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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二年宁波民变:打不赢洋人,还搞不定你们这些百姓?

十年砍柴公号 文史砍柴 2020-09-08

▲今日盛垫桥


吴思先生的著作《血酬定律》中有一篇文章《出售英雄》,讲述了清咸丰年间浙江宁波府发生的一次因抗粮而爆发的民变。事后两位带头的英雄张潮青、俞能贵被出卖,英勇就义。


此段叙述主要是根据段光清所著的《镜湖自撰年谱》。段光清,字俊明,号镜湖,安徽宿松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四十六岁的他被大挑为知县,分发浙江。大挑,即在考不上进士的举人中间挑选一些年富力强者做官,一等的当知县,二等的做教谕。段光清自述他这次被大挑前,道光帝训示主持大挑的胞弟惠亲王曰:“年太轻恐不晓事,年太老恐不任事,先取强壮,后取人品。”段光清正符合此标准,举人的才学未必比进士差,只是考试运气差一些。多年的历练和会试挫折,亦使中年举人更了解社会。在尚未衰老时有个机会出来做官,他们尤其珍惜这样的机会。所以往往比年轻的进士做知县更通晓人情世故,办事也更有章法,更切合实际。左宗棠就是举人中年出仕的优秀代表。


段光清是一位能吏,在浙江历任建德、慈溪、海盐、江山县知县,处处政声不错。咸丰二年,在江山县知县任上时间没多久的段光清接到调令,调任鄞县知县。


鄞县(今鄞州区)为宁波府首县即附廓县,县衙门与府衙门同城。宁波自古为富庶之地,鄞县又是首县,平常年份这是个烧高香才能得到的肥差。可这一次段光清接到了一个烫手山芋,江山的父老乡亲纷纷劝他别去。原来鄞县四乡的乡亲因为抗粮,上万百姓冲入宁波城,烧毁了府、县衙门。段光清被调往鄞县当“救火队长”。


段光清在年谱中自述宁波民变的肇始、经过和处理,难免会拔高自己贬抑同僚。但从其所述的种种细节,以及事后他被晋升的结果来看,他的记录大体上是可信的。


宁波民变有两个导火索。一是官府的特许盐商侵夺沿海百姓的盐引自留地。二是纳田税绅士和百姓的“红白封”之别。


先说第一件事。历代王朝,盐税是国家主要的税源,盐业由官府垄断,严格划分产地、销售地,指定商家专营,没有特许的人卖盐就是走私,历代对私盐经营者惩治甚严。但是在鄞县靠海的地方,清代统治者采取法外开恩的特殊政策。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让沿海的百姓也像内地百姓一样从官商那里购买高价的“官盐”,未免太不近人情。于是特许东乡滨海的人背驮肩挑少量私盐,换取粮食(称为“肩贩”)。当然,这些合法的“私盐”销售范围被严格限定,销售量亦是小规模的。但既然开了个小口,难免这些合法的“私盐”流向界外,因为不用交税,价格比官盐低得多。盐商当然不干了,他们活动官府,到了道光朝,官府要求原来可以合法买卖“私盐”的鄞县东乡一带,全部改为只能买卖官盐,“私盐”的自留地一刀切被取消了。此举不但加重了当地百姓的生活负担,也断了许多人的生路,激起了民愤。东乡肩贩的领头人名张潮青,有胆略,威望高,带领肩贩和当地官府对抗。


咸丰元年底,浙江巡抚常大淳(湖南衡阳人,后在湖北巡抚任上,因太平军攻陷武昌自杀殉国)来宁波招抚海盗,巡视治安。这事本来和肩贩的抗争没关系。中国旧时的官员很善于借势,当时鄞县知县冯翊三十多岁,进士出身,可谓年轻气盛,志得意满,常大淳又是他的座师。有了这个靠山,他胆大气足,便借巡抚来宁波指导“打黑除恶”工作的东风,把刺头张潮青给抓进县衙。东乡人燃着香,跪在县衙前为张潮青求情,冯知县根本不搭理。东乡的百姓一看软的不行,干脆聚众冲进县衙门把张潮青抢了出来。当时巡抚还在宁波城,他连忙调兵弹压,可绿营兵根本不听他调遣,无兵前来。段光清评论此事曰:


