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中洋毒的大臣,朝廷怎么可能给他谥号?
中国明清两代,高官死后,最大的哀荣是皇帝赐予谥号。赐何种谥号,非常有讲究。
谥号,是以一个字或两个字(明清对大臣多是两字)对某人一生做出评价,这是皇帝的恩典,要带进棺材,要留给子孙,是千秋万代荣耀所系,其重要性可想而知。就如今天高级官员逝世,讣告上是否称“某某主义战士”“某某某某某某家”,前面是否有“伟大的”“杰出的”作定语,那是亲属最为看重的。历史上一些大臣被冤杀了,多年后平反昭雪一个重要的标志是追谥,如明代的于谦先追谥为“肃愍”,万历年间改为“忠肃”,“愍”表示“在国遭忧”“在国逢难”,意指其悲惨遭遇,正能量不如“忠肃”。反之,一位大臣刚去世备极哀荣,予一个很高的谥号,但过了些日子被皇帝清算,重要的惩罚就是“夺谥”,如张居正谥“文忠”,后被万历帝褫夺。直到崇祯帝在位,明白张居正这样的“救时宰相”太难得,又恢复了他的谥号。康老后来被中央撤销其追悼词,庶几近乎“夺谥”。
曾国荃去世后,他长兄曾国藩的得意门生俞樾所送的挽联下联是:“钟灵秀三湘七泽,予谥法者五,建专祠者四,晋赠太傅者二,数列代凌烟盛迹,玉璜金版,足冠千秋。”曲园先生特意点出曾氏一门兄弟父子五人死后获得了谥号,其中曾国藩谥文正,曾国荃谥忠襄,曾国华谥愍烈,曾贞干谥靖毅,曾纪泽谥惠敏。
光绪十七年(1891),湘军系大佬、中国首任驻外公使的郭嵩焘在长沙逝世,清廷没有赐予他谥号,许多人为之不平,而清廷不予谥的根本原因,恐怕是他在清朝官场的形象已经被定格了:已中洋毒,且不知悔过。
考察清代予谥大臣,大约有三条标准,我以为郭嵩焘都够得上。
第一条是级别。予谥的官职起点一般在朝廷为侍郎及以上,在地方为巡抚以上。这个标准也不是铁定的,更高级别的官员如果因为受过处分也可能不予谥,如当过云贵总督的刘岳昭因“马嘉理事件”被革职,死后没有得到谥号。而有战功的官员这一标准就会放宽。郭嵩焘做过署理广东巡抚、兵部侍郎,职位的标准是够的。
第二条是政绩,尤重战功。在岗位和战场上殉职的,职位低于巡抚的予谥的很多,如罗泽南、王錱、曾国华、曾贞干,不过是道员甚至知府的职衔,但他们是在战场上或战死,或病死。给这样官员的谥号是为了表彰忠节。郭嵩焘也是有战功的,虽然不是像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那样指挥千军万马与敌军作战,但他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时,随僧格林沁亲王帮办军务,后来长期为湘军筹集粮饷。他举荐过左宗棠,劝说曾国藩墨絰从军,关键时刻做李鸿章的工作,告诉他只有跟着老师曾国藩才有前途。晚年历风波万里出使英、法,风险一点不亚于上战场。
第三个加分项是科第出身。清代中后期不入翰林者很难谥“文”,当然也有例外,左宗棠以举人出身谥“文襄”,那是因为他功劳太大了。如果说中进士是一个门槛,那么入翰林是更高的门槛,而入值南书房(做皇帝的文字秘书)的门槛还要高,这三个门槛郭嵩焘都跨过了。他在咸丰六年以翰林编修身份充南书房行走,深得咸丰帝器重。
光绪元年,在长沙闲居近十年的郭嵩焘奉旨进京,朝廷想起用他。陛见太后和小皇帝之前,据其日记载:“内侍传恭邸(即恭亲王)命,至军机处坐。佩蘅(军机大臣宝鋆)相国让座,予谢不敢。恭邸言:南书房旧人,何谦为!”可见那个时代入值南书房是多么耀眼的资本。
郭嵩焘的会试同年、好友李鸿章为此专门上疏皇帝,恳请朝廷将郭嵩焘宣付国史馆立传并赐予谥号,他重点指出郭嵩焘出使欧洲的功绩:
