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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样创作非虚构:真实的、反叛的与被遮蔽的

薛雍乐 湃客工坊 2020-02-04

5月19日在上海书城举行的“市民文化客厅”澎湃新闻专场。


整理|薛雍乐 视频剪辑 | 黄璐(澎湃新闻) 


从上海宜家老年“相亲角”,到秦岭深处的矿山爆破,从东北小镇女孩的成长秘史,到101女团舞台背后的酸甜苦辣,这些百态人生的故事通过大众媒体的传播,一次又一次打动观众和读者,也将纪实题材推向人们关注的焦点。

5月19日,由上海报业集团与旗下上市公司新华传媒共同打造的文化品牌“市民文化客厅”,于上海书城举办第6期活动——澎湃新闻《众声喧哗,为什么记录真实总能打动人》。澎湃新闻湃客镜相栏目主编黄芳及湃客特约创作者张悦(Figure首席执行官、创始人)、陈年喜(工人作家)、胡卉(90后写作者),与上海SMG著名主持人黄浩一起,为上海书城现场、各家新华书店及网络直播的观众,讲述了他们的创作故事,展现出非虚构写作与影像的独特魅力。


黄芳:用非虚构理解我们的生活


湃客镜相、澎湃人物栏目主编黄芳。

澎湃新闻记者丁晓文摄

非虚构是近年非常热门的一个文体,介乎于新闻与文学之间,表示形式也丰富多样。但其实,再摇曳多姿的表现形式也不能脱离好的故事而存在。故事是非虚构的核心要素之一,如何发现好的故事几乎是所有创作者的灵魂追问。与一些套路化的新闻报道相比,非虚构更富有弹性,它注重细节和场景,能灵活利用各种表现方式,更能表现现实和人性的驳杂。

如果我们把现实生活看作舞台,那新闻报道只是舞台被追光灯聚焦的一部分,这部分往往是爆发性的、反常的。但事实上,在追光灯之外还有广阔无垠的日常,这是非虚构可以着力的地方。这意味着非虚构可以从一种更专业和职业化的写作转向大众写作。

我们在去年春节策划了“家族志”系列,希望大家把目光投向与自己最亲近的人,去追寻我们没有亲历过的、他们的人生。我们有一位90后作者与父亲的年纪相差58岁,打从作者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古板、固执的老头,父女之间隔着一道鸿沟。这次“家族志”的采访就是非常好的机会,让作者了解父亲在“反右”、“文革”中饱受磨难的经历,以及父亲是如何被时代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今年春节,我们发起了另一个专题“90后,而立前”。最大的一批90后将在今年步入而立之年,曾经被认为是“新新人类”的他们即将站在舞台中央,去掌握我们社会的主流话语权。他们代表了某种时代精神和潮流方向,我们很希望能为这个群体画像。这次征稿就像是在征集“90后的100种活法”,我们看到有北漂的编剧、改行的西点师、从小立志成为体育解说员的青年,看到他们不一样的活法、在这个时代的困惑,以及自己的坚持。

湃客镜相栏目“90后,而立前”策划。

就像作家韩少功说的,大众写作意味着下降到广阔的地面上。我们设立“湃客全球创作者平台”,初衷也是为此,我们很希望能突破我们自身采编力量的局限,去拥抱更广阔的外部世界。

我们平台有四大核心板块:镜相、眼光、有数和众声,近一年来已有1000多个账号入驻。在镜相栏目,我们目前入驻的账号有个人作者,也有高校媒体、出版社、新媒体机构。

和国内其他一些平台不一样的是,我们湃客更希望在质量上有更严格的把控,所以对入驻的账号目前实施邀约和严选模式。所谓“严选”是指,从选题到写作都会进行更严格的把关,编辑部与作者之间会有更紧密的互动。

我们关注的议题包括老年人、女性、未成年人保护、环境健康、城市蚁族、进城务工人员、海外华人利益等等。如农民工二代调查、临终关怀、女性生育方面的文章上线后都取得了非常好的反响。其中一篇爆款文章《此与彼之间:一所美国大学里的政治正确“三国杀”》讨论了留学生中讨论非常热烈的一个话题,大家都对美国社会中的分歧有所想法,但又不知从何说起,这个作者以故事道出自己的困惑、进行分析,不仅在留学生中得到了很广的传播,也在网络上得到了很多关注。

