路职责。因此,如果仅仅把阿尔喀比亚德比作赫尔墨斯神,那么只是证明赫尔墨斯的守护神这一面,而引路神的那一面相则被排除在外。正如施特劳斯所言,“阿尔喀比亚德身上似乎有赫尔墨斯的鬼魅”,这一断言可能暗示阿尔喀比亚德身上仅有赫尔墨斯的神性,并非赫尔墨斯的化身。换言之,阿尔喀比亚德实际上分有赫尔墨斯的另一半角色:在冥府之行中护卫苏格拉底,使他免受智术师的魔力的迷惑。
图为文森特(François-André Vincent)所绘《苏格拉底教化阿尔喀比亚德》(Alcibades being taught by Socrates)
那么,阿尔喀比亚德是如何担负苏格拉底的护卫神呢?要搞清这一问题,我们得先回到《奥德赛》第10卷——《普罗塔戈拉》开篇引诗的第二个语境。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伊塔卡的王奥德修斯在返回故土的归程中与同伴们历经磨难,几度历险。比如他们才逃脱巨灵人的追杀,就被命运推到“会说人语的,可怖的神女”(10:136)基尔克居住的艾艾埃(Aeaea)岛。由于奥德修斯派去探路的同伴们冒失且鲁莽,误饮女神基尔克的迷药,“迅速把故乡遗忘”(10:236)。随即,这些希腊战士又被基尔克用魔杖变成了猪形,圈禁在猪圈,不过这些猪形人的“思想仍和从前一样”(10:240)。奥德修斯严辞拒绝了同伴欧律洛科斯(Eurylochus)的独自逃命建议,坚信自己必须涉入险境拯救同伴——“因为我责任在肩(10:273)”。在明知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奥德修斯仍执意孤身涉险,这种信念既出于对追随他远征十年之久的伊塔卡乡友的责任,也是奥德修斯的勇敢机智的天性使然。何况,奥德修斯对于同伴们有一种类似父亲的情感(《奥德赛》,10:410-415)。然而,如果奥德修斯单凭自己的力量,绝无可能敌过女神基尔克,此番营救同伴的行动必败无疑。危难之际,赫尔墨斯“幻化成年轻人模样,风华正茂,两颊刚刚长出胡须”来到奥德修斯面前,告诫他如果行动冒失,不但无法营救同伴,自己“也难回返,同他们一起被留下”(10:285)。赫尔墨斯告知奥德修斯,会送给他一株能够化解基尔克的迷药的神草。随后,赫尔墨斯仔细讲述了基尔克迷惑奥德修斯同伴的方式,并教会奥德修斯应对基尔克的办法。赫尔墨斯尤其告诫奥德修斯:基尔克一旦屈服后,就会邀奥德修斯同寝,此时“千万不要拒绝这神女的床榻”(10:298),如此才能让基尔克释放奥德修斯的同伴们。
弒阿尔戈斯的神一面说,一面从地上拔起药草交给我,告诉我它的性质(φύσιν)。那药草根呈黑色,花的颜色如奶液。神明们称这种草为摩吕,有死的凡人很难挖到它,因为神明们无所不能。(10:302-306)
如前所述,荷马史诗中用于描绘赫尔墨斯的语式很多,这里称他是“弑阿尔戈斯的神(ἀργεϊφόντης)”,没有提“引路神”、“神使”、“贼神”,突出的是赫尔墨斯的智慧和计谋。相传,为了躲避天后赫拉的追杀,宙斯把与之幽会的伊娥(Io)变成了一头小白牛。赫拉派出百眼牧人阿尔戈斯昼夜看守化身为牛的伊娥,宙斯则命赫尔墨斯用计谋杀死阿尔戈斯。可见,赫尔墨斯的智慧和计谋远胜过百眼的阿尔戈斯,赫尔墨斯因此被称为“眼光锐利”的神,其计谋甚至还在阿波罗之上,比如用计盗取太阳神阿波罗的牛。因此,赫尔墨斯赠予奥德修斯的神草——摩吕草,无疑是把属已的见识与计谋赠予了奥德修斯,奥德修斯凭借神的见识和计谋才能化解女神基尔克的迷药。同样地,以奥德修斯自况的苏格拉底要想战胜以智慧神自居的普罗塔戈拉,也需要过人的智慧和计谋,需要化解智术师蛊惑的“摩吕草”——柏拉图借引诗巧妙地将这一重大的任务赋予了阿尔喀比亚德。我们看到,阿尔喀比亚德的外形与天性之间的巨大差异恰好与摩吕草的特征吻合。
