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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帖背后大历史|为战争疗伤的《等慈寺碑》:情均彼我,恩洽同异

2017-06-06 十年砍柴 文史砍柴


初唐时期的《等慈寺碑》在唐楷中并不十分著名,历代书法教育家以这个碑帖作为书法入门者,不多。但我很喜欢这个碑,或许是因为我时常练习北碑的原因。


《等慈寺碑》是北碑向唐楷的过渡期的代表作品,既有北碑之质朴刚劲,又有唐楷之法度规范。有书法理论者如此评价:


用笔明净雄健,起收舒锋见神,行笔便捷,提按不显,而折角清朗。结体横平扁宽,笔画排突出平行映衬的艺术效果。因而既有茂密雄健之精神,又有匀净精劲之风采,为唐楷中之另一风格。以长期被“馆阁”要求所掩,未得弘扬。实际上,习楷从此入手,既可上溯隋、陈、北魏之雅隽,又可下寻中,晚唐之婉丽。质言之,即使作硬笔书法,以此为范本亦甚得体。


此碑全称《大唐皇帝等慈寺之碑》,颜师古撰文,碑文没有写明书写者姓名,许多研究者认为就是颜师古书。立碑时间有唐贞观二年(628年)、贞观三年和贞观十一年(637年)之后三种说法。原碑在上世纪那个著名的十年中被毁。


碑文的撰者也可能兼书写者颜师古,是初唐有名的经学家和史学家,擅长于文字训诂、声韵、校勘之学。他是名儒颜之推的孙子、颜思鲁的儿子。颜之推所写的《颜氏家训》对后世影响巨大,其家教之法也颇有成效,这个家族在隋唐时期人才辈出,颜师古的三弟颜勤礼是颜真卿的曾祖父。


我喜欢《等慈寺碑》还因为它典雅的碑文,记载了一次改变历史进程的战争,这一碑文也体现了一种消泯恩仇的人文情怀。


宋代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卷五》 《唐颜师古等慈寺碑〈贞观二年〉》云:


右《等慈寺碑》,颜师古撰。其寺在郑州汜水,唐太宗破王世充、窦建德,乃于其战处建寺,云为阵亡士荐福。唐初用兵破贼处多,大抵皆造寺。自古创业之君,其英雄智略,有非常人可及者矣。至其卓然信道而知义,则非积学诚明之士不能到也。太宗英雄智识,不世之主,而牵惑习俗之弊,犹崇信浮图,岂以其言浩博无穷,而好尽物理为可喜邪?盖自古文奸言以惑听者,虽聪明之主或不能免也。惟其可喜,乃能惑人。


可见碑为寺庙落成而立,建寺庙则是为了超度唐军打败王世充、窦建德的虎牢关之战所殉难的双方将士。宋代士人好发议论,臧否历史人物。作为正宗的儒家传人欧阳永叔认为唐太宗此举是“牵惑习俗之弊,犹崇信浮图”,当然是从他本人的价值观出发。而今天我们看来,唐太宗以一种高规格的宗教仪式来悼念敌我双方的阵亡者,正是体现一种博大的胸怀,他在诏书中对修等慈寺的目的做了明确的说明:“于克敌之地,普建道场,情均彼我,恩洽同异。”官府奉诏把所有战死者的尸骨,不分敌我,给收集起来掩埋,并在最主要的战场虎牢关周围(今河南荥阳市汜水镇)建造了等慈寺。“等慈”意即均等的慈爱。


一个新王朝总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唐帝国亦是如此。那么,虎牢关之战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呢?



我们先来看看虎牢关的地理位置。虎牢关在洛阳以东的荥阳,又称汜水关、成皋关、古崤关,它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地势险要,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控制虎牢关,就可向东图中原和燕赵大地,向西威胁洛阳乃至长安。因此,自秦汉以来,各派势力要逐鹿中原,常常围绕虎牢关的控制权展开恶战。


在秦汉时,虎牢关属古成皋县,是刘邦、项羽相争的核心地带。《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记载:“(刘邦)与项羽战荥阳、争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刘邦、项羽在荥阳形成对峙,刘邦处于弱势,被困于荥阳,粮道被项羽部队切断。刘邦让大将纪信扮作自己诈降,而他则逃进成皋城,又从成皋渡河北上修武。夺韩信兵权后,再渡河夺取成皋,并通过激将法激出项羽大将曹咎出城大战,一举夺得成皋城,控制了粮道,凭借成皋城与项羽周旋。这场战争和楚汉之战的转折点,刘邦从此牢牢地守住西部洛阳与关中的根本重地,直至战胜项羽。


