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冻卵的女性:花15000美元买来自由
我希望无论何时,我都可以被当成一个个体
而并非一个行走的子宫
并非是谁的妻子,或者谁的母亲
文 | 刘文
编辑 | 王迪
我的朋友张茜老是喜欢在朋友圈晒她的男朋友老李。老李年纪比我们都大,也因此非常成熟稳重,懂得说体己话,懂得哄女孩子开心。老李当年苦苦追求张茜在我们这群朋友里创下了一段佳话,也给大家各自的男朋友设立了一个模范男友的标杆。
张茜是科技类初创公司里为数不多的美女,彼时她刚刚三十出头,业余爱好是攀岩和冲浪。A4腰,川字肌,大长腿样样俱全,走在路上就是一条靓丽的风景线。她从健身房出来之后,穿着吊带背心,瑜伽裤,坐在街边的星巴克喝一杯拿铁的功夫,就有不少穿着T恤和拖鞋的码农过来和她搭讪要电话。
老李十来岁的时候来美国读中学,一晃在美利坚呆了近三十年,算是半中半洋。在生物工程公司的他经常加班,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半夜回家点中餐外卖。方圆十英里的地方,哪家店的小笼包好吃,哪家店的猪肉白菜饺子好吃他都能如数家珍。
他和张茜还是好朋友的那会儿,张茜看他每天吃外卖实在可怜,让他来家里蹭饭。老李看着张茜穿着紧身的牛仔裙和小洋装,一个人洗菜,擀面皮,剁馅,烧汤,虽然忙碌但是井井有条。几个小时之后,当她端上热腾腾的鲜虾馄饨和鸡汤,不仅捕获了他的胃还捕获了他的心。
他开始花费大量功夫追求她。他托朋友找关系,带张茜去看她喜欢的电影的首映红毯;又费尽心思策划浪漫的土耳其之旅,包下了一整只热气球,在里面摆上主厨特制的早餐,香槟,红玫瑰;她车坏了的那段时间,他每天早晨准时出现在她家楼下,车里摆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和一只全麦的火腿奶酪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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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段关系的前几年过得非常甜蜜,但随着谈恋爱的时间越来越长,谈到结婚生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张茜背井离乡,一个人在异国打拼,希望可以和老李一起安定下来,携手共度余生。他们曾经畅想着结婚之后要生两个孩子,再养一条大型犬。他们讨论过要搬到一起去住,要在家里装上老李喜欢的VR游戏设备和张茜喜欢的沙袋。他们甚至开始看不同地区房子的价格。
但是,随着张茜的年龄越来越大,她越来越想要给这段关系一个终身的承诺,老李提到和她结婚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
张茜的家人生活在中国北方某个三线城市,对她大学毕业放弃北京的户口和工作机会出国留学,和辞去微软的工作加入创业公司都非常反对。她的父母经历了当年声势浩大的下岗潮,虽然最终一直工作到退休,可以靠退休金维持温饱的生活,但却像吓怕了一般,始终过着如履薄冰的生活。和张茜不同,他们一辈子也没去过国外,最远只参加了旅行团到港澳转了一圈。
在老家,比张茜小好几岁的表妹、堂妹都早早地结婚生子。她的表妹之前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但因为二胎政策的放开,仍然在不断地寻医问药拼二胎。她的堂妹生了一男一女,成了她这一辈里追讨长辈喜欢的。在长辈看来,儿女双全是女人所能取得的最大成就。三十好几,但是心思却不在生儿育女上,仍然花时间去健身、旅游的张茜在他们看来是不务正业的代表。长辈和邻居开始用张茜作为反面例子教育自己的女儿,告诉她们张茜这样的人早就误入了歪门邪道,“这辈子就算完了”。
张茜的母亲梅姐因为她至今未婚已经在夜里哭过了很多回。好不容易张茜找到了无论是家境还是学历都非常优秀的老李,她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人克服了重重困难,不远万里飞到美国去,揣着她在中国买的土特产,玉手镯,和老李以及老李的父母见面,请求他们快点娶了张茜,不然她就在亲戚朋友中间“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梅姐说,在那个大家互相都认识的三线小城市里,总有人有意无意在她面前炫耀女婿给买的礼物,又非要她去家里抱抱别人女儿生的男孩儿女孩儿,她原本就是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教育长大的人,一方面承受着来自社会的压力,一方面觉得愧对祖宗,“简直要急出病来”。
