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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樽:每个人都是具体时空的产物——《岛的怀想》及对谈|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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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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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樽:每个人都是具体时空的产物
——《天涯》对谈录之一
林森:在我的印象中,您一直在作艺术评论,尤其是电影的评论,多年来,您在《天涯》发过多篇文章,也多是关于电影的。其实,您跟《天涯》的缘分也是挺深的,除了多年来一直是《天涯》的作者,记得几年前,我们杂志社跟三联书店出版社联合推出“天涯·人文书系”时,就有您的一本《人间烟火》,那本书做得很漂亮。这一次,看到您的《岛的怀想》,虽然文章中也有关于电影的篇幅,但更多的,却是关于“岛”的表达,具象意义上的岛和文化意义上的岛,在您这里产生了碰撞,请问您,是因为什么的触发,而写这篇文章呢?仅仅是因为您在文章中提及的那个梦吗?
王樽:我喜欢岛屿的意象,也断断续续写过相关诗文,有长有短。我的写作习惯是,对感兴趣的话题会持续关注,并试着从多个视角去研究和书写,大多是写了就放着,并不急着去发表。其实,《岛的怀想》很多年前就写了,原文大约有三万字,可以延展成一本书。除了在报刊上撰写的固定专栏,我稍长的文章多是应编辑之邀才拿出来。比如上次给《天涯》的《永远的消逝》,是小驴相约。此次也是因你在微信约稿,我就选了《岛的怀想》,从中剪辑出一万多字。文中提及的梦只是个落脚点,更多的在前面,通过梳理岛在生活与艺术中的表现,对生存空间作一点思考。
林森:很巧,我去年也发表了一个长篇,题目就叫《岛》。由于出身就在海南岛,有时我也会琢磨岛与大陆之间的意义,所以,看到您这篇文章,就特别感兴趣。其实,关于岛,您在文章中所引用到的苏东坡的那句话,我觉得特别经典,苏东坡被贬海南之后,在孤岛之上,推近及远,显示了他有着某种宏阔的宇宙观,那是一般中国古代文人没法达到的境界。我写《岛》的时候,心中念念着的,其实也是苏东坡的这段话。西方也有“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这一类的表达。有时我会想,是不是人在某种孤独的时刻,都往往会联想起“岛”这个意象?
王樽:每个人都是具体时空的产物。苏轼的《赤壁赋》等一系列伟大作品都与他当时的处境密切相关,我相信,他若没被流放海南岛,也不会写《在儋耳书》,虽是信笔短章,却境界高远,超越时空,如当下所写。苏轼是最具人格魅力的旷世奇才,我熟读过他的各种诗文和传记,这篇《在儋耳书》却是比较晚才看到,看后特别想知道他当年如何在海南生活,甚至为此搜集资料,期望有朝一日,用一种新的艺术形式再现这个时期的苏东坡。
林森:可否聊聊您当年在海南的事,那批闯海人,故事有相似之处,每个人的经历又绝不相同。
王樽:海南初建大特区时,我在那里生活工作了近五年,那是自己人生中最好的年华之一,在《岛的怀想》中稍有言及,内容不多,但字里行间是有深情的。因为曾在海南当记者,见识过各色人等,看到各种精彩的人物与故事,每个闯海人都兼有梦想家和探险家的色彩,三教九流,各个不同,没有身在其中的人很难想象。多年来,我一直仍关注着那些闯海人,他们的在与不在、变与不变,都是大时代的生动投影。潜意识里,自己似乎都在准备,希望能以某种形式去表现那特定时期的人与事。
林森:看了《岛的怀想》,我觉得您特别适合书写这类思想性的随笔,我的意思是,您特别适合写这一类独立于“电影”之外的文章,不再以“电影”作为附着物,显示出某种思想的纯粹性。不知道您以后有没有书写此类作品的打算?或者已经在写?
