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新时代背景下“加快建设体育强国”,中国运动训练理论与实践发展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压力。鉴于此,围绕中国运动训练理论与实践发展历程、核心问题与发展趋势等问题,对陈小平教授进行访谈。他认为:(1)中国运动训练理论与实践发展历程是一个逐步迈向科学化的过程,且科学化仍是中国运动训练的发展路径和未来趋势;(2)对于运动训练理论与实践的核心问题,强调一般体能是专项体能的基础与支撑,切勿“早期专项化”,否定体能与技术的对立关系,需在运动训练中实现体能与技术的高度统一,“板块”训练理论是经典分期训练理论的良好补充,而非替代关系;(3)未来中国运动训练的研究要达到科学化、体系化,强调全方位整合,才能让运动训练上新台阶,强调科技助力,从科技创新和科技服务两个层面提升整体运动训练水平,运动训练不仅要强调体能训练,还需要加快专项体能细化发展。
科学化:中国运动训练发展的孜孜以求——陈小平教授对话录
文 | 于炳德,周守友,徐懋华
(《体育与科学》2022年第2期)
陈小平,著名的运动训练学者和科技专家,德国科隆体育大学体育科学博士,国家体育总局体育科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中国体育科学学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体育科学学会体能分会副主任委员,中国赛艇协会副主席,国家体育总局奥运备战办专家,现为宁波大学体育学院教授,先后在北京体育大学、清华大学任教。陈小平教授长期从事竞技体育理论与实践研究,为多支国家队在多届夏、冬奥会备战中提供科研攻关与科技服务保障工作,具有丰富的运动训练理论和实践经验。
中国运动训练学是体育学科重要的组成部分,从建立之初到现在经过多年的实践实现了快速发展,为我国竞技体育的崛起奠定坚实基础。然而,在新时代背景下“加快建设体育强国”,从体育大国向体育强国迈进的过程中,体育发展的问题愈加复杂化和多元化,运动训练学的发展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正如学者们指出:我国运动训练学目前发展状况似乎很难满足竞技体育对于运动员、教练员和科研人员的需求,能够支撑和引领奥运会备战的研究成果和科研团队在数量和质量上也难以满足现实需要。这就要求我国运动训练学在回眸历史的同时总结前期成果和经验,在此基础上深入反思不断提升自身,继续发挥引领性作用,推动中国运动训练学科的发展,提升中国运动训练整体水平。鉴于此,就中国运动训练发展的历程、核心问题与未来趋势,访谈了陈小平教授,旨在总结中国运动训练发展过程中的经验和教训、探究核心问题、把握未来发展趋势,提出促进中国运动训练理论与实践发展的建议。
于炳德(以下称“于”):陈教授,这次东京奥运会,我国代表团共获得38金、32银、18铜位居金牌榜和奖牌榜第二位,金牌总数追平2012年伦敦奥运会,是中国代表团海外奥运会的最佳战绩!你曾提过“体能是决定运动员专项成绩的重要因素”,东京奥运会的成绩可能是我国在运动训练实践中探索体能训练科学方法的反映,也是我国运动训练尤其是体能训练理论与实践的突破。以史为鉴,开创未来。你能给我们谈谈我国运动训练,尤其体能训练的发展历程吗?陈小平(以下称“陈”):我国体能训练的发展,与运动训练的发展相同步。大致可以分成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949年至20世纪70年代中期。这个阶段总体来说水平不高,是一种以主观性强、科学性弱为特征的体能训练模式。学术界一般把著名撑竿跳高运动员胡祖荣所著的《身体训练1400例》视为中国体育工作者从事运动训练研究的开端。胡祖荣,在1971年的一次训练中受伤而不幸截瘫,此后他战胜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困难,转而从事训练研究工作,编写了对中国运动训练具有启蒙意义的《身体训练1400例》和《撑竿跳高》两本著作。