湃客还有一系列孵化计划。每个月我们栏目都会推出优质报道打榜,对入驻湃客的文章做一个排名,选出最优秀的10篇文章进行奖励,目前已进行到第九期。我们正在进行中的非虚构写作大赛已完成了初审,收集到了非常丰富、优质的稿件。“非虚构工作坊”也是我们从前年开始联合复旦大学举办的活动,在第一期,我们邀请了国内一些优秀作家和媒体作者来为媒体人、高校学生及社会上对非虚构感兴趣的爱好者进行小范围的工作坊,今年可能也会结合大赛举办第二期。接下去我们还会有一些创作基金和奖学金的项目,来扶持创作者。


陈年喜:生活,真相,书写


湃客镜相的优质作者,工人作家陈年喜。

澎湃新闻记者丁晓文摄

我做过16年的爆破工,中国所有有矿的地方我都到过,包括喀喇昆仑山、阿勒泰山、祁连山、秦岭、东北的长白山到广东的韶关。我2015年做了颈椎手术,离开了这个行业,现在在贵州一个旅游区做文案策划工作。但是,经历过的那么多故事,遇到的那么多人,他们常常让我半夜醒来,永远不会忘掉。

我的老家在陕西丹凤县秦岭南边,就是贾平凹家乡的那个县。我们家是从安徽安庆上来的,清朝时义和团运动被镇压失败,我们那一拨人就从下面逃上来,在荒山野岭里驻扎下来。我老家的人现在还是一口很标准的江南话,因为那里关山阻隔、特别闭塞。

家乡要说有文化,就是孝歌文化和山调文化。我记得我们读书的时候经常听到大人非常悠长、苍凉的山调,里面包含了非常悲伤的成分。因为我们祖上是逃难上来的,一直有一种离怨之苦在里面。我的非虚构写作,包括我的诗歌写作,里面就有很多这样的味道,这确实是镶在骨子里面的东西。

1999年,我开始去矿山打工。秦岭是中国主要的山脉,当时开采从南到北,无数的地方都被打穿。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拉着车,在很深的矿洞里面把石头拉出来,那时候也没有高质量的矿灯,需要每天将那种蓄电池的矿灯挂在脖子上,汗流浃背地工作。

直到2015年,我整整做了16年,做架子车工有一年,后来15年做爆破工。可能大家坐过火车或者汽车穿过隧道,我们的工作类似于这样一个工种,山体需要我们来打穿,我们需要在山体里面寻找矿脉,是这样一个工作,确实特别辛苦。

这些内容后来也被我写在作品里面——我写的生活经验有两块,一个是矿山生活,一个是我家乡的生活。我接触非虚构很晚,之前是写诗歌的。我的阅读量很杂,在矿山中系统地阅读是很困难的,常常是有什么书、读什么书。

在非虚构方面,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篇文章和一本书,一是80年代末期《中国青年报》的《透过大兴安岭的浓烟与烈火》,另一个是钱钢的《唐山大地震》,20万字,它有特别宏观的一面,也有特别微观的一面,很多细节是不到现场拿不到的。我觉得后来我的作品中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它们的影子。

《唐山大地震》,钱钢 著。

非虚构虽然是一种新兴的体裁,但它并不是一个门槛很低的文学形式。我觉得它是兼容了新闻和文学的要素在里面。首先它要求立体、全面、深刻,需要很大的信息量,文学要素在里面表达得有些不一样。

很多人会觉得非虚构是一个舶来品,中国是没有的。其实,它在形式上可能确实是新出现的,但让我们想一下,我们通过唐诗、《诗经》等古代流传下来的经典作品,可以很清晰地认识那样一个时代,看到那个时代人的生活、诉求,发现其中的种种信息,我觉得那其实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非虚构。我们很多做历史研究的、文献研究的,都会把那些文本——包括史记、晋书、汉书那样的资料——作为靠谱的东西来研究论证,我觉得它们绝对有真实的成分在里面。