“不知夷扰以来,民不畏官,乡民因软求无效,改为硬干,聚众进城将张潮青抢出。”


“夷扰”指的是第一次鸦片战争,几场重要的仗在宁波府辖地打的,清军一败涂地;《南京条约》签订后,宁波又是五处通商口岸之一,外国领事、商人、传教士进了宁波,在清朝官员面前耀武扬威。这一切,当地百姓看在眼里,觉得威风八面的老爷不过如此,自然生出轻视鄙夷之心,也就“民不畏官”了。


张潮青在官府拘押期间竟然被乡亲们公然抢出来,当地百姓更是把官府看作纸老虎,于是有胆量“闹粮”。


第二件事即“闹粮”的缘由是宁波官府征收田税采取“红白封”的土政策。清廷征收税赋均以白银来计价,民间流通的货币主要是铜钱,百姓缴纳税赋需由铜钱折算白银。道光末年、咸丰初年一两银子的官价是2200文铜钱,但市场价却涨到了3200文兑一两。官员们收田税时,按市场价进行征收,照官价上缴国库,每两银子赚取1000文的差价,进入小金库。但他们知道这样做是不合规的,缙绅大户人家晓得这其中的奥妙,又有渠道向上反映。于是官员们采取了“红白封”区别征收的制度来不得罪大户,官府规定达到一定纳税额度以上的缙绅富户们单独进行缴纳,按官价折算银两,用红色纸封钱投柜;普通农户则集中进行缴纳,按市价折银,用白色纸封钱投柜。这就等于同等条件下,小老百姓的税负比大户人家重三分之一。


鄞县南乡的监生周祥千,好打不平。他给一位在山东当知县的亲戚短期做过幕僚,了解到当地征收田税一视同仁,并不分“红白封”。他把当地官府的不公平做法告诉广大百姓,百姓愤怒了,撺掇其出头“闹粮”,要求平均税负。“闹粮”的风潮席卷了整个宁波府,奉化县乡民抗粮,吓得知县跑到府城。首县鄞县的乡民更进一步,他们冲进宁波城要求均平田税,又被冯知县拒绝,闹粮的群众便把知府衙门和知县衙门一把火烧了。


“闹盐”和“闹粮”两股风潮合流,周祥千、张潮青、俞能贵三人成为领袖,另一位监生李芝英是他们的军师。


府、县衙门被烧毁,这么大的事,官府当然不能容忍,必须采取应对措施。临危受命的段光清应当说头脑是清醒的,他知道官民对抗到这个程度,只能降温,不能火上浇油。他只带一书吏一差役下乡劝谕,问老百姓说“你等果然要一县都反么?”闯了大祸的百姓对着一县长官,也都回答说只是想平粮税,并不想造反。于是段知县让各户签字承诺纳粮税,并声明未曾进城参加烧毁衙门行动。段光清冀此来逐步孤立领头人周祥千。


此时浙江省按察使(主管一省司法与治安,雅称臬台)孙毓溎和盐运使带领副将、参将在内的一千来名将士赶到宁波镇压。孙毓溎是山东济宁人,出生于官宦世家,其祖父孙玉庭官至体仁阁大学士两江总督,他本人是殿试状元。其堂弟孙毓汶殿试一甲二名(榜眼),后官至兵部尚书、军机大臣。由翰林院修撰外放地方官的孙毓溎急于立功,大兵在手,主张用兵围剿刁民。跟着他出征的一干委员和将校更是如此,来到富饶的宁波“剿贼”,是发财的好机会,哪能不动干戈呢?