同时,这个阶段还有一个明显的特征,相较于训练原理,更多的是对训练方法的关注。第二阶段,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到2008年奥运会之间。实际上,我国的体能训练和运动训练理论发展是并行前进的。当时,中国刚开始改革开放,体育界尝试向国外学习先进训练理念和方法,我国运动训练学理论创始人之一的田麦久教授到德国科隆体育学院学习。而后,北京体育大学(时为北京体育学院)同德国科隆体院建立校际关系。1980年,北京体育学院第一个代表团到德国,由钟师统校长带队,回来以后印发了一份德国科隆体育学院考察报告。记得当时我在北体大从事教学工作,看到这个资料感到十分震撼,惊叹德国的体育训练、体育教学的发展程度之高,很多资料记载的内容我都闻所未闻,让我耳目一新。当时,我们所处的运动训练环境和德国科隆体育学院差距很大。这个阶段,虽然我国运动训练理论发展还相对滞后,但以田麦久先生为代表的专家学者们在对外交流、学习和合作的基础上引进的许多运动训练先进经验和高端技术,促进了我国运动训练科学化的发展,也是我国运动训练体系建立的开端。同时,这个阶段也是体能训练的快速发展时期,是依附在运动训练理论基础上的发展,并没有从运动训练中分离出来,或者说没有刻意去强调体能训练。第三阶段,是2008年奥运会结束之后,我国体能训练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印象中2008年底或者是2009年初,北京体育大学的胡扬教授联系我,说美国体能训练专家马克·沃斯特根(Mark Verstegen)受邀到北京体育大学讲授三天的体能训练课程。得知消息后,我让我的硕士研究生黎涌明去听课,他中午给我打电话说Mark Verstegen(以下称“Mark”)讲授的内容不是体能训练,而是美国职业队体能训练的理念。那个年代,我国学界对体能训练的理解主要还是力量、耐力、速度、柔韧等方面的问题。三天的体能训练课程,Mark主要讲Athlete Performance体能训练中心(以下简称AP公司)如何在美国为职业队服务,第一节课讲AP公司作为职业队链条中的一个环节在整个竞技体育、运动训练中的功能,不谈具体的训练方法。我当时听了就特别感兴趣,之前还没有听过哪个体能教练讲这些问题。于是,我就联系了国家体育总局竞体司刘爱杰副司长,我们一起去听了后两天的课。从此我们初步了解了美国的体能训练,不仅是训练的方法,而且还有比较完整的美国职业队的体能训练理念和经营思路。2009年,在刘司长大力促成下,国家体育总局竞体司采用购买服务的方式,同美国的AP公司形成合作,我做了很多策划和协调工作。2010年,我因工作原因到外地工作,北京体育大学张英波教授继续进行这项工作。张教授是“动作学习与控制”领域的专家,同时他的英语好,又是运动员出身,由他来和美国的体能教练员沟通,上手快,效率高。于:AP公司的进入,使我国体能训练、运动训练的发展掀开了新的篇章?陈:不过在更早的时期,也就是2006年,我邀请了德国人Hans-Jürgen Rong(以下称“Hans”)给国家赛艇队进行体能训练。当时,Hans已经开始在国家队进行大量的核心力量训练,类似AP公司开展的体能训练,但是Hans的训练只是针对一个项目的重点队员,而且主要还是从康复的角度入手进行训练。而AP公司的进入,尤其是和国家体育总局竞体司合作,通过行政会议等方式进行宣传,更有利于大面积推广和指导,这对我们奥运攻关各个项目国家队的体能训练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第四阶段,主要是2016年里约奥运会之后,尤其是2017年全运会之后国家队进入东京奥运会和北京冬奥会备战周期,国内竞技体育的体能训练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具体体现在数字化、智能化、可穿戴设备以及高科技的产品等方面,是一个更为科学化的发展阶段。
于:从你谈到我国体能训练、运动训练理论与实践发展历程来看,目前我国运动训练的总体水平还是相对滞后的,不过欣慰的是,经过我们一代代体育人不断努力,与发达国家的差距也在逐步缩小。以你多年治学和实践的经验来看,当前我国运动训练理论和实践中有哪些比较核心的基本问题?