东汉末年,袁绍联合联络各路诸侯讨伐董卓于虎牢关。董卓大将华雄死于孙坚之手,直指洛阳,董卓焚毁洛阳,要挟皇室西迁长安。诸侯联军因各怀心事而内讧,讨贼之战功败垂成。这就是曹操在《蒿里行》说吟诵的那样: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隋末天下板荡,群雄并起,如评书《说唐》所言的那样,“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到了后期,经过混战,相互吞并,只剩下三股大势力角逐天下。一股是太原起兵的李渊父子,已经占据了关中。公元618年,五月李渊即皇帝位于太极殿,国号为唐,改元武德。李渊靠几个能干的儿子东讨西征,有并吞宇内之势。一股是王世充,他占据洛阳称帝,国号郑,以中原为基本盘。另一股是窦建德,占据燕赵大地,号夏王。唐、郑、夏三大势力,哪一股胜出,便可得天下。


对在长安的李渊来说,洛阳的王世充堵住了他东进的通道,如芒刺在背,必须灭掉这个绊脚石。武德三年(620年)七月,李渊下诏秦王李世民征伐王世充(碑文中避李世民的名讳,称“王充”)。李世民率领的唐军蚕食洛阳附近的城镇,切断郑军的粮道,驻军于洛阳北邙,进逼洛阳。


坐困洛阳的王世充只好求救于在河北的窦建德,希望重演三国时期联吴破曹之故事,深知唇亡齿寒的窦建德救王世充就是救自己,于是率大军十几万精锐浩浩荡荡往西进发,希冀与王世充部夹击唐军。


李世民的唐军处境是很凶险的,西有洛阳的王世充部做困兽之斗,东有窦建德的大军虎视眈眈。李世民采取了围城打援之法,挫败了王世充的几次突围,将洛阳城紧紧围住。自己率领可以以一当百的“玄甲军”进驻虎牢关,伺机与夏军决战。


经过数月的拉锯战后,武德四年五月戊午(初一),李世民向北渡过黄河,从南面逼进广武,侦察敌情,并留下一千多匹马,在黄河边放牧以引诱窦建德。而李世民率亲兵当晚返回武牢(因避李渊祖父李虎的讳,虎牢关改为武牢)。己未(初二),窦建德以为武牢空虚,倾巢而出,从板渚出牛口列战阵,北靠黄河,西临汜水,南连鹊山,连绵二十里,擂鼓前进。


这场恶战李世民身先士卒,率领史大奈、程知节、秦叔宝、宇文歆等将领冲入敌阵,大败夏军,生擒了窦建德。


李世民消灭了窦建德有生力量后,立刻挥师向西,集中兵力攻打洛阳城。知道窦建德已被擒获的王世充放弃了抵抗,献城投降。戏曲中誓死不投唐的单雄信——唐军内秦叔宝等大将的结义兄弟,就是在洛阳城破后被俘,并被李世民斩首。


虎牢关这场关键之战的胜利,使李渊父子一下子解决了实力最强劲的两大敌对集团王世充和窦建德,统一中国北方,奠定唐朝版图基础,此后,对南方几乎是传檄而定。


这一战役秦王李世民军功显赫,李渊特策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的功劳和势力引起了太子李建成的嫉恨,李世民本人也有了问鼎皇位的资本。这也间接引发了武德九年的玄武门之变。李世民面对的又是两位联合起来的劲敌,当然不是王世充和窦建德,而是手足兄弟李建成和李元吉。李世民在皇位争夺战中再一次胜出!