省城来的长官主剿,主抚的知县无法阻挡。一日几十名官兵来到南乡抓周祥千,周祥千事先得知消息逃走了。扑空的官兵转而跑到东乡石冲衕的山中(是否是今日鄞州区五乡镇石山弄村,望当地网友告知)抓张潮青、俞能贵等人,张、俞亦逃走了,官兵不愿意空手而归,便将当地乡民抢掠一空,放火烧了十几栋房子,胡乱抓了十三名村民,当作“乱民”回衙门充数,并将这些村民严刑拷打。


看到官兵如此强横蛮干,深知大祸临头的东乡百姓便组织起来,积极备战。而城内的臬、运二司和带兵官自恃有上千名将士,还害怕一群老百姓?估计他们心想:打不赢洋人,还搞不定你们这些百姓?


三月二十六日黎明,湖州副将张蕙带领一千来名官兵由宁波城东门码头出发,闹哄哄的一团,一部分走陆路,一部分坐船走水路,而摇船的都是东乡的船夫。他们以为此次出兵捉拿一干乡民,不用费什么力气,简直就是出城郊游,顺便发一笔财。臬司、运司等人坐镇城中等待捷报。一直反对用兵的段光清也留在衙门料理公事,任凭这些省城来的大员胡折腾。


哪知背水一战的东乡乡民在张潮青、俞能贵组织下早就做好了周密的迎战准备。他们在官兵必须经过的邱隘镇盛垫村设伏,架设好从洋人那来采购的大炮,全副武装的乡民埋伏在羊庙(祭祀的是唐末明州刺史羊僎)。那天正好大雾弥漫,更利于乡民隐蔽。运兵船前队一过盛垫桥,就放炮为号,乡民一拥而出砍杀。官军猝不及防,被炮打死者不计其数。前头的船一见炮响,东乡籍的船夫把船摇回,故意在桥洞里将船打横,任由埋伏在桥上的乡民砍杀、炮击,一些兵士跌落在水中溺亡。


这些绿营兵没什么战斗力,又碰上熟悉地形、同仇敌忾的乡民,几乎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这一仗官兵死了两百来人,乡民只死了五人。俞能贵一人就手刃十多名官兵。死者包括统兵官、从二品的副将张蕙、通判袁廷举、候补知县蔡琪、秀水县丞李祺、仁和知县德成。这德成做过鄞县知县,贪得无厌,有“德不饱”之诨号。他躲进了麦田中,被乡民发现,拖出后乱棍打死。参将薛允诚被活捉。盛垫桥下浮尸拥塞,河水被血污染红。


城中闻知败讯的官员大惊失色。段光清这时候显出一县长官的担当,他带领十三名事先被抓获的乡民,在两个仆人陪同下,临时雇用当地两名轿夫,跑到羊庙中与起事的乡民谈判,希望换回薛参将。这次谈判也是险象环生,俞能贵差点对段知县动手了,被李芝英阻挡。李芝英深知杀了这么多官兵,官府不可能就此罢休,再杀一个手无寸铁前来谈判的本县知县,那更不可收拾,道义上也说不过去。


搞笑的是,按察使、盐运使看到局面弄成这样糟糕,对段光清说,我们如果还呆在宁波,这事更麻烦。于是带领剩余的官兵灰溜溜撤到绍兴城,把烂摊子留给宁波知府毕承昭和鄞县知县段光清。


最后段光清是如何平息这场风波呢?他以抚为主,采取分化离间、各个击破之策。


首先他着手解决平均田税的事。他将“红白封”的差别取消,无论大户还是普通百姓,一律按2600文一两银子折算的标准征收赋税。缙绅的税负有所增加,但看到此事闹得这么大,当地缙绅也都应允了,而普通百姓的税负减轻,大伙自然拥护。


“闹粮”的百姓做鸟兽散,领头人周祥千被孤立了。走投无路的他,只身来到县衙门投案自首。精明的段光清不愿意把这个祸源羁押在自己衙门里,他知道只要周祥千还在鄞县,难免有变数。于是盛赞周祥千不愧是条真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乡亲。然后对他说,上次省按察使带兵前来,主要目标是抓你,你是省城长官要缉拿的人,应该向他们投案。我派县丞,护送你到绍兴按察使那里投案。周祥千答应了,而他私下给按察使修书一封,让他们厚待周祥千,先不要处罚,以免打草惊蛇,引起鄞县百姓反弹。等另两个头目张潮青、俞能贵归案再说。