王樽:一直在写。我只是因工作机缘与电影发生了多种联系——看过各类电影,熟悉重要的作品与流派,认识一些相关电影人,但在具体写作中,从不想深陷其中,至少要与电影拉开距离,或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电影是认识和阐释生活的某种载体,或像有评论说的——是我的建筑材料。既然有这些材料,为何不去建造自己的房屋……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
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米沃什《礼物》
一
岛是一个世界。
不论形态还是质地的构成,岛与地球都颇多相似——一个看似孤立的存在,被水所环绕。
岛在翡翠色的湍流中,在无限时空下,任季节更替,生死轮回;远古与现实并置,希望与绝望共存。它可以一无所有,也可以应有尽有;可以身无长物,也可以包罗万象;可以遮蔽一切,可以透视一切。
一句话,岛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在我眼里,一座岛就是一场虚无飘渺的梦。它以最简单的物质营造出海天世界,五彩云霓,神奇魔幻,仙乐飘飘,化用苏轼写庐山的诗,就是:不识岛屿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岛中。自小及老,人们都在憧憬着远方。潜意识里,人们有一种共识——生活在别处。最好的生活,或说最理想的所在,就在远方,在遥不可及的梦幻之岛。
在《桃花源记》中,陶渊明描绘过人类理想的居住地——介于现实与未来之间,那里没有阶级压迫,没有人间纷争,每个人都自食其力,自给自足,自得其乐,不知今夕何夕。这篇不足四百字的散文,引领后人跨越千年,驾一叶扁舟,溯流而上。迷失之际,发现并体会了遗世独立的人间乐园。我相信,美文多应是恬淡自得中所为,这篇陶渊明的代表作写于永初二年(421),即南朝刘裕弑君篡位的第二年。有人据此说,是作者在国家濒临崩溃的动乱岁月里,壮志难酬的忧愤之作。对此观点我颇不以为然,疑心多少有妄自读解之嫌。要知道,此时的陶公已辞官归乡,远离政坛多年,他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沉迷隐居,放浪田园。这篇类似“理想国”的设计,与当时的国家政治断无直接瓜葛。是陶公躬耕僻野之余,我手写我心的怡情之作。应该说,桃花源是其自我成全、寄怀托物的美梦。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这个美梦,或者说这个陶公精心营造的“理想国”,与现实有着鲜明的距离,不是按图索骥,不是刻意的探寻,而是意外地“闯入”,它浮在某个不确定的远方,需乘船渡水前往——它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岛屿。
桃花源孤悬世外,因此,它必须是一座岛。不仅要让行者“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还要以夹岸数百步的“桃花林”相隔,“林尽水源”时再阻碍有山,身在山中,才能“舍船”进入。而离开后,虽处处标记,再度寻访,仍迷离得“不复得路”,难以问津。绝妙的佳境不会反复重来,同样,一个理想的所在,必然具有某种隔绝的距离,虽与现实的审美相关,却绝不是现实的再现或重复。某种意义上说,这亦可作为一种判断——世俗牵扯的程度有多大,决定了超凡脱俗的行程有多远。
岛是天然的孤绝。如果不是岛,就难以斩断与缤纷大陆的连接。只有岛,让人断了逐鹿中原、开疆拓土的膨胀;失了军阀割据、鼎足而立的机缘;亦可能消了王道乐土、天下归心的妄念。在岛上,不必再期待飞檐走壁、入地上天。岛让一切的现实成为当下,让梦幻水天相隔,让理想飞升于另一片物质的世界。
似乎是个规律,越是单纯的人对岛越有着虔敬之心。早期的人类往往将岛看作航标,不仅有穿过骇浪惊涛的指引,更将其作为航程的目的地,休养生息的中转站和避难所。
然而,这个避难所总是孤悬在海的对岸,向往和憧憬让人趋之若鹜,距离和念想让人爱恨交集。
詹姆斯·马修·巴里是个以创作童话著称的英国作家,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是《彼得·潘》,他先是将这个“永远不长大的”的小飞侠的故事写成童话剧,伦敦公演时成为街谈巷议的轰动剧目。七年后,即1911年,他又将其改写成小说出版。说起詹姆斯·马修·巴里,今天的人们可能会觉得茫然,但说到彼得·潘的名字,也许会很快触到兴奋点——不就是那个小飞侠吗?