这篇碑文当然主旨要颂扬大唐皇帝英明神武,受命于天,救民于倒悬,如“惟神惟几,乃文乃武,聪明时乂,勇智自天”。而跳梁小丑窦建德和王世充自然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违抗天命,“首足互资,实同夏屋之兽;前后迭至,冀效常山之蛇”。


这篇碑文没有回避战争的残酷,文中写道:“陷坚挫猛,刮野扫地,喋血僵尸,填坑满谷。”而今天下太平,皇帝垂拱而治,胜利者应该有宽恕、悲悯失败者的雅量,于是一视同仁来修庙安慰所有阵亡者的灵魂。


历史毕竟是胜利者写的,但合格的胜利者应该有博大的胸怀。


附释文(□为阙文):


若夫有功可大,盛业光于四表:有亲可久,厚德加于万类。救灾拨乱,阐宏天以则天;立爱宣慈,垂至仁而济物。


其于司牧黎献,汲引群生,穷高极深,道隆化远。伏以现通神力,摧破波旬之兵;开方便门,消灭尼揵之罪。斯盖法王胜迹,调御善权,不可思议,莫知边际者矣。自随历云季,政纲不网,海岳沸腾,函夏圮裂。绳枢竞起,白挺称兵,毒卉久敷,妖精昼陨。五山并食,九婴为害,交相吞噬,恣行刳斮,仰吁苍昊,跼迹靡依,俯坠涂炭,息肩无所,剥极则亨。否终斯泰,用集明命,爰启真人。


我大唐皇帝庆发灵图,祚昭宝箓,抚兹归运。拯彼横流,惟神惟几,乃文乃武,聪明时乂,勇智自天。猗欤五材,圣质苞其纯懿;大哉七德,宸鉴测其幽远。至如封胡异说,力牧奇篇,元女黄石之精微,玉帐绛宫之秘要,莫不裁成睿思,总制深衷。超冠情灵之表,得诸耳目之外。爰兹草昧,自彼参墟,投袂濡足,东征西怨。克翦方命,鲸鲵斯尽,芟夷干纪,邦域底平。扫欃枪于天衢,匪遑宁处;戮犬狂于地表,无思不服。阪泉涿鹿之师。语勤已陋;共工有扈之战,固多惭色。载籍所传,孰可侔其仿佛?言象所寄,安足纪其希夷?


武德之初,诸华未缉,谷洛之地,尚阻朝风。念彼王充,偷安假息。悼干戈之日用,怅烽燧之多警。于是亲总元戎,授兹戚钺,建瓴东下,将一车书,北据崇邙,南屯伊阙,云罗既布,指期涤荡。然而贼酋窦建德,往因多难,夙长乱阶,伪党实繁,凶毒孔炽。妄作玄珪之瑞,窃号夏王,驱扇黑山之旅,擅强河朔。破邑屠城,斩祀杀宗,矫诬上帝,多历年所。又以逞其狙诈,乘彼阽危,即倾诈之人,徒收亡隋之文物,遂乃凭陵济代,荐食徐兖,骤胜愈骄,负力作气。惟兹劲寇,同恶相求。


此役也,寔来赴援,溯流而上,奄至荥阳,间使驱驰,潜申约结,将规合势,以抗我师。首足是资,实同夏屋之兽,前后迭至,冀效常山之蛇,妙算所甄,洞其曲折,中权所禀,见可而进。是以引麾北制,移跸东虞,天策频加,神锋累奋。其后酋渠相命,娇孽并臻,凿齿之类为群,窫窳之徒成列,发自板渚,迄于此地,犷猤争先,陆梁兢出,比角举尾,饮竭洪流,吞石啖沙,聚蔽阳景。


皇赫斯怒,爰整六军,飞廉翊衡,丰隆先路。然后置天地之阵,扬日月之旗,震夔鼓以申严,铿虬钟而大号,星流电击,凤矫龙腾,丘峦为之震跳,梗林于是靡拉。陷坚挫猛,刮野扫地,喋血僵尸,填坑满谷,擒兹元恶,未及旋踵,仍执丑类,曾靡孑遗,涣若冰消,漼同鱼烂,氛祲祛除,风云融朗;列代神玺,莫不毕收,前王彝器,此焉总获。