要抓张、俞二人,段光清先从两人的谋主李芝英入手。他通过李芝英的亲戚、一位医生陆某约见李芝英。两人在天童村河下的船中秘密会见,段光清承诺不追究李芝英,要求他合作。李芝英同意,提出一个条件,先划定盐界,不许官商侵夺肩贩的盐引地。段光清答应了,回城后即刻禀明毕知府,备下百根石柱,上镌“肩贩地界”字样,出示晓谕。数日后,界桩安插到位,东乡人的要求得到了满足,聚在石山衕抗拒官府的乡民一下子走了差不多了。李芝英借病重卧床,也疏离了张朝清、俞能贵。俞能贵一次去看望李芝英,李流着泪说:盐界既定,乡人各自安居,谁还和我们一起抵抗官兵呢?我也要像周祥千那样投案了。


最后段光清对张、俞二人使出釜底抽薪之计,在鄞县四乡张贴告示,晓谕乡亲,只捉拿张、俞二头目,其余随从人士一律不问。如果谁捉拿二人归案,每人赏洋银八百。


咸丰三年的某夜,乡民们把潜逃回村的张潮青擒拿捆绑,送到县衙领赏。在鄞县无法安身的俞能贵逃到奉化一座破庵堂里,被官府捉拿。二人押解至省,和早先投案的周祥千一起被杀。三人的头颅送回宁波城悬挂示众。当地百姓对三位领头人心怀内疚,请求官府不要将三人头颅悬示了。官府同意所请,指使地保把这三颗头颅一并埋了。


这三位带头反抗官府压迫的英雄最终被乡亲们背叛了,也是必然之结局。今日分析此事,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官兵二百人被杀,不可能不追究领头人。地方官府最后能从现实出发,尊重民情,在粮税和盐引方面做出让步,已经相当不容易。这当然也是被逼的,在太平军已进湖南、陷武昌、沿江东下的局势下,宁波这样夷夏杂处的口岸城市不能再乱了。段光清经过此事,在官场博得了“浙江第一能员”之称,晋升为宁波知府,后任宁绍台道道员,官至浙江按察使。巡抚是他的宿松县同乡、在浙江官场对其十分关照的罗遵殿(号淡村)。


咸丰十年二月,太平军破杭州城,罗遵殿服毒自杀,和妻女一起殉节。而段光清当时带领几百名兵在街巷里防御,知道巡抚殉难消息后,他在部下“徒死无益”的劝说下,带领残兵和妻子儿女,从杭城清泰门城楼乘梯子逃出城外活命。因此他被朝廷以潜逃处罚,免职并戴罪办事。


段光清后来能够复出,因他遇上两个欣赏他的贵人李鸿章和左宗棠。李鸿章是他安徽老乡,段光清的长子段喆原是李家老大李瀚章的属下,后跟随李鸿章,成为淮军一员大将,李鸿章迎娶续弦赵夫人,还是段光清保的大媒。左宗棠任浙江巡抚后,欣赏段光清是因为段办事能力无可替代。浙江残破后,左宗棠要规复浙省,筹集军饷是最重要的事。上海的富商多宁波籍人,段光清在宁波民望很高,左宗棠派段光清去上海,那些宁波富商才慷慨解囊,捐助饷银。左宗棠上奏朝廷,段光清得以官复原职。


晚年段光清隐居故乡宿松,光绪四年(1878)去世,寿终八十岁,其长子段喆因跟随李鸿章平定捻军有功,官至加按察使衔徐州兵备道,两次赏戴花翎,军功随带加三级给正一品封典,诰授光禄大夫。在那样的乱世里,段光清算得上有福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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