当张茜尴尬地将梅姐拉出餐馆,告诉梅姐自己在美国过得很好,她仍抚摸着张茜的肚子哽咽道,“你说,你年纪这么大了,到底还生不生的出来。你这么瘦,肚子上都没有肉。”
让她没想到的是,老李的父母竟然也讨论过她能不能生出孩子这回事,这是在与老李的一次争执里,老李说漏了嘴她才知道的。
“他的父母告诉他不要着急,他的事业蒸蒸日上,有了钱,即使错过眼前这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女生有的是。”
这次谈话成了老李对她态度改变的转折点。他因为工作忙而需要加班的时候越来越多,他朋友的生日聚会也不再邀请她出席。他想起她的时候总是需要她帮忙的时候,要她过节的时候来家里给父母烧一桌饭,要她帮忙翻译一些中文的文件,要她替他去邮局取一个重要包裹。
之前是他要从她的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而现在是她需要在她不能生育之前和他结婚生子,恋爱中双方的权利和地位悄悄转变,他不再是无论多晚都随叫随到,她也不再是他手机里置顶的联系人了。
十月的时候,老李因为工作需要去欧洲出差了三周,除了头两天发短信给她报了平安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她。直到他回美国的那天,他把航班号码发给张茜,让她到机场接他。
“你是把我当司机了吗?”她很委屈地问。
“你不是想和我结婚吗,怎么连这点事都不肯干?”
在之后的多次争执里,老李不断说:
“你要说服我和你结婚,必须要先说服我和你结婚之后有什么好处。”
“你比我着急,难道你不应该更努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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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用那些思想新潮,同居一辈子,不结婚也无所谓的美国人来举例子说服张茜需要更加努力才可以,丝毫不管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做家务,需要张茜做饭洗衣服服侍他父母的传统中国男人。张茜思前想后,终于赶在春节回国之前和老李分了手。分手之后,她委屈地打电话给我:“难道我替他做的翻译,做的饭都不算数了吗?为什么说和我结婚没什么好处?”
老李在她提分手的那一天非常错愕,仿佛他心中早就吃定了她。他反反复复询问张茜是否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说:“你年纪不小了,和我分手之后还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吗?”
“老李不是比你年纪大吗?”我问。
“是啊,但是他是男的,男的只要有钱,什么时候都可以和人结婚,什么时候都可以和人生孩子。”
“你说,什么时候我们女生也可以这么潇洒,觉得有的是时间?”张茜问我。
张茜将她回家过年的经历形容为“鸡飞狗跳”。
梅姐像祥林嫂那般反复说着,对不起祖宗,将来百年了之后都没有脸见祖宗。而她的亲戚们,仿佛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开始替她张罗各种各样的相亲:因为她已经三十六岁了,所以媒人们也不敢替她“高攀”。他们替她找的相亲对象,不是学位和事业上都比她逊色很多,就是大男子主义严重,有些人更是在生理或精神上有着某些缺陷。在相亲的饭桌上,没有人在意她是美国常春藤名校毕业的计算机系硕士,没有人在意她于微软工作一段时间之后进入了创业公司,手头还有不少公司股票的期权,没有人在意她攀岩和冲浪都是一把好手,两年前还跑了一个全程马拉松。他们反复讨论她的身体,她的子宫,讨论她还能不能生孩子,能生几个,能不能生男孩。梅姐买了不少烟,酒,包了红包给媒人,仿佛张茜是货架上没有人要的劣质商品。
“你怎么这么不孝顺!”当张茜因为相亲对象的无礼准备离开时,梅姐用身体堵住了门口,声泪俱下地控诉道。
“在那一刻,你作为女性,一辈子所取得的成就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而他们认为你最值钱的就是你与生俱来的器官和生育能力。他们对你说,你如果不生孩子,那么你事业再成功,赚再多钱,人生都是不完整的。”