既而乘辕西返,茜旆右临,奋决水之威,乘破竹之势,廓清万里,大定山川,散马华阳,饮至丰镐。岂如汉王力兢,见屈于成皋;魏武争雄,久连兵于官渡。及夫海外有截,宇内无虞,执玉帛以临朝,垂衣裳而班治,珍符杂沓,繁祉氤氲,甘露熏风,时和岁稔。正箫韶之乐,非止咸英,定郊壅之礼,岂惟俎豆,趾行喙息,跖宝排珍,迩狭游原,遐阔泳末,攫挚忘嘴距之用,夷狄齐冠带之伦,外户常开,内机不作,置含灵于仁寿,变品庶于陶甄,思广舟航,无间幽显。静言官首。或握节以殉忠;追悼行间,有埋轮而弃野。愍疏厉之罪,方滞迷途;念刑天之魂,久沦长夜。以为祓除苦累,必藉胜因,增益善根,实资净土。乃命克敌之处,普见道场。情均彼我,恩洽同异,爰立此寺,俾号等慈,境实郑州,县称汜水,班倕既集,矩镬斯备,式构宝坊,树兹灵塔,飞梁虹指,浮柱星悬,层阁峥嵘,修廊黮䨴 ,朝云暂起,华础流津,晓露微沾,夕盘泫濡。茹芦在阪,化为瞻葡之林,熠耀宵行,翻映摩尼之彩。傍苑开柰,敷净花而靴晔:却带莲池,积定水而澄湛。结衣萃止,振锡来仪,戒品齐芳,禅枝并茂。其地则遥瞻太室,夏后之所发祥;近眺襄城,轩辕于是访道。舳舻控引,循金堤以逼侧;冠盖往来,趋玉门而隐轸。势居爽垲,物称衍沃,诚原陆之膏腴,信康庄之都会。岂惟致罚之野,获免污潴,淫慝所惩,赦其京观。乃令深入缘起,永脱盖缠,普赖法财,同归妙乐。悠悠旷劫,凭慧力而靡偏;亹亹恒沙,譬福聚而无尽。南山之寿,既弥茂于亿年;北极之尊,实牢笼于万代。


窃维望云就日,博贯多能,理极寰中,道臻系本,考核篆籀,遍祥流略,定儒墨之短长,弃刑名之苛绕。纤微必举,幽显悉应,不能遁其隐奥,无所潜其肹蚃。五老变为流星,悬识象纬;八灵行于积雪,曲尽物名。昃日忘劳,昧旦丕显。尚想岩穴,博逮刍尧。俱幸满堂之欢,犹兴纳隍之虑。爱逾祝网,仁兼扇暍,降元览而游艺,观人文以化成。贱齐梁之短篇,鄙苦寒之危调。转规注河之论,听者开神,芝英垂露之书,观者眩目。飞蝯妙术,抑咒神工,制律吕之轻重,知草木之情状。郁哉焕乎!弗可记已。重明养德,守器光于匕鬯;璇枝乐善,作固列于维城。威仪抑抑,良翰赳赳,文士蕴金锡之姿,武臣表熊罴之状。耕田凿井,虽受赐而无迹;击壤鼓腹,谅日用而不知。百年然后胜残,仲尼之言斯阔;三脊之茅难致,夷吾所志为小。盖夫植操恒久,莫贞乎金石,盛德形容,聿宣于歌颂。末臣庸谀,预奉鸿猷,虽罄短才,未扬休烈。其词曰:


肇自无极,初分太清。二仪定位,四大居贞。缅求遂古,逖听遐声。质文递变,粹駮殊名。(其一)

季叶纷诡,政荒道丧。逐鹿争驱,乘龙有亢。亟罹不造,时逢无妄。至治莫兴,嘉生靡畅。(其二)

滔德既厌,炎运将徂。鸿飞野满,狼入朝芜。绿林叛换,青犊睢盱。中外板荡,亿兆沦胥。(其三)

圣帝膺期,愍彼颠覆。始建天柱,初安地轴。万难毕夷,群凶尽戮。芒芒率土,俱荷亭育。(其四)

寿华衅社,用康国步。阳纡毙慝,实清王度。牧野非艰,鸣条岂固。势逾萚卷,俯同荥注。(其五)

魔众既摧,胜幡斯立。释兹罪垢,俾申幽执。施以无畏,断其馀习。即此戎墟,招提攸葺。(其六)

□□赫燡,月殿玲珑。冬延爱日,夏纳清风。白薠齐叶,丹桂临丛。绮疏瞰迥,绣阁临空。(其七)

金绳吐光,宝铃和响。香绕梵音,花飞仙掌。妙想凝寂,真容焕朗。开士宅心,伊蒲瞻仰。(其八)

崇岩秀峙,迅流长迈。石城回瞩,龙池斜界。左顾敖碻,右通汜(祭+阝)。实为胜境,诞标灵怪。(其九)

至人惠利,正觉津梁。偕登万善,曾照十方。深慈广博,冥庆遐长。式光勿替,永播无疆。(其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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