——有天晚上,小飞侠彼得·潘飞走时,不小心将影子丢到了卧室里,被达令太太捡到收进抽屉。为了取回影子,彼得·潘潜回卧室,却被温迪撞见,温迪和弟弟约翰、麦可被从未见识过的梦幻岛所诱惑,不顾一切地跟着彼得·潘飞向永无岛,展开了一连串的惊奇冒险……《彼得·潘》为何能赢得各国大小读者的喜爱和欢心,原因应不复杂,这部幻想作品创造了极为诱人的童话境界——永无岛。奇妙的永无岛和不肯长大的小飞侠,让人沉迷和重返童年,乐不思归。
永无岛,意味着无穷无尽,意味着虚无飘渺——永无,就是永远也无法到达,它是一种不倦的追寻,是难以企及的乌有之乡。
子虚乌有的永无岛,魅力无穷的永无岛,让人虽不能达,却心向往之。
《彼得·潘》曾被改编过多种艺术形式流传,并几次被搬上大银幕。2004年,美国导演马克·福斯特执导完成了电影《寻找梦幻岛》,此片借助小飞侠知名度,将其避开原作而引入了其形象创作者的生活,讲述的是作家詹姆斯·马修·巴里如何获得了创造小飞侠的灵感——约翰尼·德普扮演的男主角,在灵感匮乏的创作低潮期,途经公园时与四个孩子玩海盗游戏,他沉迷其间玩得不亦乐乎。他喜欢这四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尤其是叫彼得·潘的那个忧伤早熟的幼子。孩子、公园、游戏、幻想,触发了巴里的写作灵感,从而创造了彼得·潘的文学形象。片中的巴里就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游戏起来疯疯癫癫,妻子和家庭都被冷落,与大人的交往也是有始无终。然而,他的魅力与讨嫌,都来自其永不消失的童心。不论是诱惑大人还是孩子,他都会许诺说可以带对方到永无岛(电影里被译成“梦幻岛”)。好莱坞式的商业流水线机械作业,让此片有着佐料齐全的“皆大欢喜”,充满童心和幻想里,还安插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爱情线——巴里与四个孩子的寡母的情感联系。英伦美女凯特·温丝莱特扮演的寡妇虽病病歪歪,毕竟姿色犹存,巴里与其相处,亲昵融洽如家人,然而,寡妇门前是非多,自然招致他人闲话和妻子猜疑。当那寡母弥留之际,巴里竟成功地让梦幻岛的绮丽美景移植进那家徒四壁的陋室。让其在最后关头,见识到如天国般的梦幻岛。
虽然,这部电影有着种种残缺,但对梦幻岛萦绕于心的演绎还是有些可圈可点之处。比如,巴里与妻子进入不同房间的迥异梦境,用了一个不动声色的小细节——两人同时打开各自卧室的房门,比邻的两扇门内呈现的是完全不同的内容——妻子房里是正常的幽暗,而巴里的门内却是碧草白云蓝天。
童心与幻想,让人内心敞亮,充满未知的奇妙和绚丽。
是否拥有自己的内心之岛,决定着一个人的胸襟,也让精神世界呈现着完全不同的气象风景。
我的故乡在远离海洋甚至远离江河的冀中大平原上,我的母亲终生都没走出过河北的土地。
大约六七岁或更小时,我曾反复画过同一种风景的水彩画——画面是海天包围的翡翠色岛屿,岛的四围有婀娜的椰林,林间和海的波光里是太阳的玫瑰色光斑。其中的一幅,还被父亲镶进镜框,悬挂在小屋迎门的墙上。每逢有客人来,爸爸都会情不自禁地引领客人看那幅风景画。那时,我还从未见过海洋,画面的情形只是自己从书本里获得的想象。二十多年后,在海南建省的最初时间里,我便辗转千里,舟车劳顿,来到这座中国的第二大岛上工作和定居。我想,那也许是早在童年就萌发的驱使,冥冥中的鬼使神差,越过无数时间的魔障,放弃了内地的安逸稳定,投身到这座没有季节更替的热岛。
当我第一次走在海口海甸岛新开的公路上,看着夕阳西下的椰林,我知道这个熟悉的风景是我童年时即已画就。
然而,在母亲的意识里,那孤悬海外的岛屿,充满着未知的凶险,就像一只摇曳在高天里的风筝,说不定怎样的风和意外,就会折翅坠毁。因此,在海南居住两年后,我要将户口也迁到海口,意外地遭到了母亲的反对。在她老人家的概念中,户口是维系着我们母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好像有了它,那座苍茫无助的岛屿就不至于将她的儿子吞没。