然而,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政治血气旺盛的阿尔喀比亚德能否承担得起保护苏格拉底的任务呢?一个对政治事功具有强烈爱欲,智性很高却品质低劣的治邦者能成为哲人的守护者吗?哲人愿意教化这类治邦者吗?尽管柏拉图并没有在《普罗塔戈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是哲人苏格拉底与治邦者阿尔喀比亚德的师生关系却是柏拉图试图澄清的。或者,我们可以说,哲人苏格拉底在见识了治邦者阿尔喀比亚德的天性与爱欲的差异后,会更加深刻地理解城邦政治的复杂性。
文本的事实是,在《普罗塔戈拉》中,柏拉图-苏格拉底把自己进入卡利阿斯家面见三位智术师比作进入荷马式的冥府,苏格拉底意识到,自己为了解救希珀克拉底的灵魂也将是一次奥德修斯式的历险。所以,苏格拉底并没有马上随希波克拉底匆忙赶去见普罗塔戈拉,而是一直等到天亮,并且两人沿路探讨,直到达成一致的意见,才敲开“冥府”(卡利阿斯的府邸)的大门。
三、两类爱欲
图为绘有摩吕草图案的手抄本插画
《奥德赛》第10卷中,赫尔墨斯不但赠予奥德修斯神奇的摩吕草,还教给他认识神草的性质(φύσιν)。施特劳斯提醒我们,在荷马史诗中,φύσιν(译作“性质”、“天性”或“自然”)这一古希腊哲学中最重要的语词之一仅出现过这唯一的一次。可以说,奥德修斯要破解基尔克的蛊惑,还需要有辨识“性质”或“天性”的能力。这意味着,赫尔墨斯要把奥德修斯调教成一个哲人,或者说,奥德修斯要敌过神女基尔克首先要具有辨识天性的智慧和能力。摩吕草最主要的特征是,奶白色的花冠与黑色的根茎形成鲜明反差,似乎暗示其品相与本质表里不一。如前所述,阿尔喀比亚德俊美的外貌与低劣的内在质量之间的巨大反差恰好与之吻合。在《会饮》中,阿尔喀比亚德出场时,恰好“头上戴个常春藤和紫罗兰编的大花冠,还缠了好些飘带在头上”(212c)。赫尔墨斯赠予摩吕草最重要的提示是认识自然或本质,苏格拉底正是在阿尔喀比亚德的身上透过漂亮的外貌见识到某种天性或者说本质。赫尔墨斯还警示奥德修斯:要想在与基尔克裸裎而眠时不被加害,必得让这位女神起一个大誓——由此推知,奥德修斯必须贴身携带这棵神奇的摩吕草才能让他化解基尔克的迷咒。在此我们只能关注赫尔墨斯的警告透露出摩吕草的第二个特征:奥德修斯必须随身携带而非服食摩吕草。在《奥德赛》第9卷,荷马还提到一种“甜美的洛托斯花(λωτοῖο)”,洛托法伊人把这种花交给奥德修斯的同伴们食用后,这些伊塔卡人“享用洛托斯花,完全忘却回家乡”(《奥德赛》9:94-97)。与洛托斯花不同,摩吕草无需食用就能发挥神奇功效。我们知道,在柏拉图笔下,除了苏格拉底的妻子克珊西帕之外,唯有阿尔喀比亚德曾经最贴近过苏格拉底的身体,与他同榻而眠了一晚。阿尔喀比亚德在《会饮》中不加掩饰地告诉了在场的所有人,由于他曾经与苏格拉底睡了一夜,因而见识过苏格拉底最深的奥秘:
[实话]告诉你们罢。他活到这岁数,一直都在人们面前装样子,和人们玩他的搞笑游戏。不过,他严肃起来的时候,把自己打开,是否有人看到过他身子里面的神像,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自己倒亲眼见过,呈现在我眼前的东西那么神圣、珍贵,那么美妙无比、神奇透顶,我简直觉得,无论苏格拉底要我做什么,我都得做。(《会饮》216e5-217a2)