光绪二年充出使英法大臣。遣使之初,人皆视为畏途,朝命特以充选。在西洋三年,考究利病,知无不言。英国于南洋开辟新嘉坡一岛,闽、广人流寓贸易工作者,不啻十万,悉受制于英官。该侍郎据约力争于英外部,乃设中国领事官,英埠设华官自此始。自是华人得官保护,遇事不至见陵。其品望最为西人敬服,去任后犹称颂弗衰。
危难之中挺身而出,任公使期间向中国介绍西方,保护了在英国及其殖民地的华人利益,赢得了外国政界的尊重。这哪一条都是硬邦邦的功绩,当时李鸿章是文华殿大学士、一等伯爵、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为疆臣之首,位高权重。这么的大臣,清廷亦不给面子,皇帝下旨曰:“郭嵩焘出使外洋,所著书籍,颇滋物议,所请著不准行。”
在出使英法时,他的副使刘鸿锡向朝廷打小报告,列举他的几大罪状:
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
见巴西国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
柏金宫殿听音乐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之所为。
此类外交场合的常识,在清朝众多官员的眼里,竟然是大逆不道的行为。郭嵩焘若不向公众宣扬出洋的事,也就只被调回中国,不会有太大的风波。可他将出使外国的经历写成了一本书《《使西纪程》,抄录一份寄给总理衙门(这是当时对出洋大臣的规定),尔后在同文馆刻印出版,这一下捅了马蜂窝了。
郭嵩焘若只夸赞洋人的器物比天朝上国先进,士林还能接受,毕竟从鸦片战争开始,中国人已经见识了西方人的枪炮和军舰。可士大夫们心中还有一份软实力方面的自信,我华夏虽然器物不如泰西,但是文明古国,是礼仪之邦,文教制度优于洋人。郭嵩焘在《使西纪程》中连这一点都否定了。他夸赞英国“法度严明,仁义兼至,富强未艾,环海归心”,说西方也有悠久的文明,“西洋以智力相胜,垂两千年。麦西、罗马、麦加迭为盛衰,而建国如故.......”并介绍英国的议会制度加以肯定。“都城有公会所(议会),内分两所,一曰爵房(上院),一曰乡绅房(下院)。爵房者,有爵位贵人及耶稣教师处之;乡绅房者,由庶民推择有才识学术者处之。国有大事,王谕相,相告爵房众公议,参以条例,决其可否,复转告乡绅房,必乡绅大众(议员)允诺而后行,否则寝其事勿论。”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让中国许多士大夫的心脏哪受得了?从军机大臣以下,士大夫群起攻之,李鸿藻对此书非常不满,湖南大学者、和郭嵩焘多有诗词唱和的大学者王闿运说他“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翰林编修何金寿上了一份奏折,参劾郭嵩焘崇洋媚外,“丧心失体,已堪骇异”,“挟以震骇朝廷”,“摇惑天下人心”。郭嵩焘被斥之为“勾通洋人”,近乎被西方思想洗脑的汉奸了。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清廷只能下诏将《使西纪程》列为禁书,毁版而不许印刷。
如果郭嵩焘在甲申易枢之前死去,军机处由通晓洋务的恭亲王主持,朝廷还可能给他一个谥号。而甲申易枢后,恭亲王被逐出权力中枢,军机处由一帮子保守而颟顸的人把持,怎么可能给郭嵩焘的谥号?从这件小事亦可看出,四年后甲午之战败于日本,九年后而有庚子事变,二十年后清廷覆亡,也是毫不意外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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