我认为,非虚构是对当代所谓纯文学的一种反叛或者校正,我们从当下时代汗牛充栋的纯文学中,怎样去认识这个时代、寻找一些真实的景象,我觉得是不够的。非虚构是一个反叛、一个校正,一个补充,我们需要真实的、被遮蔽的东西,生活命运和时代的细节。要通过这样的文体去寻找。可能非虚构还要持续地往更好的方向走,这是我的判断。


胡卉:去开拓一种有原创性的家庭生活


湃客镜相优质作者,90后胡卉。

澎湃新闻记者丁晓文摄

我是从2014年开始接触非虚构写作的。当时我在学校读书,有一门课就叫非虚构写作,不过那时写得不多,因为读书、恋爱等等花了很多时间,毕业后又去了上海一家国际学校教书。

去年湃客成立了非虚构栏目“镜相”,编辑刘成硕女士联系到我,问我还有没有在写。我当时刚生完小孩,生活有了很大变化,我最深的体会是,发现自己的生活好像变成了一件又一件的琐事,永远没有停歇。于是,我很想在我的写作中建立起一种日常的逻辑、秩序,一种时间流逝时的流畅感。所以那段时间,我反而写得比较勤快。

转眼一年过去了,我在湃客发了十来个故事,都是一万字左右的体量。我高兴地看到自己在进步、在拓宽。首先是题材上的拓宽,比如,在生小孩之前我从来没有写过儿童,小孩其实特别难写。但有了小孩后,就会自然而然观察起他(她)的成长,会思考他(她)的反应、言行、处境和未来,所以我会慢慢往这方面靠一靠。

我写了一些虐童、儿童犯罪的题材,老实说,这种题材比较黑暗,会给写作者的身心健康带来伤害。我也发现,平静、和美的家庭生活对我的写作状态是一种平衡。尤其是那个麻烦最多的婴儿,她带来的欢乐也是最多的,就像一个光线很强的手电筒,有她伴在我身旁,我会有更多的勇气去走一段夜路。

我们的文化环境和社会环境非常关心下一代的成长教育,这也是我们重视家庭价值的体现,我的写作很多时候都和家庭有关。我今天想分享的就是在书写家庭时探讨的两个方面,一是女性如何承受了原生家庭的伤害,二是女性如何点燃新生家庭之光。

在第一个故事中,22岁的女孩蒯蕊(化名),在8岁的时候,她阴差阳错地目睹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个8岁的小女孩——谋杀了自己的弟弟。我在今年2月到了事发地点,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当地人一直以为小男孩是自己掉水里淹死了,蒯蕊也没有和家人讲过她的秘密。 

为什么她保守了秘密?蒯蕊成长在一个家暴非常严重的家庭,所以养成了察言观色、疏远别人、极其隐忍的性格。然而,这起事件成了她成长的噩梦。杀死弟弟的那个女孩其实也成长在一个家庭功能有缺陷的家庭,家长重男轻女,所以在弟弟死后,姐姐得以抢占教育资源,上了好大学。而目击者蒯蕊反而因为心理创伤,没有读到大学。这是我在湃客上发布的一个故事,叫《罪与罚》,大家有兴趣可以看看。

那么,在受到原生家庭伤害的女孩长大以后,还能不能积极有效地去建立好一个新家庭呢?家庭有唯一性,你小时候在什么样的家庭长大,就只有这个家庭,没有第二选择。成家后,想突破而非沿袭,想建设而非复制,就要拿出一些勇气,去开拓一种具有原创性的家庭生活。

我讲的第二个故事叫《木兰结婚》。主人公庞木兰是我的朋友。木兰在处理男女双方原生家庭的关系时,格外独立勇敢。比如,我们知道结婚一般会涉及经济方面,彩礼什么的。但是庞木兰直接拒绝了公婆的财物往来,她不把这种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的获取当作理所当然。

