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廷专栏︱秋之声（散文）
李长廷，男，1940年生，宁远县人。湖南省五届、六届文联委员，湖南省四届、五届作协理事。永州市文联原主席。1970年开始发表作品，曾涉猎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曲艺等多种文学样式的创作，迄今已在《诗刊》、《解放军文艺》、《飞天》、《山西文学》、《天涯》、《红岩》、《创作与评论》、《小说月刊》、《剧海》等全国数十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中短篇小说、戏剧等近三百万字。已出版短篇小说选集《苍山·野水·故事》，散文选集《山居随笔》及《湖南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李长廷卷》。
秋风起了，树林子里传来飒飒飒的声响。这是叶和树在作一次长长的对话。叶说：母亲！您听见么，这风好似比平日的更硬、更冷呢，这就是您常说的萧瑟秋风吗？树点点头，说：是的，这就是秋风了。叶的声音马上变得颤颤的起来，叶说：母亲！我怎么忽然感觉到身子摇晃得厉害，我有点支持不住了哇！难道我们母子之间的生离死别的时刻，当真就要来临？树沉吟着，没有马上答腔。叶却慌了，说：母亲，您说话呀，您为什么不说话？树想了想，用手抚摸了一下叶的身子，说：孩子，明白告诉你吧，你是要离开母亲远去了，不过，你不要为此担心，你有什么担心的呢，你的事业已经完成，你应该洒脱地走，一切留念，对于你来说，都是多余的。不！我不！叶伤心起来，使劲拍打树的臂膀，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母亲！您就这么忍心叫我走吗？我一旦离开您，会是什么下场，您想过吗？我是想也不敢想啊。树听叶如此说，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不谙事理，不是我叫你走，而是你应该回去。——回去！你懂吗？叶摇摇头，他不懂。树就又对叶说：孩子，你，我，以及你我以外的一切生灵，都是来自一个地方，这就是大地。大地是我们共同的母亲，共同的根。大地生育了我们，抚养了我们，到头来，我们都还得回到大地的怀抱，这是一切生命的必然，不是谁情愿不情愿的问题……我不信！叶对于树的这一番话，并没有能够认真听进去，叶甚至说：母亲！您是不是受了秋风的蛊惑，给我做宣传来了？秋风那一套混帐逻辑您也深信不疑吗？他可是我们的不共戴天的仇敌啊，我们应该一千遍一万遍诅咒他！您难道一点不明白，正是因为他的残酷无情，才使得万木凋零，山寒水瘦！才使得万千孩子失去母亲，万千母亲失去孩子！才使得花儿失去了姣容，大地失去了青春……叶越说越激动，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树暗自思忖，叶怎么会有了这种情绪，简直叫人不可思议啊！于是，树忙打断了叶的话，说：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怎么可以肆无忌惮地诅咒秋风、诋毁秋风？你可知道，秋风和春风一样多情，一样地对你对我以至对于一切生灵充满了爱心！如果说，春风是你的父亲，成就了你的生命，那么，秋风就算得是你的师长了，唯有他，才会给你真正的教育，才会使你懂得真正的人生。人生！人生是一部多么深奥的书啊，可惜你还没有能够读懂它，这是你唯一的遗憾。当然，我相信，你会读懂的，你终有一天会读懂的。不错，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太阳出山般的合理；可是如今你去了——也如太阳落山般的合情呀。试想想，世界上要没有了衰亡，又哪来的新生？要没有了别离，又哪来的团圆？连天上的明月，也还有阴晴圆缺哪！永恒，这是一个多么奇妙、多么冠冕堂皇的字眼啊，可是，世界上真有毫无变化的永恒吗？何况，我们正是为了这永恒，才一代又一代，把生命的接力棒传递下去——难道你不乐意做这样一件极有意义的工作吗？……树一口气说下来，语气慷慨激昂，使整个树林子，顷刻间充满了一种哲学气氛。叶在这样一种气氛里，心灵受到了震颤，他沉默了。整个树林子都沉默了。沉默如远古。不知过了多久，树隐约间听到一阵饮泣声，她明白，这是叶。你以为我说的不对吗？树问。叶轻轻摇摇头，说：至亲至爱的母亲！刚才……我是有些冲动。不过遇到这样事情，我实在没法控制自己。您能原谅我的……幼稚吗？树满含深情地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离别对谁来说都是痛苦的。不过我刚才说的，也是肺腑之言，我希望你能领会。叶抽泣着说：我能领会。您讲的道理像天上星星一样分明，我没有法子不听您的。只是……只是想到我就要离您而去，总不免有些黯然神伤。不知为什么，母亲，此时此刻，我格外留恋我的昨天。我的昨天是那么美，蓝天白云，细雨微风，鸟的俏语，花的芳香，蝴蝶姑娘神奇的舞蹈，以及远远近近如笛如箫的蝉声……所有这些，都将随昨天远逝，不再属于我。明天呢，我的明天是什么样子？离开母体的孩子，只能四方飘零！最后的归属在哪里呢，是秋风扬起的一掬尘土，还是崎岖小路上一片泥泞？……叶说着说着，终于忍禁不住，扑在树的身上哽咽起来。树自然也有些心酸，但她马上镇定了自己的情绪，把头一昂，对叶说：孩子，振作起来，不要这么灰溜溜的，消沉无补于事。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看来这个问题，你还没有最后想清楚。依我看，所谓生命，其实就是无休止的运动，无休止的离合，无休止的死生。老的，去了；新的，来了……这叫什么？这就叫新陈代谢，这就叫自然法则，这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进程！要不这样，大地就会板结，空气就会凝固，时代就会在某一个阶段终止，哪里还谈得上生命的延续？你说你留恋昨天，不错，昨天是值得留恋的，你曾经葳蕤过，显赫过，在漫长的春，在漫长的夏。对于这，人们是不会忘记的。人们怎么会忘记树林里曾经有过的绿荫和歌声？可是，孩子，为了更加美好的明天，每一棵小草，每一片绿叶，甚至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岭，都应该义不容辞作出自己的牺牲！在一定意义上，牺牲也是生命的延续……树说到这里，悄悄瞟了一眼叶，然后向天空有力地划动了一下手臂，进一步加大了声音的力度：去吧，孩子！离开母亲的怀抱，闯你的世界去吧！奔你的前程去吧！即使不能用自己的生命和爱情，砌一道历史前进的阶梯，却可以化一滩肥泥，去滋养又一个五彩缤纷的春天！你还记得，我曾经教过你的那首诗吗？诗？叶浑身一震，精神亦为之奋发，便不由自主，迎着秋风吟诵起来：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吟罢，叶深情地望着树，说：母亲！现在我懂了，什么都懂了。我像又吮吸到了您输送给我的养分。老实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凄楚，但又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振奋。我就要走了，就要回到大地怀抱里去了，母亲，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树嗬嗬一笑：该说的我都说了，刚才那首诗，虽然不是专为我们而写，却可以作我们一生思想和行为的座右铭的。好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吧！保重！您也保重啊，母亲！叶说完，大声招呼秋风：秋风秋风，送我一程吧，我将远走高飞！
……秋风起了，树林子里一个隆重的节日来临了。秋天，人们收获果实，可是浩渺的树林，却正在忙着播种落叶。诗人们，拿起你们的笔来歌颂这一伟大壮举吧，孕育，其实不仅仅是春天的专利！
意味深长的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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