柏拉图让阿尔喀比亚德以醉醺醺的语态向众人讲述了一件彰显苏格拉底灵魂高贵的事件,同时也是在揭示苏格拉底的外在行为与他的爱欲本相之间的差异:苏格拉底热情追求城邦中的美少年,并非出于身体的欲求,而是出于对他们的灵魂成长的关切。正如奥德修斯关心伊塔卡乡友的安危,不忍心把他们抛在异土他乡,以父亲般的眷顾不顾一切地要把这些青年人带回伊塔卡。苏格拉底对于城邦中有求知爱欲的青年人怀有相同的父亲般关爱。在《普罗塔戈拉》中,他要把希珀克拉底、卡尔米德(Charmides)、厄里库希马库斯(Eryximachus)、斐德若(Phaedrus)、泡赛尼阿斯(Pausanias)、阿伽通(Agathon)、阿得曼托斯(Adeimantuses)这些年青人的灵魂带出智术师的冥府。这些因倾慕智术师先前来到卡里阿斯家的年青人,全都是柏拉图对话作品中的人物,其中有四位在《会饮》中出场,发表赞颂爱若斯(Eros)的讲辞。他们年青的时候都曾领教过苏格拉底的教诲,正如阿尔喀比亚德在《会饮》中说的那样:
要知道,我向神们和女神们发誓,和苏格拉底这样睡了一夜,直到早上起身,[咱俩儿]再没做别的事,简直就像跟父亲或哥哥睡了一夜。(《会饮》219c6-219d3)
苏格拉底对于各色爱欲强烈的雅典青年怀有父亲般的感情,这让我们想到奥德修斯对于脱离险境的同伴们怀有的相同情感。从这种意义上讲,苏格拉底是哲人面相的奥德修斯。正是这种父兄般的情感和责任,驱使苏格拉底为了救护这些青年的灵魂不被智术师勾走,舍身进入险境。如同奥德修斯一样,就苏格拉底自身追求智慧的旅程而言,苏格拉底必须深入智术师们的“冥府”,经历险境才能返回智慧的故土。在苏格拉底的这趟奥德修斯式的冥府之旅中,柏拉图让阿尔喀比亚德成为了苏格拉底的“摩吕草”,然而,苏格拉底与阿尔喀比亚德有着两类不同的爱欲:智慧的爱欲与政治的爱欲。何以下到“冥府”的爱智者——苏格拉底会借助政治的爱欲去迎战智术师的魂影呢?
图为费尔巴哈(anselm friedrich feuerbach)所绘《会饮》(The Symposium)
在《普罗塔戈拉》中,苏格拉底与希珀克拉底刚踏进卡利阿斯家,阿尔喀比亚德就紧跟着进来(315a2)。在随后的论辩中,苏格拉底因普罗塔戈拉耍赖显得要愤然离场,这场与智术师的当众交锋眼看要被迫中断,阿尔喀比亚德突然挺身而出,打断偏帮普罗塔戈拉的卡利阿斯打圆场的话,公开替苏格拉底说话,使得谈话得以继续。后来,阿尔喀比亚德屡屡在紧要关头对苏格拉底施以援手。比如,采用激将法,出言挑衅企图休战的普罗塔戈拉,刺激他继续回到“言辞战场”直面苏格拉底的问题(336b7);为了防止普罗塔戈拉从言辞战场溜走,阿尔喀比亚德及时打断并阻止希琵阿斯(Hippias)试图“插话”(347b)——因此,苏格拉底在开场时对无名朋友说:这次阿尔喀比亚德站在他一边。在《会饮》中,阿尔喀比亚德最后才进场,如罗森所说,阿尔喀比亚德“突然出现在宴会上,挽救了苏格拉底”。因为,与阿伽通的颂辞博得满堂彩相比,在场的人对苏格拉底的颂辞反应并不热烈。阿里斯托芬不但没有给予掌声,甚至刚想反驳,醉醺醺的阿尔喀比德就在门外大闹,把苏格拉底从即将面临的不利局势中解救出来。因此,阿尔喀比德此举算是“反讽性地报答了苏格拉底在波特岱亚对他的救命之恩”。