2.1 对立化还是协调化:一般体能与专项体能的关系
陈:我先谈一个非常基础,但又是理论与实践中的难点问题,就是体能训练过程中的一般体能与专项体能的关系。国家体育总局2020年2月发布《关于进一步强化基础体能训练恶补体能短板的通知》(体竞字〔2020〕40号),文中的“基础体能训练”亦可称为“一般体能训练”。在文字上,基础更容易表述,但是“基础”这两个字又很容易将事情模糊化,比如一般人谈到“基础”,往往会有比较固化的观念,认为“基础”就是少年儿童的基本功。实际上,这是错误的。体育运动中的基础体能是指全面和一般的身体运动能力,更多指的是最大力量、有氧和无氧耐力、柔韧性以及速度等身体基本素质。在青少年训练阶段,除了速度可以训练更多一点外,其他能力,如耐力和力量,尤其是最大力量和无氧耐力训练,都不能作为青少年训练阶段的重点。因此,当我们提到运动训练过程中需要抓基础体能训练,就受到很多业外人士,包括一部分业内人士的质疑,为什么国家队还要抓基础体能训练?社会舆论、媒体、业内的广大群众等,认为这个“基础”体能训练应该在青少年阶段已经完成了,到了国家队就不需要进行训练,更不能作为训练的重点。于:体能训练这个问题最近确实是公众关注的热点,各路新闻媒体讨论都沸沸扬扬的。那我们如何在理论层面更好地理解这个一般体能与专项体能的关系呢?陈:基于运动生理学的视角,按照解剖学分类计算,人体有600多块肌肉、200多块骨骼,在人体运动时它们根据运动任务被募集参与运动。一般体能是指身体全面的运动能力,专项体能是指运动员在完成特定动作时身体肌肉在神经控制和能量支撑下所表现出的运动能力。一般与专项能力的不同点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运动形式不同,简单与复杂;第二,参与肌肉不同,全身与局部;第三,能力表现不同,极限与适宜。所以说,一般能力是专项能力的“天花板”,也是预防和减少运动损伤的重要因素。因此,在我看来,一般体能是专项能力的基础和支撑,它是一个门槛,门槛越高,运动员的专项水平越高。于:那是不是可以说,一般体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专项体能的发展空间?就跟盖房子打地基一样,地基打深了,高楼大厦才能平地起。陈:对的,运动员专项比赛的速度、力量、耐力等往往受制于一般体能,如果一般体能贮备不足,势必会影响运动员竞技水平的提升。但是非常遗憾的是,我国训练界长期存在重专项体能轻一般体能的现象。实际上,从运动训练的角度来看,一定要消除将一般体能和专项体能对立化的倾向,它们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人体肌肉都在遵循着世界上一个最简单生物适应规律,即“用则进,不用则废”。一般身体运动能力,如果保持训练,就能保持在一个水平;但是如果不练,一般体能也会消退。因此,不能简单地认为国家队运动员训练就不需要这些基础训练。对于国家队运动员的一般体能训练,尤其对一些不是极限力量的项目,比如赛艇运动,一桨的划动力量是40kg左右,如果运动员不进行最大力量训练,身体体能就会长期处于40kg这样的肌肉负荷的状态,而最大力量长期不练的话则会消退。
对这个方面的认识,我曾在答记者问时说过一句话:“全世界优秀的运动员,可以说没有一个在即将进入或已进入优秀运动水平的时候,放弃或者是减少对一般能力的训练,一般能力必须要保持。”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优秀运动员可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或竞技水平的提高,对一般运动能力的训练负荷进行改变,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陈:在我看来,一些基础能力恰恰不能从青少年就进行训练。儿童少年(6岁到16岁)的训练主体不应该是最大力量,而是针对其协调能力、速度能力,提高神经对肌肉的支配和控制能力的训练。儿童少年期,身体发育还没有完成,身体形态仍在不断变化,肌肉、骨骼以及相关运动系统还在发育,因而这个阶段的运动训练应以运动技能为主,而不是以体能为主。16岁至18岁这个阶段,是技能和体能相伴而行的时期,也就是训练中需要逐渐增加体能训练的比例,减少技能训练的比例,大致是5∶5的比例,或者是相对共同发展的区域。18岁以后,人的骨骼、肌肉发育基本成型,是最大力量训练的合理时期。外国很多成才的优秀选手就是依据这个原则和方式、方法进行训练。很遗憾,目前国内的运动员训练还是“早期专项化”,把一些成年训练的内容提前到青少年时期进行。