沐风栉雨,颠沛流离,我将自己最好岁月中的五年留在了海南岛。之后,当我几经颠簸,又辗转落脚于深圳,开始相对平静的生活时,躺在故乡病床上的母亲却已经认不出我了。
我握着母亲的手,告诉她说,我已离开了让她担心的海岛。她迷惘地望着我,很久很久,眼角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在追梦者的心中,岛是寻新探奇的梦,是回归的港湾,是诗意栖息的居所。而在母亲的眼里,它是出没风波里的险象环生,是无尽的担忧,是没着没落的牵挂。
说到“诗意的居所”,有必要再稍加阐释。人们说到此句,一般总会想到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的著名哲学理念——“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其实,此说源自曾被世界遗忘了百年的德国古典浪漫派先驱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的诗句。海德格尔将其借用,说明此诗句道出了生命的深邃与优雅的本质,认为:只有诗歌才能“使人栖居于这片土地上”。荷尔德林诗中写道:
如果生活纯属劳累
人还能举目仰望说:
我也甘于存在?是的!
只要善良,这种纯真,尚与人心同在
人就不无欢喜
以神性度量自身。
神莫测而不可知?
神如苍天昭若显明?
我宁愿信奉后者
神本来是人之尺度
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
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我要说
星光璀璨的夜之阴影
也难与人的纯洁相匹
人乃神性之形象。
荷尔德林认为,纯洁的人性才是最宝贵的,人需要生活在自己内心的纯真与善良之中,即所谓“诗意地栖居”。海德格尔进一步引申认为,现代化使人从与自然的伙伴关系中抽离,成了物欲的奴隶,人在改造世界的同时,也被物质世界强行改造并统治。现代化让人获得了物质世界的极大丰富,同时,也付出了精神世界的巨大代价——身心极度的疲惫、空虚乃至绝望,这与人性本身是相违背的,也必然带来生活的不幸,而人们真正应该追求的是“诗意的人生”,即人人期望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海德格尔以荷尔德林为例说:诗人一生贫病交加,却能以诗的精神追忆往事,于悲愁中祈求神的昭示,助人度过人生的漫漫长夜。从而得以“重新奠定诗的本质,为我们确立一个新时代”。
而论及从苦难中挖掘诗意,知苦行乐,知难而进,并一生身体力行堪称典范的,莫过于中国宋代的伟大文学家、思想家、诗人、政治家苏轼。作为中国古代文化独一无二的巨匠,苏轼才高八斗,木秀于林,却命途多舛,历尽磨难。他一生不断被贬,且一次比一次残酷,饱经忧患,九死一生,最后还被贬到近乎死地的海南儋州,在那“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的极度困境中。这位自称“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并视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的大师,虽已抱定死在此地,却仍不改其达观向上的秉性。