梅姐全力阻止她回美国,她觉得就是张茜在美国呆的那么多年,让她的精神“变得不正常了”,不再做女人“该做的事情”。她在家里大哭大闹,并且让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来劝张茜留下来,他们承诺会尽快找到一个单身男性与她成婚,让她变得“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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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茜是夜里走的。她的大学同学来接她,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她本来行李就带的不多,走的时候更是只带上了她的护照,钱包,笔记本电脑。飞机从首都机场腾空而起,插入云霄,最后终于平稳地飞行在太平洋的上空。她看着窗外的白云终于舒了一口气。她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以为自己接受了高等教育,事业有成,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但是当她被亲戚朋友包围着,被迫和三观不一致的男人吃饭的时候,她才明白了自己的性别,年龄所带来的桎梏。她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问题,但是她不知道怎么样在老李这样的男人面前保持自己独立和平等的尊严,亦不知道如何与自己的母亲达成和解。
好在她一个星期之后,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策略。
我给张茜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开车去医院的路上。她已经对于冻卵的过程了如指掌——全部费用大约是一万五千美金,被证明无法自然生育需要做试管婴儿的夫妻可以由保险公司支付这笔费用,而张茜则需要全部自己承担。她已经开始服用短效避孕药,以维持平稳的激素水平,同时做了对于HIV和一些其他传染性疾病的检测,以确保手术过程的安全。
这次体检之后,她将会开始服用和注射促进排卵的药物。通常女性一次月经周期会排出一个卵子,而当注射药物之后,基本均可以排出十个以上的卵子。使用药物的期间大约是十天到十四天,在此期间,医生会紧密观察张茜的身体情况,量血压,验血,和通过B超检查她体内卵泡生长发育的情况。医生认为情况合适的时候,将会为她注射最后一次针剂,协助卵子到达最后的成熟阶段。而当卵子成熟之后,需要在三十六个小时之内进行取卵手术——全身麻醉之后,使用阴道超声仪,将取卵针穿过阴道,直达卵巢吸取成熟卵泡,尽量不过度刺激卵巢。理想情况下是取出十五颗卵泡。具体数量因人而异,当然了,取出卵泡的数量越多,将来使用这些卵泡成功受孕的几率也就越大。有些未能冷冻足够多成熟卵泡的人,会选择再经历一次这样的过程。而往后,她每年需要缴纳大约六百美金的冻存费,直到需要将卵子进行受孕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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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茜和医生的几次见面都非常顺利,没有人询问她目前的感情状况,是否单身,是否有计划结婚,准备什么时候要小孩,医生只在乎她个人的身体和情绪状况,要求她一有不舒服就立刻打电话来,又提醒她手术后可能会大量出血,要买能吸收大剂量的卫生棉条。只要她自己觉得身体可以承受,她在打催产针的时候也可以去健身房健身,喝冰水。
护士把药给张茜的时候,还送了她一包糖果。护士说,用平常心对待就可以了。如果有精神上的困扰和担忧,可以和她谈一下,也可以去找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值得吗?”我问张茜。一万五千美金无论如何都不是小数目,可以用来换一辆更好的车,亦可以去世界各地潇洒旅游一回。
“我觉得,这是唯一可以让我获得自由,亦让我的父母感到心安的方法了。”她有点无奈地说,“起码,下次我妈哭着说我再不结婚就要绝后了的时候,我可以告诉她还有那几颗冷冻的卵子,可以替她把家族的基因传递下去。”