于:这种“早期专项化”实际上是“拔苗助长”,你能再与我们聊聊这种训练方法的影响?该如何改进,才能更好地提升我国运动训练的科学化?陈:以我多年的研究经验来看,如果在青少年训练的过程中过早进行专项能力训练,或者过于侧重专项能力,过早地将训练负荷集中在身体的某些局部,很容易在以后的运动训练过程中造成损伤,运动寿命也会减短。此外,过早进行专项化,与专项相关的肌肉或能力会得到优先发展,运动员的身体能力会出现不均衡发展,甚至一些不应该发展的能力,如最大力量和高强度无氧能力等也由于专项的需要而过早进行了训练。但在进入高水平训练阶段后,技术与体能往往出现很大的“剪刀差”,因此进入国家队以后,教练一看运动员技术都是错的,又要返工,基础没打好,又要进行大量的技术调整。从能力发展规律来看,动作定型以后想进行修改,非常难。国外运动员,尤其是那些优秀运动员的成长过程相对比较科学,他们往往在18岁之前将训练的重点放在专项技术和相关协调、速度等能力的训练上,而在进入成年后才开始加大身体能力,特别是大力量和高强度的训练,以能力的提升为导向快速提升运动表现水平。举例来说,根据我多年对网球运动训练的研究结果来看,世界网球前10名的男女运动员,青少年时期从打排名赛到到达世界前10名,时间是4~5年,甚至女运动员更快一些,3.6年左右就可以进入世界前10名。因此,运动训练需要遵守人体生长发育的规律,网球运动员青少年阶段在打排位赛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技术及必要的能力准备。于:这些网球运动员一旦进入世界前10名以后,年龄这几年也在增长,那么此后的运动训练主要进行什么样的训练?陈:这几年主要是给运动员进行体能,包括一般体能的训练。在这个阶段,运动员的技术、动作的规范性等已经形成,已进入成年的他们身体发育也已完成,此时再把体能训练加上去,那么竞技能力就上得非常快。这也是运动员成长的纵向发展规律,但在我国运动员的培养过程中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于:你提到的这个问题,我这些年来也有深刻体会。记得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运动训练的青少年阶段,对技术培养、全面体能这方面的重视程度非常欠缺,专项能力是提前挖掘的,尤其是专项力量方面。受大松博文理论体系、训练模式影响,以所谓的“意志排球”作为训练理念,不仅运用大强度、大密度的特殊训练方法,并且将技术串联和新技术的运用作为比赛训练的根本。整个训练体系中提倡大松博文的“三从一大”的精神,即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和大运动量训练。这样的运动训练方法违背了青少年训练的规律,在青少年阶段过早进行大运动量、大强度、大密度训练。对青少年跑练、力量训练过度,成绩不长。我也是后来才认识到,青少年时期是长身体、打基础的阶段,不尊重规律和科学,一味地让青少年跑多少圈,20圈30圈跑,没有多大意义。
2.2 一体化还是统一体:体能与技术的关系
于:刚才你在讨论一般体能和专项体能关系时提到运动训练要尊重成长规律,在进入成年期前需要做好全面能力、技术能力、专项能力的充分准备。那你是如何看运动训练中的体能与技术的关系呢?陈:对于体能与技术之间的关系,我是持一种动态的观点。国内一位非常有特点的老前辈茅鹏先生,他是中国最早或者是比较早明确提出运动训练要一体化的理论,即技术、能力的一体化。陈:对茅鹏先生的“体能与技术一体化”观点,我是同意的。但是,我不同意将中国运动训练界分为“一元”和“二元”两个阵营,或两种明显的观点,我认为所谓“二元论”只是一个学术上的假象,或许是部分教练员在训练中容易出现的问题,而并不是一种明确的理论。所谓的“二元”实际上是从教学和训练的角度出发,肯定要把一些动作分解开来,把一些训练内容区分开。迄今为止,世界上的运动训练还是这么进行,比如这一节课可能侧重于能力,下一节课又侧重于技术。当然侧重于技术的时候,比如划船的技术、跑步的技术,那都需要能力的支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训练体能。当然,在训练技术会偏重于技术的训练,更多进行一些技术分解,或者采用一些科技的设备来进行训练,而在做体能训练的时候,可能更强调运动员机体的生理生化反应。于:这两者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相辅相成的关系,而不是单一的技术、单一的体能?