他把三次被贬谪之地——黄州、惠州、儋州概括自嘲为“功业”——“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在黄州时晴耕雨读,写下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诗篇和中国古典散文的巅峰华章前后《赤壁赋》;在惠州时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即使在衣食不保的儋州,他仍整理文稿,为《尚书》作注,还作诗达一百三十多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初到海南不久,东坡先生就以其生花妙笔写下了关于岛的感想。他在饮薄酒后随手所记《在儋耳书》中写道: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之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在苏轼眼里,无人能改变生在岛上的事实,俯仰之间,没有可以逃离岛屿的金光大道。这是人生的真相,也是人之为人的宿命。他以如此宏阔的世界观、宇宙观,看待天下,看待人生,因而没有懊悔,没有仇恨,只有宽恕,只有谅解。他遇赦北归时,写下了身在海南的最后一首诗《六月二十日渡海》,这位历尽劫难的老人仍以如火诗心表明了对世态人情的大爱与宽容——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可以说,早在荷尔德林提出“诗意的居所”前七百多年,中国古代的苏东坡就在极度困苦中践行并乐享着“诗意的居所”。
经年累月,岛被浪潮拍打着。颠沛流离的漂泊,汹涌苍茫的望断,让其具有着被放逐的遗弃与自我隔绝的双重属性。人情漠然的漂泊孤寂与放弃蝇营的遗世独立,无人关切的冷落与远离喧嚣的安宁,呈现着置身孤岛的双面。
自愿抑或被迫,暂住抑或安居;有怀投笔,抑或无路请缨;栖居岛内,还是放浪岛外,都归结为人生的两难选择。
显克微支(1846年5月5日-1916年11月15日)
在短篇小说《灯塔看守人》中,显克微支塑造了一个身心疲惫的老人史卡汶思基。他虽然有七十来岁,头发也已全白,但“精神矍铄,腰背挺直,举止风度都宛如一个军人”。史卡汶思基有着极其丰富的阅历,参加过各种征战,在波兰、法国、匈牙利等地获得过多枚勋章,此后还在美国南方打仗,自信是个真正勇敢的士兵,同时“也能做一个忠诚小心的灯塔看守人”。史卡汶思基落脚在离巴拿马不远的孤岛上,方圆不过一亩,除了石头,没有其他居民。作为灯塔看守人,白天他要悬挂各种颜色的旗帜来报道气象,晚上则需爬上四百多级又高又陡的石阶去点亮灯盏。他之所以选择这近乎囚犯的隐居苦修的生活,是他做过了各种各样的事情,飘泊得太累了,他已厌倦了流浪,用他的话说是“我没有懂得的就只有一个‘安静’了。”他需要的不是休息,而是心灵的安静,尽管这是人生最难的境地。
灯塔看守人的职位,让史卡汶思基获得了全新的感觉——“有些像一头被追赶的野兽,终于在人际所不能到的山崖或洞窟里,获得了藏身之处。他终于获得了一个安静的时期,安全之感使他满溢着说不出的幸福。”他在这个世外孤岛上回首,从前的种种漂泊,不幸和失败,几乎都可以付之一笑,“他像一只船,帆樯绳索都被风暴所摧折,从云端里被抛入海底了——一只被风暴打满了波浪和水花的船,但它还是曲折前进,到达了港口。”
对于厌倦漂泊的人来说,这座灯塔无疑就是坟墓,是最后的归宿。史卡汶思基已淡漠人世,连“怀乡之心都已经渐渐消失”,他就要在这个无比单调的灯塔上了此残生。
然而,人是变化的活物,是有灵的生命。并非草木,更非孤岛上的顽石。一个小小的意外,改变了史卡汶思基的生命轨迹。某一天,给他送淡水和食物的小船到了,还多送了一个粗布包裹。原来,史卡汶思基曾捐助过纽约新成立的波兰侨民协会,那协会给他寄赠来几本书以示答谢。在这远离尘嚣的孤岛上,他竟接到了来自祖国——波兰文的书籍。他读到了诗人密茨凯维支歌颂祖国的诗歌,老人心如潮涌,不能自制,他“哽咽起来,颓然仆地;银白色的头发拌和在海砂里——他离开祖国,已经四十年了;不听见祖国的语言,也已经不知多久,而现在这语言却自己来找上他——翻越重洋而到另一半球上访他于孑然独处之中”,他油然而起的博大爱心,“只以这一场伟大的哭泣来祈求热爱的祖国给他以饶恕,他的确已经把祖国丢在一边,因为他已经这样的老,而且又住惯了这个孤寂的荒岛,所以把祖国忘记得连怀念之心都在开始消失了。但是现在,仿佛由于一个神迹似的,它竟回到他身边来……”这一夜,史卡汶思基没有点亮灯塔,他的失职导致事故发生,他因怀念祖国而被免职了。可怜的老人将开始面对新的生活,他“大大地衰颓了,腰背伛曲了下来,唯有目光还是很亮。在他新的生命之路上,他怀中带着一本书,不时地用手去抚摸它,好像唯恐连这一点点东西也会离开他。”