庞木兰出生在农村,如今在深圳工作。其实在她两岁时,她母亲就去世了,是背负着家庭的伤害而自杀的。一个女人在婚后,尤其是在乡村那种血缘关系格外紧密的环境下,会在公婆、父母、双方的兄弟姐妹身上投入很多情感和财物,当付出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又得不到对方的认可时,她是很难过的,而且这还会干扰和破坏核心的夫妻关系。庞木兰的母亲就是在人情社会的重重围剿下,采用了极端的方式逃离。

回顾母亲的命运,庞木兰到了自己去组建新家时,对家族间的伦理关系就变得十分警惕,处理这方面问题很有自己的原则。她尽全力不让这些伤害到自己和爱人。好在时代和地域环境都在变。她来到新的城市,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自由地实践她的三观。

我觉得她既像独立的大树,又像强劲的野草,很令人佩服,所以我愿意花时间去梳理她的经历。我写的熟人身上,一般在困境中都存有一种正向的力量,这种力量反过来也鼓励了我。


张悦:一次非虚构影像的创新试验


Figure创始人、资深媒体人张悦。

澎湃新闻记者丁晓文摄

过去15年,我像刚才两位分享的朋友一样,自己定位是一个非虚构写作者。我在新华社、在《南方周末》做调查记者,后来也做过特稿记者和编辑。特稿是什么?特稿另外一个代名词就是非虚构写作。但是当我们十几年前在《南方周末》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其实并不为人所知。

在当时的中国,只有很少数的人——可能几个手都能数得过来——是从事这个行业的。这两年我离开传统纸媒转向影像后,突然发现在文艺青年群体里,非虚构写作变成了一个显学,包括我们澎湃、新华书店都愿意投入去做这样的活动和尝试,我内心是非常欣慰的。

去年,Figure成为了《创造101》独家的官方记录团队。《创造101》是中国去年最大的真人秀节目。作为非虚构影像团队,我们做的不是娱乐节目,而是人物群像故事。在我们拍摄的片中,有现在已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杨超越、孟美岐、王菊等人登上舞台之前的样子,她们在极端争议的环境中、在极大压力下的迎战。我们也记录了在《创造101》背后,那些制造这个节目的人的故事。

这个片子一点都不娱乐,但它充满了真实的质感,有着别人意想不到的、稀缺的好故事。这成为了真人秀本身之外,借由这些女孩的故事产出的另一种精神产品,但它的调性、价值观就完全不一样了。

去年10月,我们的第一部院线作品《生活万岁》上映,电影院是所有屏幕中最大的一块。我们拍摄了14组普通中国人,分散在各个地域。有东北的知青再也回不到他们在上海、北京的家了,有成都的DJ、舞女在困境中寻找新的希望,有长沙的出租车司机、单亲妈妈带着女儿开车维生,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故事,但归结到一点,我们是在拍摄中国人是如何活着,还有他们活着的信念的故事。

什么是非虚构影像?非虚构影像以及非虚构电影都是我个人提出的概念,今年年初在《生活万岁》完成全国院线的公映之后,Figure在北京做了中国首届非虚构影像论坛,请了这些年几乎所有纪录片和半纪录片电影的导演制片人,提出和探讨这个概念。它是基于真实故事的影像记录和创作。

那么非虚构写作呢?二十年前的中国是没有这样的概念的。那时我们可能只有一个叫纪实文学的东西,我从业之后也和很多纪实文学的大师、著名作者都有沟通,我很尊敬他们,但过去中国的报告文学多少都一个共同的弊病,就是他们的作品并不是严格按照新闻规范和伦理去进行的,有大量的想象、大量采取文学手段加工,更追求文学真实而不是纪实或者新闻真实。

汤姆·沃尔夫

2018年5月15日,我的朋友圈被刷屏了,非虚构写作的奠基人汤姆·沃尔夫去世了。在20世纪的美国,汤姆·沃尔夫和其他几位志同道合的新闻写作者共同出了本书,其中扛鼎的大师包括杜鲁门·卡波特,大家可能看过他最著名的作品《冷血》,后来也被改编成电影;诺曼·梅勒,《裸者与死者》是他最著名的一部作品,我中学时就在新华书店买了这些人的书。盖伊·特立斯,最近我们在微信上经常看到刷屏的文章像“北京零点后”、“2000万种死法”,这种所谓密集恐惧症式的写作就是他发明的;亨特·汤普森则是走得最远,放弃了所谓新闻写作的客观性,有大量自己的主观色彩和主观视角,但他的写作却是最具有真实感的。