陈:这样的一元或者二元论,不能这么绝对,不能将能力和技术对立起来,我们教练员和学者也不会那么机械地将体能和技术完全剥离开来。运动训练是人的训练,比如专项动作、专项比赛,肯定是能力和技术的高度统一。但是,运动训练不可能每一节课都去做这种能力与技术的高度统一的训练,往往有所侧重地将训练内容进行分解。对于这个分解,对体能训练理解不够深刻的教练员,可能将这节课称为体能训练,下一节课称为技术训练,界限区分比较清楚。实际上,这两者在运动训练实践中,作为一种理念或者作为一种哲学思想,教练员应该将其视为统一体,也就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关系。但在具体的实施过程当中,在形式上并不一定不分开进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在形式上将两者分开,但在思想上、理念上,一定要时时刻刻注意体能、技术之间的密切关系。
2.3 替代还是补充:经典分期训练与“板块”训练的关系
于:据我了解,你长期推动我国运动训练的科学化发展。在长期运动训练的实践中,作为教练还需要根据运动员的情况、比赛目标以及人体各种能力发展的机制进行有目的和针对性的设计,这也是当代运动训练科学化的鲜明标志。其中引领运动训练长期计划模式的比较有代表性的理论是经典分期训练理论和“板块”训练分期理论。你在2016年也曾在《体育科学》撰文详细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认真读过,但是对不同运动项目是如何协调两者之间的关系理解还不到位,你能针对这个问题再跟我们解释一下吗?或者对此问题还有什么新的见解?陈:这个问题很早就引起我的关注,对此我也进行了长期的研究,成果主要收录在《运动训练长期计划模式的发展——从经典训练分期理论到“板块”训练分期理论》一文。就如文章所谈到的,经典分期训练与“板块”训练本身的特点、理论的起源与发展……都大不一样。从发展过程来看,似乎“板块”训练理论是对经典分期理论的取代,实际上这两种模式我一再强调它们不是一个取代关系,更不是一个矛盾关系,不是用了这个模式就必须弃用另外一个模式。“板块”训练是对经典分期训练非常好的补充。在运动训练发展过程中,经典分期训练存在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在当时的训练大环境下并没有引起关注,但随着科技发展,大家才意识到,后来提出了“板块”训练理论。因此,“板块”训练实际上是在针对经典分期训练中存在问题的基础上提出来的一个训练模式或理论。
至于刚才你提到的不同运动项目,我认为无论是经典分期模式,还是“板块”训练模式,所有项目中应用最好的可能是周期性力竭项目,如田径、游泳、马拉松、自行车等项目;而技巧类项目,如体操、跳水等项目,运用得稍微少一点。实际上,如果你有跟队经验,就会发现体操和跳水等技巧项目的训练,在全年的训练中,其训练负荷波动相对较小,比如冬天的比赛少一点,那么冬训就多进行一些基础训练,但还是明显不如田径、游泳等项目,对“板块”训练模式的需求相对较少,这是由各个不同项目的专项特征和其需求所决定的。其次,在我看来,“板块”训练更多的是用在赛前训练,比如距奥运会比赛的两个多月或更长一点的赛前,适合运用该模式进行训练设计,而经典分期训练,更多地围绕多年的长期训练进行设计。此外,两者在主要服务对象上也有不同,经典分期训练主要是针对青少年运动员,而“板块”训练更多是针对优秀运动员。
2.4 兼容还是不兼容:力量与耐力的关系
于:我读过你的不少文章,其中一个显著特点是你关注的论题不仅有理论高度的思考,还具有很强烈的现实关怀,这特别值得我们学习。我也是一名运动训练的从业者,在指导学生训练时有一个问题经常困扰我,特向你请教,就是在同期训练过程中,如何在实践中处理好力量和耐力的不兼容性问题?是不是随着年龄增长就能解决兼容问题?陈:不,这跟年龄没有关系。同期训练过程中的力量和耐力兼容问题的讨论,最早是由美国运动生理学家Hickson在1980年提出的。他在《欧洲实用生理学杂志》(European Journal of Applied Physiology)发表的文章中指出,同期训练对耐力的提高没有影响,但对力量会产生不兼容影响。从本质上讲,力量与耐力的兼容问题最主要是指最大力量和有氧耐力这两种比较极端能力的兼容问题。Hickson进行了一个调查,发现如果把这两种比较极端能力放在一堂训练课中同时进行训练,会出现不兼容现象。这两者的关系从生理学上来讲,其发展的目的性是矛盾的,比如有氧能力,主要是发展人体的毛细血管或发展线粒体等,而最大力量训练主要是增加人体的维度、增加肌纤维的维度和一些跟力量有关系的酶的作用。