人可以一时忘记自己曾经的一切,但那曾经的一切并不会真正远离。一旦某个点被触发,便如点燃了记忆的引信,思想的爆炸便不可避免。史卡汶思基心甘情愿地到孤岛上充当灯塔看守人,他渴望得到的是安宁,而最终被破坏的安宁还是隐蔽在他心中的念想。
通常,人们将显克微支的这篇小说赞誉为“爱国主义”的伟大诗篇。无疑,故事的中心是一个流浪的老人因祖国的诗文唤起的思乡之情,很多人为此获得感动,以为是与生俱来的爱国情怀的共鸣所致。该小说多次被改编成电影或舞台剧,其重要看点也是在“爱国主义”上大做文章。仔细想想,却又不止于此。史卡汶思基最终逃离孤岛的去向特别值得深思,如果是热爱久别的祖国,那么他只需踏上回故乡之路,其思乡之情即会得以彻底释放,但作品的结尾并不简单——史卡汶思基乘船去了纽约,他跟下来的去向没有说,只是交代“新的流浪的旅途又已展开在他面前”。
小说中引用的密茨凯维支的诗歌是《塔杜须先生》第一卷开头的一节,这段引诗是理解史卡汶思基从休眠到被唤醒的关键,在施蛰存的译文中,史卡汶思基读到的是:“圣母啊,你守护着光明的琛思妥诃华,/你照临在奥斯脱罗孛拉摩,又保佑着/诺武格罗代克城及其忠诚的人民,/正如我在孩提的时候,我垂泪的母亲/把我交托给你,你曾使我恢复了健康,/当时我抬起了奄无生气的眼睛/一直走到你的圣坛,/谢天主予我以重生——/现在又何不显神迹使我们回到家乡。”诗中的琛思妥诃华、奥斯脱罗孛拉摩、诺武格罗代克均是地名,这三处地方都有以灵验著称的圣母像。可见,史卡汶思基匍匐哭泣并非仅仅是爱国之情,更深层次的觉醒是对圣母和天主的爱,是圣灵之光在心中的重临。起初,是久违的母语的触发,是难以割舍的血脉联系,进而是诗歌内在的精神力量,具体到作为流浪者的史卡汶思基,是他从诗篇中寻找到久已失却的精神的家园——即信仰与爱心。他曾“忙于打枪,身边简直不带一本书”,现在他从书中获得了力量,是“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是“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从前的流离颠沛的愚钝,从前的自我放逐是一种可耻的逃避,是没有寄托,或仅仅是“等死”的苟且。失却了信仰与爱心,活着就像“木乃伊”“活僵尸”,就是生不如死。
我很想看新版的电影《灯塔看守人》,想知道如何表现史卡汶思基的阅读和被唤醒,多方搜寻而未果。后来,有朋友送我一部《灯塔看守人》的影碟,却发现与显克微支的原著毫无关系,而是美国人2009年拍摄的一部多角恋的爱情喜剧——背景是1912年夏天的波士顿附近的鳕鱼岬,一位灯塔看守人拒绝承认他与任何女人有染,但两个漂亮的女人正计划搬到附近居住,单身男只得穷于应付。此灯塔看守人不是彼灯塔看守人,面对的烦恼不同,聚焦的情怀迥异,唯一相似的只是职业和背景。
无论是饱经沧桑的波兰老人史卡汶思基,还是美国波士顿的纯洁男,他们的经历都在表明,没有什么绝对的安静,任何孤岛都无法隔绝人的原始情感和基本诉求。人生孤弱如海上浮萍,物质的丰足,情欲的满足,都不是根本,最终能拯救自己的,是文化的渊源,是母语的魅惑,是内心深处的信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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