最终,非虚构写作和我现在从事的非虚构影像在特质上是统一的,它们有很多可以互相借鉴,虽然文字和影像是完全两套语言体系。我自己重学拍纪录片、拍非虚构影像,需要花很大的代价和时间成本,但在新新闻主义的四点原则上是相通的。比如通过众多琐碎真实的细节来刻画人物,通过事件亲历者所见所闻来表现每一幕场景,通过某一幕场景和画面组合的结构来描写事件。非虚构写作的所有作品都极具画面感,让你身临其境。

非虚构创作如果是一个皇冠,皇冠上的明珠就是以电影作为表现形式的非虚构影像。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退缩、去知难而退。在这个时代,捷径好像都被别人走完了,只有把最难的事情做出来,我们才能有足够的价值。


互动问答摘选


问:到底何为非虚构写作?它和普通文学有什么不同?

黄芳:通常大家讨论更多的是非虚构和报告文学的差别。最初报告文学起源于国际工人运动,从初生就带有很强的政治性。包括在抗战时、解放时都有一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报告文学作品,像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夏衍的《包身工》,都是报告文学的经典作品。

九十年代以来,报告文学又出现了新的样态。和我们现在提倡的非虚构文学相比,比较显著的一点是加入了文学的想象和创作,这是一种杂交的样态,里面同时还有作者的评论,而想象和评述在非虚构写作里是尽可能节制使用、甚至是不被使用的手法。非虚构有非常多的表现形式,但一个底线就是不能是虚构的,不希望想象、评述被纳入在里面。

非虚构和我们其他的文学样态,像小说、诗歌,区别就更明显,就是虚构和非虚构的差别。

问:用非虚构来写个体故事和用数据研究来看整体趋势,哪个更有效?

张悦:非虚构写作魅力不仅在于对个体体验的捕捉和呈现,恰恰更在于对故事发生的时代、社会的意义半径的囊括。

为什么在这个年代,非虚构写作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显学?除了文艺青年确实有一些矫情和自嗨、标榜、虚荣心之外,我觉得更多在于,我们当下处在500年未有之变局中,需要一种更新颖、更有解释力、更能够捕捉人的欲望和企图心的形式去记录、去呈现。包括我们说的画面感不是指用摄像机把画面录下来就完成了,而是在画面背后有着深刻的洞察和选择。呈现什么细节、什么画面,画面意味着什么、代表什么、解释什么,这才叫创作,是内容创作者会深深着迷的魅力,这才是非虚构的生命。

问:能否推荐一些你们喜欢的非虚构作品?

黄芳:我想推荐一部纪录片,是台湾的系列纪实电影,叫做《他们在岛屿写作》。它的主人公是来自台湾的一些文化名家,像郑愁予、余光中、白先勇这些人,他们每个人都背负了一段很沉重的历史,有非常丰富的生活经验,但这部作品的呈现方式是举重若轻的,你可以感觉到在静水之下有深流,但是又有磅礴和澎湃之感。在这个作品里面有非常丰富的采访,如果放到文字里,就是有外围采访来支撑对人物的呈现。这个系列里有很多部,我认为每一部都可以转化成很好的特稿作品。

胡卉:我想推荐白俄罗斯女作家S.A.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比如《二手时间》和《切尔诺贝利的悲鸣》,写时代巨变和某些大事件的背景下,身处其中的小人物在生活、情感和想法上的改变,多采用口述的方式,虽然很厚但看起来很快,也很好读。她的复调书写也让她的讲述更加丰富多彩。

《切尔诺贝利的悲鸣》,S.A.阿列克谢耶维奇 著

问:选题重要还是技巧重要?