而且这种不兼容情况实际上会伴随人体一生,即使优秀运动员在进行力量和耐力训练时也会出现不兼容现象。通俗来讲,这是一种内在不兼容,不是一种外在兼容。陈:以发生概率较高的球类项目训练来讲,球类训练中体能训练的时间少,大部分训练都是场上的技术训练,所以容易造成训练课的前半部分主要进行大力量训练,然后再去跑4000-5000米。教练员就认为,一节课解决了最大力量和有氧耐力两种能力的训练,内外兼顾,肌肉刺激了,心肺功能也发展了。然而,这就会出现内在的不兼容问题。于:你谈到的运动训练发展的历史,还有运动训练中常见的问题,均提及我国的运动训练无论是在理论层面还是实践层面确实取得了不俗的进步,但也存在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作为研究者,我们需要正视这种不足,避免误区,更好推动中国运动训练理论与实践的发展。你觉得,当前我国的运动训练还存在哪些问题?展望未来,我国运动训练还有哪些重大的研究议题或实践议题需要进一步深挖?陈:确实还有许多重要且有待研究的问题,刚才提到的那些基本问题,如体能训练问题,还有在新时代下科技与运动训练的关系问题等,需要我们研究者不断努力去探讨与深入研究。
3.1 科学化与整体化:从竞技训练到运动训练
陈:首先谈谈竞技体育训练。当前竞技体育亟待要解决的问题,第一,是科学化训练问题。当然,科学化训练是比较宏观的概念,也是一个庞大的、系统性的问题,要求我们在运动训练过程中用数据总结、反复实施和改进,从而达到科学化、体系化,而不是靠经验来进行模糊训练。
第二,竞技运动训练中的“训练”一词是个中性词。目前来看,业界现在一说到训练,很多人就想到专业队,就想到了竞技运动,比如像奥林匹克运动会这样的赛事,这才叫“训练”。实际上,我认为“训练”是有目的、有组织的活动。从这个意义上说,“训练”是个中性词,包括人体所有的有目的和有组织的活动。当前,亟待打破这种传统的“训练”观点,不应该局限在竞技运动训练中,需要加强大众健身的训练,运动康复的训练,以及不同领域的训练。而在运动训练的理论和研究方面,亦是如此,更多聚焦在竞技体育层面,相对缺乏其他方面运动训练的理论与研究的探讨。例如大众健身运动训练,据我了解,国内学术界还没见到比较好的大众健身的深入研究,深入研究大众健身的训练负荷及其检测、诊断和评估。实际上,这也是运动训练科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第三,在强调训练的同时,要对训练相关因素进行探索和拓展,例如运动训练过程中的营养问题。你看一下国外的运动生理学的书,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营养。为什么这么重视营养呢?营养是运动训练的源头,能量的源泉。没有能量的来源,如果只是强调消耗没有补充,光强调超量恢复,这个超量恢复从哪里来?于:营养是运动训练能量的源头,国外更多强调训练过程的这种整体性合作方式,这对从事训练的研究者和实践者都提出了新的要求。陈:那是必然的。因此,我们训练的从业人员,一定要从营养、心理等这些方面来加强自身建设与知识的积累,只有进行全方位的整合,才能让运动训练上一个新台阶。
3.2 科学化与专项化:现代化体能训练发展的新趋势
于:你刚才提到体能训练的问题也是当今学界需要深挖的问题。那么,你认为我国的体能训练未来应该如何发展,主要方面有哪些?陈:目前看,体能训练发展第一个亟须解决的是科学化数据采集问题。科学化是体能训练的发展趋势,而体能训练科学化肯定是基于数字化和智能化的发展。第二,是实时数据反馈问题。体能之所以越来越受重视,因为它是对训练效果在比赛中的快速反馈,比如一场球类比赛,教练员通过视频数据采集、穿戴设备就能实时掌握运动员在场上的奔跑数量,不像以前要等半场结束了才知道。从目前的发展趋势来看,这种快速反馈信息会变得越来越快。于:这个现代技术带来的发展确实非常震撼!随着5G技术的发展,随着智能化摄像机、可穿戴设备等科技产品的出现,教练员的远程监控条件有了更好的提高和保障。设想在不久的将来,球类项目就不是一位教练员现场把控,而是一群教练员都在远程参与,组成一个中枢系统教练员团队,通过现场教练员实施现场教练指挥体系,这都是有可能的。陈:未来我国体能训练的发展,需要越来越多借助科学设备使用和投入。于:缺乏这样的设备,一些需要关注的能力训练中无法得到相应的数据,也容易被忽视。同时,有些没有得到过关注的能力也因为被新设备新数据监测到而引起大家的关注。陈:我国运动训练实践中存在一个比较固有的观念,就是一说到体能就想到力量,一提到力量就想到核心力量、功能性力量,基本上是这样的思维方式。全国的体能培训讲座中,很少关于耐力的主题,更别提柔韧性主题了,还有速度主题也很鲜见,基本上都是讲力量。不过,这些年也在进步,大家开始重视负重力量了,原来连负重力量的主题都很少涉及,开始就讲瑞士球、挪威悬吊训练,都是这一类训练。其实,这样的体能训练理念比较片面和单一,如果按照这个趋势发展,很可能在发展一段时间以后,我国体能训练的发展就会越来越窄,甚至脱离体能训练的本源。