“你真的在乎什么传递基因这回事?”我有点儿好笑地问她,“我们又不是爱因斯坦这种不世出的天才。”
“我妈在乎啊。”
她并不是那种非要结婚生孩子的人,她不一定会使用储存的卵子,当母亲也不是生命中的必然选择。她很爱老李,她想要和老李一起生儿育女,想要和他一起经营家庭,再一起慢慢变老。但她绝对不是那种会为了满足人们对于女性的世俗要求而随便把自己嫁出去的那种人。即使在她刚刚分手的那段时间里,她依然坚持下班去超市买菜,晚上在家里炖红酒牛肉,烤巧克力碎片曲奇,她周末的时候去农夫市场,淘来新鲜的花朵,插在家里的各个角落。
她不在乎变老,不在乎皮肤失去了二十岁的吹弹可破,她享受着经过岁月变得更睿智更成熟的那个自己,但是却总是有人来提醒她生理时钟的不断滴答。他们开始利用这一点,想要在一段关系里面获得更多的权利,想要把她放到一个可以被任意对待的弱势地位。也有人利用这一点,嘲笑她,讽刺她,将她看成生活中的失败者。虽然冻卵并不等于结婚生子,但起码做到了这一件事让她在这些人面前更加有底气。她使用一万五千美金暂停了自己的生理时钟,亦为自己将来的恋爱与婚姻保留了一张底牌。
“说实话,我希望自己不用走到冻卵这一步。我一直觉得如果将来实在喜欢小孩,而自己又生不了的话,那就去领养一个,”张茜在电话里面说,“反正世界上有那么多需要得到母爱的孩子。”
“但是你的母亲想要的是传递基因,她肯定不会满意的。”
“人们总说孩子是一个女人可以创造出的最伟大的东西,但是我写的那些算法,我替公司开发出来的那些新产品,就不算是值得骄傲的创造了吗?”她非常委屈地问我。而我对这个问题亦没有答案。
我因为童年家庭的阴影,很早就下决心不把另外一个生命带到世界上来,但每当我告诉别人我的决定时,他们总把这个当成是我年轻时候的一次叛逆,一次冲动,不断告诉我,当我年纪大了,有了母性,想要安定下来的时候,自然会想要小孩。“你是女人,女人天生就是要生小孩的。”他们纷纷对我说道。
而当我找到稳定的男朋友时,他们又纷纷怂恿我:“谈了几个月就可以准备结婚了,你在三十岁之前生孩子恢复不要太快哦。”
恋爱本身是美好的事情,我们在爱情中学会尊重别人,学会被尊重,学会爱别人,亦学会被爱,而亲友却往往忽略我们有没有从婚姻中得到爱情,得到理解,得到共鸣。
他们更在乎所谓的“结果”,也就是“爱情的结晶”。可如果没有爱情,结晶又有什么意义呢?
张茜并不是我的朋友中第一个考虑冻卵的。我创业那阵,认识了一位非常聪明干练的女性晓晨。晓晨早早结婚,嫁给了大学里面篮球队的学长。学长高大帅气,家里在上海有三套拆迁之后的房子,光靠房租就每个月衣食无忧,是众人眼里的“金龟婿”。因此,当她结婚三年之后,因为家暴想要和学长离婚的时候,所有人都来劝她“再忍忍”。
“他打你打得又不重。实在不行,你回来家里呆几天,等他气消了,再回去。”她母亲如此对她说。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那在中学教语文的父亲对母亲的话进行了简明扼要的概括。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将来的孩子考虑。你看他,人高马大,身体又好,将来生的孩子肯定基因也好。”每年也见不上几次的姑姑如此劝慰她。
她实在想不通,明明是生她养育她的母亲为什么到头来站在了外人那一边,更是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做出了自己认为正确的决定,却不断有人来告诉她将来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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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她一向是意志坚定的人,所以在前夫执着于财产分割的时候果断做了让步,然后只身一人跑去深圳创业。创业最开始的那段日子里,她吃住都在公司五十平方米的小格子间里,手头紧张的时候靠朋友们资助,和家里的关系疏远了不少。
她创业非常成功。她识别商机的敏锐,破釜沉舟之后得到的勇气,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和吃苦耐劳使得她成为同类企业中的佼佼者。而她的室内设计装潢公司在她三十八岁那年在已经营收过亿。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的身份是某个创业比赛的演讲嘉宾加评委,她穿着一套修身垫肩的西装,化着淡妆,脸上能看出来时间的痕迹,但是充满了智慧和迷人。