黄芳:我们考察的首先是选题。大家在技巧上会花费很多功夫,但如果一个选题有千钧之力,用最平实的语言表达同样也能触达人心。我们看到一些现实题材改编的电影,如果在开头打上“根据真实事件改编”,是不是会让人觉得这个事情更有代入感,会觉得它更有一种不可辩驳的力量、更容易引起共鸣呢?非虚构虽然失去了文学所谓想象的优势,但同时又具有另外的优势。

所以在我看来,找到好的选题是非常重要的。没有好技巧,用最平实的表达同样也可以达到非常好的效果。

问:您在写作过程中碰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陈年喜:困难最多的是我们的细节、故事的来历、故事怎样去布局、怎样让它更有效,让读者更喜欢看、喜欢懂。我能坐在家里,通过视频、报纸上的小消息就可以写出虚构作品,但非虚构体裁对细节是很严格的,在真实、严格的基础之下怎样呈现、怎样表达,也让人特别费心思,所以好像没有太多的非虚构作家产量特别大,我估计也是这个原因在。

问:和文字非虚构相比,视频非虚构是优势更大,还是压力更重?

张悦:文字和影像是互相不可代替的。我之所以转型做视频,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如果我想传播我认为好的内容和价值观,影像是更犀利、更有受众的手段。我自己是做文字出身,可能如果将来盖棺定论的话,我希望别人会说张悦是一个好的记者、作家,而不是一个大公司的CEO或者一个大项目的制片人,这是我的自我期许。

5G时代马上就要到了,你未来用手机可能每秒钟就能下载一个G甚至几个G的影像,交易成本极大降低了,传播效率极大提升了。在这样马上到来的5G时代,影像是内容创造者更好的一个武器。在这个意义上我选择了转型,但并没有放弃文字的部分。

提问环节。澎湃新闻记者丁晓文摄

问:现在各个平台上短视频非常多,相当一部分都带有强烈主观意图,如何从短视频中寻找真实呢?非虚构能否从短视频中取材?

张悦:这是中国这些年新媒体中很大的变化,出现了成千上万家短视频制作机构,个体创作者就更多了,像在抖音、快手上。我觉得这有两个维度。对个体而言,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因为他们做的是“让每个人都有权利被看见”。而对于制作机构,因为我本来是做传统媒体人的,我的立场是,让我自己觉得好的内容被看见,“让更值得被看见的东西去被看见”。

现在良莠不齐的短视频局面,大多数都已经无法用真实和虚假去衡量了。对大多数人而言,有且只有一个标准,就是流量,怎么样流量高我就做什么,管它是真的、假的、侵权的,有一类短视频盗用别人的素材,比如盗用影视剧或者德云社的相声,在前两年从数量上甚至是主流。

过去我们媒体人开再多的选题会,再怎么把自己的神经末梢伸到社会各个阶层,都无法穷尽快手上那么丰富的、多层面、多世相、多阶层、多维度、城市、农村的面向。快手现在确实是我们的选题会取材之一,我们会去拍摄一些在快手上挖掘的人。比如我刚刚完成对一座“悬崖村”的调研,那是快手上的一个“网红村”,那里一些飞檐走壁的村民也变成了快手网红。他们这些人、村子,整个大山里的故事,Figure都会在明年的一部长片中呈现。在这个意义上,快手这样的短视频平台可以给我们提供真实而且过去无法触达的取材选题池。

问:很多人在写作时会偏向小说,是动力来驱使你们继续进行非虚构文学的创作?

胡卉:这和写作者的性格很有关系。一般来说,非虚构写作者对当下的时代非常有兴趣,处世态度比较积极入世,会自然地关注我们的时代和社会。但是,如果一个人对跑出去、对外面的世界兴趣不大,比较沉溺于自己的幻想,更多地想待在书斋,小说自然更合适吧。这些都是非常个人化的、非常自由的选择。

问:作为学生,如果我想进行非虚构写作,应该从哪里入手?

张悦:先保有对生活的好奇心,对他人、对世界的好奇心,让自己真实地进入世界,和世界发生关联。别人的幸福、别人的痛苦,你也可以感同身受,我觉得这是一个想从事非虚构写作的有志少年的良好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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