第三个方向,是体能训练中专项体能的发展。现在业内对体能训练的理解,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践中,可能讲的大部分是一般体能,很少有人就一个项目深入去探讨专项体能。目前我国体能教练对专项训练和比赛特征的了解不深入,而专项的运动特点、能量代谢特征无疑都对体能训练具有重要作用,是制定体能训练目标和方向的依据。
3.3 科学化与制度化:构建“科技助力”的顶层设计
于:听你上面提到的运动训练的发展趋势,再三强调科技化对运动训练的重要影响。同时,我国运动训练还有一个鲜明的特征,就是制度性支持。国家在出台相关政策促进运动训练的发展时也考虑到科技的助力作用。你在这方面的权威性成果也非常丰硕,能跟我们谈一谈如何构建科技助力的顶层设计?科技助力对顶层设计的影响?陈:顶层设计,与我国的国情密切相关。当然,顶层设计不一定仅仅局限在体育层面,主要是国家层面,行政作用比较大。我们要承认,我国的运动训练相对还是落后的,一时很难改变教练员在科学化训练方面的一些固有理念。这种改变是一个非常艰巨且痛苦的过程。所以,尤其是一些已经成功的教练,如全运会的冠军教练,会非常容易坚持原来培养运动员的成功模式,固守原来的一些训练思想。在此背景下,才提出效率最高的方法,即顶层设计,由科学家、行政机构进行这样的设计。如果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顶层设计亦备受争议。现在的顶层设计非常强调事情的内源性驱动力,而不太强调外源性驱动力。但矛盾的是,顶层设计就是非常典型的外源性动力,不是发自于教练员内心的我想改变,而是一种我不得不改变的行政要求。当然,顶层设计也有其优点:第一,来得快;第二,它不是一种渐进的过程,它是一种爆发式飞跃式的过程。这使得我们中国跟国外的这种运动训练的科技水平在相对短的时间内一下拉近了。于:几年前你曾撰写《科技助力奥运训练:形势、进展与对策》一文,提及科技助力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科学的顶层设计;构建科学化的训练团队,提高科学对训练的引领作用;探索竞技训练对科学化发展之路。其中也涉及了科技助力,包括体育的科技创新和科技服务的问题,这和顶层设计是一个什么关系呢?陈:这里的科技助力的科技创新不是顶层设计。实际上,科技创新可以从两个方面诠释:第一个是科学技术的发明创造;第二个是科技的服务。这是两个不同方面,但我国在这两个方面的发展都相对落后,比较而言在科学技术的发明创造方面更落后一些。目前来看,我们还缺乏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重大科技成果,例如体育科技产品,无论是智能化的摄像机,还是可穿戴设备,这类科技领先的产品基本都是国外的。第二个方面,科技服务就是提高日常训练的科学化水平。举例来说,我们要想改变社会的医疗水平,第一个方面的科技创新就是要发明高质量的医疗测试设备和药品,这无疑可以提升社会的医疗水平;第二方面的科技创新,就是提高每一所医院的业务水平,如果每一所医院的业务水平全部提高了,同样也提升了社会的医疗水平。因此,我提出可以从科技创新和科技服务这两个层面提升我国的运动训练水平。于:刚才提到的这些重要研究议题,应该说都是运动训练界甚至整个体育界的大问题。我记得你也曾提过在竞技运动训练中,“训练、科研和保障的三位一体化,科学研究与运动训练的高度融合,是当前世界的发展趋势”,要提升我国运动训练的科学化水平也需要研究者的加入,期待更多研究者聚焦这些问题,给出具有解释力和生命力的答案,一起为我国运动训练的理论与实践发展添砖加瓦,共同推进我国运动训练水平的整体提升。
文献引用格式:
于炳德,周守友,徐懋华.科学化:中国运动训练发展的孜孜以求——陈小平教授对话录[J].体育与科学,2022,43(02):56-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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