奥德修斯与女神基尔克同榻而眠时,摩吕草必然缺席,同样,当苏格拉底在转述第俄提玛揭示爱欲的最高秘密时,阿尔喀比亚德不在场。苏格拉底刚转述完第俄提玛的爱欲教诲,阿尔喀比亚德就到场,这似乎暗示:其一,苏格拉底谜语般地转述了第俄提玛秘授的爱欲奥秘,阿尔喀比亚德醉醺醺的讲辞则将苏格拉底这个人与这一爱欲奥秘本身连接起来。其二,阿尔喀比亚德的爱欲与苏格拉底的爱欲具有相反的取向:他热望政治事功的强烈程度绝不亚于苏格拉底对智慧的热望。在罗森看来,苏格拉底身上的热爱智慧的疯狂与阿尔喀比亚德身上的热爱政治的疯狂,使得他们两人至少表面上看起来相似——由于这种天性上的疯狂,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超越了同时代的人。不过,苏格拉底通过转述第俄提玛的教诲告诉我们:政治的爱欲低于哲学的爱欲。从而,在阿尔喀比亚德与苏格拉底和第俄提玛之间有着一种特殊的关系。这让我们联想到荷马笔下的摩吕草(赫尔墨斯)、奥德修斯与基尔克之间的关系,这两对组合之间的对应关系,兴许是解开《会饮》与《普罗塔戈拉》的内在关联的密钥。
结语:哲学的“冥府”
在伯纳德特看来,《普罗塔戈拉》中的苏格拉底给一个非神话性的戏剧设置了一个神话布景:普罗塔戈拉是另一个俄尔甫斯,只有他在独唱,他的追随者们则被安排成一个训练有素的歌队。至于卡利阿斯的府邸则化为冥府,他的阉人管家十足是一只Cerberus[冥府的看门狗]。苏格拉底作为下到冥府的奥德修斯,他把希琵阿斯看成赫拉克勒斯,普洛狄科则是坦塔洛斯。伯纳德特以一种诗意的方式描述了这一隐喻十足的场景:
如果冥府是诸神的作坊,正是普罗塔戈拉自己建议苏格拉底把卡利阿斯的府邸视为冥府,智术师们则是这样一群幽灵:苏格拉底把智术师们带到阳光下面,给了他们生命。苏格拉底懂他们。俄耳甫斯的音乐固然迷人,他却无法把自己的妻子欧律蒂丝带回阳间。
在解读《普罗塔戈拉》中的冥府场景时,施特劳斯指出,普罗塔戈拉很可能对应的是荷马史诗中的阿喀琉斯。在《奥德赛》的冥府场景中,阿喀琉斯生前英雄无比,死后的魂影却在奥德修斯面前哭诉,宁可与人为奴,也不愿死后统领亡魂,显得女气十足(《奥德赛》,11:467-469)。在《普罗塔戈拉》中为冥府守门的阉人看来,所有智术师都女气十足。然而,阿喀琉斯与普罗塔戈拉更为相似的是徒逞匹夫之勇——普罗塔戈拉宣称自己在各大城邦不畏权势敢于公开传授智识,与阿喀琉斯的“向死而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联系到苏格拉底引诗的第一个语境,这进一步证实了我们的猜测:阿尔喀比德身负赫尔墨斯的使命。他要伴随苏格拉底下到“冥府”,夺回被普罗塔戈拉勾走的希珀克拉底的灵魂,在雅典青年人的见证下,击败普罗塔戈拉,引导这些青年人重返“阳间”,找回真正的爱欲。然而,苏格拉底击败了普罗塔戈拉,成功救护了希珀克拉底,不等于他能救护所有在场的雅典青年。苏格拉底与智术师之战并没有取得绝对的胜利,顶多打了一个平手:他只是带走了希珀克拉底。对于那些已被智术师掳去的灵魂,苏格拉底并没有成功带走他们。毕竟,各色爱欲强烈的青年自身的爱欲都有自己的“本质”。对于苏格拉底来说,重要的是认识这些爱欲的“性质”。
在《苏格拉底的申辩》中,在得知死刑判决后,苏格拉底对那些投票赦免他的雅典人有一番临别告白。苏格拉底坦言,如果在冥府能与俄耳甫斯、缪塞俄斯(Musaeus)、赫西俄德、荷马等高古诗人在一起(συγγενέσθαι),他宁愿付出高额代价,万死不辞。倘若能在冥府中与阿伽门农、奥德修斯、西绪福斯(Sisyphus)等“谈论、交往、省察他们”简直就会“幸福无比”。他不怕死,甚至乐于去死,因为:
对我而言,最大的好事是,在(冥府)那里省察和询问人们,就像在这里做的那样,看他们当中谁有智慧,谁自以为智慧,其实没有。(41b5-10)
苏格拉底之死