不少早就疏远的亲戚开始疯狂联系她。他们从各种途径找到她的电话和微信,有希望让孩子进她的公司工作的,也有要找她借钱买房看病的,但是更多的人热衷于把自己的儿子或者熟人的儿子介绍给她,那些男的当然各项条件,从学识到眼界都不如她,但是每个人都和她说,你已经老大不小了,又离过一次婚,凑合凑合着过下半辈子吧。
在她身边,追求她的男性也从来都络绎不绝,其中既有和她同样事业成功的男性,又有年轻帅气的“小鲜肉”,“小狼狗”。他们仰慕着她的地位,金钱,她那上下两层精装修的复式公寓,她的特斯拉汽车,但是他们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改变她的独立和自主。他们一方面因为她的能力而爱上她,一方面又要磨去她的自信和锋芒,让她做言听计从的小女人。
“我不希望因为结婚而失去自由。我对我现在自己掌握一切,自己做所有的决定的生活很满意。我不图男人给我什么。我确实想要一个孩子,但是我并不需要一个丈夫。”
2018年的时候,她来洛杉矶旅游,我和她约在圣塔莫尼卡的海鲜餐厅吃饭。她告诉我,她这次的目的是冻卵,之后将会在精子银行选择合适的捐献者进行人工受孕,一切顺利的话,一年多之后她就可以成功拥有自己的孩子。
她在国内的时候已经找好了中介,一下飞机就去了诊所,拿到了促排卵的针剂。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打了四天的排卵针。
“只是有的时候感觉小腹有点涨。但是医生说一切正常的话应该没什么感觉,所以也可能是我的心里作用。”
她把我叫出来,是让我替她做参谋,在精子银行找到合适的人选。知道她要去人工受孕之后,她的母亲在电话里把她打骂一通,说她要生出来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妖怪。
“那些老外的种子里还不知道有什么疾病呢,啧啧,”一个认识已久的邻居阿姨劝她,“你看我儿子,个子高,身材好,这两年发福了,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多少女生追。”
“压力很大吧?”我同情地问。
“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我已经做得很好了,也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会尊重我为自己做的决定。”她说着说着就眼眶泛红。她右手紧紧拽住雪白的餐巾,左手不停在眼睛前扇动,仿佛这样就可以让眼泪蒸发掉。“不说啦,我今天画了眼线,哭花了等下就不能拍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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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重新把注意力放到精子银行的网站上,精子捐献者那一栏里的基本信息非常详尽。
在免费就可以看到的那一栏里,第一页就是详细的医疗记录和基因测试的资料。而第二页里,除去出身年份,身高,体重,眼睛颜色,头发颜色,直发还是卷发,身体形态这些基本信息之外,还有捐献者的种族,宗教信仰,学历,职业等资讯。捐献者母亲和父亲的种族背景详细地记录在案。另外,还有一栏叫做“fun facts”,里面讲了一些捐献者个人引以为豪的成就,生活习惯,或者个人爱好。晓晨喜欢金发碧眼的男子,她觉得生一个混血儿出来一定聪明又漂亮。她看中的捐献者是大学本科学历,高中的GPA是3.86,大学的GPA是3.80,目前从事新闻传媒有关的工作。他曾经代表大学校队获得过游泳比赛的冠军,不抽烟,喜欢听Ed Sheeran的歌,想要去巴西旅游。他不擅长做家务,但是烹饪水平还可以,数学一般,会说流利的英语和西班牙语,平时下班之后经常去健身房做力量训练。
我和晓晨津津乐道地谈论着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如果生了他的孩子,孩子会不会也成为一名运动健将。
如果对某个人特别感兴趣,可以支付145美金得到更详细的资料,包括童年时代和成年之后照片,SAT考试的成绩,在学习中获得的奖学金,曾经从事过的职业,和家人的医疗记录,以及任何可能的家族遗传病史。
支付250美金的话,还能得到关于捐献人五官,体型体态中优缺点的详细分析,甚至能得到捐献者本人写的一份自述书,讲述他的生活,爱好,并且与本人对话。