苏格拉底的这番临终告白为《普罗塔戈拉》中的冥府之行下了最好的注脚。阿尔喀比亚德身上的爱欲本质与政治热望,让苏格拉底见识到人性的差异和治邦者天性上的顽梗。对于这类人,苏格拉底没可能把他们带出“冥府”。就此而言,苏格拉底救护青年的行动只会对少数真正欲爱智慧的青年有效。《普罗塔戈拉》的结尾并没有交待清楚,阿尔喀比亚德是否跟随苏格拉底离开智术师的冥府。若结合《会饮》、《阿尔喀比亚德》等对话作品,我们看到,尽管阿尔喀比亚德了解智术师们的长篇大论的小把戏,也见识了苏格拉底身上爱欲的奥秘,但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爱欲,不愿随苏格拉底踏上追求智慧的旅程,而是坚持去从事与其天性不适合的政治事务,其结果自然是陷城邦于险境。柏拉图借此向爱智者提出了:美德是否可教的问题——这正是《普罗塔戈拉》的重大主题。回到前文的问题,柏拉图安排苏格拉底在阿尔喀比亚德的帮助下,在哲学的“冥府”里迎战号称传授治邦术的智术师普罗塔戈拉,原因在于,苏格拉底从阿尔喀比亚德这类具有强烈的政治爱欲,却天性低劣的政治人身上,洞穿了普罗塔戈拉治邦术的重大缺陷:无视人的天性差异,不懂得爱欲品质的高低,就没有可能理解城邦政治的复杂性与残酷性。
在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在女神基尔克的指点下前往冥府问询先知特瑞西阿斯(Teiresias),认识生命中的最大奥秘,完成自我认知,从而命运发生突转,最终踏上故土伊塔卡。同样,我们看到,《会饮》中的苏格拉底在先知第俄提玛的指点下,领悟到最终、最高妙的奥秘(τὰδὲτέλεα καὶ ἐποπτικά),见识过最美的智慧之后,才能从容自信地踏入《普罗塔戈拉》中智术师的“冥府”,在行动上践行第俄提玛的教诲。奇妙的是,将两个文本连接起来的正是赫尔墨斯赠予奥德修斯的“摩吕草”(阿尔喀比亚德),或者说阿尔喀比亚德身上的爱欲。
图为先知特瑞西阿斯
然而,正是借摩吕草这一史诗意象,阿尔喀比亚德才与赫尔墨斯发生关联,这一关联还可以延伸至《奥德赛》第24卷:当亡灵的引路神赫尔墨斯引领一众求婚人的魂魄下到冥府时,阿伽门农见此也不禁惊呼,叹息这群雅典城最为年轻优秀的人怎么也下到“昏暗的地域”。(24:107-108)由此,我们见识了柏拉图笔法的高妙和曲折:摩吕草的隐喻暗示:阿尔喀比亚德仅分有赫尔墨斯神的外在(摩吕草只出自神,而非取代神),因其天性和质量的低劣,即便拥有强烈的政治爱欲也没可能成为雅典城邦新的引路神。他的政治野心和抱负注定落空——阿尔喀比亚德的形象之所以重要,在于他代表并影响了这样一类青年人:空有政治抱负,却缺乏治邦者应有的天性和品质,这些青年犹如《奥德赛》中的求婚人:觊觎与其天性不匹配之物——号称能传授治邦术的智术师们没有区分受教者的天性,反而更进一步挑起这类人本应节制的政治爱欲,其结果注定是永世沉入“冥府”,个人与城邦皆遭遇不能承受的悲剧。哲人苏格拉底在阿尔喀比亚德这类人身上认识到德性之不可教,从而转向反启蒙,苏格拉底激烈地反对启蒙智术师们意图挑动一切人的爱欲,让所有人都去追求不合天性的热情的狂妄——虚假的热情对城邦而言是致命的危险。
总之,借助阿尔喀比亚德的人物隐喻,让我们回到柏拉图对话开启的苏格拉底式问题:如何能认识自己的天性?每一位真正热爱哲学的人最终都要回应德尔斐的神谕:认识你自己。
含莹 编辑 / 东宇 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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