“你说为什么有人觉得找精子捐献者生出来的孩子就会容易得病。你说,我在中国找个人结婚,我能这么详细地把他父母的医疗记录也查一遍吗?”晓晨依然对她母亲的那席话耿耿于怀。但是就像中国很多父母和子女一样,他们从未在平等和尊重的关系下相处过,彼此的生活也逐渐疏远。最后,他们已经永远无法理解对方了。
喜欢运动型男的晓晨很快选定了六位有兴趣的捐献者(他们几乎都是大学运动员出身,有打网球的,也有踢足球的),身高均在180cm以上,她使用自己在网站上的注册账号支付了款项,得到了更详细的资料。她说,将会选择两到三位最有兴趣的和他们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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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晓晨在她做完取卵手术之后又见了面。她因为担心注射激素之后的发胖,先早起上了一个小时的瑜伽课再和我见面。因为手术带来的低烧和乏力这些后遗症,她的脸色比第一次见面苍白了一些,但是精神却更加高涨。
“你知道吗,我成功取出了十四颗卵子,其中十一颗已经冻上了。”
“恭喜你。”
“医生说,女性三十五岁之后生育能力会下降,我的成绩已经比同龄人好很多了,”她微笑着说,喝了一口手中的鲜榨果汁。和第一次见面相比,她看起来高兴了很多。
“我想,我下次和我的家人还有亲戚朋友说‘不’的时候,就更有底气了。”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哪怕你再自诩是年轻独立的女性,哪怕你在事业上取得再瞩目的成就,总是会有人拿你作为女性与生俱来的生理特征作为攻击你的武器。他们说你老了,生不出孩子了,再也没办法拥有自己的骨肉,无论你如何用自己的事业和成就去反驳,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而当你知道自己的十一颗卵子被好好地保护在洛杉矶诊所的冷库里,你终于可以跳出生理因素所带来的桎梏,你终于可以去全力活你自己想要的人生——像男性一样自由自在,不被传统的婚姻和价值观所束缚的人生。
而仅仅是这么基本的要求,得来竟然如此艰难。
回国之后,晓晨时不时在网上和我讨论她从精子银行得到的男性的资料。她前前后后一共和八名男子通过电话,详细地检查过他们的个人资料,医疗记录,最终敲定了一名爱尔兰裔的男性作为精子捐献者。那名男性出生于1983年,从中学开始就是业余的网球选手,之后选择了数学专业,目前在某家金融分析机构就职。他的履历堪称完美,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全A的学霸,而他的自述书可以看出来他是个爱好广泛,业余时间会去救助流浪狗的颇有爱心的人。
“我的父母一直觉得我不想要孩子,但是其实我非常喜欢小孩。我之前很恐惧生育,是因为我没有找到对的人做孩子的父亲,我怕孩子出生之后,我就不得不被困在一段我并不喜欢的关系里面。”
刘文
她一月份的时候飞来美国,做了一系列是否适合怀孕的检查。她刚过了四十岁生日不久,所以妊娠是必须慎重考虑才能做出的决定。但她的医生告诉她,即使检查报告认定她不适合受孕,还可以找代孕母亲。在美国,合法的代孕母亲必须曾经有一次或者多次的健康生育经验,没有过任何妊娠并发症。她们都接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有可靠的收入来源,有稳定的家庭,身体和精神上都必须要通过严格的筛查和评估程序。她们不能吸烟,不酗酒,不吸毒,身高体重指数在规定的范围内,并且必须愿意根据委托人的要求进行饮食和生活习惯上的改变。在物价高昂的加州,代孕母亲获得的费用一般在五万到七万美金之间。
“还好我出得起。”她潇洒地说,在加州的夕阳里对我嫣然一笑,那么迷人。
从冻卵,到精子银行,到代孕母亲,当我了解这些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松了一口气。从小时候开始受过的那些女性必须要找男性作为依靠,女性必须要和男性结婚生子才能实现价值这样的观念终于在先进的医疗技术和体质的作用下逐渐过时。我希望无论何时,我都可以被当成一个个体,而并非一个行走的子宫,并非是谁的妻子,或者谁的母亲。
可惜并非所有女性都可以承担得起远赴重洋,获得价值一万五千美金的自由。想到这里,我不免又伤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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